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数日后,八百里加急快信从河东出发,送至长安赵国公府。

神容挽着轻纱披帛,坐在软榻上,亲手拆阅了那封信,又看见他哥哥熟悉的字迹,才算放心。

她抬头,将信递给一旁等着的裴夫人道:“哥哥来信说已到河东,平安无事。”

裴夫人接过,端庄地笑起来:“那就好。”

但紧接着,她脸上的笑缓缓隐去,又笑不出来了,反而叹了口气,低头去看长孙信的信:“他是快回来了,却又要你去这一趟。”

神容往对面坐着的父亲看去。

赵国公端着茶盏送到嘴边,也看她一眼。

父女二人都想起了那日商量好的事情。

赵国公终究是要开口的,但对裴夫人说了便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自然又是惹来一阵不快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朝她点个头,先出了门。

神容轻轻起身出去,在门外跟上他脚步:“父亲,河东虽还未解禁,但既然哥哥已到河东,我也该出发了。”

赵国公停下,看她一眼:“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拦你。”

神容轻声说:“母亲还得靠父亲来安抚了。”

赵国公道:“她听说了河洛侯的事便知道是事出无奈,也没办法。这么多年都是我安抚过来的,还能有谁安抚得住她?”说着竟笑了。

神容也忍不住笑了,难得心里轻松,屈了屈膝,转身回住处。

走到房门口,她又回忆了下哥哥的来信。

那封信里只说了他平安地抵达了河东,幽州的事什么也没提起。

紫瑞走了过来,瞄了瞄她,小声道:“少主是想起山使了?”

神容回:“谁说的?”

紫瑞朝她手瞄了一眼。

神容垂眼,发现自己手里捏着袖口,袖口边露了一半那崇字白玉坠。

她云淡风轻地塞回去:“准备启程了。”

紫瑞一愣,赶紧去通知东来。

神容将那玉坠往袖口深处塞了塞,撇撇嘴,心想明明是在想幽州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罢了。

……

宫廷深处,幽幽殿宇之内,竖着一排一排高大的木架。

架上收藏宫中旧典,厚厚的竹简一摞一摞,黄绢一捆一捆,久未有人至,已经多处落了细细的灰尘。

暗暗的光从窗棱里投入,角落里,裴少雍悄无声息地站着,轻轻拂去一卷黄绢上的灰尘。

据说先帝驾崩后,所有东西都移到了此处,他出入多次,也没找到有关山宗参与过的战事记载,却只找到了这个。

这一卷收在最深处,似乎合上后就再也没打开过,如今摊了一段在他眼前。

他看过去时,瞬间双目凝固。

眼前一行竖着的字:永镇幽州,不出幽州。

却没有结束,后面还有一句:若有违背,悉听惩治。

下方落有遒劲手书:山宗。

附带指印。

裴少雍搭在卷上的手难以抑制一般,往后展,却是空白,直到赫然一个红印跳出。

帝王御印,旁书朱笔刺目的一个“密”字。

他大惊失色,手一缩,心神似已悬在喉间,慌忙将黄绢卷了回去,手忙脚乱塞回原位,险些把架上打翻。

外面传来脚步声,他匆匆走了出去。

一个小内侍在门口遇上他,躬身见礼:“原来是兰台郎,何故脸色如此苍白?”

裴少雍讪讪:“走错地方了。”

小内侍笑着给他指了指:“今圣手卷都在这头呢,那里头是存放先帝圣物的地方。”

“多谢……”

半个时辰后,裴少雍出宫,骑马直奔赵国公府。

一个仆从快步从府门前迎过来:“裴二郎君到了。”

裴少雍不等从马背上下来就问:“阿容可在?”

仆从搭手回:“少主出府去了,近日都不在府中。”

“去哪里了?”

“不知。”

裴少雍在马背上坐了会儿,默默皱起眉,转头打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暂时调整到23点了,等正式复工后再调回来,好像很多爱人没发现我之前的作话,再说一遍哈~红包哦~

☆、第七十四章

“头儿, 他们退走了!”

关城上, 张威带着人,迅速自另一头赶至山宗跟前。

山宗在城上往下看,大片倒塌被烧的树木, 来不及被清走的敌兵残骸倾倒其间。

他只扫了一眼, 转回头:“清场。”

张威抱拳, 转身去清点己方士兵情形,搜捕漏网之鱼。

山宗下了关城, 所过之处是已经动过的陷阱和埋伏, 此时也有士兵在清理。

他拖着刀,走到矿山里,背靠上棵树, 才合了下眼。

一个兵卒走过来, 捧着水囊递上:“头儿。”

山宗睁眼,将血迹斑斑的刀递给他,接了水囊拔塞, 仰脖喝了一口,又倒了抔水洗了把脸,才算又打起精神。

待兵卒走了, 他抹了把脸上残余的水渍,抬眼就看见面前多了个头发蓬乱的人影。

是甲辰三。

他乱发齐肩,两鬓发白,拖着手镣脚镣站在七八步外,忽然开口:“那日的事, 谢了。”

山宗盯着他,什么也没说。

甲辰三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开口回应什么,说完就走了。

远处,未申五早就盯着这里,在甲辰三走回去时又看了山宗一眼,这回倒是没说什么风凉话。

山宗目光扫过二人,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忽来一个兵卒急冲到他面前:“头儿,胡百夫长中箭了!”

山宗立即大步往前。

到了半道,张威打头而来,后面两个兵卒以木板担着背中长箭的胡十一匆忙而至。

山宗看一眼那箭,敌方最后退走前为掩护射出的一波箭雨,没想到他没避过,已经趴着昏死过去了。

“回城!”他下令,转身快步出山。

矿眼附近,未申五和甲辰三蹲着,仍然盯着他。

“他也就这时候像个人!怎么中箭的不是他呢,呸!”未申五怪哼。

甲辰三没接他话。

未申五看他不做声,龇了龇牙,没再往下说。

幽州城内,赵进镰自官署匆匆赶到城门下的屋舍前,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这阵子山里出事,他这个首官却因暂闭城门而无法去山里亲见,此时收到消息山宗率人回了城,才赶紧来过问情形。

挂着医字牌的屋子前守着两个兵,里面站着急得直转悠的张威。

赵进镰走进去,小声问:“如何了?”

张威抱拳道:“几个时辰了,还不知道情形如何。”说着又开始心急地转悠。

赵进镰一时唏嘘,往里间看,没一会儿,门上布帘被揭开,山宗走了出来。

他忙问:“没事吧,崇君?”

山宗在胡椅上坐下,缓了口气,伸出一条腿,似放松了些,点点头:“箭取出来了,等人醒就行了。”

“那就好,那就好……”赵进镰拍拍张威肩,意思是可以放心了。

他回头又问:“那山里现在如何……”

话及时收住,山宗抱着手臂,已经在椅子上闭上双目,薄唇紧抿,一张脸微带疲惫。

赵进镰朝张威招招手,轻手轻脚走出去。

到了外面,张威才告诉他,雷大和其他几个百夫长带人去山里接替了,山宗不放心,连日清洗山里山外,军所的兵马已经调动过多番,眼下算是安稳的,毕竟抵挡住了,关外的敌兵退走了。

说完又道:“头儿是真辛苦,从长安赶回来后,这么多天一直吃住都在山里,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身上还带着伤,早该好好歇歇了。”

赵进镰叹气:“那还不是因为他任命时就立过话,要必守住幽州,实在是辛苦。”

说完朝里看一眼,干脆将门也带上了,让他好好歇会儿吧。

……

河东,山家军驻扎之所。

院中凉亭里,山英一本正经地倾着身,盯着面前一张大方盘里的沙土。

这本是堆出河东一带众多城池地形的沙盘,平日里用以直观演兵,如今却被一只手多捏出了几座山形的走势。

长孙信收回手,指着其中一道说:“此山走势,我们称之为龙楼,高耸入云。”

休整了一阵子后,他整个人已恢复了往日的翩翩风采,说这番话时颇有些不凡气度。接着又换一道沙土堆指了指:“这一种,称之为展诰,耸起两角,山体倾斜,不过这其中的门道要说起来就复杂了,非一时半刻不能道明。”

山英听得惊奇:“闻所未闻,你们长孙家的本事真是独到。”

长孙信抖一抖袖,负手身后,面有得色:“告诉你这些,好让你以后对河东山势多了解一些,权作这些时日招待我与诸位官员的答谢,我也不是白住的。”

山英并不在意这些虚礼,抬头看他,由衷赞赏:“星离,你可真叫我刮目相看。”

她语气坦然,那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长孙信不知怎么就不太自在,拢手在唇边连咳两声,心底却又莫名地很受用,一边咳一边竟想笑,到底是忍住了,正色指了指方才的沙土堆:“当日你遇到我的那片山岭就是这类。”

山英看了一眼,还没说话,一道少年身影从远处快步而来:“堂姊!”

山昭穿一袭银甲,走到亭外,看到二人皆在,停了下来:“你们在商量事情?”

山英还没说话,长孙信抢话道:“没有,你为何如此匆忙?”

山昭被拉回正题,笑着对山英道:“好事,整顿完了,河东这两日就要解禁。”

山英闻言,顿露喜色:“这么说,我们山家军此番协助,是提早完成了河东整顿,也算树功了。”

“正是,我已叫人快马报信回山家了。”

长孙信听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心里暗自盘算,山家当初世家鼎盛,如今也需要在新君跟前表现立功了,这几年来收敛锋芒倒是不假。

想来这数月整顿都很小心翼翼,也是不易,原先倒是没看出来。

想到此处又暗自皱眉,心想这与他有何关系,竟还感慨起山家的事来了,算哪门子事!

忽闻报声,一个山家军从大院门口小跑而来,报有客至。

长孙信往院门处看,有人已走进来,身系披风,揭去兜帽,熟悉的一抹纤挑身形,一愣:“阿容,你还真来了!”

神容脚步盈盈走入院门,看着几人:“刚到已听到动静,我来得竟如此之巧?”

山英和山昭惊喜非常,竟比长孙信还更快地迎了上去。

久未见面,一个开口就要唤“堂嫂”,一个下意识就喊“嫂嫂”,话没出口,齐齐收住,因为长孙信还在旁边,知道他肯定又会不满。

山英最后还是唤:“神容,你怎么来了?”

神容解下披风交给身后跟着的紫瑞,露出身上的叠领胡衣,纤姿如柳地站着,看一眼长孙信:“我是来接替我哥哥的。”

长孙信恍然大悟,心想难怪山宗那小子会如此笃定了。

神容走过来:“我有话与哥哥说。”

长孙信看一眼那头好奇观望的山英,跟着她走去一旁葱绿展枝的松树下。

神容一站定,先低低将来此的缘由说了。

“河洛侯?”长孙信皱眉,低声道:“难怪你会来,看来我回去后也要提防了。”

神容点头,特地告知他,正是这个意思。

她看一眼那头还站着的山英和山昭:“哥哥在这里待了有阵子了,可是幽州出了何事?”

长孙信始终记得山宗的话,当真是受人恩惠,不好不办,眼神闪了闪:“左右你也要去幽州了,届时不就知道了。”

神容轻轻拧了拧眉,他越是不说,倒越觉得有事了。

……

河东解禁时,特地发了官令。

当日,长孙信还是不放心,知道神容很快就要去往幽州,特地打发了自己的护卫和那几个工部官员先行返回,着他们有消息就递来。

若幽州警情未解,着他们还是在幽州外回避,他也好让神容缓一缓再上路。

这日午间,神容从阁楼里出来,正赶上他安排了人上路,几个工部官员休养了一阵子,恢复不少,奈何不得诏令随他一同返京面圣,也只得随护卫上路。

她半倚在廊前往院门口看。

山英在旁帮忙,点了一行山家军,吩咐护送他们出河东。

忙完了,她忽而转头问长孙信:“你把护卫给他们了,自己回长安时要怎么办?”

长孙信朝众人挥挥手,示意他们上路,负着手道:“阿容带着大批护卫呢,自她那里分出十数人来不是什么事。”

“不好。”山英马上道:“你在这里的这阵子总是半遮半掩的,我琢磨幽州一定是有什么情形,神容安全不可马虎,分她的人做什么,我带人送你一程就是。”

长孙信怪异地看她一眼:“你这又是要保我一回行程?”

山英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对了,莫要觉得不快,只是为了神容,可不要以为我又是有心在示好你长孙家,打着什么主意,我就是有心,你不想接受也是徒劳。”

长孙信如被噎了一下:“谁说我不快了?”

“你没不快?”山英很干脆:“那便这么说定了!这样也好,路上你还能再与我说一说那些山的门道,我觉得你说得分外有趣。”

长孙信被她的话弄得越发怪异,这怪异就好似有种毛躁躁的爪子在心头挠似的,说不上来,转头就走了:“想得美,那可是我长孙家绝学。”

待走到廊前,正好碰上倚在那儿的神容。

长孙信吓一跳:“躲这里做什么?”

“哪里躲了。”神容目光从他身上瞄到院门外的山英身上:“我是瞧你们窃窃私语,不好打扰。”

“这是什么话?”长孙信故意板脸,想走,忽又停下盯着她:“你之前留的纸条那事我还没与你说呢,姓山的去长安可是做什么了?”

神容淡淡移开眼:“反正他也没做成。”

长孙信顿时会了意:“那我就是猜对了,他还真敢!”

神容心想他什么不敢,不敢就不是他山宗了。

她也不想多说此事了,回头唤了声紫瑞。

紫瑞快步而来,屈膝:“少主放心,已经在准备了。”

长孙信立即问:“准备什么?”

“启程去幽州。”神容说。

“你才刚到几日,这么快?”他还在等消息呢。

神容瞄他一眼:“幽州既然无事,我还不速速去接替你看管山里,难道要等着河洛侯来抢先?”

长孙信张一下嘴,无言以对。

……

话虽如此,神容还是多耽搁了两日才启程。

山昭有心派人护送,都已到城门口,还是被神容婉拒了。

河东刚整顿完,诸事繁杂,少不得有要用到山家军的地方,山昭也只好作罢,站在城头上目送她出城,想带一句话给大哥,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还是算了。

之前数月禁令,等到再度亲临熟悉的地界时才感受得分明,因为季节都已变化。

赶路几日后,神容坐在车内,隔着窗纱感觉到了丝丝凉风,往外望,才察觉天已转凉。

她记得当初刚到幽州时也是类似的季节,当时就知道,幽州每逢秋冬季必然戒严,想必此时也是了。

这么一想,忽然就明白幽州的事了。

其实也大概猜到了,能让山宗那么匆忙赶回的军务,要么内安,要么外防。

一思及此,神容朝外唤了声:“东来,牵匹马来。”

东来吩咐停车,很快自车后方牵了匹马送至车外:“少主要换骑马?”

“嗯。”神容搭着紫瑞的手下车,抓住缰绳,坐上马背后说:“若幽州不安全,骑马自然是比乘车更便于回避,你们也要打起精神。”

东来称是,特地与众护卫吩咐了一遍。

再上路,神容戴上了防风的帷帽,当先打马而行。

约行出数里,前方道上也有一个骑马的身影,不太熟练一般,马频频往偏处走,弄得马上的人也很急,口中一直低低地“吁”着。

是个女子,大约是为方便骑马,穿着素淡的胡衣,马脖子上挂着个包袱。

神容觉得有些眼熟,打马接近。

对方听到马蹄声看了过来,竟是赵扶眉。

“女郎?”赵扶眉看了看她,在马上微微欠身,有些诧异:“一别许久,不想在此遇上。”

神容往前看,已经快到幽州地界,上下打量她:“你这是要去幽州?”

赵扶眉紧抓着缰绳,敛眉低目:“是,想回去看看义兄义嫂。”

“就你一个?”神容看了看周围,只她一人一马,好歹也是檀州镇将之妻,竟然连个护送之人都没有。

赵扶眉垂着头,捋一下鬓发:“我是自己出来的,走得匆忙,所以一人上路。”

神容心里有点明白了,眼神在她身上和那不安分的马上看了看,连骑马都不熟练就如此出来,必定是跟周均有了龃龉,但无心过问人家夫妻间的私事,只说:“那就一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