神容往前走,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这段路上。

山宗依旧紧跟着。

直到那抹光渐强,眼前出现了巨大的开口,从黑暗到乍见光亮,彼此都不得不抬手遮了遮眼。

山宗先适应,放下手往前看,接着就笑了一声。

神容拿开手去看,心却沉到了底。

眼前是开口,一丈多高的下方却是个像罐子一样的洞,下面全是泥沼,不知多深。

她看山宗:“你竟还笑?”

山宗笑是因为这里就是发现那群人被困的地方,他当时踹开的豁口还在另一头,那里透进来的光更亮。

早就想到同样的路得走这里,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直垂下去的,还以为该有其他路径绕过去。

他不笑了:“你那里还有没有别的路?”

神容没做声。

他转头去看时,发现她一只手扶着突出的山壁,微微歪着头,无精打采的模样。

“没有,”她怏怏无力地说:“我也没力气了。”

本就是一路撑到现在的,只为了赶紧出去,现在这样一个泥潭在下面,毫无落脚点,无疑是最大的难关。

她又没法像那群怪物般的重犯一样,被水卷下去,还能及时攀住山壁挂着不掉下去,实在没有那个体力支撑了。

山宗看着她:“那你打算就这样待着?”

神容蹙了蹙眉:“不打算,可我下不去山壁。”

下去是深渊般的泥沼,可拖着也会消耗体力,进退两难。

她摸着怀里的书卷,一个镇得住万山的人,怎么能被山吞没,她不信。

“那就试试我的路。”山宗忽然说。神容不禁看向他。

山宗低头,将彼此缠在一起的腰带解开,那根革带也从腰上拿下,除去护腰,松开护臂。

“你要干什么?”她看着他宽衣解带。

山宗将脱下的胡服罩在她身上,胡领翻起,严严实实遮住她口鼻,就算真跌入泥中也不能呛泥。

“我数三声,你跟我一起跳,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神容被他厚厚的胡服裹着,只露出双眼,难以置信地睁大。

山宗对上她眼神,勾起半边嘴角:“怎么,胆怯了?”

神容咬唇不答,这么大胆的“路”,只有他想的出来。

山宗把刚解下的革带系上,又将她的腰带和自己的绑在一起,抬头时忽然手臂一拉,拽她贴进怀里,一只手牢牢箍住她腰。

“书收好了。”

神容一怔,压了压怀中,他已不由分说开始数:“一。”

她心中一紧,不禁抓住他中衣衣襟。

正全神贯注地等着他喊二,霍然身下一空。

他毫无预兆就跳了。

陡然失重,又陡然一顿。

神容紧紧闭着眼,睁开时看见山宗近在咫尺的脸,他一只手扒着山壁突起的山石,手臂用力,中衣衣袖都已撑起,另一只手牢牢扣着她。

“踩住。”因为用力,他的声音又沉又闷。

神容立即往山壁伸脚,踏到了嶙峋的石块。

脚下不远就是泥潭。

他又说:“听好我的话,你挪一步,我再动一步。”

神容压着剧烈的心跳:“好。”

没有犯人们的锁镣牵扯,山宗施展地很顺利,只不过多了神容在他身上,每一步攀移都缓慢又谨慎。

被他踹出的豁口渐渐接近。

“再往后一步。”

“踩到了。”

山宗抱她更紧,最后一步,几乎是跃了过去,从豁口摔出,滚入杂草。

神容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是他的脸,她就伏在他身上。

山宗也在喘气,黑漆漆的眼看着她。

头顶是青蒙蒙的天。

他目光从她惊魂未定的眼神,扫过她发白的脸,微微张着的唇,又到她起伏不定的胸口,手在身侧一撑,坐了起来。

彼此紧贴的身体分开。

缠在一起的腰带被解开,神容才算回神,山宗已经起了身。

“走吧。”他的刀竟还在腰后绑着没掉,走出去时只穿了中衣胡裤,刀斜斜轻晃,看不出刚经历过那般凶险的一出,反而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张扬不羁。

神容默默坐着,看一眼身上他的胡服,又看一眼他走出去的身影,忽觉周身都是他的气息。

她跟着起身,随他走到东角河岸,看到奔腾的河水,才又记起早已口渴难忍。

蹲下去撩水抿了一口,才像是彻底回缓过来了,她又往旁边看。

山宗刀放在脚边,全然不顾寒冷,在抄水清洗,袖口高挽,露出右臂斑驳的刺青,似有一块青紫,挂了淋漓的水珠。

还没看分明,他站了起来,似笑非笑说:“料想很快就会来人了。”说话时拉下袖口,遮住了臂上刺青。

“头儿!”果然,远处忽然传来了胡十一炸雷般的声音。

紧接着一群人就冲了过来。

坑口那边到现在才挖开,没找到人,胡十一忽然开窍了,想起这里找到过那群犯人,便带人赶来这里搜寻。

没想到还真遇到了。

如今他眼下都多了层青灰,看看山宗,又看看一旁刚自水边站起的神容:“你们这一天一夜是怎么过来的?”

山宗问:“一天一夜了?”

“可不是!”胡十一实打实一天一夜没睡,忽然注意到山宗胡服在神容身上,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

神容没在意,正在看天,怪不得是刚亮的样子,原来过去这么久了。

紫瑞和东来也从远处赶了来。

一到跟前,先看到紫瑞泛红的眼:“少主终于出来了!”

东来说:“我早说过,没有山能困得住少主。”神容看一眼山宗,他也朝她看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

紫瑞过来扶她,看到她衣衫不整地披着山宗的胡服,都不敢多看山宗一眼,低声提醒:“少主还是快回去吧,已有人等了许久你们的消息了。”

神容随口问:“何人?”估计是赵进镰。

紫瑞却道:“工部的人已到了。”

☆、第三十一章

赵进镰站在官署大厅外等候着, 时不时看看院中竖着的日晷,又时不时来回走动。

神容这一番涉险叫他始料未及,心已悬了一天一夜, 后来听说山宗也一并下去了,他才稍稍定心。

山宗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在那坑下要护住长孙贵女应当不难,只要尽早挖开将他们救出来就一定会没事。

还好, 终于收到消息说人已出来了。只是人刚回来, 也需要时间料理安整, 他眼下只能耐心等着。

约莫又等了一刻, 官署外有车马驶到, 赵进镰立即去看, 很快就见到了长孙家的侍女和那少年护卫一左一右来了。

紫瑞和东来先在前引路,到了廊下又停住退后, 让神容走前。

神容梳洗休整了一番,此时更了衣描过妆,看起来与平日已无两样。

赵进镰又松口气,这几日可真是提心吊胆够了,上前两步道:“女郎总算无事,听府上侍卫说你一定能出来,果然不假。”他不知东来如此笃定的缘由,只当是吉人自有天相。

神容点头, 没有多说, 开门见山道:“我听闻工部官员已到了。”

赵进镰在此等她正是为了这个,马上请她进去:“已等候女郎多时了。”

神容进了厅中, 里面果然坐了一行人,各个身着圆领[袍的官服, 头戴幞帽,脚穿乌皮**靴,齐齐整整的京官模样。

正中座上的是个花白胡须的老者,官帽下一张脸面貌肃正,看起来精神奕奕,毫无长途跋涉的倦怠。

一见到神容,他便起了身,笑道:“真是虚惊一场,都怪我晚到了,叫赵国公掌上明珠如此涉险。万幸听说你已脱险,否则我便要拖着这身老骨头亲自去破山寻人了。”

神容见到他颇为意外,立即便要屈膝见礼:“刘世伯竟亲自到了。”

来的是工部刘尚书,谁也没想到工部首官竟然亲自来了这边关。

刘尚书虚扶一把免了,满脸和颜悦色:“我与赵国公交情匪浅,侄女何必如此多礼。此番前来也只不过是为令兄把一把关,他能发现这样的大矿,已是难得的本事,圣心大悦啊,这里少不得还是要等他来开的。”

刘尚书算得上是长孙信的半个师父,因为长孙信身上有长孙家的本事,一直颇受他欣赏,明里暗里都有将尚书一位交接与他的意思,长孙家是知道的。

神容到现在都没找到哥哥人影,听完这番话才有机会问:“那为何家兄不直接来,反倒要请世伯暂来坐镇?”

刘尚书道:“那你就得回去问他了,他说要等你回去了才能再来幽州。”

神容微怔,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点了下头。

……

军所里,胡十一冒冒失失一头撞进山宗屋里,就见他正往胡衣外绑缚护腰,肩上湿漉漉地散着发,显然刚刚洗完一个澡。他往边上站了站。

山宗看他一眼:“你跑进来干什么?”

胡十一看看桌上他那件换下来的中衣,已经松垮的看不出模样,好像还有破的地方,便知凶险:“我来看看头儿有没有受伤,可要给你拿药来?”

“不用。”山宗已经自己处理过了。

胡十一不太信,既担心又好奇:“我瞧着那金娇娇一点事没有,头儿你的衣服却是一直在她身上披着,哪能一点伤没有。说起来,这一日一夜,你们到底是怎么过的啊?”

山宗笑着看他:“怎么过?你说呢,孤男寡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腹里,能怎么过?”

胡十一不可遏制地眼亮了,毕竟这二人以往做过夫妻,他又是亲眼瞧着山宗直扑下去救人的,独处这么久,又衣裳不整的出来,就叫他头脑里多了点旖旎:“难道……”

山宗摁住他后颈就往桌上一磕,磕地他捂头一声痛嚎。“说风就是雨,你还来劲了。”

胡十一被磕清醒了,退远两步,只能捂着脑门讪笑:“没有没有,那时候自然是逃命要紧,能有什么事。”一边说一边嘶一声。

山宗抬手套护臂。

胡十一见他一抬手又吓一跳,生怕刚才那样再来一下,赶紧找个理由溜了:“头儿你歇着,我去练兵了。”

山宗看他出去了,才接着整衣。

却又听见外面刚走出门去的胡十一传来一声古怪的“咦”,紧接着又没声了。

而后他门外便有兵卒来报:“头儿,有贵客至。”

山宗头也不抬地问:“什么贵客?”

回应他的是门上的几声敲门响,不轻不重的几下,仿佛能听出来人不疾不徐的抬着手,安然等着的模样。

兵卒脚步声远了点,似已退开。

山宗走过去,一下拉开门。

门外的人手还抬着,刚准备再敲一回,忽然门开了,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是神容。

山宗看一眼左右,门外的兵卒都退出老远去了,有几个还在伸头伸脑的,一对上他扫去的眼神也溜了。

如今全军都知道他们的事了,她在这里出现自然会叫上下兵卒都忍不住想看热闹。

只有神容身后跟着的广源和东来还留在门外。

“郎君没事就好。”广源一直伸着头,看到他出现就这么说了一句,似放了心,显然也是知道山里的事了。

山宗看一眼身前的女人:“你不是去见工部官员了,怎么来了军所?”

神容说:“来都来了,哪有那么多理由。”说着往里走了一步,又停下看他,“不请我进去说话?”

门窄,需要他让开点,她才能进。

山宗又朝外看一眼,广源和东来也已都退开了。

他让开一步,任门开着,回头进了屋。

神容跟着走了进来,先看了眼里面情形。

这里面也就是间营房,只不过是他独住的,简单得很,桌椅都是单独的,最里一张床榻,很窄,只能容他一人卧下的模样。

头一回看见这里面情形,神容什么也没说,反正早也猜到了。

她在四下看着的时候,山宗正斜斜靠在桌前,也在看她。

自山里出来,她便又恢复了元气,乌发微垂,披风长坠,应该是骑马来的,手里的马鞭还没放下,一边在手指间慢慢转着,一边在他这间屋里慢悠悠地走动。

直到襦裙如水一般的衣摆停在他身前,轻绸的边沿搭在他的马靴上,她一只手碰到了他肩:“可要我帮你?”

山宗垂了下眼,才发现她手指挑着的是他还散着未束的头发,看她的眼里带了丝笑:“这不是你该做的。”

神容眉头微挑,手指自他发间一穿而过:“只是觉得你也在山里帮过我而已。”

为他束发,未免太过亲近了些,她说完便察觉出来了,那是夫妻间才会做的事。

想到此处又瞄了瞄他模样,他这样散发站着,黑发黑眼,形容随意,更显出一身浪荡不羁。

神容走近一步,捏着马鞭仰头看他,忽然低声说:“其实在山里的时候,你我不是更亲近的事都做了?”

山宗顿时盯紧了她。

那一片黑里的情形仿佛还历历在目,她此时在他跟前仰着头,一截脖颈雪白,眼瞳黑亮,抿着描过的一双唇,便叫他又分毫不差地回忆了起来。

他一手撑在桌沿,才离她的脸远了点,嘴边的笑意味不明:“我也不是什么君子,那种时候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神容看得明明白白,这张脸分明生得剑眉星目,偏偏表情微妙,叫她想起他那日说她“迟早吃亏”的模样。

“罢了,”她今日没有斗嘴的心情,看了看他的脸说:“我是来谢你的。”

山宗早看出她是有事才会来,但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有些不习惯了,眼里的笑也深了:“你也助我出来了,下次我若救了你,你再谢我不迟。”

神容忽然看入他双眼,“下次?”她眼神转离他身上,淡淡道:“你凭什么觉得还有下次?”

山宗看她的眼里笑意渐无:“为何这么说?”

……

院角里,除去先前那几个溜掉的兵卒,此时胡十一和张威、雷大三五人正藏头露尾地朝那片屋舍翘首。

张威推胡十一:“你先前不是去打听了吗?打听出什么了,他们一天一夜都做什么了?”

胡十一捂额:“什么也没做,别问了,咱也别看了,还是去练兵吧,我头还疼着呢。”

刚说到此处,就见他们口中的金娇娇从屋中走了出来,戴上披风兜帽,领着广源和东来,往军所外走去了。

胡十一刚说要走,见状又留了一下,几人不约而同地又往屋里看。

什么也没看到,山宗没露人影。

军所外,紫瑞见神容出来,将马送了过去。

神容坐上马背,一字未言。

紫瑞觉得不太对劲,又担心她是出山不久,尚未完全回缓,劝道:“少主还是回去多歇一歇,您需要好好养精蓄锐。”

神容忽笑一声:“无妨,待回了长安,多的是我歇的时候了。”

紫瑞有些意外,看了看东来,甚至还看了眼广源,他们似乎也没想到。

神容也没想到,但刘尚书说那番话时她便知道,她哥哥要等她回去才能再来,便是在催她返回长安了。

矿眼最难打通的一段已掘出,望蓟山的地风也稳住了,冬日将至,似乎的确没她什么事了。

方才在那间屋里,山宗问她为何这么说,她回:“因为我要回长安了。”

“可惜。”

紫瑞忽然听到这句,凑近问:“少主说什么可惜?您已寻到这样前所未有的矿山了。”

神容朝军所大门看了一眼:“我说的是别的。”

☆、第三十二章

工部的人一到, 没两日,望蓟山里便多出了许多新身影。

刘尚书带着一行属下官员入了山,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工部接手事宜。

看完了四周一圈山岭之后, 他转向身旁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谁能想到幽州还会有这样的大矿。”

神容就跟在他身旁,闻言只是笑笑。

谁都想不到,才是他们长孙家祖传书卷的宝贵所在。

说话时往前, 已到矿眼坑口。

塌陷过一回之后, 这里又被清理了出来, 如今看起来与之前已没什么两样。

就在坑口附近, 蹲着那群开矿的犯人。

今日他们都被聚在了一处, 由兵卒们严密守着, 只是怕冲撞了这些新到的京官。

刘尚书看了几眼,问神容:“这些人瞧着都是重犯?”

神容点头:“是, 不过世伯放心,他们早被镇住了,可以一用。”

刘尚书听了抚须而笑:“想必是那个幽州团练使的威名所慑了,我来幽州后略有耳闻,听闻多亏了他,侄女你才能安然从山里出来。”

神容不禁看他一眼,听他口气,倒好像不知道幽州团练使就是山宗。

但他只要听到名字, 应该就会记起那是曾经的山家大郎君, 她的前夫君。

刘尚书忽然转头找了一下:“赵刺史何在?”

赵进镰今日也在,就在不远处吩咐事宜, 听见老尚书开口,笑着走过来。

刘尚书慈眉善目地看一眼神容, 对他道:“我这侄女可是赵国公府的心头肉,眼看着就要回都了,我可得好生安排一下她出行安全,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赵进镰看了看神容,脸上意外一闪而过,仍堆着笑:“刘公请说。”

二人说着话走远,神容没跟上去,往矿眼走近两步,朝下望,黑洞洞的,不免又叫她想起其中经历过的情景,抬头不看了。

再环顾左右山岭,竟觉得已经有些习惯这片群山了。

毕竟以往也没有哪处的山能这样折腾她一番的。

隐约间似有人在看她,神容看去,对面那群被守着的犯人里,那张左眼顶着白疤的熟悉脸又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