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领命跟了过去,一边抽出刀去帮忙。

剩下的几个兵都还记着山宗的命令,围在神容身侧好好护着。

神容凝神留意着地风。

前方那几个兵手脚麻利,在那坑坑洼洼的山脚就如入无人之境,抽刀弯腰,不知刺到了哪里,很快就轰然一声闷响传出。

一大片地塌了下去,露出一个陷阱的大坑,紧接着又接连塌了好几处。

很快,牵扯出了更大的动静,那阵沉闷的声响一直没停,如从地底传出。

神容早有防备,立即唤:“东来!”

东来马上叫那几个兵离开。

神容唤完却觉得自己脚下都在震颤,如同之前经历过的一样,熟悉的山摇来了。

她看向山岭,碎石飞溅,有一片山石竟整个地滑了下来,直往下砸落。

“往前!”她指挥东来带人去那里躲避,一面也往那里避让。

身边紧跟着保护的兵卒却阻拦了她:“贵人不能再往前,那里易遇上关外敌贼。”

那头东来也同样被那几个兵拦住了。

不能往前,神容就只能去看山脚那条河了,蹙了下眉:“那就去河里,若有吸力,尽量稳住,等这一阵过去再说。”

山摇竟还在继续,滑下的山石没头没脑的飞落。河水在咕咕冒泡,说明神容的判断没错,河里的确有吸力。

她早料定这里地风不稳时也会有关内那样的水流吸卷。

一块山石飞来,多亏一个兵推了一下神容才避开。

神容被推着顺势就踩入了水里,水流没过小腿,一阵冰凉,尚未来得及说话,巨大的吸力已袭来,且不止一股,方向也不一样。

她反应极快,深吸口气闭住,果不其然被水中吸力一卷,人就倾倒,浑身浸了水。

所有人都在往她这里赶,但水流是阻力,有个兵卒托了她一下,把她往岸上推,自己就被卷开了。

另一头东来勉力趟河而来,山摇中河水倒吸,他好不容易近前,只来得及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就又被吸卷回去。

神容被这一扯稳住了身形,但阻止不了水流吸力,人迅速随流漂出去。

偏偏那片滑下来的山石砸落入了河面,她不知又被哪个兵推了一下,这一下太用力,她顺力被卷往另一头,砸下的山石和溅起的水花已将她和他们隔开。

一阵急速的吸卷,漫无目的,直到挨到岸边,神容两手紧紧抓着茅草才停了。

她松口,急急呼吸两口气,差点就要脱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些,费力地上了岸,虚软地挨着棵树坐下。

浑身湿冷,但她第一件事是拿出怀里装书卷的锦袋看了看,还好锦袋可防水火,只要没丢就好。

她又放心收回怀里,这才拧了拧湿透的衣裳,一口一口缓着呼吸,一面没好气地想:幽州的山脾气真不小,跟幽州的人一样,难驯得很。

但她还会镇不住不成,现在还不是安分了。

河水的确已经平静,再无动静。

她转头往被卷来的方向看,一怔,那片山岭竟已不在视线里了。

水的吸力太快了,只这片刻功夫,居然就漂出来这么远。

不见东来也不见那群兵,他们可能还在那一头。

神容看了眼天,就快过午时,几个时辰一晃而过,她得赶紧去与他们碰面。

那片山岭地风已泄,就如一个人的坏脾气被捋顺了,她出来的目的已达成,这就够了。

身上的胡衣又拧了拧,这胡衣厚实不贴身,倒是好事,此时也没起风,不至于更冷。

神容提起力气起身离岸,穿过一片山林,才看到了那片山岭的一个岭尖。

原来是被河流带着绕了个向,难怪看不见了。

她推算了一下距离,循着方向过去,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连忙止步,避去树后。

远处一队披头散发的男人骑马而来,手提大刀,是关外的兵马。

神容转头就走,一面想起那几个兵的话,果然一路往前会遇上关外敌贼,她现在就已经被水卷来前方了。

只能在林中快走,身后似乎一直能听见马蹄声。

神容就快用光仅剩的那点力气,终于走出林子,到了一条土路上。

路上正有一行五六人的队伍缓缓经过,有马有车,马背上还有货,看起来像是一支走商的。

马车里探出一个皮肤黑黑的妇人,穿着一袭绣彩的胡衣,朝她招手,好像在唤她过去一样。

神容听见身后马蹄声似又近了,咬了咬牙,只好快步过去。

马车竟还停下来等她,那妇人伸出只手来拉她,一面笑着对后面说了句胡语。

关外主要是奚人和契丹人,容貌与汉人相似,只语言不通,这个妇人说的不是契丹话,是鲜卑话,应该是奚族人。

长孙家祖上也有鲜卑血统,神容能听懂一些鲜卑话,她听懂了这妇人在对她身后说:“这是我们的人,一直等着她回来呢。”

神容一下被拉上车,迅速往后看一眼,后方那队披头散发的兵马已经追到了跟前,听了妇人的话才停了。

妇人又说句胡语,队伍里一个行脚的奚族男子过去给他们递了点碎银,那群兵马收了钱,这才调头走了。

马车瞬间就动了起来,走商的队伍上了路。

神容去看那妇人,微微欠身致谢。

妇人似乎是队伍领头的,笑眯眯地看着她,指指她身上的湿衣裳,用胡语问她怎么了。

神容为了不暴露是关内来的,故意指指自己的唇,摇头,装作不能说话的样子。

那妇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继而笑得更深了,从身侧拿了一块胡毯递给她。

神容接了,披在身上,两手拉在胸前,虽然她今日特地穿了胡衣,绑着发辫也像个胡女,但刚刚躲开那几个兵马,不代表可以松懈。

妇人又很热心地递来水囊,拔开塞子,还有热气。

神容身上正冷,但摆了摆手,装作不渴的样子。

妇人便将水囊放下,递来一块胡饼,又笑着请她吃。

神容看了一眼,还是摆手,虽然她确实早就饿了。

妇人便不再递东西给她了,只是打量着她笑,仿佛十分满意的模样。

神容趁机朝车外看一眼,没再看到那片岭尖,不知道走出了多远,看眼下情形,也不好随便停下,怕再遇上那些关外兵马。

只希望他们不会去那片山岭处。

她一边看车外,一边又看天色,思索着在哪里下车合适。

忽闻车外多出了人声,好像是到了什么城镇的模样,马车也不再颠簸了。

但那些声音只一晃而过,马车好像一下变快了,神容甚至一只手扶住了车门,才不至于摇晃。

对面的妇人还笑着用胡语说了句:“没事,放心。”

车许久才停下,像是直接拐入了什么地方。

妇人先下了车,朝神容招手,脸上还是那般满意的笑。

神容朝外看了一眼,是一间院子,院外是一条不宽的街道,街上胡人酒肆林立,应是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城里。

她揭开胡毯下了车,到了这种地方也好,也许更方便东来他们找来。

那妇人指一下院内的屋子,用胡语道:“进去坐吧,这里面可是个好地方。”

神容看她一眼,见她脸上又露出了那般满意的笑来,心中动了动,点头,往那屋子走。

走到一半,立即折身往院门跑去。

妇人忽然尖利地叫起来,神容身后一下追来两道身影,一左一右架住她就往回拖。

那是两个高壮的胡女,简直像男人一般有力气。

神容被拖回去时,身上已经彻底没有力气,疲惫饥饿几乎耗空了她,实在无法挣脱,直接被拖回了那间屋内。

接着眼前一黑,她脸上被遮上了一块黑布。

……

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响,好似是漏刻声。

神容迷迷糊糊醒来,眼前有朦胧的烛光。

耳边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说话:“唉,这是遇上牙婆子了,这关外的牙婆子可非我朝那样的,都是直接偷啊抢的,才不管是不是伤天害理呢。”

神容一下清醒了,撑着床坐起,依然是一手立即去摸怀间。

一个女子挨过来:“找你那书么?不用担心,他们叫我搜你身,我一看就一本《女则》,有什么好搜的,又给你塞回去了。”

神容已摸到了,看向对方,那是个眉眼细细很有风情的女子,穿一身染彩襦裙,梳着乐人发髻。

她开口问:“你是汉人?”声音有些嘶哑。

对方盯着她看了看,大喜:“说了这么久没回音,差点以为你是胡人,还好我猜对了,你与我是一个地方来的。”

神容又打量四周,这只是一间简易的住房,有一个妆奁在,才能看出是住女子的。她的身下是一张低矮的床席,铺着一层艳丽的胡毯。

她瞬间就厘清前因后果了,那个妇人竟敢卖了她。

那女子看她脸色不悦,轻笑道:“说来真是奇特,你是唯一一个被牙婆子卖来还好端端的,我见过之前被骗来的,都半死不活了,你一定聪明,没吃他们的东西,也没喝他们的水。”

“若非出于无奈,我根本不会上她的车。”神容咬了咬唇:“待我出去再问她……”

“算账”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她忽而一怔,连忙起身去看窗外,却发现窗户推不开。

尽管如此,窗外的天黑了她还是看出来了。

“我昏多久了?”她回头问。

女子叹气:“昏一日了都,你一定是吃了些苦吧,我给你灌了好些米汤呢,衣服也是我给你换的。”

神容这才顾上看身上,果然已经换上了一身胡衣,五彩斑斓的。

她心想糟了,过去这么久了,山宗还在关城那里等她。

“怎么了?”女子问她。

神容坐回床席,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女子凑近来,挨着她跪坐:“我照顾你时就在想,看你一身贵气,可别是出身二都,如今听你口音,应是长安人士无疑。”

“嗯。”神容心不在焉,此时也没有心情理会别的。

女子朝她跪坐端正了,见礼,自称也换了:“贱妾也是长安人士,曾出身长安教坊,会弹箜篌,名唤杜心奴。前些时日自国中往边关采乐,在易州地界遇上一群商人,他们起先说请贱妾来这里奏乐,岂料来了之后,他们竟不肯放贱妾走了,所以贱妾与贵人一样,皆是被骗来的。”

神容淡淡说:“那又如何?”

杜心奴笑了笑:“贵人有所不知,这地方其实是个销金窟,销的无非是酒和色。贱妾看贵人似乎出身不凡,或许是会一些宫廷乐舞的,不知能否与贱妾配合一番,明晚博个头彩……”

“想都别想。”神容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早看出这地方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但叫她去献舞,做梦不成?

杜心奴一愣:“贵人不愿?”

神容轻哼一声:“他们不配。”

杜心奴这下算是彻底确定了,这的确是位贵人,否则不会在这般境地下还能临危不乱地说出这番话来。

她瞄了瞄神容,试探般笑道:“说起来,贱妾曾有一次在北疆境外落难,也遇上个贵人,不过她要好说话许多,温柔如月,贵人不同……”

神容转头看她。

杜心奴顿时讪笑:“贵人像日头,这天上哪能缺了日头呢是不是?”

神容现在没心情与她说这些,她只想安静地想个法子离开,冷淡道:“你就是再编故事也休想说动我。”

杜心奴语塞,心想这贵女看着明明年纪不大,眼睛也太毒了,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似的,口中无奈叹息一声:“明晚会有附近的贵客来,据说要挑人带走的,贱妾本想着这是个好机会,所以才想请贵人配合来着。”

若非见她生得明珠一般,岂会想到这念头。好不容易等到她醒才提了。

神容忽然看她:“你说什么?”

杜心奴差点又要愣住,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神容眼珠动了动,忽然站了起来:“那好,跳!”

杜心奴没料到她竟改了主意,高兴道:“贵人同意了?”

神容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她的人一定正在找她,只要有机会出这地方,她当然同意。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这小城用脚就能丈量出来, 只是一个卫城, 所以才靠近关城不远。

每到秋冬关内外戒备之际,这里就只剩下那些披头散发的契丹兵驻扎, 总往关内潜入的那些敌探也是从这里派出去的。

只有现在春日到了,这小小的卫城才会多出往来百姓和商旅,经常夜不闭城, 各种各样的生意行当也就冒了出来。

例如神容现在所在的这个销金窟。

杜心奴将这些告诉她时,正在为她梳妆打扮。

房内多点了盏灯,一下亮堂无比,照着铜镜里两道挨坐的人影。

“多亏贵人生了这样的容貌,这种地方只看中色和艺,为的就是赚钱。”

杜心奴手上忙着,一边又道:“贱妾因有些技艺, 在这里其实还不算被亏待,能被叫来照顾贵人,也可见他们对贵人的重视了。我刚去说了贵人肯出场, 可把他们高兴坏了, 都以为贵人被贱妾劝动了,肯听话了呢。”

神容一边听一边理着头绪,由着她摆弄。

杜心奴弄好了,退开些看, 神容梳了飞天髻, 换上了袒颈露臂的胡裙, 腰上绑着五彩的流苏, 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她越看越觉惊艳:“贵人这样了不得的姿容,又出身京中,因何会流落到这关外来,家里的夫君就不担心?”

神容不自觉想起了还在等她的山宗,脸色无波:“没有夫君。”

“那可真是奇了,”杜心奴讶异:“如贵人这般,在长安求娶的人早就应该踏破门槛了才对呀。”

神容没接话。

杜心奴见她不搭理,猜她大概是不想说这些,生怕说多了惹她不快,岔开话道:“还不知贵人如何称呼呢。”

神容可不想暴露了身份,何况她又是长安来的,不管是传出去被关外的知道,还是他日传入长安去叫她父母知晓,都不是什么好事。

“萍水相逢,不必知道。”

杜心奴心里一过,心想可真是个谨慎机警的贵女,便不问了,只长叹一声:“贱妾倒是已嫁作人妇了,早知道便好好待在长安不出来了,料想我夫君该急坏了。这天底下的边关都凶险,往后再也不来了,贵人回去后也别再来了,也免得惹家人担心。”

神容看她一眼:“先出去再说吧。”

心里却在想,家人都不知道,除了山宗,他已不是她家人。

也不知他此时在哪里,是不是还在那关城处等着,还是回关内去了。

胡思乱想一停,她忽然扭头看向房门,因为发现外面灯火更亮了。

杜心奴也看了一眼,脸色郑重不少,低低道:“这是开始迎客了。”

每到晚上这里就会热闹,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所谓销金窟,当真如窟一般。大堂顶上是粉白的穹顶,下方是木搭的圆台,铺着厚厚的毡毯,台下四面都是饮酒作乐的坐席。

此时圆台四周已有乐人在奏曲,悠悠的胡笛声,混着不断涌入的人声,很快喧闹。

房门开了道缝,杜心奴刚朝外看去,就见两个高壮的胡女在门外廊上来回走着巡视。

她看了一眼,合门回身,小声对床席上坐着的神容道:“那贵客应当还没来。”

神容看她一眼:“你可知道是什么样的贵客?”

杜心奴摇头:“这种销金窝什么人都有,来的贵客多半是不会透露真身份的,反正有钱即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会有这么个人来。”

神容想了想,那只能搏一搏了,反正这地方她是一定要离开的。

外面渐渐传出了调笑声,添了灯火,似乎更热闹了。

忽有人来门外重重拍了门板两下,响起一个胡女冷冷的一句胡语。

杜心奴回头,小声道:“该上场了。”说完拉开了门。

神容看去,外面的嘈杂人声瞬间传入,胡酒的味道混着浓烈的脂粉气味也送了进来,门口的两个胡女正恶狠狠地看着她。

她起身,理一理衣,往外走。

木搭的圆台上,一支胡旋舞刚歇,几个涂脂抹粉的胡女陆续走下台。

没有人买她们,下方酒席间的客人就毫不客气地争相上前将她们拽了过去。

顿时一片惊叫声,但没人在意,也无人阻拦,女人在这里就是货物,那点声音早被男人们的笑声给盖了过去。

杜心奴去圆台边的箜篌后跪坐,对这地方肆意混乱的场面已经看多了。

好在她是教坊出身,八面玲珑,又有一身这里没有的箜篌技艺,勉强周旋得住,但这日子总得有个头,这次遇上神容,是她难得的机会。

一片混乱喧闹中,她悄悄朝后看了一眼,点头示意,抬手作弹。

空灵的一声,场中稍静,与关外胡乐不同,扑面而来的是中原王朝的长安风气。

淙淙几声,一声一步,有人顺着乐音踏上了台中,黛眉朱唇,眉目若盛艳光,冷淡地扫过全场。

神容只在小时候随堂姊长孙澜一起学过几曲宫乐舞蹈,当时贵胄间有此盛风而已。

多年过去,还记着一些,大约不够熟练了,但她的目的又不是跳舞。

她立在台上,等着乐音,目光一点点扫过台下,很多人都在看她,但看不出哪个是所谓的贵客。

她悄悄往后看,杜心奴拨着箜篌与她对视一眼,皱着眉摇头。

神容暗自捏住手心,难道那什么贵客根本不会来了?

刚想到此处,忽见门口处一群人奔跑了过去,似是迎接什么人一般。

身后杜心奴小声急道:“来了!”接着一下拨高了乐音。

神容一下就动了,脚下移步,随着乐音踏出,顺势朝大门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有人进来了。

一个男人的身影,被左右簇拥,从门口缓步而入。

从门口到台下也就只有几十步,他微低头的身影仿佛也贴着乐声,一步一步,身罩大氅,发束金冠,好似是个中原人的打扮。

神容在台上只偷看到几眼,听见下方有几个客人在用胡语低低谈论他——

“中原富商来了。”

“一定是来挑美人的。”

低低交谈声中,那人直往台下而来,左右随行的散开,他在席后落座,抬头看向了圆台。

神容留心到他位置,心中不屑,但为了早已定好的计划,还是故意往他那里舞去。

乐声潺潺,似跳珠撼玉,人影轻转,如璀璨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