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默默理着头绪,不知幽州情形,也不知她哥哥如何了,更不知山宗此时到哪里了,在忙什么,现在又来了这一出。

她沉思一瞬,却陡然回味过来,看了看她父亲,轻轻启唇:“其实父亲若不放心,我可以去接替哥哥,正好也看看他情形如何。”

话说完时,心口已不可遏制地紧了紧,她暗暗捏住手指,又补一句:“只要父亲相信我。”

赵国公面白无须的脸对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叹息一声:“你知道我历来是最信你的,否则第二次就不会准你去了。”

确实,赵国公其实也想到了,届时只消呈报宫中已派人在场,附上她的矿眼图,总比那些半道接手的人可靠,圣人虽年少却不是愚昧之徒,也就能将河洛侯的“好意”给顺理成章地婉拒了。

神容心中微动:“父亲还是在意山宗。”

赵国公道:“那小子既对你有心求娶,我怎能不在意。”

神容动了动唇:“那……难道就让河洛侯的势力渗透入我长孙家?”

赵国公顿时眉心皱成了川字,她看得清楚,这正是他不愿的症结所在。

许久,又看她一眼,垂眼感慨:“其实整个长孙家都知道,这金矿问世的功劳,你居首位,你也是最适合去那里的人,我本不该阻拦。”

“我不在意那些。”神容口气满不在乎:“我只会这个,便一展所能罢了。”

这家里不管她经历了什么,总给她遮风挡雨,不曾让她受过半分委屈。

便是现在,她的父母所做的决定也无不是在为她着想,她又岂会在意什么功劳。

神容说到此处,忽而会意,看着他:“父亲是松口了?”

赵国公无奈而笑:“我确实有些担忧你哥哥,也确实信你,只怕你母亲是不会放心的,还好她不知道那小子前阵子做了什么。”

神容明白:“母亲从来不是不体谅缘由的人,只不过还是因为我的事罢了。”

赵国公点头,良久不语。

一刻后,紫瑞和东来在房门外等到了返回的神容。

她进屋之前,停一下:“他就留了那句话给我?”

东来垂着头:“是,就说在幽州等少主。”

方才在前厅里,最终商议的结果,是赵国公的一句话:“还是待到河东一带解禁了再说。”

神容便知道,她父亲还是松口了。

她心里有一处忽而冒出个念头,山宗是亲手交接了那批金的,他是不是早料到新君会当面召赏她哥哥,所以才会留下一句在幽州等她。

若是这样,这男人的心思也太深了。

她往北看,全然不知幽州现在如何了,也不知他到何处了。

……

幽州,横踞山岭的关城之上。

深更半夜,漫天星子,周遭却弥漫着一股烟火呛鼻的气息。

胡十一和张威带着人守在关城上,关城外的下方是刚刚退去的一波敌兵,留了十来具尸首。

“他娘的,这次怎么来了这么多!”胡十一呸一声,吐出一口带着烟尘的唾沫星子。

山宗练兵常有预备之策,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突然而至的侵扰。

过往这些年一回没用过,便是之前有一股精锐想摸混入关,也是围网狙杀便剿灭殆尽了。

没想到他这回押着金子去了趟长安,对方倒有些肆无忌惮了,只能用上应对之策。

胡十一和张威连日来数番用了火攻,才将这波敌兵暂时扫退了。

张威满头满脸漆黑,先下令城上的兵灭了火把隐藏人数,接着就一头靠在城头上喘粗气:“头儿以往说过,这种情形还会再攻一波,不能掉以轻心。”

胡十一抹把脸:“你说打建立屯军所以来,就没跟关外的开过战,头儿这是从哪儿知道这些关外的进攻路子的?”

“咱们跟着他这几年是没开过战,难保他以前没有过啊!”

胡十一反应过来了:“是了,我被那些关外的狗贼给搞懵了。”

张威摸黑灌口水:“军报送去长安多日了,头儿肯定会急行军赶回来,指不定快到了。”

胡十一抢过他水囊,也灌一口,喘气说:“那有什么,在他回来前便将这些狗贼给灭了。”

二人刚歇了不到半刻,忽闻尖锐笛啸。

胡十一拔地而起:“他奶奶的,果然还有一波!”

张威马上调人:“快去!是矿山方向!”

长孙信坐在矿眼附近,忽听到那声笛啸尖锐刺耳,顿时给惊了一下,又没好气地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被困在这望蓟山里有好几日了,对这四处示警之声已听了多次,还是不太习惯。

倒不是出不去,而是不能贸然走。

这里现在不太平,好好的冶炼着矿,忽然关城四处受到了侵袭。

军所前阵子送出消息往长安时,他其实已与那几个工部官员避开了。

隔几日,恢复安定了,又回来继续冶炼。

不想这一回来,对方又卷土重来,还变本加厉了。

连日下来四周都不安定,那日原想再出山回避,没想到忽来飞矢,在他们眼前就有兵中招倒地不起。

霎时就没人再敢出去了,他身为工部侍郎,也不能罔顾下属性命,强行要求他们出山,就只得在此先待着。

那群重犯都被押在下方采矿的坑洞里,下面久了会闷,他和官员们只得出来透风。

不远处火光一阵一阵,火油烧着的大瓮正在抵挡这一波。

还是有人混进来了,尖锐的笛啸一阵一阵。

有火把在附近闪动,看起来是军所的人在往这里赶。

长孙信知道每一波抵挡都会有危险,起身回避,却见那群人直奔这里而来,比平时快了不知多少。

“侍郎小心!”不知后方哪个工部官员喊了一声。

长孙信已来不及回避了,这到眼前的不是军所的人,而是十几个披头散发手持宽弯大刀的敌兵。

一旁守着的军所兵卒迎了上去,近身搏斗。

长孙信这才没被一刀砍倒,马上便往坑洞跑。

远处张威带队而来,急急叫:“侍郎快躲好!”

长孙信暗叫不好,叫他什么侍郎,那群人不得卯足了劲来抓他!

果然那几个混进来的敌兵一边搏斗,一边又有人往他这里来了。

张威赶来,阻拦了那几人。

长孙信顺利避开,倒离了坑洞一大截,反倒无法下去回避了,只得退去那几个官员藏身的山壁处。

胡十一那头在叫支援,张威还在这头挡着,这一波有些棘手。

长孙信正忧虑,忽见张威旁有几道利影射来,似是箭矢,在他周围缠斗的敌兵倒了好几个。

远处有兵喊:“张百夫长,换策抵挡!”

张威回:“谁下的令?”

“头儿!”

高声未落,马蹄声已至。

飘摇的火光里,山宗策马而来,一跃而下,只看得清一个模糊颀长的身形,抽刀就解决了两个眼前的敌兵,沉声问:“长孙信呢!”

长孙信还未答话,张威已大喜过望地指了一下:“在那儿,头儿!”

山宗大步走至:“带上你的人,马上跟我走。”

长孙信愣一下,反应过来,也不含糊,朝左右挥手:“走走走,快走!”

工部那几个官员跟着长孙信,长孙信跟着山宗,直到出山道边。

山宗身边迅速聚拢来几个兵,牵着马送过来。

长孙信也来不及问他长安那些事了,匆匆坐上马背,一身都是汗。

山宗上马,亲自带人护送:“走!”

一行人的马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山,委实快不了。

山宗在长孙信左侧,几乎并驾而行,忽然一手按在他背后。

长孙信猛然低头,差点脸贴到马背,吓了一跳,一抬头,却看到他手收了回去,从手臂上拔了什么随手扔了。

“那是什么,刚才是你救了我?”他不太确定那是不是飞矢。

山宗抽出刀,故意说:“你如今不同一般了,救你也是应该的。”

长孙信被他一下噎得说不出话来,奈何他这是救命之恩,只能忍着。

也没时间给他们说话,马已出山。

山宗目力过人,眼观四方,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声音很低:“别回幽州,往檀州走,或者再远点去河东暂避,待这里解决干净了再回。”

长孙信大惊失色,只不过黑夜里看不出来:“竟有如此严重?”

“不严重,”山宗没多说:“反正你也要被召回京了,只当先赶些路好了。”

长孙信还没问他如何知道,就被吓到的官员们催着往前。

山宗叫兵马继续护送,要走之际,又说一句:“若写信回去,别告诉神容这里的情形,在她来之前我就解决了。”

长孙信愕然回头一看,眼前只剩下他疾驰回山里的身影。

他居然说阿容还会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山宗:会来的,我算的贼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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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天青白半亮时, 又一波燃着火油的箭矢射了下去, 关城下烧灼了一大片, 如蚁隐没的敌影往山林间渐渐退却。

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的胡十一小跑着回到了矿眼附近, 喘着气报:“头儿, 这波好不容易叫他们撤了!”

山宗坐在大石上, 衣袖卷起,嘴里叼着根白布带子,往小臂上缠, 裹住了手腕处一截斑驳的刺青后,收了个头,拉下衣袖:“嗯, 还是按我昨夜定好的办。”

昨夜他一返回就调整了对策,抵挡关城侵扰时,又下令暂闭幽州城门, 从这山里, 到整个往来道上都要洗一遍。

胡十一心定不少,擦了擦脸:“都已传令下去了, 这群狗玩意儿,这回混进来不少!”

山宗说:“有飞矢不一定人多, 是想叫山里自乱阵脚,拿关城地图来。”

胡十一立刻从怀里掏出地图,摊开在他眼前。

张威从另一头过来,和胡十一挨着挤在他跟前:“头儿还有什么安排?”

山宗指了个几个地方:“这几处出过飞矢,趁天亮带人去多洗几遍, 把他们的后路封死。”

张威主动带队去办了。

胡十一又抹下脸,抹出一道黑灰印子来也浑然不觉,从怀里摸出纸包的军粮,剥开,掰下一块干硬的肉干递过去:“头儿,你这一路赶回来还没歇过,又受了伤,要不找个军医看看,歇上一会儿?”

山宗接了,扫了眼面前的山:“没事,守好这座山就行了。”

胡十一心里有数,这可是金矿,那长安宫里头的圣人现在肯定看重着呢。

想到长安,倒是难得可以趁现在说几句闲话了:“头儿,你这次去长安也就待了几天吧,都干什么了?”

山宗捏着肉干,咧起嘴角:“少废话,没什么好说的。”

目的没达成,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他咬了口肉干,想起神容,不知道她听到他留的话会作何感想,想着想着嘴角就勾得更深了。

胡十一噤声,还没说到金娇娇呢,这就不说了,只能看着他神情瞎猜测。

天光又亮一分,山林间雾气缭绕。

坑洞下,那群重犯被陆续押了上来,这时候才被允许出来放风,解决吃喝方便的杂事。

山宗扫去一眼,锁链声响,一群人挨个缓行,脚镣沉重,头发又长长了,大多都已到了肩头。

只有未申五扭头朝他这里看着,双眼阴沉,左眼白疤扭曲,笑得嘲讽。

胡十一看到了,忍不住就想去揍他:“这怪物是不是又想找抽,咱们在这里拼死拼活,他倒跟看好戏似的!”

未申五居然听到了,呸一声,在一丛杂草旁蹲下来:“老子看好戏也是看姓山的!狗东西这回又没死成,也好,最好他日死在老子手里。”

胡十一这下是真忍不住要去动手了,却见身旁山宗一动,起身抽刀,往那里去了。

重犯们三三两两散布在附近,忽见他抽了刀,全都不约而同看了过来,人人锁链拉扯,神情戒备。

一旁兵卒们执鞭严守。

未申五已经绷着浑身做好准备了,一双眼阴骇地盯着他。

山宗却直直从他身旁走过,缠着布带的手露着一截斑驳乌青,拎着刀,往最远处蹲着的甲辰三走去。

他顿时面露狠色:“你想干什么?狗日的!有种冲老子来!”

山宗没理他,忽然快走几步,一把按下甲辰三的后颈,刀脱手掷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旁已有两个重犯锁链一响,想要扑过来。

却见刀飞去的地方,两三棵树外,倒下一个半蹲的身影,披头散发。

两个兵卒快步过去,拖出那个敌兵,对方臂上绑有小弩,上面飞矢已经搭上弓弦。

差一步,这飞矢就会正中离得最近的甲辰三。

山宗大步过去,抽出自己染血的刀,回头时沉声下令:“上关城,再挡!”

胡十一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这群狗贼居然又来了!马上跟着调人:“跟我走!快!”

山宗提刀而去时,只扫了一眼未申五,马靴踏过山间碎石走远,一个字都没跟他说。

甲辰三这才从摔倒的地上爬起来。

未申五半身抬起,刚才以为他要动甲辰三,差点要过去拼死缠斗,此时才缓缓蹲回去,盯着他的背影,许久,又怪笑着呸了一声。

周围的其他重犯却都一声不吭。

……

长孙信疾奔一夜一天,到了檀州地界。

他本就在山里困了多日,体力一空,实在抵不住了,马也累了,不得不停下整歇。

周围是荒无人烟的旷野,身旁的几个官员下马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累得直喘息,什么京官仪态也顾不上了。

跟随他入山的几个护卫也一并跟了出来,此时过来了一个扶他下马。

长孙信从马上下来,也只能勉强端着往日风范,整了整衣袍,扶着马背一声一声地喘气。

军所护送的兵卒给几位官员和护卫分送了军粮,也给他递来一份:“请侍郎吃些。”

长孙信一见就皱眉摆手。

他被困这么多天,不知吃多少回这东西了,这么硬这么干,哪里吃得下,再饿也不想碰了。

那兵只好收回去了。

长孙信往后看:“后面还有敌兵追着没有?”

兵卒抱拳:“侍郎放心,离开幽州地界就甩开了。”

长孙信心有余悸,山宗居然说对了,有几个漏网之鱼摸出了山,往幽州城去的方向都有踪迹,可能是想混进城。

还好他们走的是反向,离开了幽州。

忽见远处一队人马从荒芜的尽头遥遥而来。

一个官员站起来,急切问:“那可是官兵?”

一个军所兵卒看了看:“是檀州周镇将的人,大概是巡逻的,若侍郎决定在此处停留,那咱们就返回了。”

长孙信记起了先前被请去周均府上的事,犹记得那位周镇将对山宗不满,大概是不欢迎幽州军的,也就不奇怪他们说要走了。

他觉得那日神容当面甩了周均一回脸色也有些尴尬,嫌麻烦,干脆道:“不在这里停留了,再往前出了这整个河朔大地,直接去河东便是。”

他这么说了,其他官员只好认命般跟着爬上马背。

长孙信带路道:“绕开他们,往那头有山的地方走。”

在那队人马接近之前,他们便转了向,往偏僻山岭而去。

这条道没人走过,实在不好走,杂草乱石遍布,混着山林间的荆棘,简直是他们用马蹄在开路。

所幸长孙信身怀山岭脉络的知识,还不至于迷路。

直至天就快黑下,他们才绕过这片山岭。

穿过荒野间的林子,正要回到官道上,远处又有一阵马蹄声踏来。

长孙信这几日受惊不小,刚听清那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只看清共有十来人阵仗,管他是周均的人还是敌贼,第一反应便是打马回野林子里去。

外面马蹄声停了,却有一匹快马独自冲了进来。

兵卒和护卫齐齐抽刀防卫,便听一道女子声音喊:“慢着!”

长孙信从马上一回头,正对上对方探究的脸,立即往后仰,一脸诧异:“怎么是你?”

山英坐在马上,穿着对襟绣纹胡衣,绑束男子发髻,正倾身贴近来看他,也很意外:“我方才瞧见林子里闪出来的人像你,还以为瞧错了,追来一看,竟真是!你怎么成这幅模样了?”

长孙信此时狼狈,月白的袍子沾染了尘灰,玉冠束着的发髻也乱了,又累又饿,人都消瘦了一大圈。

他自己也有数,拢唇干咳一声,故意不答:“你怎会在檀州?”

山英被岔开了话,忘了追问,坐直了道:“我正是来找你的,长安来了圣令,八百里加急送到的,说要召你回去面圣受赏。河东还未通,便由我山家军代为传讯。”

其实哪里用得着她亲自来,无非是她想借此机会来悄悄看一眼她大堂哥,山昭想来都没能来得了。

长孙信顿时想起了山宗的话,竟被他说了个正着。

再一想,忽觉真的过去太久了,一边往林外拍马一边道:“快让我写封信回去,最好也给我八百里加急送回去!”

山英跟着打马出去:“现在?”

“找个地方不就行了。”长孙信很急,怕是家里现在更着急。

山英只好道:“那成吧,你这模样也的确要休整。”说着往后看了看,“对了,你带着这些人是要去何处?”

长孙信已经疲累饥饿地不想说话了:“去你那里,还能去何处。”

山英觉得不对劲,转头北望:“莫不是幽州出什么事了?”

长孙信勉强打着精神:“你不是总说你大堂哥天纵英才,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又轻咳一声。

本想直说的,念在山宗救了自己一回,他既然说不提幽州情形,那便不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