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腰上流苏飘逸,坠了两个铃铛,一动便一响,有意引人注目。

叮铃声随着箜篌乐声,有人忍不住往她脚下扔来一块金币,甚至还有人借着酒意扑来了圆台边,冲着她用胡语说着下贱话,四处都是笑声。

神容只觉厌恶,恨东来不在身边,看都没看一眼,胡裙一旋,到了台边,轻身回折,眼睛直直看向那位贵客,目光与他相接,终于看清他模样,浑身一顿。

对方搭膝而坐,眼睛看着她,嘴边一抹熟悉的痞笑。

那张脸不久前还对着她说就在关城等她,此刻竟就在眼前。

神容眼神在他脸上转动,却又觉得不真实,他穿着锦袍,披着大氅,黑发上金冠玉簪。

一瞬间,她仿佛见到了当初的那个山宗,她刚嫁入山家时,那个锦衣貂裘的贵公子,山家的大郎君。

乐声又急,神容陡然回神。

山宗坐在那里,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她,还端着酒饮了一口,眼神依旧落在她身上,满眼兴味,嘴角勾得更深。

神容压着满腹的疑惑,心潮起伏,连心跳都不自觉快了些,转身,踩完最后几个乐音,始终偷偷瞄他,最后一步,正踩在圆台边沿,眼神直直看着他。

山宗放下酒盏,搭膝的手抬起,朝身后招两下。

他后面不知从何处多出来一行胡人随从,一直在垂手听命。

其中一个上前,扔了一只沉甸甸的大包在台上,哗的一阵金币响,引来四周一片吸气赞叹声。

山宗忽然起身,走向圆台,到了神容踏着的台边,一伸手拉过她,直接拦腰抱起,大步回座。

四周人声鼎沸,胡语交叠,有人在起哄,有人在叫好。

神容被他抱回座上,还被他携着,人坐在他怀里,一手紧紧抓着他身上大氅,眼睛来回扫视左右:“你怎么来的?”

山宗手揽着她的腰,眼睛还盯着圆台,仿佛就是个来挑人的贵客,冷笑:“我还想问问你是怎么来的。”

神容咬了咬唇,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快,想起方才那般在台上的模样都在他眼里,他一定是觉得她很不堪了,不禁转过了头。

山宗揽着她腰的手一按,迫使她脸转回来。

神容转头时看到台上,忽见上方还在弹箜篌的杜心奴在看她身旁的山宗,一连看了好几眼。

她刚想开口提还有杜心奴,山宗已朝圆台招了下手。

杜心奴立即起身,提着衣快步过来,一下偎在他身侧,小声道:“是山大郎君,当年在长安有幸在裴大郎君宴前见过,多年未见到郎君了。”

山宗嘴边挂着笑:“原来认得我,那也要装不认识。”

杜心奴脸色一变,立刻称是,收了声,伶俐地为他添酒。

神容看了两眼,他此时一手搂着她,一手接了杜心奴的酒,左拥右抱一般,却不看她。

她看了看他侧脸,淡淡转开目光。

腰上又一紧,山宗又搂紧了:“别分心。”

她低语:“难道还要我伺候你不成。”

山宗笑:“你现在不就该做这个?”

神容不禁看他侧脸,抓他大氅的手一下松了。

山宗却又一把抓了那手,拉她起身:“走。”

一旁的杜心奴马上跟着起身动脚。

神容被他搂出去时,那群胡人随从挡在了后方,又去台上放钱交易了,在这里似是常态。

院门外停着辆马车,驾车的也是个胡人。

山宗直接抱起神容送进去,紧跟而入,扣着她坐下。

杜心奴跟着钻入,一片暗中,挤在神容身旁,大约是紧张,一个字也没说。

“快。”山宗一开口,马车就动了,直接驶出院子。

迎面而来一阵辘辘马车声,与他们相擦而过。

神容被山宗的手扣着腰,听见他一声低笑:“真的来了,晚一步就要走不了。”

她这才知道那车里的才是真正的贵客,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车中无声,都心照不宣地沉默。

直到外面驾车的胡人说了句话,提示要到城门了,山宗扣着神容的手用力,按着她在身前:“装像点。”

神容吃痛,轻哼出一声。

旁边的杜心奴已经主动叫出声来:“哎呀郎君别呀……”

一连好几声,又细又软,引人遐想。

山宗按着神容,贴在她耳边低沉说:“看看人家,你不是很能么?”

她忍不住又咬唇,攥着他大氅的手死紧。

马车没引来检查,顺利出了城。

不知多久,外面只剩下了呼呼而来的风声,再无一点动静。

车停了下来。

山宗拉着神容,掀帘下去,外面是一片荒原,不知是什么地方,只有头顶月色如水,照得四下透亮。

杜心奴自车内出来,向山宗福身:“真是难以相信,竟这么容易就出来了,多谢郎君。”

她还记得山宗的嘱咐,没再称呼山大郎君。

接着她又向神容福身:“果然找贵人没错,多谢贵人。”

山宗指了个方向:“一路往那里走可以随商人从易州入关,这辆车留给你。”

杜心奴再拜,急匆匆就又钻入了车内。

马车驶出去,山宗拉着神容就走,感觉到她的手已冰凉,他才停了,解了大氅,一手搭她身上,笑一声:“告诉你只有几个时辰,不想你居然都要成这关外的红人了。”

神容盯着他月色下的脸,许久才开口:“你现在一定很瞧不起我是不是?”

山宗盯着她:“你说什么?”

神容不做声了,仰头看着他,抿起唇,大氅下的胸口微微起伏。

山宗的看她的眼神凝了凝,月色下她的眼红了,只是强忍着,但他还是看了出来。

从未看她这样过,他走近一步,伸手托一下她下巴:“你干什么?”

神容此生何尝受过这等屈辱,已是强压着才撑了过来,只为了尽快出来,找到东来他们,与他会合,他以为她愿意那样?

她冷淡地避开他的手:“我看你这双手方才左拥右抱,与那里面的人也没什么两样,脏得很,碰我做什么?”

山宗看着她,嘴角勾起,忽而转身走了。

神容咬唇站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还笑得出来,竟然还走了。

但很快,几声脚步响,他又回来了,手一下托起她的脸。

神容觉出他手上是湿的,下意识问:“你干什么去了?”

“洗手,”山宗在月色下勾着嘴角笑:“你不是嫌我手脏?”

她一怔,他的手已经抹过她眼下,捧起她的脸。

忽然忘了刚才在说什么,也忘了这一路是如何找来的。

山宗眼里只剩下她微红的眼,一低头就贴了上去。

神容唇上一热,动手推他。

他的手伸进大氅,直抚到她腰后,身稳稳不动。

她呼吸渐急,心有不忿,张嘴就咬了他一口。

山宗一顿,却又笑了,两手都伸进大氅,按着她压入自己胸膛,舌尖一下下去挤她的唇。

神容唇一动,冷不防触了下他的舌,呼吸都窒了一窒。

☆、第五十章

关外的风是冷的, 只有唇是热的。

山宗行事向来让人琢磨不透,就连现在也是说亲就亲。

神容还是不忿,偏不想让他得逞,奈何动不了, 两手抵在他身前, 唇被堵得更紧。

他低着头在她眼前, 几乎和她一起裹在了大氅里, 脸一转,又一次, 舌强势地挤进。

有一瞬间,神容甚至已经描摹出了他薄薄的唇形, 以自己的舌。

紧接着他的舌就缠了上来, 她不禁仰高了头, 脖颈拉长, 无声地僵住了身。

许久, 腰上坠着的铃铛叮铃一声轻响, 是山宗的手掌蹭过的缘故。

他终于缓缓退开, 那双薄唇一点点离开,鼻尖也从相抵到相离。

神容还维持着仰脸的姿势, 对着他, 一呼一吸地换气,胸口剧烈起伏。

唇上是麻的,舌也麻了,似麻到了舌根。

“亲够了?”她轻喘着问, 带着丝挑衅。

山宗也在喘气,胸膛里贴着她软软的身躯。

她鬓边一缕发丝乱了,眼里不再泛红,盛着月色,如浸水光,凛冽又动人。

他一直盯着她,看出了她那丝不快,抬手,拇指抹过刚被她咬过的下唇,扬着唇角笑:“就是没有也该走了。”

又沉又坏的语气,话音未落就拉着她继续往前。

神容被拽出去时都还有些不情愿,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能一手拢着大氅跟上。

没多远,月色下的荒原里,露出了另一辆马车。

驾车的依然是个胡人,显然早就在等着的。

神容被拉过去,腰上一紧,又被山宗不由分说地抱上车。

他跟着低头入了车内,马车便和先前一样迅速驶了出去。

“还好早安排好了换车,否则刚才多出来的那个就麻烦了。”他在黑暗的车上压着声。

神容不搭理他。

山宗仍一只手搂着她腰,扣得紧紧的,像是怕她会跑一样。

这次很快,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车就停了。

有昏暗的灯火隔着车帘映入车内。

山宗搂着神容下车。

眼前是一家供往来旅人落脚的客舍,大门半开。

神容站在车边往左右看,车就停在脚下一条砖铺的窄街上,他们似是到了一个镇子里,只这条街便能看到头,也只眼前这家客舍亮着灯。

山宗搂她的手还没松,直接揽着她走入客舍大门。

客舍里大概是听到了动静,立即出来一个络腮胡须的胡人,似是这里柜上的,冲他点头哈腰,一口熟练的汉话:“贵客回来了,快请入内。”

“嗯。”山宗搂紧神容,边往里走边问:“我的随从呢?”

“都在里头等着贵客回来呢。”

说话间入了客舍厅堂,那柜上的将门合上,抬手做了个请:“什么都备好了,贵客随时可去安歇。”

山宗说:“找个女仆来伺候。”

柜上的称是,暧昧地看了一眼他怀里搂着的神容,躬身退去了。

厅堂内一灯如豆,几张方木桌边坐着一群身影,约有十几人。

那柜上的离去后,其中一人起了身,其他人也跟着纷纷起身。

一群人皆身服短打,额缠布巾,腰上或小腿上绑着短匕首,灯火里看来大多横肉满面、目露凶光,似乎都不是善类。

最先起身的那人右眼上还缠了个黑皮罩子,更显凶恶。

他走近来,朝山宗抱拳,紧着嗓子唤了个新称呼:“崇哥,都打点好了,就等你带人回来了。”说着瞄一眼他身旁的神容。

山宗颔首,低声说:“办好了就尽快走。”

“是,咱都知道的。”那人退开两步,给他让道。

山宗搂着神容继续往里,她边走边又回头看了看那群人。

他们皆朝着山宗,还在目送他,看起来对他既恭敬又畏惧。

往里皆是客房,按门口挂的牌子分出几等。

山宗搂着神容走到一间上房外,推开门,将她带进去。

房内亮着灯火,桌上摆着一盘热腾腾的胡饼,配着几样胡人小食。一只大肚细口的铜壶里盛着热水,壶口还在冒着热气。

果然如那柜上的所言,什么都准备好了。

山宗将门合上,才松开搂神容的手。

她扫视着屋内,目光又扫过他,此时才开口:“那些就是你的随从?”

山宗差点以为她要一直都不理他了,盯着她反问:“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神容淡淡说:“黑场上的,绿林人。”

和那大胡子他们是一类人。

山宗点头:“知道就好,那你可知道我动用了多少黑场上的人才找到你?”

神容怔一下,又看向他。

他身上一袭深黛的锦袍宽着,发上金冠熠熠,灯火里长身而立,身如在往昔,唯有眼光深沉,人还是幽州的山宗。

“就这样你还觉得我是瞧不起你?”他脸上的笑一闪而逝,盯着她的眼里沉幽幽的一片:“你要记好了,下次说几个时辰就是几个时辰,别玩儿我。”

神容眼神动了动,才知道他的确是带着气的,先前情绪反而淡了,顿了顿才轻声说:“我没有。”

山宗看了她一会儿,心想算了,反正也没下次了,何必再说这个。

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响,有蹩脚的汉话在说:来伺候贵客。

是柜上的安排的胡人女仆来了。

山宗拉开门让她进来,指指神容,意思是伺候她,自己走了出去。

外面一群身影,正从暗处往外行去,见到他自客房里现了身,个个都低头抱拳。

还是那群绿林人,在他眼前乖巧得不像是行走黑场的。

山宗站在门廊下,摆了下手,他们才继续往外走了。

绿林山野里的人,消息是最快最灵通的,四处都有门路行走。

这一群人帮着他利用黑场搜罗消息,打点身份,安排车马,一切才能如此迅速。

山宗吹着廊下的凉风,想起那日在关城处一直等到日落也没见到神容返回,反而等到了一个兵浑身湿透地回来报信说她不见了,当时大约真的动了气。

说好的几个时辰就返回,居然就不见了。

但他还是找了出来。

此时被这关外的凉风一阵阵吹着,似也在提醒他,他当真找了出来。

又吹了一阵凉风,在那销金窟里沾染的酒气和脂粉气似都散了。

身后的客房里,那个女仆退了出来,离去了。

山宗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举步回去。

房里静悄悄的,神容已经在胡床上躺下,背朝外。

山宗合上门,站到床前,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大约是坐在这里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身是斜的。

大氅从她身上滑下,半搭在她腰上,又拖下床沿。

胡裙很露,她白生生的肩头袒露着,后背也露了一片,几缕发丝因赶路太急而微微凌乱,直扑入他眼底。

山宗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迟迟没移开,想起了那群绿林追查到的消息。

她这样的相貌太惹眼了,他们很容易就在一个牙婆子的手底下问了出来,据说她当时是为了躲避一群关外敌兵才落入了牙婆子的手里。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不该那样说,她的确没玩儿他。

如她这样骄傲的娇女,从来也不曾纡尊降贵过,又何尝做过这等以色事人的事,否则又岂会红了眼眶。

山宗弯腰,将拖到地的大氅拎起来,看她身上,沉着眼,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没有看到什么伤痕,眼神才缓和。

她腰上流苏间的铃铛还在,他伸出一只手去解,惹得她轻动了一下,腰下胡裙的裙摆里露出什么。

山宗看她一眼,那裙摆层层叠叠,他手指伸入,摸到了那东西,是锦袋,里头自然还是她那卷书。

大约是因为要跳那支舞换了衣服,她就将书卷绑在了厚厚的腰下裙摆中藏了起来。

他好笑,将锦袋往里塞一下,手指碰到了她的腿。

这双腿之前一步一动在圆台上曼舞的情形还在眼前。

他手收回来,将大氅重新搭回她身上,扯了扯身上锦袍的领口,又捻了捻手指,眼中盯着她安睡的侧脸,忽又一笑。

其实她跳得不错。

他当时坐在那里,看着她朝自己舞来,看到的是她满身的艳光,那是另一幅模样的长孙神容。

可能她不知道,当时满场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还好他去得够及时。

……

天亮时,神容睁开了眼。

睁眼就有一瞬间的恍惚,胡床顶上的幔帐满是花纹,她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那销金窟里的经历就像一场梦,还好梦很快就醒了。

忽觉身旁有人,她慢慢转过头,愣了一下,身侧的男人刚刚坐起。

山宗正在穿衣,转头看了她一眼:“醒了?”

神容还没完全回神,眼珠盯着他轻转,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她身上胡裙未褪,一条腿还与他相贴着。

山宗眼神在她脸上转过一圈,脸上似笑非笑的:“不用看了,我就在这里睡的。”

神容拥着大氅缓缓坐起来,昨夜她说睡着就睡着了,一点没有感觉到。

“做什么?”她开口问,也不知为何就这么问了。

山宗眼一下凝在她身上,贴近一分,挨着她的腿也贴得更紧:“担心我对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