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现火光,原本空无一物的远处多了兵马冲杀出来。

有兵快马飞奔回报:“头儿,咱们遇到埋伏了!”

浩浩荡荡的敌军自四面而来,围向各铁骑营出兵方向。

海潮一般的兵马阵中已厮杀起来。

庞录自前方冲杀过来,急道:“是孙过折的旗帜,兵马没有疲态,重兵埋伏!”

骆冲紧跟着就杀了回来:“老子们的兵马都被他们摸透了,每条必经之路上都有人!连你定的暗角那两支铁骑都有埋伏!”

那就是事先准备好的了。

山宗当即抽刀策马:“调后方兵马,突围!”

传令兵高挥令旗,在冲杀的火光里下了令。

重兵埋伏的敌兵将各支铁骑从原来的路线往一处推压,大有一举打尽的架势。

忽而后方来了两万铁骑悍军,由薄仲率领,冲杀而入,破开了缺口。

顿时卢龙军杀出重围,往后退去。

大概没想到会有这一招临时的后手,追兵喝骂不止,紧追不舍。

山宗亲率大军突围,快至后方,看见幽州节度使兵马迎面赶来。

领兵的将领高喊:“奉统帅之命,特来接应山大郎君!”

他顿时眼底森冷:“往侧面!”

庞录随他往侧面策马,一面问:“头儿为何避开接应?”

“他们不是来接应的。”

山宗话音未落,接近的节度使兵马对着他们的人举起了刀。

后方孙过折的兵马和前方李肖崮的兵马挤压而来,他带着人从侧面冲杀出去。

……

一道围挡城墙,连着座瓮城,现有的地图上没有,这是敌兵新建出来挡住蓟州城的。

城内敌兵死尽,如今全是突围而至的卢龙军。

这是唯一还能前往去会合的道路,但现在已被堵死,外面是层层包围的敌兵。

“老子们的战策和路线全被他们知道了!得到的消息却全是假的!”骆冲在城上一身血迹地走来走去。

“咱们水粮不够,没有补给,已经撑了这几日,很快就会抵挡不住。”薄仲道。

“李肖崮那个王八孙子,居然对咱们的人下手。”庞录皱着眉,想不通。

山宗握刀坐着,从墙砖凹口中盯着外面的动静:“他和孙过折是一路的,现在一击没有得手,只会更想我们死。”

众人似乎都很惊愕,一时无声。

忽然号角声起,外面大军已经压来。

“攻来了。”所有人立刻备战。

山宗站起来:“能冲就往外冲,多一个人出去就多一个随我去搬救兵。”

随声而来的是一阵乌压压的尖啸,漫天箭雨。

……

月黑风高,记不清多久了,也不记得挥了多久的刀。

山宗策马冲出了包围。

风声呼啸,出来才发现是另一次突围的开始。

以他的眼力,约有五万敌兵,和卢龙军一样的兵力,但早有准备,毫无折损,现在还多了李肖崮的数万兵马。

山宗行动前看到了李肖崮的兵马,根本不是他上报朝廷所说的无力抵挡之态。

他有兵,还很多,却还是任由关外大举而入,践踏幽州。

所以所谓的追击到蓟州,不过是他和孙过折合演的一出戏。

身边跟随他突围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余光里,孙过折在马上的身影一闪而过,髡发垂辫,似在遥望那座瓮城,如看瓮中之鳖。

前方火光飘摇,出现了幽州旗幡,山宗人在马上,眼神渐沉。

一字横开的节度使兵马横挡在前,黑压如潮。

他竖指朝后比划两下,俯低身,刀收在侧。

随他突围而出的只剩了二三十人,却顷刻会意,左右散开,快马加鞭,直冲而去。

横拦的队伍被一举冲散,只一瞬便又回拢去追击他们。

但这一瞬已足够让山宗直冲后方,一把扯住李肖崮拖下马背。

李肖崮摔落马下,未反应过来,人已被提起来。

马背上的人一手勒着他提在马前,一手从上用刀尖指着他脖子:“让你的人都撤!”

左右惊慌失措,没人能料到他能于千人阵中直取大将。

李肖崮背贴着马,憋青了脸:“山大郎君莫要冲动,杀节度使可是重罪!”

山宗冷声:“撤兵。”

“我是在对阵孙过折,因何要我撤兵?”

“撤,还是不撤?”山宗的刀尖已在他颈下抵出血迹。

李肖崮终于意识到他可能会动真的,慌道:“劝你不要乱来,圣人如此器重你,连让你做幽州节度使的话都放了,你可别自毁前程!”

“什么?”山宗眼里黑沉沉一片,人往下低,刀在他颈边压紧:“这就是你反的理由?”

李肖崮脸上青白交替,又涨红,急切道:“我不算反,只不过是多谋划了一步,反正这朝廷也容不下我了!给你指条明路,你的兵马还不如跟着我们,待我们与朝中讲了条件,就会有大军集结,届时等我将这朝廷换了,还算什么反!”

山宗咬紧腮,果然他们是一路的。

远处,数十快马疾奔而来,直冲到这对峙阵中,冲天的一阵刺鼻血腥味。

为首的骆冲左眼鲜血淋漓,后面有人半腿鲜血,但无人去管。

他们下了马,全都横刀,背抵山宗,替他防范着左右。

“头儿,那里快抵不住了!”

山宗刀尖抵紧他颈边:“我只说最后一遍,撤兵。”

李肖崮颈下鲜血横流,眼瞄去远处,忽然露出诡笑:“你现在不敢动手了,你的兵降了,还不如向我投诚。”

远处火光熊熊,厮杀声可闻。

瓮城上方竖着用来指引援军的那面玄色大旗在缓缓飘落,赤金炫目的“卢龙”二字沉入黑暗。

有人在用生硬的汉话大喊:“卢龙军已降!卢龙军已降!”

山宗瞬间血液凝滞,紧握住刀,一字一字挤出牙关:“那我只能把你和孙过折一并对待了。”

一刀送入,周遭骇然大惊。

倒下的李肖崮还不敢置信地大睁着眼。

“你们的节度使死了,还不撤吗?”山宗抬起冷森森的眼。

顿时幽州旗倒,兵马如兽散。

骆冲闭着左眼,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他们不可能降!”

庞录喘着气道:“我们回不去了,路被封死了!”

又快马冲来一人,已然断了一条手臂,歪斜在马上,还强忍着:“头儿,没路了,敌兵正往这里来!”

山宗朝那座瓮城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暗了,什么也看不清。

他蓦然下马,刀锋一划,提起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又翻上马背:“回关内!我一定将他们都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没有一章写完,只好标了个上,明天我尽量早点更哈~PS:这章加了八百字,已买此章的小伙伴不用重复购买可以直接。

红包~

☆、第九十四章

一队禁军拦在幽州关内的卢龙军营里。

当先站着一名内侍, 手捧一卷黄绢在宣读,时而忌惮地看一眼面前的一群人——

“奉圣谕, 幽州节度使李肖崮密告卢龙军首、鹰扬郎将山宗勾结外贼,欲率麾下全军叛国投敌, 命其速返长安受查。”

山宗刚返回不久, 手里的刀还没放下,是站着接的这道圣旨,盔帽已除, 玄甲浴血,脚边扔着个人头血布包裹,如同骇人修罗, 被那队禁军持兵团围防范。

他的身后是一起突围回来的八十四人, 大多是铁骑长, 四人重伤, 其余的只不过是伤得稍微轻点。

拼死而回,无一人还有人样, 却收到这样一道圣旨。

“放屁!”骆冲陡然发难:“李肖崮才是反贼!”

内侍不禁后退:“大胆!”

山宗忽而大步走出, 从后面扯出个反绑着双手的人推过去:“说!”

那是他们杀回关内时特地抓的一个幽州将领, 当时因为李肖崮身死, 他的兵马终于停了围攻瓮城,往关内四散溃逃, 有人在喊节度使死了,这是跟在李肖崮身边的,亲眼目睹了他被杀的过程。

下面的兵卒只是听命令行事, 但跟着李肖崮的亲信一定知情。

果然,那将领白着脸,战战兢兢向内侍道:“是节度使联通了契丹人,那个孙过折当初归顺时常与咱们节度使有走动,彼此称兄道弟,对幽州极其熟悉,他们是谋划好的。”

说完看一眼冷冷站着的山宗,畏惧地和盘托出:“节度使连自己的妻儿都送去关外了。”

骆冲差点上来杀了他,被庞录死死按住了。

山宗抬眼看着内侍:“如何,我现在是否可以调兵求援了?”

内侍眼睛在他身上看来看去:“圣人只要求山大郎君即刻回京受查,其余一概不准。”

刚说完,禁军已压近上前,围紧了山宗,刀兵相向。

“请山大郎君随我等返回长安,否则等同坐实了谋逆。”

山宗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稍稍偏头:“你们都等着。”

庞录问:“你要跟他们走?”

“我会回来。”山宗扔下刀。

他要去拿回兵权,再去关外。

……

深更半夜,宫廷深处的一间偏殿里,只一盏烛火飘摇。

山宗被关在这里,披散黑发,软甲脏污。

一人破门而入,瞬间门又被外面看守的禁军关起。

进来的是他的父亲山上护军,几步走近,脚步匆忙:“没事了,你可以回山家了。”

山宗抬头,看着他身上那身威严的上护军官服,声沉下去:“父亲见过圣人了?”

“是,圣人愿意留你一命。”

“我在幽州已证明过清白,何至于死。”

山上护军蹲下,一手扣住他胳膊,压着声:“那个给你作证的将领已死了!契丹来了谈判书,附了卢龙残旗,说你的卢龙军全军叛国,加上你杀了幽州节度使,你的死罪洗不清了!”

山宗咬牙:“我杀的是反贼,卢龙军不可能叛国!”

“无人可以为你证明,就连那日去拿你回京的内侍都没了!”山上护军声低入喉里:“一旦圣人将此事公告天下,罪名钉死,便谁也救不了你了!”

山宗沉着双眼:“我已明白圣人意思了。”

李肖崮说圣人有意让他做幽州节度使时,他就明白了。

或许他们起初只是想试试起兵有无可能,于是有了幽州战乱,故意请求朝中派兵。

没想到朝中派出了他的卢龙军,很快平定了战乱。李肖崮便盯上了他的卢龙军,有了那份密告。

而帝王,透露给李肖崮的回复却是要让他做幽州节度使。

李肖崮越是认定自己将要被取代,为朝廷所不容,就越迅速地联通孙过折来一举摧毁卢龙军。

整个夺回蓟州之战没有收复失地的壮阔,也没有拯救遗民的高尚,只不过是一出帝王心术,让卢龙军和幽州节度使互相制衡的一个局罢了。

倘若李肖崮没有联结关外,这次恐怕也会做出什么,从而让卢龙军受创。

帝王谁也不信任。

“你明白就好。”山上护军用力抓着他胳膊:“圣人近来古怪,时常念叨有皇权威胁,却又说不清是何威胁,宠信的人一个个疏远,据说许多藩王宗亲都没了,何况是你!这种时候,他收到任何告密揭发都会起疑。蓟州之战是试炼,你回来了就证明你没反,但他不会希望你的卢龙军回来,只有如今的你,才能让他放心。”

确实。山宗盯着玄甲胸前的卢龙二字。

他铲除了幽州祸乱,而幽州,斩去了他的双臂。

所以帝王不会为他翻案,只会顺水推舟留下他。

“他们不可能降,一定还在关外什么地方等着我去支援。”

“他们是没降,他们就没去过关外,从来就没有过那一战。”山上护军按住他:“我只能求圣人留下你,掩盖此事。忘了你的卢龙军,以后都不要提起,你仍是山家的大郎君!”

山宗一动不动,散发遮着黑沉的双眼:“圣人不见我,却只召见父亲,一定是保我有代价了,是什么?”

山上护军眉心紧皱,烛火里如骤然苍老:“圣人年轻时在边疆受过突厥袭击,当时我曾救过他一命,除此恩情外,我已辞去上护军一职,交出山家大半兵权,此后不再过问世事。”

“原来如此。”山宗扯开嘴角。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是山家嫡长,你活着山家便不会倒!”

“我必须要领兵。”山宗站起身:“我不能废在山家。”

“圣人不会再让你领兵,也不会让你去救卢龙军!”山上护军低吼:“战事已了,卢龙军只剩一面残旗,可能已全军覆没了!”

山宗孤松一般站着:“那我就自己救。”

他大步走去门口,一把拉开门,冷冷盯着外面禁军:“我要面圣。”

……

幽幽大殿空旷,帝王高坐御前,苍老颓唐。

“你说你要在幽州任军职?”

山宗跪在下面,脊背挺直:“是。”

帝王长叹一声:“你犯下如此重罪,朕念在山家和上护军多年功勋,又器重你将才之能,才保下了你,如今为何还要去幽州?”

山宗一身沉定:“幽州节度使已死,九州崩乱,幽州需要人镇守,臣只领幽州一州。”

帝王似是沉凝了一瞬:“幽州确实需要人镇守,但只领一州,又如何能抵挡关外联军?”

“只需屯兵五万。”

“五万对阵关外是不多,朕相信你的本事。”帝王稍稍停顿:“但往关内而来,一路积沙滚雪就多了,或许也会随你出关。”

山宗幽幽掀眼,扫到帝王下撇沉坠的嘴角。

他现在没兵,不足为惧,但一旦去幽州有了兵,便成了个忌惮,是怕他因卢龙军之事报复,有不臣之心,也不愿他带兵出关救援。

他抿住唇,又启开:“两万兵马。臣愿永镇幽州,不出幽州。”

“永镇幽州,不出幽州。”帝王沉吟,声音里掩着深深的倦怠。

山宗语气沉缓:“易州将领周均有心争占头功,此战失利,必对臣生仇,可将他调至檀州镇守,从此九州分治,有他就不会聚于臣一人之手,臣也不能轻易调兵从檀州过境。”

在檀州放他一个仇人,等同看守,他宁愿自戮一刀。

而后又戮一刀:“臣愿自逐出山家,从此亦再无山家军可依靠。”

帝王手按在座上,深深感叹:“果然,如此谋略心智,朕没看错,若无此事,你才适合做幽州节度使。”

山宗说:“只求陛下不要给卢龙军定罪,卢龙军不曾叛国。”

寂静许久,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朕答应你,彻底遮掩此事,幽州节度使是在关外追击敌军时被杀,与你无关。但所有相关的人,必须掩埋,包括你的下属。”

山宗握紧拳,松开牙关:“是。”

帝王点了点头,抬起枯瘦的手招了招:“那好,立下帝前重誓,密旨封存,朕特赦你无罪,授你幽州团练使。”

山宗垂首:“谢陛下……”

明处,卢龙军平定幽州战乱后折损严重,剩余皆编为幽州军,再无卢龙军。

暗处,密旨封存,从此卢龙旧事不得提起,言者听者同罪论处,直至身死魂灭。

永镇幽州,不出幽州。

若有违背,悉听惩治。

从此再无山家大郎君、卢龙军首,只有幽州团练使。

……

洛阳山家,山宗最后一次返回。

书房里,山上护军震怒,当场扯住他衣领:“你怎能如此行事,不要忘了,你还是山家嫡长子,我不惜一切才保下你,你岂能如此不孝!”

帝前重誓,何异于与虎谋皮。

山宗一把挣开,身上穿着再寻常不过的胡服,只带着随身的直刀:“那便请上护军恕我不孝。”

山上护军怒目圆睁:“那神容呢?她与你刚成婚半载,还在等你回来,你就此离开山家,她该如何?”

山宗沉默地站了一瞬,咧下嘴角:“也对,本就是一桩联姻,我已不是山家大郎君,长孙家应当也不需要个罪人当女婿。”

他霍然转身出去。

广源惊喜地迎上来:“郎君,你回来了!”

“取笔墨来。”

一封和离书在广源的惊疑不定中送去大郎君所居主屋。

山宗已往外走,特地走了后院。

杨郡君最先闻讯赶来,在门边拉住他:“宗儿!你做什么?别人不知道你,为娘还能不知道你,若你真对神容如此不满,当初又何必娶她,何人能勉强得了你啊?”

山宗勾着嘴角,拉下她的手:“便是如今生出了不满。”

“何至于此,你还要因此离开山家?”

山宗脚步停了一下,想起那道密旨,言者与听者同罪,笑一声,点头:“对,我便是因要离了她才要离家。”

“让他走!”山上护军在后面怒喝,整张脸铁青,眼中却隐隐泛出红来:“如此弃妻不孝之人,不配为我山家儿郎!今后谁若敢去找他,便逐出山家!”

杨郡君惊愕地看着丈夫,忘了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