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信只觉古怪,忽的想起神容临行前交给他的那张黄麻纸,说叫他回幽州再看,这一路只顾着回避山英,倒将这个给忘了。

他忙从袖中取出来,展开来看,只寥寥数语,他便眉心皱紧,张了张嘴,冲着山宗离去的方向,气闷无言。

这才知道神容返回这趟是做什么来了。

难怪姓山的忽然客气了,他竟敢开口求娶!阿容竟还有心接受……

广源自旁经过,看了看他脸色,小心见礼:“侍郎可是旅途劳顿,还请入房安歇。”

长孙信手里的纸揪成一团,拂袖就走,没好气地低低自语:“我迟早要被山家的人给气死。”

……

长安,赵国公府。

神容刚刚回来,解下披风交给紫瑞,缓步走向前厅。

尚未进门,裴夫人紫衣华裳,发上金钗熠熠,已从厅内亲自迎出来,见到她安然无恙,先抚了下胸口,又牵住了她手,蹙眉道:“还好你平安回来了,谁给你的胆子敢去关外探地风的,是要吓坏我不成?”

神容扶住她臂弯,往后瞥一眼:“母亲不用惊慌,二表哥还在呢。”

裴少雍就在后面跟着,听到这话,笑着上前来见礼:“姑母,我将神容接回来了。”

裴夫人见到他便笑了:“你此时怎还顾着一路护送到府上,应当入了长安就赶紧回府去才对啊。”

裴少雍不解:“为何要赶紧回府?”

“想来你是还没收到消息了。”裴夫人笑道:“你大喜盈门了,据说圣人看了你的策论很满意,要传召你录用呢。”

神容不禁意外:“那便要恭喜二表哥了。”

裴少雍已怔在当场,听到她声音才回过神来,一时喜不自禁,又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裴夫人含笑点头:“今日刚出来的消息,你姑父自朝堂中带出来的,岂能有假。”

裴少雍这才难掩般笑起来,看向神容:“太好了,阿容。”

神容也笑了笑:“二表哥该赶紧回去了。”

裴少雍一脸朗然笑意,又看她一眼,匆匆转身走了。

裴夫人不免感慨:“这孩子看着温和老实,不想有此文采,能叫圣人看中。想来运气也是好,听说今年增选,多录了十来人。”

神容心想如此手笔,应是圣人拔除了先帝老臣后,有心培植自己的势力。

不过与她没什么关系,长孙家如今立了功,自然也成新君身侧之力了。

母女二人相携入厅,刚说了几句闲话,一个下人进门来,将一封信送到裴夫人跟前:“主母,幽州来信。”

神容刚在榻上坐下,端了盏茶汤,轻轻掀眼看过去。

裴夫人伸手去接,一边问:“我儿写来的?”

“幽州团练使。”

神容茶盏一下停在唇边,眼珠微动。

听到这一个称谓,那男人的脸都似已浮现在眼前,竟是他写的。

裴夫人顿时变了脸色:“什么?”

神容不动声色地看着,茶汤是什么味道,已然没有在意。

然而紧接着,却见裴夫人板着脸,将那封信撕了两下,揭了案上香炉,直接扔了进去。

神容慢慢放下茶盏,仔细想想,却也不意外:“母亲就不好奇信里写的是什么?”

裴夫人道:“若是政务,当由幽州刺史写信给你父亲,他管的是军政,与我长孙家本也关联不上;若是私事,我与他没有任何私事好谈。”说罢拍拍她手背,“你不用管他,回到了长安,自然也不会碰见那竖子了。”

意思便是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了。

神容不知该说什么,瞄一眼案头,炉中明火蹿起,卷起火舌,烟冒出来。

裴夫人唤她:“别被烟熏着,先回去歇一歇,回头再去见你父亲,这不足为道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紫瑞进来,先将炉中残烟灭了,又来搀扶神容。

她起身,走到外面,紫瑞摊开手心,将烧残的一小片纸递给她:“少主。”

神容捏在指尖看了一眼,只看到“允见”两个遒劲的字,不知写的是不是“但请允见”。

这信几乎算好了时日在她归来后送到的,如此迅疾,出乎意料。

如今长安的信无法送回去,看来他也并不是要听回音的,写了便是决心要来登门见了。

神容将纸片捏起,心中没来由地紧跳两下,暗暗想:这男人,简直胆大包天。

作者有话要说:广源:我作证,那封信写了好久呢。

裴夫人:烧了。

稍后来送红包哈~

情人节快乐~

☆、第六十八章

除了山宗的这一封信, 之后很久, 再也没有其他信送入赵国公府。

久到两个月都快过了。

神容坐在裴家的园子里,听着身后紫瑞小声禀报近来所知:“听闻河东至今还是没通。”

“嗯。”她轻轻应一声,回来这么久, 河东的整顿却还没结束,料想山中的采矿冶炼早该有所得了。

具体如何也只能想想, 如今长安和幽州就像是被彻底隔绝开了一般。

至于山宗的那封信, 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她到现在也没能弄清楚。

又觉得以那男人张狂的做派, 很可能对她母亲开门见山。

一旦想到这个, 就不免心会急跳, 她一手抚了下怀间,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端坐。

园子另一头,有两个裴家表亲远远走来, 正对她招手:“阿容, 快进厅来, 烧尾宴要开始了。”

神容听见,起身过去。

裴少雍得中制举后,一直忙于答谢入官事宜,直到今日, 裴家才得空大宴宾客。

初任新官,坊间认为这就如同鱼跃龙门,取天火烧去鱼尾,得登天门之意, 宴请宾客的这场宴便名为“烧尾宴”。

她今日就是被请来赴宴的。

宴客厅中已是满堂宾客。

神容被安排在亲属之列,身边左右都是裴家的表亲,对面便是她堂姊长孙澜的小案。

大表哥裴元岭还没到,只长孙澜一人坐着。姊妹二人许久没见,奈何挨着不近,她只能朝着神容柔柔地笑。

一盘盘珍馐流水一般送至各人面前的小案上。

欢声笑语里,裴少雍锦衣玉冠,被几个人簇拥着走了进来,顿时惹来众人喝彩叫好。

这是惯常的热闹,越是叫好越是祝贺之意,神容见怪不怪,只看了两眼。

裴少雍一脸的笑止也止不住,撇开笑闹他的几人,直走到神容跟前来,上下打量她。

今日因要赴宴,神容特地妆点过,眉黛唇朱,如翅般的钗簪在她高绾如云的乌发间,一袭抹胸襦裙,只这般坐着也说不出的动人。

他不自觉看了又看:“阿容倒是也恭贺我一句。”

神容便抬头冲他笑了笑:“那祝二表哥步步高升。”

裴少雍笑意更浓,直至又被闹他的人笑着拖开,请去上座。

裴家的长辈们要在主厅宴请朝中官员,他刚从那里敬了一番酒过来,这厅中全是平辈亲眷,今日他是首要的,自然当坐首位。

裴少雍在上方坐下,仍不忘看了看神容,才想起请众人开宴。

觥筹交错之间,裴元岭走了进来,一身光绸的圆领袍,进门便笑着与众人互相道贺。

经过神容案前,他停了一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阿容今日来早了,来之前当在街上多走一走才是。”

神容不禁好笑:“大表哥这是从何处来,分明自己来得晚,倒说我来早了。”

裴元岭笑道:“有事忙罢了。”一面笑,一面走去长孙澜身旁坐下了。

神容觉得他好似有些卖关子似的,又看他一眼,长孙澜在冲他无奈摇头,小声嗔怪他来晚了,好似对他没辙一般。

裴元岭只是笑笑,低低安抚她两句。

神容看见,没来由地想,大表哥虽在长辈跟前稳妥,有时候也挺随性而为的,难怪会与那男人是旧交,他分明要更加随性妄为。

想到此处,她心中一顿,低头举箸去夹菜,心想没事又想到他做什么,故意不再想。

宴席至半,有个仆人从门外躬身进来,将一份烫金册子双手送到了上方,朗声道:“请二郎君定下‘上烧尾’菜目。”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

神容也朝上方看了一眼。

裴少雍此番被新君册封为兰台郎,以后可以出入宫廷为新君起草文书,出谋划策,算起来已经是一步登天的大好开端。

如他这样的,办烧尾宴时,也要奉上一桌送往宫廷,以谢圣人。

答谢圣人的菜目,自然是不得马虎的,还要拟定册子交由宫廷检视对照。

一般这是由新官夫人来做的,如今裴少雍还未成婚,自然是送由他本人亲定。

裴少雍接了那册子,却没翻开,朝下方神容看去,脸上笑容腼腆起来,手捏着那册子,又看过左右,尤其是朝裴元岭那里看了一眼,转头又看神容,小心翼翼般道:“或者……就由阿容替我定吧?”

神容刚搁下筷子,闻声怔了一怔,抬起头。

裴少雍已将册子交给仆人,送了过来。

烫金描边的册子递在眼前,厅中诸位亲眷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神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瞬,转眼朝上方的裴少雍看去,忽而淡淡一笑:“二表哥知道我对这些不擅长,这是有心捉弄我。”

裴少雍愣一下:“不……”

“倒是小看二表哥了,刚得中就学会了摆架子,想叫我在大家面前出丑也就罢了,还想叫我去圣人跟前献丑。”神容打断了他的话,冷淡着脸起身:“看来我得找舅母去告状才行。”

裴少雍见她不由分说就往外走去,险些要去追,看到在场还有众人正看着,又生生坐了回去。

一声朗笑,裴元岭举着酒盏道:“叫你不要捉弄阿容非不听,她何尝是个好欺负的?活该你被告状,就等着被母亲骂吧!”

原先诧异的众人顿时纷纷笑出声来。

长孙澜正看着神容离去的门口,此时才回味过来,端庄地笑了笑:“还是我来帮二弟定吧。”

那份册子交到了她手上,才算过去。

裴元岭替弟弟圆了个场,朝上方看去,皱了一下眉。

裴少雍看到他神情,眼神闪了一下,也皱了皱眉,往门口看去一眼,不知神容明白他意思没有。

神容一直走出裴家大门才停下,回头看一眼,轻轻抿住唇。

裴少雍与她一同长大,对谁都是一副温和面孔,虽与长孙家走动最多,更亲近些,却也从未有过任何不妥之举,这次是做什么?

将本该由他未来夫人去定的东西交给她去定,根本说不过去。

“少主这就要离宴了?”紫瑞从她入席后就出来门口等着,见她忽而出来,忙迎了过来。

今日赵国公夫妇也在受邀之列,此时还在裴家的主厅中,紫瑞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走。

神容快步走向马车:“这便回去。”

方才席间的事,她宁愿是自己会错了意。

天还没全黑下,斜阳西垂,长安大街上依旧人声鼎沸。

马车当街驶过时,神容心不在焉地往窗格外看,鳞次栉比的铺面倒退过去,路人三三两两经过,梳着总角的孩童相逐。

她再想一遍方才宴席间的事,还是觉得怪异,一只手去拨窗格上的薄纱。

余光里,忽而闪过几道马上的身影,她手一顿:“停下!”

马车一停,紫瑞在外问:“少主有何吩咐?”

神容揭开车帘往外看,什么也没看见,缓缓坐回去:“没事。”

方才明明看见了几个身着甲胄的兵卒,那种黑皮软甲的装束,是幽州军所里才有的。

她心想可能是看错了。

马车继续往前行了一段,又停了。

护卫在外的东来道:“少主,有人拦车求见。”

神容稍稍倾身,挑开车帘,护卫旁露出个女子身影,挽着斜斜的发髻,一身罗衣彩裙,细细的眉眼看着车里,笑着向她福身:“说好了他日在长安再见的,今日便见到贵人了。”

是杜心奴。

神容看了看她:“这么巧,倒像是等着我的。”

杜心奴笑道:“哪里瞒得过贵人,其实是裴大郎君叫贱妾等在此处请您的,本以为要等到晚上,没想到此时就等到了。”

那还不是因为她提早离开了裴家。神容问:“有何事?”

方才在宴席间听她大表哥卖关子似的打趣了她几句,说叫她在街上多走一走,莫非就是指这个?

杜心奴掩口笑:“请贵人随我走一趟就知道了。”

神容想了想:“那上车带路吧。”

杜心奴道一声“冒昧”,提衣登上车来,请她一同前往。

并不远,就没出裴家所在的这一坊。

马车拐至一间僻静的院落前,杜心奴先下去,口中道:“到了,这里是贱妾的住处。”

神容搭着紫瑞的手下了车,跟随她走入院门,进去时就已听见里面隐隐约约的箜篌声,不禁看一眼杜心奴。

杜心奴机灵地察觉出来了,边领路边笑道:“贵人可别误会,以往贱妾凭借教坊技艺,是迎来送往过不少贵客,裴大郎君便是宴席间伺候认得的,但如今这里只传授技艺,早就不做这等谋生了。”

“嗯。”神容随着她走到一间屋前:“到底为何叫我来?”

杜心奴抬手请她进门:“贵人请进去稍等。”

神容朝里看一眼,示意东来和紫瑞在门口等着,提衣进门。

屋内保留着当初请贵客们赏乐取乐的摆设,一张一张的小案,四周垂着幔帐。

她走到里面,一手刚挑开一道幔帐,忽而察觉身后多出了道身影,立即转身,一只手已伸过来,握住她手腕轻轻一拉。

神容一惊,朝那身影扑过去时,另一只手就推了过去,隔着幔帐一下推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不觉一怔,紧接着腰上一沉,反而被拉过去抱紧了,整个人都扑入对方怀中。

头顶传出一声低低的笑:“是我。”

碍事的幔帐被一只手拨开,露出男人英朗的脸。

山宗正盯着她。

神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刚才被吓了一下的缘故,心还在快跳着:“你真来了?”

山宗声低着:“难道还有假?”

神容打量他,他仍穿着惯常的黑色胡服,模样与在幽州分别时一样。

毫无预兆,他就这么出现了。

“你怎么来的?”

他嘴边牵出一抹笑:“我说过总会有办法。”

神容顿时想起在大街上看到的那几个兵卒,竟然不是看错了。

想来她大表哥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与她那样说。

她轻轻一动,才发现自己还被他结结实实抱着,轻声说:“你要一直这样说话么?”

山宗松开手:“是怕你刚才乱叫,东来还在外面,惊慌什么?”

神容挑眉:“我若真叫呢?”

他笑,抬一下她下巴,拇指在她唇上抹过去:“那就只有堵住你嘴了。”

神容唇一下热了,只脸上还不甘示弱地盯着他。

山宗拇指上蹭了她唇上的唇脂,看着她头上的钗饰,脸上精致的妆,那双眼在挑着他,头低了下去:“打扮成这样,去哪里了?”

神容想起先前宴席上的事情,不太想提,触着他的鼻尖,缠着他的呼吸,稳了稳神说:“没去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山宗:说来就来。

红包~~

☆、第六十九章

外面忽而传来了一名兵卒的禀报声:“头儿, 已交接完。”

山宗头还低着, 话被打断, 便不问了, 蹭了下神容的鼻尖, 带着笑直起身:“知道了, 先回官驿去等着。”

兵卒退去,他手在她腰后带一下, 带着她穿过碍事的幔帐, 在案后坐下。

神容问:“交接什么?”

山宗挨着她坐下, 一手搭在她身后:“我是带着任务来的。”

神容此时才留心他胡服衣摆上沾染的尘灰,马靴上也是, 便知他此行一定是日夜兼程而至。

“什么任务?”

杜心奴早在案头上备好了酒水, 山宗端了酒盏饮了一口, 仿若润了个喉, 才说:“你哥哥已炼出了第一批金,虽数目有限, 但毕竟是首批, 要远送至长安, 总得有人护送。”

神容眼角微挑, 这才知道他为何会来,否则便是又破了他那不出幽州的规定了。

“果然, 我也推断他该炼出来了。”

她想了想又问:“那我哥哥如何说?”

山宗扬着嘴角:“他当然是不高兴的。”

长孙信炼金一个月便有所得,有心尽早送呈给新君过目,特找赵进镰商议送金入都事宜。

赵进镰如今既然知道山宗所想, 自然而然就提出让他走这趟。

长孙信虽不乐意,却也没稳妥可靠的人可用,那日在山中遇到山宗,没好气地在他跟前道:“难怪你口口声声要助我早日炼出第一批金,原来早就打好了主意!”

山宗想起,又笑一下,他的确早就打好了主意。

神容料想也是,这么久没来信,可能对她那日留下的话也心有不满。

想起信,她瞄一眼山宗:“你的来信,我母亲并没有看。”

就不直说已经烧了。

山宗稍稍换了个坐姿,一手搭在她身后,一手搁在膝头,眼垂下,嗯一声:“大约也能猜到。”

神容眼神动一下:“你在信里究竟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