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小美人儿要走了?”未申五露出笑。

兵卒一鞭子抽上去:“放肆!”

未申五被抽了也只露了个狠眼色,脸上的笑还挂着,又盯住神容。

神容懒得看他:“我既要走了,也不计较你过往冒犯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少在我眼前晃。”

“说什么冒犯,姓山的可盯着老子呢。”未申五龇牙笑:“只是遗憾呐,还没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

神容只觉得他阴阳怪气:“谁要你的报答。”说完转身就走了。

兵卒的鞭子又抽了过去,未申五居然还笑着躲了一下,没一会儿就阴着脸收敛了,眼睛盯着神容离开的反方向。

山宗黑衣猎猎,手提直刀,正自反向穿林而来。

未申五一直盯着他,等他到了跟前,又露出欠抽的笑来:“你的小美人儿就要走了,莫不是舍不得了,摆着这么一幅脸色?”

山宗居高临下地垂眼,拇指抵在刀柄:“什么脸色?”

后面的甲辰三动了动,拖着镣铐的手摁住了未申五的肩,生硬地道:“闭嘴吧。”

未申五似真被摁住了,怪笑一声,没再说。

山宗看了眼甲辰三:“还好有人还记得我的话。”拇指终于离开了刀柄。

远处传出了车马声,工部官员们已经走远。

今日张威带队守山,听说山宗来了,从另一头赶过来:“头儿,怎么才来,金……不是,长孙女郎刚刚已随工部的人走了。”

山宗已经听见了,扣着刀走过那个矿眼坑口,只“嗯”了一声。

张威没看出他有什么反应,倒好像又多了几分漫不经心。

这几日练兵他也大抵如此,但大家都很害怕,总觉得他好似更狠了点,不敢有半分懈怠。

张威瞎琢磨一通,又跟上来,从怀里摸出个册子递向他:“头儿,这是刺史刚走前吩咐交给你的,说是那位工部老尚书的安排,请你自行定夺。”

山宗看了一眼,册上确实盖有工部印,接过来打开。

张威又偷看他神情,打开的时候还没见有什么,等看完才见他脸上有了点变化。

山宗两眼倏然一掀,朝出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刘尚书写了册子,委托崇君护送女郎回都。”

山外回城的路上,赵进镰坐在马上,对旁边的神容如是说道。

神容坐在马上,刚扶了下头上帷帽,闻言诧异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眼前方刘尚书的马车。

赵进镰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外,其实他也没想到,刘尚书要跟他商议的所谓出行安排,竟然就是这个。

说是为了让赵国公安心,不能让长孙家贵女就此上路,一定要安排人护送才可靠。

赵进镰看看左右,低咳一声道:“刘尚书应当只知团练使,不知是崇君,我也刻意未提。”

刘尚书是为爱徒来暂时坐镇的,对于幽州团练使到底是谁,还真不需要特地过问。

既然他没问,赵进镰自然不会多嘴,毕竟也耳闻了这位刘尚书与赵国公府交情不浅,多说多错。

神容心想难怪,一边转头往望蓟山看了一眼,自她告诉了他要回长安的消息,还没见到过他。

赵进镰又低咳一声,想看她神色,可惜隔着帽纱看不分明:“不过此事还要看崇君如何说,毕竟他任团练使三载以来,从未出过幽州,当初接受任命时便是这么定的。”

是么?那也未必能劳驾他护送这趟了。

神容心里回味一遍,只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有劳刺史,我知道了。”

暮色四合时,山宗回到了军所。

从马背上下来,手里还拿着那工部的册子。他又看了一眼,随手收进怀里,刀夹在臂中,一只手慢慢解着袖上护臂。

“头儿?”胡十一从演武场过来,一直走到他马旁:“听张威说金娇娇要走了,工部要你护送她回都?”

他耳朵比谁都灵光,早听到了风声,又最是个按捺不住的,总是第一个冒出来。

山宗解下那只护臂,抖去灰尘,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你头不疼了?”

胡十一顿时忌惮地后退半步,捂额说:“我只是觉得不对,你可是从不出幽州的啊。”

他记得三年前刚入军所时,就听到过山宗的任命状,虽一带而过,也记得那八个字:永镇幽州,不出幽州。

这三年来也确实从未见他离开过幽州半步,就如那八字所言,他就是永镇此处的架势。

山宗拿下臂弯里的刀,嘴角又笑一下,什么也没说,转头走了。

推门进了自己的那间营房,他才又从怀里摸出那册子,最后看了一眼,连同刀一并按在桌上。

的确已经三载未出幽州。

护送长孙神容回长安,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安排。

……

山中忙着交接的时候,官舍里已经着手收拾了好几日。

到了出发这日,也就没什么可收拾的了。

长孙家的仆从倒没打算全带走,毕竟长孙信还要来。

这官舍如今不像山宗的地方,倒好像成了他们长孙家在幽州的一处别馆了。

车马已经齐备,广源站在府门外看着,此时垂头耷耳。

他多希望有朝一日郎君能跟贵人一同回去,回去繁华的东都洛阳,贵不可及的山家。

眼下,贵人就要走了,郎君却连人影都不见,想来都已成泡影。

正要叹息,紫瑞和东来一前一后出来了。

神容身罩披风,一手按着怀中书卷,出了官舍。

踩着墩子登车时,她稍稍停了一下,忽朝街道一瞥,行人寥寥,无兵无马。

紫瑞眼尖地问:“少主可是还有事要等一等?”

神容目光收回,轻轻抿了抿唇,直接登车:“没有,走吧。”

昨日已与刘尚书道过别,赵进镰夫妇原本想要为她饯行也被她婉拒了。

于是今日马车驶过城中长街,一路都只有长孙家一行,一如她来时光景。

时候尚早,城门未开。

马车停在城下,东来近前去通传。

城头上闪出胡十一的身影,他往下喊:“知道了,这便给你们开城!”

马车门帘掀开,神容朝城上看了一眼。

胡十一打发了城头守军去开城门,正好在上方看到她微微探出的身影,摸了摸鼻子,竟然莫名地有些感慨。

这金娇娇起初叫人觉得她脾气傲,惹不起,可久了居然也习惯了,幽州没了她,那望蓟山里也没了她,便总叫人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城头上往军所方向遥望。

山宗那日从山里回了军所后,一直没有提起这事,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来。

胡十一想,应当是不会了,毕竟三年都没出过幽州,那是任命时发下的话,必然是有分量的,以头儿说一不二的做派,怕是这次也不会例外。

城下,马车已经缓缓通过。

天半青半白,朔风漫卷过荒野,拍打在马车两侧。空荡无人的官道上,安静得就连南去的雁鸣也没了。

车帘被吹动,神容觉出明显的寒冷,呼气时竟发现鼻间已缭绕起淡淡的白雾。

冬日到了。

霍然远处马蹄阵阵而来,一队人马如闪电奔至,将长孙家车马前前后后围了个严实。

东来迅速应对,打马车前,差点就要抽刀,待看清那群人马的模样,又收刀退后。

神容揭开车帘,马车外面,军所里的兵马齐齐整整地装束甲胄,围住了左右,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后方,一身胡服贴身收束的男人提着刀,打马而出,朝她马车而来。

神容一直盯着他到了面前,才确信真的是他。

她手指拨着车帘,其实很意外,但面上无事发生:“这是做什么?”

山宗停在她车前:“送你。”

“怎么送?”神容挑眼看他:“听说你三年都没出过幽州了,只在这里送行一段的话,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从上路到现在,她其实也没抱希望他会来了。

说完这话她便要拉下门帘。

手被一截冷硬的物事拦住,山宗的刀鞘伸过来,隔着她的手,不让她放下门帘。

“确实麻烦,安排到现在才能赶过来。”他的脸在黯淡的天光里看不出有没有笑,或许语气里有:“护送你回长安。”

刀鞘这才抽回,神容一时意外,手一垂,门帘落下。

他的身影随帘落时调转马头,已在旁开道。

后方城头上,胡十一两手搭额,仔仔细细看出个大概,惊讶万分。

头儿居然要踏出幽州了?

就为了金娇娇!

☆、第三十三章

出幽州往长安方向, 虽一路放晴,但气候的确已经入了冬。

一个小小的暖手炉在怀里搁着,车里弥漫着炉中逸出的淡淡熏香。

神容在手里摩挲了一下, 揭开门帘朝外望。

马车此时正行在山道上,左右两侧皆是护卫的军所兵马。

当中男人黑衣烈马,一手松松地抓着马缰,刀横马背。

神容车帘半揭, 朝后方来路看了一眼, 又看他, 他三年未出幽州, 如今却早已身在幽州之外了。

山宗似背后长了眼, 忽然回头:“怎么?”

神容与他眼神撞个正着, 想了想说:“你三年才出一回幽州,就不用担心么?”

他问:“担心什么?”

该安排的他都安排好了, 不然也不会在她快走的时候才赶到。

只不过胡十一和张威此时大概已经累得喊苦连天了。

神容又想一下:“幽州安防,再比如那些底牢重犯,都不用担心?”

“没事。”山宗语气依旧笃定:“近来安防无事,那群人我早说过了,他们不会跑。”

“万一他们知道你走了,便不管那四个人了呢?”

“那也要看到我死了,他们才会甘心跑。”

这一句随口而出,神容却不禁将门帘掀开了点:“为何, 他们跟你有仇?”

山宗笑一声:“没错, 血海深仇。”

神容看他神情不羁,语气也随意, 这话听来半真半假,不过想起那个未申五处处与他作对, 倒的确像是有仇的模样。

“少主,到了。”一旁东来忽而出声提醒。

神容思绪一停,朝前看,身下马车已停。

前方是一座道观。

山宗下马:“走的是捷径,今晚在这里落脚。”

神容看着那道观:“我认识这里。”

他转头问:“你来过?”

她搭着紫瑞的手下车:“来过。”

他们来时也是走的捷径,这道观就是她来的时候住过的那座,怎么没来过。

兵马进观,知观闻讯来迎,看到神容的马车和一行长孙家随从就认了出来。

“原来是贵客再临,有失远迎。”知观一面说着,一面去看那些入了这清净之地的兵卒。

道家的都讲究个观相识人,知观只看到为首的男人眉宇轩昂,却提刀闲立,凛凛然一股贵气与戾气交叠,分不清黑白善恶模样,与之前那位温和的长孙侍郎可一天一地。

原本他想说一句清修之地不好带刀入内的话,最后到底就没敢说。

一番料理过后,天色便不早了。

神容在善堂用了饭,回房时天已擦黑。

房内已点亮灯,她进去后看了看,还是她来时住过的那间。

外面还没安静,一下来了太多人,这小小的道观根本塞不下去,光是安排客房就要头疼半天。

神容在屋里听见山宗的声音:“随意安排一间便是,我没那么多讲究。”

随后知观回:“是。”

她往外看,紫瑞正好端着水进来伺候梳洗。

“少主,知观打听了一下您与山使的关系。”她小声说:“说是怕安排的客房不妥,冒犯了您。”

神容回味着方才山宗的口吻,无所谓道:“随意,我也没那么多讲究,他既身负护送之责,又哪来的什么冒不冒犯。”

紫瑞记下她的话,一边送上拧好的帕子。

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已然入夜。

神容身在这间房里时没什么,坐在这张床上时也没什么,到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却渐渐生出了不自在。

她睁开眼,黑暗里盯着那黑黢黢的帐顶。

都怪她记性太好,在这熟悉的地方,竟又记起了曾在这里做过的梦。

就在这张床上,她梦里全是那个看不清的男人。

宽阔的肩,肩峰上摇摇欲坠的汗,汗水似在眼前不断放大,映出了她烛火里迷蒙的脸……

神容一下坐起,一手按在怀间,压着乱跳的心口,心想疯了不成,竟又回想了一遍。

她赤着脚踩到地上,去桌边倒了杯水。

水凉了,喝入喉中凉得不适,她摸摸胳膊,又坐回床上,摸出书卷,想看着分一分神,可一直没点灯,人拿着书,毫无睡意。

“破地方,以后再也不来了。”她低低呢喃一句,将书卷收好,穿了鞋,开门出去。

紫瑞还在外间睡着,丝毫不觉。

神容出了门,迎头一阵凉风,沁人心脾,倒叫她方才乱七八糟的思绪散了一散。

旁边忽然有两声脚步响,是故意点了两下,仿若提醒。

神容转头,看见月色下男人的身形,贴身的胡服被勾勒出来,宽而直的肩,紧收的腰,脚下身影被拉出斜长的一道。

“你怎么在这儿?”她下意识问。

山宗低低说:“后半夜了,照例该巡一下,你当我护送就是倒头就睡?”

她没做声。

“你出来干什么?”山宗其实早就听到里面动静了,走来走去的,大半夜的是不用睡觉不成。

“那房里睡得不舒服。”神容瞎找了个理由,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怕被人听见。

山宗话里有笑:“哪儿不舒服?”

“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

神容瞄他一眼,又瞄一眼,最后说:“我忘了。”

山宗心想在山里落难都没被吓着,如今倒被个梦吓着不敢睡了,看了眼她身上只披了外衫的单薄模样,却也没笑。

“那要如何,你就在这外面站着?”他一只手伸出去在旁推了一下,一扇门应声而开:“你要实在不愿睡你那间,就睡这间,五更时我叫东来将你的侍女叫醒来伺候,不会有人知道。否则病倒了才是噩梦,路都上不了,还回什么长安。”

神容脚下走近两步,看那扇门:“这是谁的?”

“我的,现在不用了。”他头歪一下,示意她进去:“也没别的房给你了,除了你那间,就这间是上房。”

其余的客房几乎都是几人一间的挤着。

他说完又笑着低语:“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也不知是说她做噩梦的事,还是换房的事。

神容看了眼那扇门,又看一眼他近在眼前的身影,却另有一种不自在被勾了出来。

居然叫她去睡他睡过的床,这算什么。

“卑鄙……”她低低说。

“什么?”山宗已经听到了。

“问什么,我知道你听到了。”她轻声说:“你就是想耍弄我,一边退避三舍,一边叫我去睡你的床,回头指不定还会再来呛我一回。”

山宗盯着她,黑暗里的脸看不出什么神情。

有一会儿,他才笑出一声:“那你倒是别大半夜的站在外面,还叫我瞧见。”他一手握住她胳膊,往回送,“当我没说,回去。”

神容猝不及防被他抓到胳膊,才察觉自己身上已被风吹凉,他的手抓住的臂上是满满一掌的温热。

她还没往回走,忽有声音混着脚步由远及近而来:“头儿!”

山宗反应极快,抓她的那只手改推为拉,一把拉回来,就近推入眼前的房门。

门甩上的瞬间,就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外,一个兵在唤:“头儿!”

神容被他扣着按在门背后,他口中若无其事问:“何事?”

外面报:“有人闯入!是一队兵马!”

神容一愣,又被他手上按紧,半边肩头落在他掌中,热度全覆上来,驱了寒凉,叫她不自觉颤一下,忍住。

“什么兵马?”山宗又问。

兵卒回:“是此地驻军,直冲进来,说凡幽州军过境必查,头儿是否要下令应对?”

山宗忽而笑了一声:“我知道是谁了,先别动手。”

说完他一手携着神容往里去,直推到墙角,那里设案摆烛,供奉三清。

地方太小,山宗将她推进去,一手扯下上方搭着的软帐垂帘。

神容不知背后靠着哪里,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压在又窄又小的一角,身前就是他身影,动不了,被他扣着,垂帘一拉,整个人几乎完全贴在他怀里,像抱着。

之前在山腹里也被他抱过,但当时全然想着出去,不像这回,她能清楚地感觉出他抵着她的肩和胸膛有多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