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英倒是不以为意, 来到跟前,见这一整条廊上就只他干站着, 奇怪道:“为何只有你一人在,神容呢?”

她不说还好,说了长孙信脸色便更不好了, 一拂袖, 侧过身:“莫要跟我提这个, 眼下都不想见到你们山家人!”

他向来君子端方的,还没见这般模样过。

山英变了脸,反倒走近一步:“你这是何意,我好心询问, 是哪里惹到你了?”

她也穿着圆领袍的男装,束着男子发冠,冷不丁靠近,只比他矮半头,英气逼人。

长孙信有些措手不及,不禁往后退一步,也无心与她计较:“算了,与你说不清。”

“那神容呢?”山英追问。

“走了!”长孙信转身就走。

山英听了觉得古怪,跟上他脚步。

过了回廊,入了往大门去的开阔大院中,正遇上领着几个随从走来的裴少雍。

“表哥,阿容呢?”裴少雍快步走来,身上胡衣马靴,系着披风,早就收拾好要上路的模样:“我等你们许久了,方才听到外面有动静,好似也有其他人自这里上路走了?”

长孙信脸上勉强挤出笑:“那不是其他人,那就是阿容。”

裴少雍顿时变了脸色:“阿容?她去哪里了?”

“她……返回幽州了。”

“什么?”

一旁跟来的山英也投来了惊讶目光。

长孙信一手在他面前虚按两下,安抚一般道:“没事,是我突然发现山里有些事没办好,让她替我回去看一看情形罢了。”

裴少雍眉心皱起,神情有些沉郁:“莫非她是不打算回长安了?”

“回,自然要回的。”长孙信又堆起笑:“就是中间离开一阵,我们等一等她便好。”

“是么,那就好。”裴少雍这才如往常一般笑了笑,只不过一转即逝。

当日周均府上,神容的反应始终记在他心里,他直觉神容忽又返回是与山宗有关,却又宁愿相信只是长孙信说的这样。

山英此时才忍不住发话:“那二位是否还要上路?我可以护你们一程。”说着看向长孙信,“我上回答应过你的,下次要再保你一回行程的。”

长孙信看她一眼,没料到她竟不是随口一说,还记着呢。仍是没什么好情绪,心想谁要山家人保行程。

“不用,我就在这里待着等她!”

山英听说神容返回幽州正暗自高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堂哥追来的缘故,欣然接受:“好,你们想待多久都行!”

长孙信更是气闷,按按眉心,谁要待久,他现在只想越早走越好,都不知要如何向父母交代,满心都是愁!

一旁裴少雍已走神许久,朝大门外看了一眼,默默往回走了。

此时城门处,山昭刚刚命山家军打开城门,亲眼看着队伍出了城门。

他到此时都还觉得意外,本以为会很久都见不到他嫂嫂了,没想到她与长孙信商量了一番,忽就请他开城,说要返回幽州。

方才送行到此处时,他下了马,去车前小声问了一句:“可是因为大哥来过的缘故?”

神容隔着车帘,语气淡淡:“因我自己。我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担当。”

山昭没听明白,只觉得她口气坚定,与刚来时带着心事的模样却截然不同,仍是当初认识的那个意气焕发的嫂嫂,退开几步,目送着她上路。

东来在先,长孙家的护卫左右开道,护送着当中马车离城而去。

直出河东,逆而向北,回还幽州。

……

一队兵马跨入幽州,已是数日之后了。

众马勒停,几乎整齐划一地下了马,原地休整。

道旁竖着界碑和幽州旗幡,旁边席地围坐了一群兵。

胡十一拿着干粮水囊走过去:“头儿,到了咱的地界就不必担心了,你好好歇会儿。”说着将水囊递给他。

山宗背靠界碑大石而坐,一手搭在膝头,一身随意,更显出几分疲惫,伸手接了水囊,拔开塞子仰脖灌了一大口,才嗯一声。

胡十一在旁边盘腿坐下,看看他脸色:“早知州中无事,倒不必这么急着赶回来了,头儿你这回话说完了吧?”

“说完了。”山宗懒洋洋地靠上界碑,背枕着幽州二字,嘴角扯开:“有没有事都要尽快回来,我就该扎在这里。”

胡十一便又记了起来,他不出幽州的那个规定,塞了块肉干进嘴里嚼着:“既不出幽州,头儿又何必破例去这一趟。”

依他看,有什么话,还不如就在幽州等着金娇娇下次来的时候再说。

山宗又灌一口水,将水囊塞上,抛还给他,喉结滚动,咽了下去,又扯了下嘴角:“有很多事,明知无望也要去试试,无憾也是要等做过了才能说的。”

胡十一肉干都忘了嚼了,他跟随山宗三年,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竟有种交心之感。

可觉得他说的是金娇娇的事,又像是别的事,一时摸不着头脑。

再看过去时,山宗已经靠在界碑上阖眼暂歇:“过一刻叫我。”

“成。”胡十一不多说了,继续嚼肉干琢磨。

然而没到一刻,便有一个兵跑了过来:“头儿,后方有动静。”

山宗瞬间睁眼,撑刀起身:“什么动静?”

行军惯常要一路听着四方动静,前后都会有斥候探路和垫尾。

赶来的这兵是后方的,抱拳道:“有人快马追着我们的路线,远探过模样,护卫装束。”

胡十一站起来,一口吐出肉干:“别是周镇将的人吧,咱这都出檀州了!”

山宗想了一下:“盯着动静,随时来报。”

那兵领命而去。

山宗提刀上马,下令众人上路回城。

……

一晃又是数日,马车还行在路上。

神容习惯使然一般,在车中坐着,膝头摊着书卷。

看了一段,又收了起来。

车外紫瑞道:“少主,东来回来了。”

紧接着就传出东来的声音:“少主,追了三日也没能赶上,他们速度太快。”

“嗯,无妨。”神容不在意,她也不是来追赶他的。

她往窗格外望,一如初来时一般,看到了边关景象,苍茫雄浑的河朔大地,连绵起伏的山脉,如蒙了层苍黄淡凉的雾。

前方是平直无人的驿道。

神容收回目光,知道就快到了。

忽来马蹄声,迅如一阵疾风,包围而来。

马车骤然一停。

外面的护卫也纷纷停下。

“少主。”东来低低唤,如同提醒。

神容掀开车帘,探身而出。

驿道上,驿亭的几座房屋旁,他们的队伍停着,外围是一圈军所兵马。

兵马中,山宗打马而出,身挺背直的坐在马上,盯着她,黑漆漆的眼几乎一动不动。

马车里探身出来的女人襦裙在风里翻掀,风姿独秀,如梦入真。

胡十一在旁嘀咕:“合着咱这些天盯着动静,盯来的是金娇娇啊。”

他才确信是真的。

神容也看他,没有想到,不等到幽州,他们在此便已狭路相逢。

“意外么?”她轻声问。

山宗才终于动了动黑沉的眼,颔首,喉头微动:“确实。”

神容抚过衣摆,在车外站直,看着他:“我来给你答复。”

山宗抿唇,抬了下手,胡十一顿时带领兵马往后退远。

东来也带着紫瑞和护卫们向另一头退避。

山宗下马,抛开缰绳,盯着她看了一瞬:“什么样的答复需要你亲自返回来说?”

“自然要亲口说,”神容低低哼一声,声也低低的,像说给自己听的:“否则我怎能甘心。”

山宗低头看一眼自己被日头拖出的斜长薄影,身依旧是正而不弯的,抬头时已然平静:“说吧。”

神容望着他,挽着披帛的手握在身前,缓缓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眼神睥睨:“求我,或可考虑再与你做回夫妻。”

山宗倏然掀眼,她依然那样盯着他,眼神清亮,声音似还留在风里。

她在等着他说话。

山宗盯着她,抱刀臂中,嘴角牵起,渐渐露出一抹痞笑:“你何不到我跟前来说。”

神容斜睨着他的眼神微转,与他互不相让地对视,他脸上的痞笑仿若更深了。

她霍然一手提衣,踩着墩子下车。

脚还没踩到地,面前已走来男人大步而来的身影,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人被拉着,快步走向道旁驿亭房屋。

一间灰旧的矮屋,一进去,她就被山宗拽到了跟前,直扑入他怀里。

“真的?”他一手牢牢搂在她腰后,低头沉声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神容被他抱得太紧,抬头,额角擦过他下颌,他脸上还有未消得疲惫,眼下带着青灰,下巴微微泛青,唯有眼里嘴角的笑如以往一样,既邪又坏。

她看了两眼,声不觉轻缓:“你这是耍花招,这算什么求法。”

山宗嗯一声:“这不算,我的求娶算。”

想到他那晚的求娶情形,神容没说话了。

他的声更沉了:“所以是真的了。”

神容看着他的脸,有一瞬才说:“你就不怕我还是在报复你?”

山宗痞笑的脸近了,抵着她的额,看着她的眼:“来,那就报复我。”

只报复我。

下一刻,神容唇上一热。

他亲了上来。

她一手揪着他的衣袖,一下抓紧了,是他亲地太重了,一揉一揉地磨,恨不得用上全部力气一般。

她抬高脖子,脸上蹭过他泛青的下巴,微微痒,早已来不及呼吸。

陡然轻轻吸到他唇上,霎时腰被按紧,山宗张嘴含住了她的唇,她指尖都麻了一下。

外面,胡十一带着的人和东来领着的护卫在道上一头一尾相望,没人吭声。

许久才看见那两人从屋里出来。

看见了也只能当没看见,因为金娇娇是被他们头儿抓着手带出来的。

虽然就出来很快放开了,胡十一还是瞄到了,赶紧转头看天,装没看见。

那边东来在看地。

山宗托一下神容的后腰,送她上车,握了一下她的手臂。

神容回头,唇上还鲜红欲滴。

山宗看了一眼,嘴角动了动,看入她双眼:“当初那份和离书,你若还收着,就取来。”

神容立时淡了脸色:“你还提那个。”

他收敛了笑:“总要解决的。”

总不能当没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开启红包盲送模式。

☆、第六十四章

官舍里, 那间主屋中。

神容拿着块湿帕子,擦了擦脸, 一路赶来的风尘似也擦去了,往门外看一眼, 还能远远看见广源在院门口与山宗窃窃私语的模样。

刚回到官舍时他便是忍不住要说话的模样了,本来她走了又折返也很奇怪。

她又慢慢擦着手指, 转开眼。

“郎君竟然将贵人带了回来, 我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莫不是……”外面,广源抄着两手, 欣喜之情无以言表:“莫不是我想的那般?”

之前贵人再来时,他见郎君匆匆赶出军所去,便有些猜想了。

山宗将刀扔给他, 提了唇角:“嗯,就是你想的那般。”

广源抱着他的刀, 愈发欣喜,山宗已自他眼前走了。

走进主屋,神容正坐在榻上, 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山宗扫了一眼, 这屋中陈设依然与在山家时他的住处类似, 他住入军所这么久后头一回再进来。

偏偏这里还多了个神容,走进来时,有一瞬竟像是走进了另一个山家。

他只在心里过了一下,径直走到了神容跟前, 看到她的唇,饱满红润,到此时下唇都还有一块出奇的鲜红,那是他狠狠揉碾过的痕迹。

神容看见他眼神,不自觉抬手轻抚了一下,目光动了动,落在身前他紧束的腰身上,又移开。

山宗低声问:“是我力气用太重了?”

本来没想这样,没能忍住,他当时也不想忍,或许应该轻一点。

神容耳后微热,面上却神色淡淡,轻声说:“少得意,你不要以为我给了你这话,便是注定落于你掌心一生一世了。”

山宗看着她脸色,从他提起那封和离书开始,她便是这般神色,显然对过往还有不快,只是嘴硬不明说,他心里有数。

确实,就算是成了婚,不也可以随时离去。长孙家的娇女长孙神容,骄傲尊贵,谁又能勉强得了。

他嘴角咧了又抿,没能笑出来,就站在她身前,低头看她:“那要如何才算?”

如何才算注定落在他掌心,一生一世。

神容扭过头:“那全凭我来定。”

刚说完,却觉他身影近了一步,她的裙摆被他一条腿贴紧压住,山宗倾身,一手撑在榻沿,一手拨过她脸,干脆又在她唇上重重含了一下。

神容错愕地对上他眼,唇上微微生辣,抵到的舌尖微麻。

他沉幽的眼盯着她,勾着嘴角:“你定,会有那一日的,或许你也会向我低头。”

神容被他沉甸甸的语气弄得心跳略快,不自觉就想咬唇,又碰到下唇,疼得蹙了下眉,松开,想说“想得美”,正撞上他眼。

山宗眼神沉定地与她对视,拇指忽在她唇上抹了一下:“能待多久?”

神容似吻过了他拇指,方才不慎咬到的辣疼没了,反而唇上更麻,抿了一抿,才将思绪转回来:“我哥哥只答应给我半月时间,路上一来一去便要耗了大半,已没两日了。”

若非如此,长孙信根本不会愿意放她返回,这已是他能答应的最长时限。

山宗其实料到了,她嘴上虽硬,这一趟却还是来了,心里就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又涩又麻。

神容看到他目不转睛的眼神,轻哼一声:“都说了叫你少得意。”

他笑一下,站直身,想起她说的没两日,笑又没了。

外面传入广源的声音,隔着门远远地问:“郎君,军所的人还在外面,可要先打发了他们回去?”

听他那语气,分明就是希望山宗打发了军所的人,就在此待着。

山宗脚下动了一步,没应话。

神容看他一眼,会了意:“你还有事在身?”

“嗯,你来之前我一直在山里守着。”

回到幽州后他就一直在望蓟山里亲自镇守,直到他安排听动静的兵卒又来报,才带人赶去,及时碰上了她。

“那你还不去。”神容从怀里拿出装书卷的锦袋,作势要看书。

山宗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又看了眼她手里的那卷《女则》,声沉了沉:“那我先走,回头再来。”

“随你。”她语气轻描淡写。

山宗看着她垂下长长的眼睫,白生生的侧脸,转身往外走了。

神容这才朝房门看了一眼,往后斜斜一靠,倚在榻上,其实没看书卷,一个字也没看。

明明看到他赶去河东那般匆忙就知道他应是十分忙碌的,何必特地回来。

她想早知倒不如就递个消息来,来后还被他提起那和离书来,惹出心底的旧账。

但听到可能数月半载无法再来,便先有了决定,她撇了撇嘴,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山宗走到廊上,接了广源拿来的刀,看他欲言又止不大乐意的模样,摆手叫他退去。

等他退走了,自己却又没走,回头往主屋又看一眼,回想着她的那句:“少得意,你不要以为我给了你这话,便是注定落于你掌心一生一世了。”

山宗唇抿成一线,又想笑,手指摸着刀柄。

说了他日定会叫她不再嘴硬,但眼下,留给他们相处的时间都没多少。

他手指点了点刀鞘,脚下还是没动,忽又转身走了回去。

神容刚将书卷收起来,突然听见脚步声利落而至,抬头就见山宗进了门。

他马靴踏地,直直走到了她跟前,一手伸来,握住她胳膊。

“你不是刚走?”她惊讶地看着他。

山宗拉她起身,痞笑着:“我这个镇人的,缺一个镇山的,所以你与我一起去。”

既然时间不多,那就一起。

……

望蓟山眼下又多加了人手,重重看守。

胡十一早就到了,蹲在树干底下跟张威嘀咕当时驿道上的所见,听得张威一愣一愣的。

“真的假的?”

胡十一啧一声:“当然是真的,依我看,头儿跟金娇娇又成了。”

张威道:“什么叫又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