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看了一眼,转身大步走下关城。

……

神容靠在矿眼附近的一棵树干上,身上盖着自己的披风,周围是东来着人围挡起来的一圈布帐。

胡十一还带着人在周围守山,她合上了眼,强迫自己入眠。

周遭静谧,夜晚大风呼啸,似乎送来了远处的厮杀声,隐约飘渺,不知来自何方。

神容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好像有人厮杀过来了,他们要抢夺望蓟山,金矿刚刚现世,才冶出首批金,她是来接替哥哥镇山的,不能有失……

迷迷糊糊间倏然睁开了眼,才发现的确是梦。

神容偏过头,眼里落入一道坐着的身影,不觉一怔。

那身影肩背宽阔挺直,一手撑着刀,不知何时进来的,似乎一直在看着她。

“醒了?”是山宗。

她坐正:“你回来了?”

“嗯。”山宗声音有些低哑,伸手在她颈后托了一下。

她被坚硬粗糙的树干铬出的不适在他手掌下一抚而过,后颈处的温软碰上他干燥的掌心,微微麻痒,说明是真的。

远处亮起了一簇火把的光,有兵卒快步朝这里走来。

神容这才渐渐看清他模样,暗自心惊,他脸颊上沾着点滴血迹,近在咫尺,能嗅到他黑烈的胡衣上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她想问怎么样了,只见他转头朝那簇接近的火把看了一眼,掀开布帐,起身出去了。

神容没多想便拿下身上的披风,跟了出去。

外面依旧是四处穿梭的守军,那个持火的兵卒快步到了跟前,口中急急报:“头儿,他们先锋已入关!”

神容心中一沉,去看山宗,他脸在随风飘摇的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眼底沉沉:“继续拖着他们后方大部。”

兵卒领命而去。

山宗目光落在远处,侧脸如削,低声说:“你已知道了,没能挡住。”

神容静默一瞬,稳住心神:“你赶回来,是要亲自坐镇此处?”

山宗颔首。

她无言,关口破了,需要他亲自坐镇,这里一定危急了。

忽又有一个兵持火来报,大声疾呼:“头儿,敌方先锋袭击幽州大狱!”

神容看见山宗薄唇抿紧,微微合了下双目,又睁开。

只这瞬间,胡十一从斜刺里直冲过来:“头儿,我领人去支援!”

“不去。”山宗说。

“啥?”胡十一急了:“难道任由他们去攻大狱?”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吸引人去支援,好让大部顺利入关。”山宗拖着刀一动不动地站着,声音沉哑:“让他们去!”

胡十一顿时说不出话来,抱了抱拳,去传令安排。

蓦然一声鞭子抽响,坑洞附近,那群被允许出来放风的重犯蹲着。未申五半身探出,丝毫不顾鞭子的警告,恶狠狠地瞪着山宗:“姓山的,你居然不管大狱,那咱们的四个兄弟呢!”

他们刚才已经听见了。

山宗往前一步,自然而然将神容挡在身后:“那四个早被我移走了,根本不在大狱。”

“呸!老子会信你?”未申五差点要冲过来,被兵卒按住了。

山宗垂眼看着他:“信不信由你,我没心情与你说第二遍。”

未申五被拖回重犯堆里,还要再动,手镣的锁链被后面的甲辰三扯住了。

他回头道:“干什么,难道你信他?”

甲辰三看他一眼,声音低哑沧桑:“信,你又不是第一日认识他,这种时候,他没必要骗咱们了。”

周围重犯皆一片静默。

未申五骤然间也静了下来,再去看山宗,只恨恨地哼了一声。

山宗已转过身,手在神容腰后一搭,带着她走至树下。

神容朝那群重犯看了一眼,忽觉他转过了头,在火光交织晦暗不明的夜里,他英朗的脸依然沉定,双目深邃黑亮:“这回会不会怕?”

她松开紧握的手,轻轻启唇:“这是我的山,没什么好怕的。”

一如既往的嘴硬,也一如既往的大胆。山宗注视着她,低低笑了:“没错,这是你的山,别怕。”

神容点头,以为夜色里他看不见,又开口嗯一声,再无可说的。

不知多久,远处出山的山道外,随着夜风送来了清晰的嘶喊声。

一个兵卒飞奔而来:“头儿,幽州大狱被攻破!他们又往军所去了!”

胡十一从远处匆匆赶回:“头儿,这次我去支援!”

“不去。”山宗迅速下令:“将军所剩余兵马全都调出,去防守幽州城,他们的目的不是军所。”

胡十一满腔怒火,被那群狗贼侵袭了老家,哪有比这更憋屈的,但抬头见山宗映着火光的脸沉冷骇人,只能咬牙忍耐,抱拳又去传他命令。

……

夜深时,仍不断有飞奔来报的兵卒。

无数地方传来了厮杀呐喊,可能是来自于关口,可能是来自于关内。

神容已不知站了多久,看一眼身旁的山宗,他到现在几乎没怎么动过,如一尊塑像,唯有下每一道军令时清晰又迅速。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一同应对战事,也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忽来一通沉闷鼓响,远远自幽州城方向而来。

她回了神,循声转头望去。

没多久,两匹快马疾奔入山,当先马上下来个穿着圆领官服的官员,领着后方一个护送的兵卒,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矿山里。

“山使!”是幽州官署里的官员,走得太急,险些摔一跤,刚站稳就搭手道:“幽州城告急了,他们派了使者去城下游说,赵刺史让下官来禀明山使定夺!”

山宗如松般站着:“他们攻城了?”

官员道:“没有。”

“那何来告急?”山宗冷冷说:“让他们的使者来见我。”

官员似吓了一跳,连忙称是。

然而不等官员去传话,山外已经能看见几道火把的光亮时闪时现。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生硬的汉话,吐字不清:“契丹使者,求见幽州团练使。”

胡十一刚回来便听到这消息,第一个咬牙切齿地冲过去:“来,咱都列阵等着,让他滚进来见!”

山道两侧列兵以待,矿山里,看守重犯的兵卒有意往前横站开,遮挡了坑洞。

一个批头散发、长袍左衽的契丹男人走了进来,到达山里时,手里的宽刀上还沾着血,被赫然两把刀拦住,才缓缓放到地上,空着两手,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诚心而来,请山使相商。”

胡十一看到那把染血的刀就已经快气炸了,手按在刀上,忍了又忍,回头去看身后。

山宗先看一眼身侧,他身侧还站着神容。

远处东来快步而来,在神容跟前挡了一挡。

神容会意,随东来往侧面退开几步,半藏在树影里,远远看着。

山宗这才掀眼,看向那使者:“相商什么?”

使者连礼都没见,一双吊梢眼露着精光,面带得色:“奉泥礼城城主令,来给山使传几句话,关口已破,你们已经抵挡不住了,不如尽早投降。只要幽州肯降,交出矿山,我契丹首领可不动幽州城百姓分毫,幽州以后依然由山使统领,也封你个城主做做,如何?”

神容扶着树看着,不觉蹙了眉,那头此起彼伏的轻响,别说胡十一,就连兵卒们都接连按了刀。

忽听一声低低的嗤笑声,她转头,看见未申五蹲在坑洞口,正嘲讽地盯着前方,不知是在嘲笑使者,还是山宗。

她冷冷瞥了一眼,去看前方,山宗拖着刀,挺拔地站着,仿佛这里就是他的中军大帐,哪怕他的背后是坑洞口的那群重犯,周遭的守军就快派完。

“谁说我们抵挡不住了?”他忽然说。

使者轻蔑地笑一声:“幽州不是当初了,没有辖下九州兵力,我们联结大军而来,如何抵挡得住?不如趁早投降。我们城主特地传话,山使还想再尝一次兵马无回的后果吗?”

最后一句如同毒蛇吐信,说完他阴沉沉地笑了。

一声锁链轻响,神容倏然回神,看见那里未申五竟又动了,似乎想扑上前去一样,这次恶狠狠的眼神却是冲着那个使者。

胡十一正有火没处发,快步过去,一把将他拽了回去。

这点动静前方毫不在意,那个使者甚至都没朝这里看一眼,只不屑地看着山宗。

她去看山宗时却微微一惊。

山宗手里的刀轻轻点了两下地,压着双眼,目光森冷如刀:“否则呢?”

使者似被激怒了,冷喝一声,夹杂了句契丹语,狠戾道:“否则便是攻城攻山!待我大部进入,屠城焚山,到时可莫说没给过你们机会!”说完转身就走,捡了刚放下的宽口弯刀,刀口沾染幽州军的血到此时仍然未干。

山宗手中刀一振,霍然迈步而上。

使者察觉时大惊,立即回头拿刀去挡,被他一刀劈落脚下,后颈被一把扯住,眼前瞬间多了柄细长冰冷的直刀,骇然道:“你……你想干什么?两朝交战,不斩来使是自古的道理!”

山宗扯住他后颈,刀抵着他颈下,双目森寒:“老子的刀就是道理。”

刀锋过,血溅而出。

他一把将对方尸首推去了漆黑的山道,转身时提着沥血的刀,犹如修罗:“把他的人头送给孙过折,告诉他,幽州不降!”

霎时间四周兵卒齐声高呼,震彻群山。

神容只看到个大概,早已被东来刻意往前遮挡了大半,心中仍被慑住了。

直到转头时,才发现就连那群重犯都无声地盯着那一处。

山宗走到胡十一跟前:“将所有兵器取来。”

胡十一正解气,马上派人去办。

一堆兵器哐当作响,被悉数扔在坑洞口,在周围的火光里泛着寒光。

山宗沉声说:“你现在可以带人去支援幽州城了。”

胡十一愣一下:“那山里怎么办?”

“这是军令,首要是城中百姓,去!”

胡十一看一眼他沉着的脸,只能抱拳领命,匆匆带着兵卒离去。

山中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兵卒,还有坑口附近的重犯。

山宗扔了刀,拿了扔在附近的开山铁镐,大步过去,面前是蹲着的甲辰三,他忽而挥臂,一下砍在甲辰三的锁链上。

锁链应声而断,他直起身:“我知道你们想我死,但你们也可以一雪前仇再来要我的命,除非你们想就此死在孙过折的手里,再任由他蹂。躏幽州百姓,像对蓟州一样。”

甲辰三抬起头。

所有人都静默又诡异地盯着他。

山宗盯着他们,丢下铁镐:“若愿意,砍开铁镣,拿起武器,随我作战;不愿意,就此出山,反正这里的兵也不足以困住你们了。”

“随你作战?”未申五冷笑:“你方才不屈服那股劲儿确实叫老子们佩服,但你不要以为老子们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了。”

“我不需要你们的刮目相看,”山宗幽幽说:“我只在意结果。”

未申五脸色渐沉。

山宗转头,大步过去牵了马,翻身而上,看着他们:“若还能战,就听我号令!”

重犯们纹丝不动,忽而甲辰三拿起铁镐,奋然斩断了身旁未申五的锁镣。

“老子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孙过折的手里。”他丢开铁镐,嘶吼一声:“老子还能战!”

其他重犯顷刻间都动了,铁镐声响,锁镣尽断。

未申五咬牙,阴笑地眼上的白疤都在抖:“成,一个不走,谁也不走,反正都是仇人!战就战!”

神容缓缓走出两步,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忽闻山宗在马上一声高呼:“卢龙军何在!”

重犯们如同猛兽出笼,周遭却有一瞬的凝滞。

山宗胸膛起伏,又是一声冷喝,声震山野:“卢龙军何在!”

甲辰三猛然一把撕去右臂破烂的衣袖,大呼:“卢龙军在!”

刹那间,每个人都撕去了右臂衣袖:“在!”

就连未申五,喘气如牛,也终于狠狠撕去衣袖。

“卢龙军在!”

神容震惊地看着他们,他们每个人的右臂上,都清晰地纹着“卢龙”二字的刺青。

她近乎茫然地看向马上的山宗。

他们竟然都是他的卢龙军……

作者有话要说:稍后来送红包~

☆、第八十章

后半夜, 秋风卷着厮杀呐喊声在河朔大地劲吹而过, 未曾停歇。

一支披头散发的关外骑兵自攻往幽州城的先锋中分出,直往高耸绵延的山岭而来。

熊熊火把的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山外天地, 马嘶人嚎,手中弯刀挥舞, 故意把威吓的咆哮送入山中。

使者被杀,幽州不降,他们即刻攻城攻山。

山中毫无动静,只有零星几点火把的光亮在照着。远处混着风声而来的, 只有幽州城头上急促不停的鼓声。

一声契丹军令, 披头散发的骑兵下马, 直扑山中那点光亮。

漫长的山道上,进去了就如同被裹进了浓稠的墨里。打头的尚未摸清楚走向, 眼前忽来寒光一闪, 只看清一道劲瘦的少年身影,已经睁大眼睛倒了地。

那是东来, 一击杀敌后, 迅速折返深山。

后方敌兵立即朝他急追, 喝叫声不断, 忽而一脚踏空,方知陷入了陷阱。

迎头几道骇人的黑影逼近, 刀过头落。

三五一股的人马接连入了山,威吓的咆哮却变成了不断的惨嚎。

很快山外一声怒吼,入山的敌兵不再分散, 聚齐直冲而去。

等着他们的是一片浅溪旁的山脚谷地,忽来乱飞箭矢,只有一阵,但就在他们聚拢去旁边野林间避箭时,林中突又有人影游走而来,锁链声响,刀光映着火光送至。

一刀之后斩杀数人,他们就及时退去,隐入山林。

敌兵甚至来不及去追,又来箭矢。

锁链声响,人影又现,再杀数人,疾退。

终于,有敌兵意识到是入了汉军的阵门了,大声用契丹语喊着提醒同伴,往山外退去。

“阵合!”后方,山宗的声音传出,冷冽如刀。

锁链声响,人影游走,抄向退路,落在后方跟不上及时退走的几人被悉数斩杀……

望蓟山的坑洞附近,火光飘摇。

神容看见那仅剩下的兵卒们收了射箭的长弓退返回来,东来也领着护卫们回来了。

她自树后走出,看着不远处那群身影。

阵开,人影自林间迅速游走,交替而出,出刀者旁必立人掩护;阵合,一击即退,至狭窄的山间空地,拢而防守。

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丝毫不乱。

光是这样看,也可以相信,这些人的确是他的卢龙军。

身前马蹄声疾至。

山宗霍然策马到了她面前,扯缰横马,上下看了她好几眼,仿佛在确定她无事。

神容到此时才算完全回神,转头去找那些刚在不远处穿梭杀敌的身影,轻声问:“只有这些人,能挡住?”

山宗胸口起伏,手中带血的刀指一下天:“他们能以一当百,至少关外想一夜就拿下幽州是没可能了。”

神容抬头看天,风涌云翻,青灰天际退去,天已亮起。

“呸!”山林间陆续走回那群身影,未申五拖着斩断的手镣脚镣,冲着这头阴阴地笑:“你别的不行,练兵可要看得起自己,老子们只能以一当百?老子们能以一当千!”

其他跟在后面的人都应和着他的话怪声地笑,居然多了平日里不曾有过的痛快。

就连跟在后面寡言少语的甲辰三拖刀回来,吐出口血沫子,都笑了一声。

忽来一阵破空尖啸,如疾风劲扫,山宗迅速按马跪地:“伏地!”

下一瞬,神容被他一把搂住,按倒在地,脸埋在他胸膛,人结结实实落在他臂弯里。

声过后,他才松开她抬头。

几乎所有人刚才一瞬间都匍匐在了地上,此时周遭树木上都落满了飞射而来的箭羽。

未申五张嘴吐出一口尘土:“狗东西们这是急了!”

那是山下盲射而来的一阵。

一个兵卒小跑过来,喘着气报:“头儿,他们约有先锋数千在山外,其余先锋都去攻城了,关口处还有冲进来的在往此处不断增兵!”

山宗搂着神容站起来:“他们准备清山强攻了。”

神容按一下急喘的心口,摸到了怀里的书卷,忽而想到什么:“他们想要金矿,但不知道具体的矿眼,应当不会真焚山。”

“不会,所以只会集结兵力强攻。”山宗看一眼头顶越发亮起的天:“天亮了,只有利用山势来抵挡了。”

“没错。”神容又摸一下书卷。

山宗忽然低头,对着她的双眼。

她看一眼未申五他们,迎上他目光:“可还记得东角河岸,他们当初遇险的地方?”

那群人齐刷刷地扭头看了过来。

“记得。”山宗扬起嘴角:“好得很,就是那儿了!”

他转头看一眼东来。

东来看看神容,会了意,快步上前来听他吩咐。

顷刻间,兵卒们拿木板草料去遮盖了坑洞口。

东来带着长孙家的护卫们冲往山道,刻意地高呼:“快!他们要杀进来了,快随我保护金矿!”

山外,敌兵已经大队入山,冲破山间雾霭,光脚步声几乎遍布山林,乍闻此声,追着声音而去,只为得到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