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寅眉目间缀着焦躁,摇了摇头道:“这家倒是能谈妥,可以用一千万压下来。但主编算是厚道人,很喜欢曹导的《红男红女》,他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现在不止他们一家想挖曹修远家人的隐私,不知道谁把这思路泄出去了,好几家娱乐媒体,包括自媒体,都在准备发布这个消息,有报道也有视频。这些天为了抢不同的报道角度他们都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去跟拍曹烨,现在想要把这事完全压下来,太难了……我们知道这消息又太晚,大半夜的这还怎么一家一家去谈?”

梁思喆沉默下来。

章明涵指控曹修远猥亵这件事,就像滚雪球一样,在事情就要结束的时候,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朝曹烨碾压过来。

很难想象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在崩溃边缘的曹烨如果私生活被公之于众,被身边所有经过的路人认出他是曹修远的儿子,对他指指点点,他到底会崩溃成什么样子。

而且,媒体到底会公布到什么程度?当时《隔离区》制片人碍于曹修远的面子,没有公开打人的那人是曹烨,那会不会现在公开?曹烨一年前在剧组追过林幻,又会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然后曝光给媒体?还有曹烨去过林彦他哥开的gay吧,又会不会被人质疑他的性取向?

梁思喆自己是公众人物,他知道媒体在夸大其辞、造谣生事方面有多么得心应手,而没有监管的自媒体更是有恃无恐。一旦被曝光,曹烨的生活可能真的会被碾轧得破碎不堪,从此告别现在不被侵扰的安静生活。

少年的天真出现了裂痕,压力来自四面八方,似乎要将它碾为齑粉。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拖延时间。”梁思喆忽然说。

“什么?”郑寅问。

“我召开媒体发布会,澄清跟曹老师的传闻,媒体应该会对我感兴趣,他们不会白白浪费一个头条,只能把公布曹烨的事情往后推迟。”

“这倒也是个方法……”郑寅思忖片刻,觉得还算可行,“我给报社的主编朋友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意见。”

电话接通,郑寅按了免提,他没多作寒暄,把事情将给那主编听。

“梁思喆做头条,搁平常倒是够份量,”那主编在电话里说,“但你想去覆盖曹修远家人这么大的八卦,一般来说媒体不会答应。你想啊,梁思喆跟曹修远的关系现在只是一部分人在猜测,远没到要开发布会澄清的地步,现在就算开了澄清发布会,可能媒体也不想拿来做头条……我倒是有个主意,如果他愿意开一场‘有问必答’发布会,解答出道以来所有人对他的疑惑,那倒是够得上一个大新闻,毕竟这么大个明星的私生活,相比一个素人的私生活,对于公众来说还是更有吸引力,你想跟媒体做交易,只能用一条更大的新闻跟他们谈判,只是不知道梁思喆那边会不会同意……”

他话没说完,郑寅便听到梁思喆轻声道:“我同意。”

第96章 P-第九章-8

翌日早上九点,所有收到邀请函的媒体记者如约赶赴发布会现场。

郑寅连夜联系律师准备好了协议内容,让到场的记者在协议上签字,那上面写着双方此前达成的入场条件——不得曝光曹修远家人的隐私,否则要承担法律责任。

录制棚不透光,灯光师连夜布置了棚内的灯光,此刻棚内光线明亮,记者们都占好了录像位,忙着架设机器,间或交头接耳地闲聊几句,等着梁思喆出场。

还差几分钟九点半时,梁思喆从后台出现了,后面跟着他的经纪人许云初。

灯光师见他出现,打开了舞台的灯光,光雾瞬间倾泻下来,在舞台正中央投出一个很亮的圆。梁思喆走过去,坐到圆光中央的高脚凳上。

他一露面,场内顿时开始骚动,相机的咔嚓声密集地响成一片。

他造型简单,黑T黑裤,外面套了一件略有些宽大的牛仔外套,是一贯出现在媒体镜头里的,神秘而带着些叛逆的形象。

工作人员走上来问他试音的情况,他微微抬头,调了一下卡着下颌线的微型话筒,然后侧过头朝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许云初似乎又临时叮嘱了几句什么,梁思喆一边应着,一边把牛仔外套脱下来递给她:“有点闷。”他说。

许云初接过外套,返回了后台。她对梁思喆接受采访的能力还算放心,梁思喆虽然很多时候不配合采访,但他临场应变能力不错,只要他愿意配合,采访的效果通常都会令人满意。

台上只设了一个主持人,负责叫记者起来提问。九点半一到,主持人回头看向梁思喆,梁思喆低头看了看手表,捏了一下脸侧的话筒线说:“开始吧。”

台下几乎所有记者都举起了手。主持人挑了后排的一位报业记者,那记者站起来问:“梁思喆,有传闻说曹修远导演明知会被禁拍五年还要报名参加金像奖,只是为了让你再拿一次影帝,请问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

梁思喆看着那名记者说:“曹老师报名金像奖之前是什么想法,他并没有和我说过。”

“那你觉得跟祝青云老先生相比,你们俩谁更有资格拿影帝?”

“影帝资格么?”梁思喆说,“评委会已经给出了结果吧。”

“那你的想法呢?你觉得评委会做出这个选择公平吗?”

梁思喆沉默了几秒后反问道:“你觉得公平吗?”

记者语塞几秒后说:“现在是我向你提问的时间。”

梁思喆笑笑说:“我想我的答案跟你的想法一样。”

他很轻巧地避开记者为他挖下的陷阱。郑寅坐在台下看着接受采访的梁思喆,五年前那个站在他面前锋利如刀刃的十七岁少年他还记得,那时他给梁思喆下了一个“过刚易折”的评语,没想到那少年身上竟会有这样的韧劲,支撑他走到如今的位置。

但这问题仅仅是个开始,大报的记者比较矜持,提问时还有底线,越往后叫到小报记者和自媒体编辑,那些问题的角度便越刁钻,提问的内容也越隐私。

直到有人问起他的过去:“梁思喆,据说你演《十三天》之前,你父母开车撞死了人,请问是不是真的?”

场下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梁思喆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不敢自己提问,但如果有记者愿意大胆问出来,他们也很乐于看热闹。

主持人见气氛不对,试图缓和道:“《十三天》之前思喆还是素人,这个阶段的问题他应该可以不回答吧。”

“不是说有问必答吗?”那人握着话筒说,“签协议的时候可没这么说。”

场下有人附和道:“是啊,说好了有问必答。”

梁思喆没说话,盯着那人看了几秒。坐在场下的郑寅也侧过脸朝那人看过去。那是个小个子男人,长相很普通,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泛着精光。

郑寅心里清楚,这人是最不好对付的那类提问者。他们不会考虑到艺人的心情,只要能够写出博眼球的新闻,他们什么都能问出口。

坐在台上那束光里的梁思喆,两只手原本随意地搭在屈起来的大腿上,现在交握到一起,一下又一下掰着手上的关节。如若镜头拉近,还能看到他手上由于用力而凸起的青色血管。

郑寅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昨晚讨论发布会相关事宜的时候,他提醒过梁思喆,到场一百多家媒体,总会有人问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但梁思喆只说“没关系”——他有没有好好想过,是真的没关系么?

他也只比曹烨大两岁而已,郑寅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可就算五年前跟梁思喆谈话时,他也从没把梁思喆当成孩子看。打一开始,梁思喆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是一种锋利的,防御的姿态,他从不显露示弱的模样,也从不给人把他当孩子的机会。

可刀刃向人,锋利是锋利,伤人亦伤己啊。

沉默片刻后,梁思喆开口道:“涉及到我家人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那小个子记者咄咄逼人:“如果有问必答不作数,那入场时我们签的协议是否也不作数?”

“有问必答是指关于我的问题,”梁思喆冷静地应付道,“不是关于我家人的问题。”

“那请问,”那记者还不肯罢休,“事情发生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再去看望过逝者的家人?”

梁思喆还是没回答,看着他问:“你是哪家媒体的记者?”

“你问这个,是打算以后不再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是有这个考虑。”

“那只要有记者问出你不想答的问题,你就拉黑一家媒体,还有人敢提问吗?”

“没人敢提问,”梁思喆淡淡道,“那这场发布会就可以结束了。”

后台监视情况的许云初见场内气氛紧张,通过耳返催主持人叫下一个记者,那小个子记者起初坚持自己还没问完,不肯坐下,但另一个记者已经开始提问,他只好作罢。

之后站起来的记者也试图去挖梁思喆的过去:“你之前的学校有人爆料,说你曾经是学校乐团的小提琴首席,那为什么拍《十三天》的时候还要使用手替?”

他想引出梁思喆的过去,因为所有人都对梁思喆成名前的生活充满兴趣,只要“车祸”两个字从梁思喆口中说出来,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头条标题将会立刻派上用场。

但梁思喆偏不遂他们的意,他拒绝揭开自己的伤疤,只用简短地三个字打发了这个问题:“我愿意。”

发布会的气氛降至冰点,在场所有记者都看出梁思喆的不配合,有一部分人开始小声抱怨,来之前他们已经写好了大致稿件,皆是此前网络上或真或假的爆料,就等梁思喆一开口,他们就能点击发布抢占热点。

可现在梁思喆维持着防御的姿态,避开一切敏感问题,拒谈自己的过去,那这场发布会还有什么爆点?

另一个记者站起来提问:“据说《十三天》拍摄之前,你跟曹修远导演的独子竞争过小满的角色,最后你是怎么拿到这角色的?”

“协议上写了,不谈跟曹导家人有关的事情。”梁思喆说。

“那转回你身上,你最后拿到角色,是否跟最近你和曹导的传闻有关?”

“我说传闻是假的你信么?”来发布会之前梁思喆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采访进行了一大半,他开始变得有些不耐烦,连绕弯子应付媒体都觉得烦躁,索性按照自己的性子,一一怼了回去。

场下的记者察觉到他这种态度,

这时他看见有人躬身小跑到郑寅旁边,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郑寅坐在第二排,梁思喆看到他脸色像是变了变,他也跟着心一沉,又出什么问题了?是曹烨还是曹老师出了问题?

郑寅跟那人匆忙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站起身来看向后排,像是在找什么人。

那人很快又一路小跑到台上,原本郑寅是让他跟主持人说暂停发布会,但经过舞台中央的梁思喆时,梁思喆抬手拽住了那人的胳膊:“怎么了?”

“有人要把曹导儿子的视频发出去,”那人语速很快,音量很低地说,“好像已经发了,但视频文件太大还没上传好,寅哥的意思是先暂停发布会……”

他话没说完,梁思喆脸色一变,从高脚凳站起身。

见梁思喆面沉如水地站起来,台下的记者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梁思喆看见郑寅朝之前那个提问的小个子男人走过去,那小个子也站了起来,两人似乎正在交涉。

“你们来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小个子忽然抬高了声音,“什么有问必答,一个小时都过去了什么也没答,就这种内容让我们怎么做头条?”

“对啊,”有人附和道,“跟说好的根本不一样啊!”

“不能这么糊弄我们吧?”

“提前写好的内容都不能用,全都在避重就轻,什么也没答。”

“根本就做不了头条啊。”

事实上他们的抱怨不无道理,梁思喆避重就轻地应付所有问题,这是他一贯接受采访时的风格,绕过记者用问题设下的陷阱,转而用自己的方式轻松带过去。他不喜欢制造热点,也不愿意成为所谓的头条,银幕之外,他只认真对待那些跟电影有关的采访,而那些关于他私生活的问题,他向来知道如何转移话题。

可在场的记者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梁思喆太聪明,太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以至于所有能够成为爆点的问题,都被他用自己的方式一一化解。

梁思喆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半蹲下来,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了下来。

抱怨声顿时弱了下来,所有人都回头看着走到台下的梁思喆,看着他直直地走向那个小个子记者。他一身戾气,坐在台上时被柔和的光雾过滤,让人只能看出他眉眼间冷淡的神色,但现在他下了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来者不善,自觉地噤声给他让路。

他们看着这个刚过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被囚禁在舞台的光圈里,被豢养的笼中雀,只是被暂时困在其中,伺机而动的食生肉的野兽。

梁思喆走过去,停到那小个子面前,扫了一眼他面前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正在上传视频的界面。郑寅似乎试过点击取消上传,但没用,视频还在上传,只是跳出了输入密码的弹窗。

梁思喆比那小个子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淡地说:“取消上传。”

“大明星亲自下场啊,”那人不怀好意地抬头回视他,“你跟曹修远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至于这么保护他家人?”

进度条显示上传了70%,数字还在一格一格地往上涨,速度不快但很稳,不出一分钟,这条视频就会被公之于众。

梁思喆单手握着键盘,把电脑送到小个子面前,冷冷道:“取消上传,快点。”

“凭什么?你们先说话不算话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上传速度像是变快了些,梁思喆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你到底取不取消?”

“我不取消,”小个子梗着脖子,“你有本事就砸了电脑。”

梁思喆一抬手,那架势真要把电脑重重摔烂,郑寅赶紧上前一步拦住他:“思喆,别冲动。”他用力把电脑夺过去,按了关机按钮。

“你以为只有我想发布吗?”那小个子抢不过电脑,恼羞成怒地冲郑寅吼道,“你们用这样的发布会糊弄我们做头条,明摆着把我们当傻子耍!”

周围又起了一阵附和声,再这样下去,很难预料接下来擅自发布视频的还会有多少家媒体,事情会朝着他们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梁思喆忽然伸手拽起了那小个子的衣领。

小个子有些慌张,试图往后挣脱:“你想干什么?这么多摄像机对着你,难道你还想动手?”

但他没能如愿挣脱,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力量大得惊人,且一靠近,就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和侵略感。他忽然意识到镜头里的梁思喆其实收敛了锋芒,而当他完全释放锋芒的时候,就像是一头鲜活蓬勃、蛰伏而动的野兽,没有人能真正降得住他。

“你们不是想要头条吗?”梁思喆手上用力,重重把他抵到了墙上,他俯在那小个子的耳边,压低声音冷冷道,“那我就送你们一个头条。”

第97章 P-第九章-9

拳头挥下去的时候全场一片骚乱,没人想到当着这么多摄像机的面,梁思喆真的敢动手。

站在一旁的郑寅赶忙过来拦,但那小个子身上已经挨了两拳。

许云初从后台赶了过来,几个工作人员挡住这片区域:“别拍了别拍了!麻烦大家先放下摄像机!别拍了!”

梁思喆很快被郑寅拦了下来,又似乎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只是想出手打那人两拳,打完便很快收了手。

他拿过桌面上已经关机的笔记本电脑,一用力将它拦腰折断,然后把键盘重重扔到了墙上。

“我要报警!”小个子记者一手捂着被打的肩膀,另一只手摸出手机,“我现在就报警,打人犯法你知不知道?”

梁思喆朝后台走,扔过来一句话:“我在后台等着。”

不出几分钟,这则爆炸性头条新闻就在全网发布——“梁思喆发布会全程黑脸,下场殴打记者惹众怒”。

警方很快赶到发布会现场,在多方了解情况之后,他们把梁思喆和那小个子记者带到了警局做笔录。

梁思喆下手不算太重,只在那记者身上留了一片淤青,不构成轻微伤,无需拘留,只需要私下和解。

那记者狮子大开口要求经济索赔,梁思喆没说什么便同意了,但那记者还要求他配合视频网站要求,录制道歉视频,这个条件却没谈妥,梁思喆拒绝录制。

接下来几天的头条新闻全都跟梁思喆有关,公众的视线很快从“曹修远猥亵章明涵”事件转移到“梁思喆打人”事件上。

“梁思喆殴打记者被警方带走”,“梁思喆拒绝因打人道歉”,“‘星播报’记者或将梁思喆告上法庭”……关于“梁思喆打人”事件的种种新闻,在网络上铺天盖地地传播开来。

梁思喆前一晚生日会的相关视频也流了出来,视频上路人叫着梁思喆的名字,可是他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谁也没理,于是关于梁思喆耍大牌的指责也很快传播开来。

几乎所有人,无论以往是否对娱乐圈八卦感兴趣,都在关注这件事,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唱衰梁思喆,他们把四年前金像奖影帝颁奖之夜上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影帝,和将拳头挥向记者的梁思喆放到一起进行对比,说他“高开低走”,“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那年的梁思喆刚刚迈入二十三岁,像是走在一根极细的钢丝绳上,头顶是月亮,他被明晃晃的光雾笼罩着。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他,那绳子越细,晃荡得越厉害,他们便望得越聚精会神,越全情投入。他们在等他从高处一头栽下来,上演一出从云端一落千丈的好戏。

而现在梁思喆真的跌落了。

打人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梁思喆的观众缘跌得厉害,“星播报”趁着自家记者被打的余温,策划了一场投票,说如果梁思喆新片上映,你是否会选择买票观影?74%的人投了“否”的选项。

资本市场风声鹤唳,风向比所有领域变得都要快,梁思喆负面新闻缠身,片约立竿见影地少了下来,但凡想要赚钱的片子,都在观望观众对于梁思喆的真实态度,没人敢在这个当口用他做主角。

梁思喆也是后来才意识到,潜意识里他将《望川之川》作为了自己的退路,他极其信任曹修远,认定就算曹修远没有出事,在这个节点,他也不会顾忌资本市场的意见。曹修远启用演员只有一个准则,就是这个人到底适不适合片中的角色。

曹修远就是这样目中无人、恃才傲物,可或许也正因此,他才能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人左右的天才导演。

去往机场的路上,车厢内,郑寅转过头问梁思喆有没有后悔那天召开发布会。

梁思喆笑了一下,侧过脸看向窗外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他想如果当年是曹烨演了《十三天》,接受曹修远的指导和点拨,曹烨一定可以意识到,父亲身份之外的曹修远是个十足的天才,天才到你很难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判他的所作所为。

可命运弄人,偏偏把他们推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上。

上飞机前梁思喆又给曹烨打了一个电话,前些天他打过去,语音一直提示对方在通话中,梁思喆猜测曹烨已经把自己的号码拉黑了,但这次拨过去,语音提示对方的号码停机了,曹烨大概弃用了这个号码。

也好,梁思喆想,他走上演戏这条路,是曹烨最初把机会让给了他,而现在他又因曹烨得罪了媒体和大众,差点让自己的演戏生涯半途夭折——这大概也能算……两清了吧?

一段无望的感情应该理性地斩断,而不是任由自己陷入到无望的情绪里。这道理梁思喆比谁都懂。难不成他要像他的父母一样,面对着一段已经穷途末路的感情,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煎熬地等着它再度回温吗?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梁思喆想,总会出现新的人,经历新的事,谁也不是非谁不可。

到了北方的一座僻静的小镇上,没有以往大张旗鼓的开机仪式,所有工作人员都到位后,剧组就很快开机了,曹修远坐在镜头后喊了一声“action”,剧组就立刻投入到了紧张拍摄状态中。

《望川》的情节并不复杂,两个从小生活在农村的小镇青年,陆河川和郭振,出于好奇发生了性关系,谁也没说爱谁,但无处发泄的过盛欲望让他们把这段关系秘密地维持了下来。两人高中毕业,在村子里随长辈干了两年活,某天陆河川搞来了一辆破卡车,说要带郭振出去挣钱,于是两人开始搭伙跑长途送货。他们在漫长的途中抽烟,争吵,**,直到有一天郭振的父亲重病,村子里的大神建议让郭振结婚,择吉日给父亲“冲喜”,病情才能好转……于是整个故事围绕着“冲喜”这件事,把一场荒唐的婚姻呈现得淋漓尽致。

梁思喆在片中饰演陆河川,跟饰演郭振的新人演员贺辛泽搭戏。贺辛泽一米七五左右,身材清瘦,长相放在娱乐圈里并不算很出挑,但跟这个角色的契合度很高,演技也不错。

片子一开始拍得很顺利,郭振作为新人,却没有新人身上用力过猛的问题,虽然有些情绪抓得不算太到位,但胜在自然,再加上曹修远一点拨,拍摄进展得很顺利。

但三个月后,拍到两人跑长途的戏份时,曹修远开始变得不满意,原本一个镜头拍三五遍就能过,但现在经常拍上三五十遍也过不了。

“CUT,情绪不够,”曹修远在镜头后面说,“这段戏的确要收着演,可你们的情绪得到那个份儿上,你爱他,你也爱他,”他指着梁思喆和贺辛泽,“你们彼此相爱可是谁都不表露真心,但你们现在呈现的状态是相爱的吗?你们不要只用技巧来演戏,太假了,感情不到位别想着用技巧糊弄过去,先别拍了,去酝酿一下情绪。”

那场戏的情节,是在跑送货长途时,郭振忽然说自己以后不跑长途了,他要回家结婚了。陆河川没什么反应,还开了一句玩笑,说你小子被男人干久了,以后对着媳妇儿能硬起来么?郭振像是受到了些许羞辱,沉默着没接话。陆河川忽然把油门踩到了底,在公路上飙了十几里,直到快要跟前方的车相撞时,他才一脚踩停了车子。他把车停到路边,点了一支烟来抽。

这段戏又拍了十几遍,曹修远始终不过。在场的人都看出来,问题出在梁思喆身上,郭振是新人,演这种对手戏,只能靠梁思喆带着他入戏。

但梁思喆自己似乎也入不了戏。梁思喆也知道自己有很大的问题,在这之前他拍过的片子,要么是少年的暗恋,要么是感情线很隐晦的剧情片,要么是带着喜剧风格的爱情片,从来没有在戏中经历过这么浓烈的感情。

就算在生活中,他也没经历过这样的感情,他的几段感情都草草了事,说不上有多爱她们,出于父母婚姻失败的原因,他对感情嫉妒悲观,好像因此丧失了投入一段感情的能力。

这段戏拍了三天,第三天曹修远终于发了火。合作四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冲着梁思喆发脾气。

“你问问你自己,你相信你爱郭振吗?”曹修远摔了剧本,“你自己都不信的事情凭什么让观众相信?说了多少遍,感情不到那份儿上,技巧只能让你显得非常假!你不是谈过恋爱吗?白谈了吗?那你现在去谈,我不管你找谁,我给你放假让你去谈,等你知道什么叫爱再回来继续拍,半年一年都行,别在这继续浪费剧组的时间!这段戏过不去你往后还怎么演?!”

这话说完,曹修远真的给整个剧组放了三天假。

那是梁思喆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他每天待在酒店看剧本,试图让自己沉浸到角色里,进入陆河川的情绪。但他怎么也没办法找到状态。

他去找了郑寅,郑寅让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他叹了口气,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摇头轻声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呢?”

那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好像别人不知道很正常,但他梁思喆天生该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梁思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儿出现了问题,这片子让他痛苦极了。他想或许他并不适合这片子,曹老师当时只是看错了人,就算是天才,也会有偶尔出错的时候。

他天生要强,自打练小提琴起就没认输过,可拍这场戏带来的痛苦感,让他几乎想要放弃这个角色。

他甚至想曹老师能不能尽快发现他其实根本演不好陆河川,然后果断地把他换掉,换一个人来演。

这样他就能谁都对得起,对得起曹修远,也能对得起曹烨。

这想法一出,让他又想到了曹烨。三个月以来他一直避免想到曹烨,可这时曹烨还是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再次出现了。

他忽然发现就算《望川》是他无可选择的最后一条后路,在他走向这条路时,他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看看那个让他“不要跟曹修远合作”的少年。他仍然不知道当时的选择是否正确。

当晚梁思喆失眠了。

曹烨在他脑中跟他打了个照面,梁思喆就没办法再次把他封印起来了。

他无法控制地想到茵四街的时光,高挑的少年威风凛凛地牵着他的狗,还有他拉小提琴的样子,以及唱《小星星》的样子;

初次梦遗的样子,趴着睡觉的样子,被摸了头要炸的样子;

他们走在楼梯上,他勾着他的脖子,偏过脸说“你演我的片子还是我爸的片子”的样子;

拍《十三天》时他忽然来剧组失魂落魄的样子;

首映礼后台他跟那些朋友们打趣的样子;

还有他最后一次见到曹烨,少年脸色苍白濒临崩溃的样子。

梁思喆忽然意识到,就算他刻意忽略自己对曹烨的关注,他还是能记起这些年见过的曹烨的每一个模样。

它们就像失去了“暂停播放”按键的老电影,一刻也不停地在他脑中循环播放。

原来他并不是“有点喜欢”曹烨,他骗了自己,他其实是非常渴望地、无望地,远远地看着,隐蔽地爱着他的少年。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从茵四那时起,他就无法克制地爱上了他的少年。最初他不能接受自己喜欢同性,后来他害怕自己的喜欢被对方发现。

所以他一直在躲,他承认自己喜欢曹烨,可他却一直在欺骗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曹烨。

——没了他也可以,没什么大不了,人生都得走下去,谁不能离开谁呢?

就这样,他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他只有躲避这份情感,才能做到自我保护,让自己不那么陷落进去,正常生活,正常恋爱。

可现在曹修远让他沉到陆河川的情绪里,让他把真实的爱表现出来,他没办法躲下去了。

他得把自己剖开,把他爱过的情绪完整地掏出来,因为那一刻的陆河川就是那样渴望而无望地爱着郭振。

次日剧组重新开机,再拍这段戏时,梁思喆只拍了一条就过了。

下午拍床戏时,剧组清场,狭窄的小旅馆房间里,赤裸着的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陆河川压在郭振身上,他们的身体耸动,陆河川的声音很低,他趴在郭振耳边,问他什么时候办事,对方是怎样的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婚礼那天用不用他去给他当伴郎。

他们像是耳语般地对话,陆河川忽然开始发力,像是要把来不及做的事情一并做完。

结束后他没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郭振,说“那我们以后还见不见面了?”

“别见了吧。”郭振说。

陆河川“嗯”了一声。

那场戏拍完,曹修远喊了“cut”,梁思喆还是没松手,他的手臂仅仅箍着贺辛泽,很久没缓过情绪。

贺辛泽被他箍得疼,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声“思喆哥”。

梁思喆抬头看他,如梦初醒,忽然记起少年眼睛明亮地叫他“思喆哥哥”的模样,这才惊觉这是在戏里,他抱着的人不是曹烨。

那晚他做了一场梦,旖旎的,潮湿的梦境,他跟曹烨身体纠缠,就像陆河川和郭振那样。

醒来之后他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怔,原来他对曹烨是有欲望的,他想。他没喜欢过男人,没对男人有过欲望,喜欢曹烨时也只觉得他可爱,没往别的方向想过。

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渴望曹烨,不仅仅是精神上的,还有生理上的。

夜色里,他把手往下探过去,他喜欢曹烨这么多年,可这是第一次,他想着曹烨为自己纾解欲望。

真是讽刺,人生可能是一场荒诞剧,结束之后梁思喆有些失焦地想,他因为《望川》失去曹烨,也因为《望川》才发现自己其实深爱着他,可如果当时他跟着曹烨走了,不演《望川》,不需要沉浸到陆河川的情绪里,会不会他这辈子都能骗过自己,说服自己其实没那么喜欢曹烨?

《望川》后来的拍摄,梁思喆一直拍得很痛苦。这种痛苦不是曹修远带来的,事实上在他找到状态以后,他每条都拍得很顺利,没再出现过几十条不过的情况。

可长久沉浸在这种无望的情绪里,给他带来的消耗太大了。他没办法做自我保护,让自己避免陷入到情绪之中,他自己的情绪和陆河川的情绪叠加到一起,让他每天都过得极其压抑。

他好像又回到了拍摄《十三天》的时候,每天都在戏里,没办法出戏。

《望川》后半段他完全进入了陆河川的角色,情绪驱使他做出角色行为,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曹修远说过他就过了,他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抽离出角色,去评判自己到底演得怎么样。

所以《望川》杀青大半年后,在听到自己入围了戛纳最佳男主角时,梁思喆几乎难以置信。他全程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可这片子却给了他最高的荣誉。人生就是这么阴差阳错。

《望川》杀青后,梁思喆试着去找曹烨,联系他的那些朋友,可他们都说不知道曹烨在哪里,在做什么。

梁思喆试着接其他的片子,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进入到别的角色。《望川》的后劲太大了,那种无望的情绪始终在拉扯着他,就好像水底的水草一般,紧紧地缠着他,要带着他沉入水底。有几次在梦里,梁思喆梦到了曹烨,梦到他后退着说那几句生日祝福,醒来之后,他有种呼吸困难的溺水感。

他没法从情绪中走出来,也就接不了新的角色,进入新的情绪。

某一次跟一个圈内朋友喝酒时,他偶然看到了一个剧本,剧本并不成熟,是一个业余编剧写的故事,故事也并不有趣,是讲一对出演《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越剧演员分分合合的故事。

没人想到梁思喆会对这故事感兴趣,但他确实很快就确定了自己要做导演,要拍这片子。这决定他做得很果断,他买下了剧本版权,在征得原编剧的同意后大动了剧本,还改了名字,叫《梁生祝梦》。

这消息在国内被媒体曝光后,不少人都说梁思喆眼高于顶,演员都没做好,却想着转型做导演。

但梁思喆没理这些评论,他自己投钱,找了圈内相熟的人,组了剧组的主要班底,没用很有名的演员。

经纪公司不同意他这时候做导演,正好五年的合同期也到了,他跟公司一拍两散,从此跟许云初单打独斗,没再加入哪个公司。这样自由,他也不喜欢受到经纪公司的束缚。

《梁生祝梦》还在筹备阶段,梁思喆一边忙剧组的事,一边到中戏的导演班旁听。媒体频频拍到他戴着口罩出现在中戏的校园,还有他上课时低头做笔记的模样,于是越来越多人开始相信,梁思喆是真的要大动干戈地做导演了。

片子还在筹备期,梁思喆接到戛纳电影节颁奖的消息。他坐飞机到了戛纳,没做什么精心的准备,他不觉得自己能拿奖,毕竟那片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演成了什么样。

坐在台下,听到颁奖嘉宾用法语的音调,有些蹩脚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时,那一瞬间他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连颁奖词都没准备,跟曹修远、郑寅、许云初依次拥抱,然后走到颁奖台上接过奖杯。站到立式话筒前,灯光刺眼,隔着光雾他看不清台下的任何人。但也没关系,梁思喆想,反正最想见的那个人也不在。

他举了一下奖杯,只说了一句颁奖感言:“谢谢我恩师曹修远导演。”说完后他面对着台下鞠了一躬,然后他直起身下了台。

站到颁奖台上的人都语速密集,生怕说不完一长串的感谢名单,可梁思喆却觉得他没什么好感谢的,他无父无母,除了曹烨也没接受过什么朋友的帮助。

站在这颁奖台上,他唯一要感谢的就是曹修远,这片子是他点名要自己来演的。可是他忘了,这次明明是他帮曹修远翻了身,应该曹修远谢谢他。

回酒店的路上,郑寅从副驾驶回头问他:“黎悠去世的消息,你知道吧?”

“什么时候的事情?”梁思喆眼中难掩震惊,他近两年很少关注娱乐圈的消息,尤其是避免跟曹烨有关的消息。

“《望川》拍摄的时候,”郑寅说,“曹导放了三天假,就是去参加黎悠的葬礼,怕打扰你的情绪,一直没跟你说过。”

梁思喆没应声,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黎悠老师什么时候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