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昭往里进来时,两个青年男子也跟着进了门,皆是胡服甲胄,身配利剑,进门后就停住,在一侧候立着,那是山家的两个庶子,山昭的两位庶兄,山宗的庶弟。

他们的后面,快步走入一袭宽袖叠领绸衣的杨郡君,一眼就看到门口的神容,立时就握住了她手,似很惊喜,柔声道:“阿容,可算见到你,你也在,我早知你一定会在。”

她的身后,还有一人走了进来,穿一袭宽大的圆领袍,上了年纪的眉目,刚正英武,目光从门口那群人的身上,看到神容身上。

神容看过去,依稀在他脸上看到了几分山宗的模样。

那是山宗的父亲山上护军,几年未见,如今他只是这般寻常装束,再不像当初那样总穿着胡服戎装了。

门帘里忽然扑出广源的身影,一下跪倒在地,颤声拜见:“郎主,主母,是我无能,未能照顾好郎君……”

山昭一听,拔脚就朝里间跑了过去。

杨郡君诧异地看了广源一眼,松开神容的手,连忙也往门帘而去。

眼前几人都去了。

下一刻,里面传出了杨郡君撕心裂肺的哭声:“宗儿……”

神容像是被这一声哭喊惊醒了,走回里间门口,手指捏着门帘,终于又揭开,慢慢走进去。

床前站着纹丝不动的几人。

杨郡君跪在床前,往前扑在躺着的男人身上,早已泣不成声:“宗儿,你睁眼看看,睁眼看看我们啊,四年了,为娘终于能来看你了……”

山昭在旁低着头呜咽:“大哥……”

床尾站着山上护军,直身垂眼,看着床上的儿子,如一株枯松,不言不语。

神容看着他们,胸口一点一点起伏,越来越剧烈,想叫他们都别哭了,人还没死,哭什么?

启开唇,却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知多久,山上护军伸手去扶杨郡君,却被她推开,她只扑在儿子身上,声嘶力竭,再不复平日山家主母的庄重:“起来啊宗儿,让为娘替你!你起来,有什么不能说的苦都让为娘替你受吧……”

神容想起来了,她刚才要去干什么?对,要去找大夫。

她转头出去,脚步飞快。

到了门外,却被东来及时拦住,他垂下眼帘,低低道:“少主,城中能找来的大夫都已找了。”

她脸上已无血色,东来必须阻拦。

神容冷着脸:“让开。”

胡十一忍不住跑到跟前:“难道头儿他……”眼眶瞬间红了。

“他什么?”神容喉间干涩,如有钝刀在割,听见杨郡君痛彻心扉的哭声,冷冷说:“他分明还没咽气,幽州这么大竟连个有用的大夫都没有,不过如此!没有就去檀州找,再没有就去河东,去洛阳,去长安!”

她往外走,去寻自己的马。

身后有人走了出来。

那群铁骑长忽而退后了几步,站直了,皆面朝着那人,沉肃而立。

那是山上护军,怀里扶着已经晕去的杨郡君。

两名山家随从立即上前,左右搀扶住她去安置。

在场的人都沉默无言。

山上护军一一看过在场每个人的脸,朝神容走了过去。

神容没留意,她一心急着去寻医,身边始终紧跟着东来,刚刚一手牵住缰绳,转身就被人拦住了。

山上护军站在她面前,声音沉哑:“别奔波了神容,你脸色不好,我派人替你去。”

他挥了下手,跟来的山家军中有人抱拳,骑上马走了。

神容看到真有人去了,才轻喘着松开了手。

“看到他们我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山上护军看一眼那边的一群人,眉压着,额间挤出深深川字:“没想到他真把他们带回来了。”

神容看向他:“那些都是他的卢龙军。”

“我知道,”山上护军点点头,看着她,眉宇间一片浓重的沧桑,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你们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有些话与你说,如今他已到这个地步,或许是时候让你知晓一切了。”

神容心往下坠,轻轻合住唇。

……

黄昏已重,夜又将至。

隔壁屋里,山上护军直到此时才终于将要说的话说完。

起身离去前,他郑重说:“当年的事叫你受委屈了,是我山家对不住长孙家。”

神容看着他离开了,竟然什么心绪也没有,从门里出去,往隔壁走。

门口依然站着那群人,不知道他们就这样等了多久。

神容从他们面前经过,没有看他们,直直走入屋中。

忽闻两声急促脚步响,军医又奔入了里间。

广源在里间门口抬起脸,满眼泪水:“夫人……”

神容心口忽如重撞,快步走过去,掀帘而入。

山家的人还在里面站着,除了杨郡君。

“好了,别再折腾他了。”山上护军站在床边,声音似无比疲惫。

军医站在床头,一根一根拔去床上人身上的银针。

神容瞬间手脚冰凉。

这里加了一盏一盏的灯火,透亮照着这一方空间,如在白昼。

可床上的人始终躺在一层深深的阴影里。

军医脚步沉慢地退了出去。

山上护军沉默地站了一瞬,吩咐身旁:“去把东西取来。”

山昭抹了眼,出去时脚步都在踉跄。

山上护军看着床上的山宗:“我本是来替你做证词的,现在大概是不需要了,你以往的东西我带来了,现在就拿来给你。”

山昭回来了,双手托着叠得齐齐整整的一捧玄布。

山上护军转身,两手拿了,振臂一展,缓缓盖在山宗伤痕累累的身上。

赫然一面玄色旗幡,上面醒目的两个赤金大字:卢龙。

他俯身,声已哽咽:“我曾在你离家时怒斥过你,却也知道,不论走多远,你永是我山家最优秀的儿郎。”

山昭呜咽出声,垂头跪下。

旁边两个兄弟也一并跪了下来。

胡十一忽然一头闯了进来,看着眼前这幕,眼中一红就跪了下来:“头儿……”

身侧人影轻动,神容往床边走近两步,轻轻说:“他还在,你们这是做什么?”

胡十一抬头看见她出神的侧脸,黝黑的脸上已止不住泪水横流:“头儿留了话给你,说如果他自己没法开口,就由我转达。”

山上护军转头看神容,喉间哽着,点头:“那我就把他留给你了。”

说完拉起山昭往外走去,脚步沉重。

其他人都出去了。

神容站着没动,看着床上的人。

胡十一拿袖口蹭了蹭眼,强忍着道:“头儿其实一直算着日子,不是有心错过去见你,他就连身后事都交代好了……”

那晚在林间躲避时,山宗后来叫住他说:“还有两句。”

胡十一蹲回去,就被他交代了要替卢龙军转呈书函之事。

山宗后来说:“若真有这种时候,那我一定也快不行了。你替我告诉她,我本打算独自走这条路,只与她再逢后,有了私心。”

胡十一道:“头儿你这话说的,不是你以前骂我不要随便说死吗?就是死咱也不能死在这关外啊!”

山宗扶着刀笑了:“当然,就是有一口气我也会活下去,我是说如果。”他的笑没了,“你得告诉她,她是我的私心,绝不是我会随意弃之不顾的,答应过她的事,就是有一丝可能我也会做到。”

胡十一这才点头:“好。”

山宗最后起身前转头朝关内望了一眼,忽说:“若我哪一日真死了,就将我葬在望蓟山里吧,居北朝西。”

胡十一当时只觉不解:“为啥?”

“让我永镇幽州,西望长安。”他笑了声:“为叫她知道,永远有座山在这里等她。”

……

神容在床边坐下时,胡十一出去了。

大概彻底入了夜,周围静得出奇。

她看着身上盖着卢龙军旗的男人。

“你不要以为听你父亲说了以往的事,我就会心疼你了。也不要以为叫胡十一转达了那番话,我就原谅你了。”她低低说:“我不会饶过你的。”

床上的人侧脸浸在烛火里,鼻梁和侧脸都描了道昏黄的边。

她头往下低,靠近他耳边:“这回我真去找个比你好的人嫁了,反正你也没法再追来了。”

他依然不动,深邃的眼紧阖,薄唇抿成一线。

“你以后就独自在望蓟山里睡着吧,我才不会来,我以后都不会再去那山里了,也再也不来幽州了。”她贴近去看他的脸。

“我一点都不伤心,一点都不……”

他的脸有些模糊了,有什么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口的卢龙军旗上,晕开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水迹。

神容低着头,触到他的鼻尖,喉中堵着,许久,才颤着声轻轻骂出来:“坏种……”

作者有话要说:稍后来送红包~

☆、第九十三章

山宗陷在一个绵长的梦里。

梦中是当年黑黢黢的长夜, 一战方歇, 他一身玄甲, 撑刀坐在幽州城头上, 看着远处火光渐熄。

忽有人拍了一下他肩,他回头,对上一张龇牙笑的脸。

“难受不头儿?这都什么事,好好的幽州何时打仗不好, 非在你成婚的时候打,害你连新夫人都没陪好就接了调令来这儿, 几个月下来也就调兵才回了洛阳几趟,怕是每回连凳子都没坐热就走了。”

那是骆冲,穿着卢龙军的黑皮软甲, 一张脸棱角凌厉,尤其是现在笑起来的时候。

数月前幽州突受关外侵袭,奚和契丹联军由契丹贵族孙过折统帅,杀进关内。辖下九州二县接连溃败, 一片大乱,幽州城更是死伤无数。

幽州节度使李肖崮急报无力抵挡, 请求朝中援兵。

圣人以殿前“鹰扬郎将”封号密调山宗出兵来援, 当日正逢他成婚。

山宗手转一下刀鞘,心想什么叫没陪好,根本连洞房都还没入,懒洋洋地道:“反正战乱已平,很快就能回去了。”

骆冲往嘴里塞根草, 叼着坐他旁边:“你那新娶的夫人如何?”

一时间后面聚来好几个凑热闹的,连向来稳重的庞录都拎着水囊坐过来了。

“是啊头儿,快说说。”

山宗想到长孙神容,先想起了当初刚订下亲事后不久,在长安被裴元岭拖去大街上的情形。

春日的街头熙熙攘攘,一辆车驾当街而过,车周垂纱,里面的人若隐若现。

裴元岭以肘抵了抵他,忽朝车喊了声:“阿容!”

垂纱一掀,车里的少女歪头看出来,垂云乌发,璨星眼眸,态浓意远、绣罗春裳的金娇丽人一闪而远。

“如何?”裴元岭勾着他肩叹气:“那就是我裴家子弟一个也没够上,却被你给夺去的长孙家至宝。”

山宗当时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抱起手臂,眯了眯眼:“我运气不错。”

其实婚前就已见过她那一回了。

此时,他勾起唇,说了同样的话:“我运气还不错。”

顿时身边一阵笑:“看来是个大美人儿。”

“改日请来大营让咱们拜见!”

“下回咱第六营要再立功就请新夫人来给咱授赏!”是先锋周小五在瞎起哄。

山宗回想起离家前换下婚服时她过来送行的模样,只远远站着看他,并不接近,笑了笑:“她可是个受宠惯了的高门贵女,你们想吓着她不成?”

“那哪能!”有人笑道:“头儿此战又立下大功,回去圣人该给你封疆建爵了,正好送给新夫人做贺礼!”

“说不定也能管个像幽州这么大的地盘儿,当个节度使呢!要么就是统帅一方都护府,做个大都护!”

山宗迎着夜风浪荡不羁地笑两声,意气风发:“真有那时,全军随我一同受赏进封。”

城头城下一阵山呼,全军振奋,行将班师,每个人都很雀跃。

喧闹中,一个兵跑了过来:“头儿,圣人密令。”

山宗笑一收,接了过去。

……

“圣人密令夺回蓟州?”

营帐里,诸营铁骑长会聚。

一营铁骑长薄仲第一个开口,很是惊诧:“咱们不是来平幽州战乱的吗?如今都要班师了,怎又要出兵关外?”

山宗坐在上首,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手里捏着那份密令,面前是幽州一带地图,右上角就是蓟州。

“我已上书圣人,蓟州被夺十几载,敌兵已根深蒂固,或许连这地图上的情形都变了,若要出军关外,最好还是从长计议,谋定后动。但圣人听幽州节度使报了其已追击敌军到了蓟州附近,认为时机难得,下令卢龙军配合幽州兵马乘胜追击,夺回故城。”

骆冲阴笑:“就那无能的幽州节度使,九州二县的兵马在手,这些年也没夺回蓟州,还被关外的打成这样。如今靠咱们卢龙军给他平了乱,他倒是急着追出关去讨功劳了,还叫咱们配合他!”

庞录踢他一脚:“你那狗嘴少说两句,既然圣令已下,领命就是了。”

“记着,”山宗说:“这一战是密令,在出关之前都不可透露消息。”

“都不能正大光明说,那咱还能有战功吗?”第六铁骑营的铁骑长喊道。

薄仲笑骂:“还能少了你的?只要拿回蓟州,让那儿的百姓回了故土,那也是功德一件了!”

有铁骑长呛道:“就他们第六营每回开口闭口战功战功,打的时候还不是冲最前面,命都不要!”

大家都笑起来,一边纷纷抱拳离去。

只能暂时放弃归家团聚,准备再上战场了。

等所有人都离去了,山宗还坐着,将手里的密令又看一遍。

蓟州陷落多年,情形不明,他始终觉得此战安排得有些突然,幽州此时应当休养生息,而非急于反击。

奈何帝王之令,不得违背。

“头儿,”一个兵进来抱拳:“可要将暂不班师的消息送回洛阳?”

他摇头:“不必。”

密令在身,多说无益。

山宗起身备战,脱下大氅才想起自己还在新婚中。

一晃已快半载,居然还跟他的新婚妻子算不上个熟人,他都快忘了有没有跟长孙神容说过话了,竟有些好笑。

……

孤月高悬,关外大风凛凛,大军推至蓟州地界外。

这里目前已被控制住。

作为帝王任命的此战最高统帅,幽州节度使李肖崮在军阵最前方的马上,一身盔甲厚重,严严实实地压着他高壮的身躯。

他在月夜里高声道:“此番兵分两路,左右两线进发,扫清沿途残余逃窜的敌兵后会军,一鼓作气,直捣蓟州!”

山宗坐在马上,一身玄甲凛凛,手持细长直刀。

后方骆冲正低声跟庞录嘀咕:“凭什么让他来统帅老子们?”

“谁让他是位高权重的节度使,”庞录小声回:“又追击敌兵占了先机。”

骆冲瞧不起似的笑了一声:“先前还不是被打得那么惨。”

山宗抬一下手,后面就没声了。

李肖崮是宗室出身,圣人对他算宠信,否则就不会特调卢龙军来这里支援他平乱。此战让他任统帅,并不意外。

何况蓟州原本就属于幽州辖下,夺回蓟州是幽州节度使分内之责,卢龙军此战只可能是协助配合。

一匹快马奔至,勒马停在阵前,马上盔甲严密的人脸白眼细,看着山宗:“我在左下场等你兵马来会合,月日星时发起总攻。”

是幽州辖下易州的将领周均,此番九州几乎全境溃败,唯他所在处还抵抗到底,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才能参与此战。

他说的是句暗语,只有他们参战的人才知道会军的具体时间地点。

山宗点一下头。

周均将走,又低语一句:“夺回蓟州是不世之功,头功我不会让,你我各凭本事。”

山宗这才看他一眼,痞笑:“你随意,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被谁让过。”

周均似觉得他张狂,脸色有些阴沉,策马就走。

大军进发,左右分开两路,即将连夜奇袭。

李肖崮带着人马坐镇后方,拦一下将行的山宗:“山大郎君不必亲自率军出战,你手下那么多铁骑长哪个不以一当千,让他们去即可。”

山宗勒住马:“卢龙军必须由我亲自领军。”

李肖崮似没想到,讪笑一声:“原来如此,不愧是山大郎君。”

山宗看他一眼,又特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兵马,转头出发,半路招了下手。

一个兵打马近前:“头儿。”

他下令:“留两万铁骑在后压阵。”

薄仲跟在一旁,见状小声问:“头儿怎么临时变了策略?”

“以防万一。”山宗挥一下手,黑暗里数营齐发。

各铁骑营开始有序行动,沿着事先定好的路线去清除障碍,从而扼住进退要道,与另一边周均所率兵马会合,继而一举发动总攻。

一支一支骑兵派出,马蹄声震踏。

山宗坐在马上看着,辨别着动静,眼睛一点一点扫视左右,蓟州城已在前方不远,这里荒野漫道,山丘野泽,却没遇上该有的障碍。

月夜下,铁骑营踏过毫无停顿,没有逃军身影,只有日复一日被风吹过的尘沙。

他忽而下令:“后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