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回头,眼前已经没了儿子的身影。
……
山宗拎着刀,策马往北,直直行去,不曾回头。
怀里揣着那份帝王任命书。
唯一从山家带走的,只有自幼母亲给他的那块崇字白玉坠。
凉风如刀,割人的脸。
一道身影骑着马追了上来,紧紧跟着:“郎君,我一路追一路找,可算找到你了。”
是广源,背着包袱。
山宗头都没回:“跟着我做什么?”
“我自幼与郎君一起长大,自然要跟着照顾你。”广源追着他的马:“郎君是值得跟的人。”
山宗忽笑一声:“是么?”
五万卢龙军,他十五入营,十四岁起就开始筹谋物色,每个铁骑长都是亲手所选,有的甚至年纪可以做他的父亲。
不知他们在关外还剩多少人,是否还觉得他是值得跟的人。
“人送走了?”他忽然问。
广源忙回:“送走了,夫……贵人走得特别急,我是追去的,将郎君留给她的东西都送去了,她很生气,长孙家也气坏了。”
“嗯。”山宗无所谓地眯着眼,看着远处苍黄的天:“那更好,此后就与我这样的人没有瓜葛了。”
广源没明白,只是遗憾:“贵人其实很好,郎君若真跟她好生过下去,不会觉得没有情意,也不会觉得勉强的。”
山宗只似笑非笑,始终没有作声。
一个高门贵女,裴元岭说她是长孙家至宝,应当多的是人去求娶,不出两年就会与他无关了。
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任何牵扯了。
前方有匹马停着,马上坐着脸白眼细的周均,神色阴沉地看着他,似乎早就在这里等着。
已然身在檀州。
“圣人下旨那一战失利,此生都不可再提。”周均扯着缰绳,打马在他身旁绕行半圈,声音低得只有彼此可闻,嘲讽地看着他。
“所谓的山大郎君如何风光,不过就是个孬种,你可知我的人在那条线上苦战了多久!”他忽然拔刀。
山宗手中刀赫然出鞘,冷冷隔开他,策马继续往前。
又岂会比卢龙军久。
……
幽州大狱的底牢大门缓缓开启,幽深黑暗,里面时而传出几声重犯的嘶号。
八十四人被押至这里,戴上了沉重的手镣脚镣。
“山宗!”骆冲左眼上的疤痕横着泛红,头发被绞短,穿着囚衣,恶狠狠地想冲上来:“你居然把咱们送入大狱!为了你自己脱罪,你连关外弟兄们的死活都不管了!”
山宗持刀而立,一言不发地看着。
看着他想冲上来,又被大队狱卒拽回去。
“你怎能食言!”庞录带着伤扯动锁镣,愤怒地看着他:“不是你说一定要带他们回来的!”
几十道身影全都带伤未愈,没人冲得过严密的狱卒,他们的锁镣被往里拖。
“姓山的,是老子瞎了眼!”骆冲一手撑在大门上,几乎要抠出痕迹,恶狠狠地瞪着他:“老子迟早要杀了你!”
“那就别死,”山宗冷冷说:“留着命来杀我。”
大门轰然关闭。
山宗转身,往外走。
幽州街头还混乱,鱼龙混杂之处甚多。
他进了一间昏暗的铺子,坐下:“纹个刺青。”
铺子里钻出一个满面横肉的汉子,取出针时一脸瞧不起似的笑:“这位郎君,可别说小的没提醒您,刺青可不是寻常人纹的,那哪是什么好人会有的物事,除非是军中番号,否则便是落大狱的犯人才会刺的。”
山宗扯开衣襟,赤露上身,冷幽幽地笑了笑:“没错,我也该下大狱。”
汉子被这话吓了一跳,再看到他那条结实的右臂上赫然二字的番号,再也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上前:“郎君想纹什么?”
山宗右臂绷紧:“蛟。”
龙已沉渊,只剩恶蛟。
当夜他袒露着那条鲜血未净的右臂,一人清剿了藏身城中的绿林贼匪。
次日,他开始组建屯军所,身上穿上了一身烈黑胡服。
不久,幽州刺史赵进镰到任。
他当着屯军所刚刚招募而至的第一批兵,宣读了自己的任命书。
永镇幽州,不出幽州。
他的身边多了新的人,胡十一、张威,雷大……
他们随着他遇乱即杀,彻底平定了幽州。
后来,整整多了两万幽州军。
他留下了一群绿林人的性命,让他们对自己俯首帖耳。
让他们充当自己的耳目,一次次出关。
始终没有消息。
直到两年后的某个冬日,赵进镰在他面前无意间提起:“崇君,你可知圣人……不,如今该称先帝了。”
山宗倏然掀眼。
后来赵进镰悄悄告诉他,就在他离开的那年,没多久就有兵马入长安兵谏,有了如今的储君。
或许是命,卢龙军没了,帝王没有停止他的猜疑,生命里有兵马再来也无力阻挡了。
是夜,他在暗处召集了一批绿林,告诉他们:“现在是你们回报我的时候了。”
绿林们纷纷应命。
他可以更下力地找寻了。
依然没有消息。
本以为就此过去了,或许此后一直就是这样了。
他身在幽州,早已忘了洛阳和长安,却在巡完一次关城,抓了几个生面孔后,迎来了突如其来的重逢。
“我只要你们做主的出来给我个说法,是谁不好好说话?”
他坐在暗处,看着突然闯入的女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当初长安街头垂纱掀开,一晃而过的少女,三年后已是身姿纤挑的女人。
长孙神容。
……
山宗独自走在长夜,似身在幽州,又似在别处。
前面隐隐光亮大盛。
他往前,一脚跨入,亮处群山环抱,东角河流奔腾。
高坡上,一道女人的身影迎风而立,披风翻掀,披帛飘动。
她转头看来,笑得意气风发:“没有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山宗想了起来,他为她开矿和她一起落过矿洞,甚至放出了那八十人;她也曾抬手一指就帮他找到了差点死在泥潭里的八十人。
他为找她私自出了关;她也曾关外给他指路,让他找到了周小五。
远远不止这些,他本以为要独自走这条路,偏偏她闯了进来。
他勾起嘴角,朝她走去。
她却淡了脸色,转身就走:“你以后就独自在望蓟山里睡着吧,我才不会来,再也不来幽州了……”
周围暗了下来,似又要回到了长夜漫漫的幽州街头。
山宗听到胡十一的哭腔:“头儿,你不是说有口气都要活下去的吗?哪能说话不作数呢!”
没错,他已找到卢龙军了,他答应了要去见她父亲。
终于意识到这是在梦里,山宗往前,去追那道身影。
亮光越来越远,黑暗大片而至。
他的日头就要沉了。
山宗冷笑,咬牙往前。
他不信,这么多都挺过去了,不信这次挺不过去!
神容!
眼前一亮,山宗睁开了眼。
从模糊到清晰,眼里一片昏暗的床帐。
床前一人惊呼:“山使!”
是军医,他手里捏着旗幡一角,即将盖上他脸,惊喜地停住:“夫人!”
旁边立即转过头来一张脸。
神容怔怔地看着那张脸,直到他黑漆漆的眼珠动了一下,才发现是真的。
他醒了。
她胸口渐渐起伏,喉间哽着,忽而对着他的脸就抬了手。
没落下去,那条刺青斑驳的右臂抬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头一次没多少力气。
他抓着她的手,扯过去,慢慢按到薄唇上,拿开时嘴动了动:我回来了。
神容缓缓低头,心口一点一点复苏,捧住他那条斑斓的手臂,脸贴上那片刺青,轻轻说:“恭喜凯旋。”
视线里,看见山宗的嘴角扬了一下。
虽然晚了几年,但恭喜凯旋,我的卢龙。
作者有话要说:1、还没有要完结。
2、是甜文,不甜来砍我。
稍后来送红包~
☆、第九十五章
天亮时,东来再回到那挂着医字牌的门口, 忽而发现守在门前的长孙家护卫多了许多。
他立即进门, 一眼看到门内坐着的人, 暗自一惊, 快步上前就要见礼:“国……”
那竟然是赵国公,一竖手打断了他, 身上还穿着厚重的国公官服,外面系着披风, 坐在胡椅上。
东来悄悄看一眼里间,低声问:“不知国公何时到的,可要属下去知会少主?”
赵国公摇头,又摆一下手。
东来见状无言,垂头退出了门。
赵国公其实来了算久了。
刚到时还在夜里, 城头上的守军给他开城门时都是一幅哀戚面容。
他看到这城下屋舍前一片灯火通明,守着许多人,有神容的护卫,还有一群凶神恶煞像军兵又像野人匪徒的人,过来便见这屋里面一个军医愁容惨淡,似是在准备后事了一样。
他阻止了他们的通报,走至里间,揭开道帘缝朝里面看了一眼。
床上躺着盖着军旗一动不动的身影,神容枯坐在旁,苍白着脸,垂着泪, 浑然不觉有人过来。
他实在出于震惊,看了好几眼,没有开口唤神容,出来后在这里坐到了此刻。
赵国公又看一眼里间,还是起了身,负着手拧着眉,到了门外,想问一问东来这是怎么回事。
忽而身后门内跑出了军医的身影:“山使醒了!”
赵国公不禁回了下头。
顿时门口那群分不清是军人还是匪徒的进去了好几个,跑得最快的是个面色黝黑的汉子:“头儿!”
远处也有人在往这里走来,赵国公转身看去。
“长孙兄,”山上护军神情疲惫,眼眶尚红,原本脚步很快,看见他停了下来,朝他抱拳见了军礼:“多年不见了。”
赵国公面容沉肃:“倒不曾想能在这里遇上。”
也不曾想到那小子竟已躺下不省人事,直到现在。
若非他不放心神容,追着她后面来了这趟,还不知道这边关幽州有这些事。
山上护军沉声低叹:“我儿能与神容再遇,又何曾想到呢?”
赵国公板着脸没做声。
“请长孙兄借一步说话吧。”
不远处有守军在欢呼庆幸——
“听说头儿醒了!”
“头儿刚成婚呢,怎能不醒!”
“太好了!”
……
军旗齐齐整整叠了起来,放在床边。
满屋药香弥漫。
床前早已围满了人。
被山昭扶来的杨郡君坐在床边,到此时都还在抹泪。
山昭在旁也是又哭又笑,眼睛又红又肿:“大哥,我便知道你能挺过来!”
胡十一挤在边上,也不知是不是悄悄嚎过了,此时嗓子都哑着,偏生不承认:“我早说了头儿肯定会熬过去,真的,一点儿没担心!对了头儿,你交代我的事我都办好了,带回来的人我也替你安顿好了,你放心养伤。”
旁边的几个人都很安静,庞录和骆冲只在后面看着。
山宗竟已稍稍坐起一些,身上披上了件素白的中衣,胸膛还敞着,露着一道一道包扎绑缚的白布。
他掀了掀眼,看到他们都在,不用胡十一说,便已有数自己躺着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了,眼一动,从床边那捧军旗上看去一旁的人身上。
神容站在旁边,正在那边桌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一碗药汁,腾出了地方给他们说话,侧脸微垂,看不出什么神情。
山昭走过来,小声道:“嫂嫂辛苦了,我将药端去给大哥。”
他将药碗端去床前,刚要送去面前,就见山宗幽幽瞄了他一眼。
山昭愣一下,旁边杨郡君已伸手来接:“还是我来吧。”
他手往回让一下,凑近他母亲耳边说了两句:“母亲让大哥先安歇,反正他已醒了,多的是时候慢慢说,嫂嫂还在……”
杨郡君看一眼山宗,便明白了,点点头,起了身,抹了抹眼:“你好好养着,千万不要再吓为娘了。”
神容还在旁边站着,杨郡君过来拍了拍她手臂:“我先走,让你们好好说话。”
神容轻声说:“他现在本也说不了什么话。”
山昭已将那碗药递到她手里:“还是劳烦嫂嫂了。”
神容手刚接住,他们便都出去了。
胡十一还没回味过来,转头看了看,一下看见山宗盯着自己,立马就反应过来了:“那我也先走,回头再来看头儿。”
薄仲在山宗面前抱拳,捏去眼角泪花,先出去了,庞录和骆冲也都出去了。
经过神容身边,骆冲看她一眼,眼睛上那白疤横着,笑得还是跟以往一样狰狞,只不过没那么阴阳怪气了,也不再叫她“小美人儿”了。
神容看他们都走了,缓步走去床边。
山宗正在看着她,眼神落在她身上。
他懒洋洋地往后靠着,脸上还没缓回血色,眼微垂,颇有几分颓唐落拓味,搁在身侧的手指勾了一下。
神容知道他此时不太能动,坐下来,往他面前靠近一些:“什么?”
山宗的嘴贴在她耳边,低沉嘶哑地出了声:“喂我……”
她不禁转头,就见他嘴角提着,黑沉沉的眼盯着她的脸。
神容被他这眼神语气弄得眼神微动,低头捏着勺子又搅一下那药汤,舀了一勺送去他唇边。
他刚往下低头,她手却又收了回来,故意斜斜瞄着他:“你如此厉害,连死都不怕,哪里还要我帮你啊?”
山宗抬眼看到她眼里微微的红,眼下的青,似乎连下颌都尖细了一些,看她的眼神深了些,扬着嘴角,一伸手抓住了她端药碗的手。
神容这才发现他已有力气了,手被他拖过去,他低了头,就着她的手低下头来喝药。
神容看见他那如刻的侧脸始终泛着一层白,到底还是心软了,由着他喝下去。
起初他眼始终盯着她,等药碗随着他抓着她的手慢慢掀起来,才垂下眼帘遮住了点漆眼眸。
神容被他这样紧紧盯着,总觉得他好似怕自己消失似的,心里没来由地紧跳了几下。
药喝完了,他抬起头,唇边沾了几滴残余。
神容的手还被他抓着,他一手拿开那碗放下,一手抓着她的手指,在自己唇上抹了过去,又低头含了一下她手指。
神容指尖立时麻了一下,看见他的脸抬起来,嘶哑道:“你都知道了是吗?”
醒来的时候,她对他说的是“恭喜凯旋”,他便猜她知道了。
神容想起他当初的那些事,心里便有一处像被重重捏着,隐隐作疼。
所谓的天之骄子,不世将才,那些光辉有什么用,都抵不上这实实在在的一个人。
她手软软地被他抓着:“嗯,你父亲已告诉我了。”
山宗看着她低垂的眉目,抓紧了她的手:“下次不会了。”
“不会什么?”她瞄着他问。
他喉间轻滑:“差点死。”
神容心口一缩,心头那点气忽然就全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