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后来问曹导才知道的,她那次回国的时候,就已经病得很重了。三个月后她离世,保密工作做得好,媒体没太报道这件事。”

“哦。”梁思喆发怔地应了一声,所以曹烨当时来找自己时的处境,比他知道得还要难过。他孤立无援,把自己当浮木攀着,但他却没抓住他伸过来求救的手。

“昨天黎悠祭日,曹烨公布了她的遗书,你可以看看。”郑寅把手机递过来,梁思喆接过看了一遍。

黎悠在遗书里为曹修远做了澄清,说她和曹修远很早就分开,他们的婚姻也不存在骗婚的情况,曹导当时与章明涵正常恋爱,没有猥亵行为。

这遗书是曹烨公布的,梁思喆看着标题上“曹修远独子”那几个字,曹烨恨透了曹修远,可还是按照黎悠最后的请求,公布了她的遗书,在戛纳前夜为曹修远洗脱了罪名。

那个心软善良的少年,应该是走出来了吧?就算自己没有做那块拉他上岸的浮木,他也自己漂上了岸。

回到酒店,梁思喆把奖杯放到桌上,他坐在床边,看着那尊在灯下金光闪闪的金棕榈奖杯。

曾经他以为这奖杯距离自己遥不可及,可现在他真的拿到了,又觉得似乎并没有那么高兴。

就像是辗转攀到了这条山路的顶端,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云海,恍然间发现,曾经一起在山脚下启程的那个人,早已跟自己失散了,放眼望去,寻不到他的踪迹。

云海很美可人迹罕至,他欣赏着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无法欣赏的美景,可心底却忽然浮现出一种无法宣泄的空虚感和孤独感,难道余生都要这样度过么?漫漫长路,真是难熬。

梁思喆关了灯,躺到床上,闭上眼。

睡一觉就都好了,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陷入了梦境里。他又梦到了那电梯监控的画面,曹烨站到他眼前,他只能看到他嘴唇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电梯门徐徐关上,他焦急地想听清曹烨说的话,他想和曹烨一样迈进电梯,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抬不动腿。

在电梯合上的最后一瞬他听清了曹烨说的那句话,不是在说“你别去拍曹修远的片子”。

那个少年无助地看着他,哀声地向他发出求救:

——“梁思喆,你站到我这边吧。”

——“我需要你。”

——“你陪我走一段。”

——“你站到我这边吧好不好?”

梁思喆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梦魇,他想醒可是却醒不过来。

胸口酸涩的感觉让他难受极了,以至于没办法舒展身体,只能尽可能蜷缩起来。

他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醒过来,醒来之后他对着空气怔了片刻,等到呼吸平复下来,他下了床,走到行李箱便,弯腰拿出了一个硬盘。

自从把这个硬盘拿到手后,他还从来没看过里面的内容。但无论去哪,他一直带着它。

现在他忽然很想见到曹烨。他两年没见过他了,这是他唯一拥有的,跟曹烨有关的视频资料。

他把硬盘接到酒店的电脑上,监控的画面跳出来,忽地他耳边就想起来曹烨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两个男人性交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们让我想到那两条狗,真让人恶心。”

他握紧了鼠标,盯着屏幕上那个少年,少年一步步后退,离他越来越远,直至退出了他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因为冲突章怕断在中间大家也很难受,所以这几章我一直在爆肝更,每章都七八千字,今天更了一万多,太累了,回到N章就不会这么多字了,我也要休息一下……谢谢诸位看到这里,故事到这基本就差不多圆了,还有没圆的地方后面会穿插着说一下,但P章到这就结束了。

第98章 N-第十章-1

视频上的少年一步步往后退,退到了电梯里,电梯门合上,片刻后僵立在原地的梁思喆抬手摁开了电梯,也跟着迈了进去。

曹烨看着投影幕布上灰白色的画面,有些发怔地低声道:“所以后来他还是追出去了。”

“是啊,”许云初也看着监控画面,回忆道,“那晚的生日会是公司办的,请了很多人,不只有思喆的圈内朋友,还有很多媒体记者,他招呼也没打一声,生日会开到一半人忽然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做了什么,原来是出去找你了……”一切梁思喆当年的反常行为都得到了解释,许云初苦笑了一下,“那晚到场的媒体后来都很不满,所以第二天发布会打记者的事情发生后,几家媒体一起联手控诉他耍大牌,这些事情他从来都没解释过。也是……感情这么私密的事情,他跟谁解释呢……”

曹烨回想起五年前那一晚的自己,他大步跑出了酒店,正遇到绿灯,他穿过马路后又跑了一段路,在第一个路口处就拐了弯。公路上的灯光太亮,把他的脆弱和不堪一击照得无处遁形,所以他很快拐入了那条小路,找了一棵可以遮住自己的树,蹲下来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你追出来做什么呢?曹烨看着投影上的梁思喆想,在我说服自己与你从此分道扬镳的那一晚,会不会你也犹豫过要拒绝曹修远,想过要陪我多走一段路?

“找到了,”许云初踩在矮凳上,手上举着刚从架子上拿下的光盘,“我就记得当时发布会的完整视频放在了他这里,要不是这光盘上印了当年经纪公司的logo,还真是不好找。”她从矮凳上下来,用指甲把经纪公司的封标揭下来,递给曹烨,“封标都没拆,看来他拿回来以后就没看过。”

曹烨把光盘接过来:“你还没跟我说过打记者到底是怎么回事。”

“打记者啊……”许云初回忆道,“当年那场发布会不是我策划的,是思喆和郑寅老师决定的,这决定很突然,他们谁也没通知,郑寅一个人联系了场地和媒体,等到第二天发布会开始前几个小时,思喆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去了现场,看到郑寅提前给记者准备的协议才猜到这场发布会的目的。”

“什么目的?”曹烨微微蹙眉。

“当时有不少家媒体都想通过曝光你的隐私吸引眼球,于是他们跟媒体做了个交易,用思喆的隐私去交换你的隐私……”

曹烨几乎一震,有些不可思议道:“交易?”

“很难相信吧,那天早上我去了现场,第一反应也是觉得有些荒唐,但事实就是这样。当时跟曹修远导演关系最近的就是你们两个人,思喆是公众人物,本来就是媒体关注的焦点,他主动曝光自己,媒体就答应了,毕竟曝光曹导家人这种事,的确会带来关注度,但也会招来骂声,而思喆主动召开发布会就不一样了,有关注度的同时又没人会去骂媒体,这年头大家还是很怕被骂的。”

曹烨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年决裂发生之后,他就开始避免关注梁思喆的新闻,他隐约知道梁思喆开了一场发布会,还下场打了记者,几乎招致整个媒体行业的抵制,却没想到这场发布会追溯到源头,居然因他而起。

“你看现场视频吧,”许云初说,“下场打记者的真相都在里面。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是为了报曹导的恩,才把事情做到这份儿上,那记者还猜测他和曹导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才能豁上自己的名誉保全曹导家人的隐私,现在这样一想就全都能理解了……”许云初弯下腰,把小小白的窝从地上拾起来,“这人真是,自己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居然没人知道,他究竟打算藏到什么时候……”她说着摇了摇头,“我叫司机过来接我就好,你留下来看发布会视频吧。

曹烨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仓促应了一声。直到楼下传来合上门的声音,他才回过神,走过去把光盘放到放映机里。

视频里嘈杂的背景音响起来,曹烨抬头看着投影画面上坐在圆光里的梁思喆。

梁思喆坐在高脚凳上,微微侧身对着斜切的镜头。倏地曹烨就想起当年茵四街分开的前一晚,梁思喆也是这样屈起腿坐在木凳子上,在安静的夜色里给他吹了一段清亮的口哨。

那晚梁思喆的侧脸被月色勾勒得很温柔,可现在面对着台下虎视眈眈的媒体和环伺的镜头,梁思喆却显得戒备而锋利。

“梁思喆,据说你演《十三天》之前,你父母开车撞死了人,请问是不是真的?”

“事情发生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再去看望过逝者的家人?”

“你之前的学校有人爆料,说你曾经是学校乐团的小提琴首席,那为什么拍《十三天》的时候还要使用手替?”

妈的,曹烨攥紧了手指用力捏着关节,你们把他身上遭遇的变故调查得那么清楚,又怎么忍心问出这样的问题,血淋淋地剖开他已经愈合的伤疤?

他看着梁思喆交握在一起的手,他的右手在反复掰着左手的关节,那只再也拨不了琴弦的左手,他的动作看上去很用力,像是要把左手掰断一样。

这些问题梁思喆竟都忍了,可却在那记者要上传视频时起身跳下了舞台,下场打了人。

所以这些年自己能生活得这么风平浪静,全都是因为在这场发布会上,梁思喆把即将到来的风雨冰雹替他挡了下来。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啊梁思喆……也是,你根本没机会说。曹烨想。

当年他跟梁思喆决裂之后,关于梁思喆和曹修远关系的猜测被推上了高潮,他看着心烦,下定决心以后跟梁思喆分道扬镳,从此不再关注他的消息,就这样他把梁思喆的手机号彻底拉黑了,然后很快弃用了那个号码。

那天之后黎悠就提出要回美国,曹烨当时在铺天盖地的关于曹修远的舆论中过得浑浑噩噩,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诉他,黎悠不能继续待在国内被舆论影响心情,于是他很快跟指挥叔叔联系了医院和机场,陪黎悠一起回了美国。

隔着一望无际的太平洋,那些关于曹修远和梁思喆的消息只能传回零星半点,如果不去特意关注,他就能当作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

“你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去了。”他忽然记起三个月前梁思喆这样说过。那时候他像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到底还有多少真心话隐藏在这些漫不经心的闲聊里?

一直被冰封起来的真相此刻汹涌地破冰而出,梁思喆说过的那些话此起彼伏地在曹烨耳边响起来。

“曹烨,我用你堂弟钓你呢。”

“我是坏人,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算求和成功了么?”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进一步你退十步……”

“譬如……影帝梁思喆与曹修远之子深夜坠崖,疑似殉情。”

……

那些他想躲开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从不敢顺着往深处想的话,此刻字字句句地指向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念头:梁思喆喜欢你,他喜欢你好多年了。

这埋藏多年的未曾宣之于口的感情,陡一被揭开,让曹烨有些措手不及。

该怎么去面对?该怎么去回应?还是应该继续躲起来,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心头好像一团乱麻,被鼓胀的情绪填塞着,以至于他没办法去理智清醒地捋清自己的想法。

曹烨有些茫然地看着放映厅的收藏架,那上面有一格专门摆放着梁思喆自己出演的作品。这些年他从来也没看过梁思喆演的片子,每次有人约他去看梁思喆的电影,他就会从心底涌上一种莫名的恐惧和退缩,他像是不敢面对镜头里的梁思喆。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曹烨?

曹烨想他应该出去透透气,放映间里太闷了,他的脑子里此刻装满了各种想法,它们乱成一团,让他大脑发热,没办法冷静下来。

他下了楼,走出了梁思喆的房子。

夜色降临,外面飘起了小雨,已经进入秋天,雨点落在脸上有少许的凉意。

曹烨拉开车门坐进去,启动了车子,他打开车窗,让雨点飘进来。他想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脑中全都是梁思喆——他靠在树干上,在夜色里呼出白烟的样子;半个月前小小白即将离开,他带着兜帽和口罩,眼眶发红的样子;他执意拉着自己录指纹的样子;《至暗抉择》杀青第二天,梁思喆咬着烟躬**,凑近朝他借火的样子……他还记得梁思喆很长的,微颤的睫毛,像薄薄的蝉翼一样盖下来,那一刻他好像听到了十年前茵四街上的蝉鸣。

身后忽然响起短促的鸣笛声,后面的车在催着他过红绿灯。曹烨回过神来,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了,他本能地直着往前开,又发觉自己刚刚停在了向左拐的车道上。

大脑像是倏地清醒过来,曹烨意识到他又把车子开到了茵四。

自打三年前回国,他就总是无意识地来到茵四。醉酒后清醒过来,十次有九次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茵四。

车子停到茵四的街头,曹烨坐在车里看着这条街。它已经不是当年的茵四了,它僻静而干净,相比十年前少了一些烟火气。

这里曾经是老杜面馆,他跟梁思喆经常坐在露天的摊位上吃面;再往前是一家早餐摊,梁思喆起得早,经常会带小笼包回蓝宴;再往前是炒菜馆,溜肝尖和干锅包菜的味道很地道,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他们就点这两道菜;再往前是水果摊,夏天老板切了西瓜,经常喊他们过去吃几块;水果摊的对面就是那个白天门可罗雀,晚上门庭若市的蓝宴。

那时满街的市井气息,从早到晚都有挥之不去的浓重的油烟味,地面堆积着陈年的油垢,蓝宴更是藏污纳垢,一到晚上,大腹便便的客人和浓妆艳抹的歌女就成双成对地出现。

回想过往,茵四好像是他迄今为止待过的最脏乱腌臜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可如今他站在这条街,想到十年前的茵四,就好像看到了雨后铺了一地的银白月光,还有坐在木凳子上,吹着口哨的梁思喆。

那旋律他居然到现在还记得。

他的心脏开始快速地跳动,在胸腔里有力地来回撞击。

他尘封了很多年的感情似乎被撬开了一角,然后不由分说地呼啸着涌了出来。

曹烨忽然发现,他好像不只是想回到十年前的茵四那么简单。

十五岁的少年只知心脏跳得很快,却不知那是心动;

只知心脏在那一瞬漏跳了一拍,却不懂那是悸动。

可二十五岁的曹烨望着这条街,像是猛地清醒过来,他喜欢梁思喆,从不知心动的少年开始,他的第一次心动就是因为梁思喆。

一开始他不知道那是喜欢,后来他害怕承认那是喜欢。潜意识里,他把同性恋等同于曹修远和郑寅,等同于他的小世界崩塌的开始,所以他厌恶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继而迁怒起他对梁思喆的感情。

难怪一想起梁思喆就会莫名心烦,难怪一打开梁思喆的片子就会莫名恐惧。

他一直抗拒往深处想,因为潜意识里他知道他有多喜欢梁思喆,他在躲,他害怕承认自己喜欢梁思喆,因为那会让他跟曹修远一样,让他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

妈的,曹烨忽然握拳砸了一下方向盘,他究竟惦记了梁思喆多少年?他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就惦记上了梁思喆?

这些年他花天酒地到处风流,到底是在干什么?!他以为自己可以远离曹修远,跟他毫无瓜葛,可这些年他谈了一个又一个姑娘,不是恰好变成了另一个曹修远么?真是荒唐。

他突然很想见梁思喆。虽然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些什么,会发生些什么,想到当年目睹曹修远和郑寅的那一幕,他还是觉得不舒服。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跟同性发生亲密关系,就像当年的曹修远和郑寅一样身体交叠。那让他觉得恐惧。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见到梁思喆。他有半个月没见他了,他很想梁思喆。

他一直在躲避自己的真实想法,可事实就是,他每天一睁眼就会想到梁思喆,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拍了哪场戏,会不会主动想到自己。

曹烨打了一把方向盘,调转车头驶出茵四,他要驶去机场,去跟梁思喆见一面。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下一章,应该会有一个大的突破。

第99章 N-第十章-2

去往机场的路上,零星飘落的小雨越下越大,雨点落到车玻璃上溅成水花,前方的汽车尾灯被氤氲得一片模糊,覆在车窗上的水雾一次又一次被快速摆动的雨刷刮到两侧。

曹烨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大概不适合开车,他满脑子都装着梁思喆,只要一停到红绿灯路口,就会陷入发怔的状态,有好几次,后面的车子响了好几声喇叭,他才注意到已经变了绿灯。

可他没办法停下来,想见梁思喆的念头自打出现以后,便在他的大脑中变得越来越强烈。

路程开了一大半,曹烨才记得给助理打电话,让她订今晚最早一班去上海的机票。

“今晚?”助理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提醒道,“外面下雨了,今晚去上海的航班应该停飞了吧?”

曹烨这才察觉自己现在理智全无,他冒雨开了一路车,居然要等到别人提醒,才意识到雨天航班会延误。

他下意识低低地骂了一声,又问:“那高铁还有没有班次?”

助理很快查出信息:“还有一班,一个小时后发车,我给您订上?”

挂了电话,曹烨掉头往高铁站开。紧赶慢赶,赶在发车之前曹烨坐上了高铁。

坐到位置上,曹烨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这雨下得不急不缓,偏偏没有要停的迹象。梁思喆那边怎么样?是不是下了很大的雨?

曹烨把手机拿出来,调出了跟梁思喆的聊天界面,他输了几个字上去:“你那边有没有下雨?”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又删掉,改成“你在做什么?”拇指悬在“发送”上方,片刻后又删掉。

好像怎么问都词不达意。

几乎能想到梁思喆回过来的消息——“下了”或是“在看剧本”。然后呢,又该说什么?

想跟梁思喆说话,见面,靠近,可是又害怕跟梁思喆说话,见面,靠近。

真是矛盾。

算了,见了面再说吧。曹烨抬手摁熄了屏幕,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应该会很难熬,曹烨用pad搜出了“梁生祝梦”,视频网站给出的评分是7.1,不算很好的分数。许云初说梁思喆拍这片子也是因为他,他有些好奇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

这片子三个月前他在乌托的影院里看过,那天是决裂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也许是看的心情不对,那天他并没有看进去这片子。

曹烨带上耳机,看着pad屏幕。

电影开始进入画面,遥远而模糊的舞台上,两个戏剧演员吊高了嗓子对唱:

“要是你梁兄亲未定,小弟替你来作大媒——”

“贤弟替我来做媒,但未知千金是哪一位?”

唱的是越剧《梁祝》。

片头曹烨还记得,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捏着遥控器,蹲在地上有些出神地看着电视机的画面。

然后女人被一声“妈”叫回了神,匆忙地站起来,把电视关了,开始围着十几岁的女儿忙里忙外,几分钟后,女人站在窗边,看着女儿下了楼,楼下有男孩跨在自行车上等着她。

女人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忽然吊高了嗓子,细细地唱:“要是你梁兄亲未定,小弟替你来作大媒——”

屋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女人声音没停,直到那男人有些不难烦地打断她:“剧院都倒闭了,还唱呢?上午月嫂公司不是要你去面试,还去不去了?”

细细的戏腔戛然而止,女人怔了怔,应道:“去。”

出门前两人又吵了一架,因为一件很琐碎的事情——昨晚男人出门喝酒,临走时忘了随手把垃圾带上。

片子的前半部分充斥着琐碎的生活细节,男人和女人不断的争吵、妥协,毫无意义地消磨时光,也折磨着观众的耐心。

直到女人做了月嫂,去了一对年轻夫妻家里,照顾产后的孕妇和新生的婴儿。她在那里碰到了曾经戏剧班的老师,老师拉着她的手,给自己的女儿介绍:“梁雁和祝淮山啊,那可是我们当时戏剧班的金童玉女,演梁山伯和祝英台,台上梁祝,台下祝梁,台上台下都是一对,真是羡煞旁人啊……”

讲述的声音渐远,镜头逐渐模糊,转向了剧院后台,二十出头的祝淮山和梁雁正在上妆,两人束着高高的发髻,讲话时都带着意气风发的戏腔。

他们是校园里最登对的红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年轻时他们的恋情波折重重,扛过了家庭的阻力,外人的插足,彼此的偏执,从戏剧班毕业时两人分别被全国最有名的两个剧团录取,他们大吵了一架后,还是为对方做了牺牲,一起去了地方上的一家私人小剧团,继续做台上的梁祝,台下的祝梁。

轰轰烈烈的恋情尘埃落定,金童玉女过上了童话般的生活,最终却被生活消磨成了最琐碎的模样。

那晚梁雁下班回家,临睡前她问了祝淮山一个问题:“梁山伯和祝英台如果最后没有化蝶,而是生活在了一起,会变成什么样?”

“会变成什么样?”快要入睡的祝淮山有些不耐地咕哝,“会变成我们这样吧。”

几个月后两人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从大厅出来时他们还在为女儿的抚养权争吵。

镜头分别给了两人特写,拍了他们在争吵时互相厌烦的眼神和不自觉下撇的嘴角。

片子结束,字幕开始滚动。这片子现实得让人透不过气,难以想象梁思喆花费了两年时间,居然拍了这样一个故事出来。

老实讲,它也不算太差。拍摄手法和转场方式都可圈可点,可这故事实在是现实得让人不想看下去。

片子结束之后又自动跳出了一个视频,是三年前《梁生祝梦》上映期间,梁思喆接受采访的一段视频。这片子票房不佳,当时不少媒体嘲讽梁思喆步子迈得太大,结果栽了跟头。

举着话筒的记者跟在他身后问:“现在片子上映一周,票房刚过千万,院线排片量也很少,你会不会后悔花两年时间拍了这样一部作品出来?”

正在朝前走的梁思喆闻言侧过脸看了一眼提问的记者:“为什么会后悔?”

“票房和口碑都不佳,你应该不会一点都不在意观众的评价吧,毕竟片子拍出来都是给人看的……”

他话没说完,梁思喆头也不回地打断他,撂下一句:“我拍来渡己不行么?”说完就大步走了。

花了两年,拍来渡己……曹烨看着屏幕上停留的梁思喆的背影,为什么梁思喆会选这样一个现实的故事来拍?

电影是造梦的艺术,可梁思喆拍的这部片子,恰恰是把一场美梦打碎给人看。梁思喆一定知道,这片子不会是大众喜欢的那个类型,可他还是花了两年时间把它,拍了出来。

曹烨在搜索框上敲了“梁生祝梦”四个字,点进影评页面,粗略扫了一眼几个最高赞的影评:

“丧。就一个建议,别看,看了恐婚。”

“难以想象梁影帝会挑了一个这么现实的题材倒腾两年,他到底在想什么?”

“梁祝如果最后没有化蝶,而是生活在了一起,会怎么样?王子和公主快乐生活在一起之后的故事……细思极恐。”

“片子拍得倒很真诚,只是梁影帝谈了那么多段恋爱,居然对爱情的态度这么悲观?”

曹烨盯着下面一条评论微微出神:“这片子,对于爱而不得的人有奇效,因为它在打碎爱情,告诉你得到了也未必会有那么好。我猜梁思喆大概跟我一样,有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并且在通过这片子劝自己放手。”

拍来渡己。

所以梁思喆这几年一直在劝自己放手。

曹烨拿过手机,又看了一眼跟梁思喆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在曹烨问他能不能借用放映间的那条,梁思喆说“用吧”。那以后梁思喆就再也没发过消息。

一时间,曹烨心头浮上了一丝慌乱。

他没想过要跟梁思喆从朋友的关系再往前迈一步,可现在得知梁思喆随时有可能松开手往后退,他又有些不知所措。

茵四变了,蓝宴拆了,小小白也没了,十年前的联系好像都被时光一点一点斩断了——会不会就在他发现了自己喜欢梁思喆的这一刻,梁思喆却选择了放手?

出了高铁站,上海的暴雨瓢泼似的往身上洒,曹烨没带伞,迈出去的一瞬浑身就湿透了。

他用手机叫了一辆车,拉开门坐进去,司机回过头给他递纸巾:“这雨可够大的。”

曹烨没说话,他看着敲在车窗上的雨点,忽然想到了两个月前《至暗抉择》拍摄片场,梁思喆握着的那把朝自己倾过来的伞。

车子行驶在马路上,像是劈开漫天的雨帘。

坐在车上,曹烨觉得像是疾驰在梦里。十年前他们待在茵四,那一晚的雨也下得这么大,他们在蓝宴闷了一天,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十三天》的剧本,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这一晃,时间就过去了十年。

他想到他与梁思喆认识的这十年——

金像奖颁奖的后台,他倚着柱子跟朋友说话,假装没看到梁思喆,可他忍不住朝他看一眼,再看一眼,却在梁思喆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很快侧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

打过《隔离区》的制片人后,梁思喆用手指挡着他的脸穿过人群,那一瞬他手指上很淡的红酒的味道,掌心微凉的温度,还有涌到胸口酸涩鼓胀的感觉,隔了很多年到现在他还记得很清楚。

决裂的那一晚他短暂地睡着了一会儿,然后梦到了梁思喆忽然过来找自己,说他不演曹修远的片子了,那一瞬他陷入巨大的狂喜,然后本能地觉得自己在做梦。醒来后发现真的只是一场梦,他对着黑暗发了很久的呆,觉得胸口空落落的。

再之后的五年,他刻意躲避关于梁思喆的所有消息,谈了一段又一段恋爱。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在他面前提起梁思喆,以至于程端开玩笑说梁思喆和曹修远是他身上触不得的两片逆鳞。

想想真是荒唐。他无意识地喜欢了梁思喆这么多年,居然还自欺欺人地一无所觉。

这些年你在做什么啊曹烨?三个月前当着梁思喆的面跟林幻调情,一个月前又把秦真真跟梁思喆安排到了一个剧组,做了这么多荒唐事,梁思喆凭什么还待在原地等你?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司机回过头,刚要说拿伞送他出去,却见曹烨已经推门下了车。

迈入酒店大堂,门童给他开门,大堂里等待的客人都朝他看过来。

曹烨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湿透,看上去有多狼狈。

算了,再狼狈的模样也被梁思喆见到过。曹烨拿出手机,给梁思喆拨了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后接通,梁思喆在那头说:“曹烨?”

“梁思喆,”曹烨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镇定一些,“我在酒店大堂,你让宋清言来接我吧。”

“你来上海了?”梁思喆像是微微一愣,随即应道,“好,你等一会儿。”

挂了电话,曹烨站在酒店大堂发怔。他脑袋一热就跑了过来,可见到梁思喆之后要说什么?说我喜欢你吗?可他好像还没做好从朋友这一步迈出去,从此变成同性恋人的准备。

心烦意乱。害怕进一步,也害怕在原地待着,更害怕梁思喆忽然往后退。

脑中的想法还没捋清楚,曹烨看见梁思喆走过来了。

梁思喆没让宋清言下来,他自己到酒店大堂来接曹烨了。

他只戴了一张黑色的口罩,就那么朝曹烨走过来,停在他面前看着他,眼神看上去黑沉沉的。

酒店大堂零星几个人转头看过来,但梁思喆没理。

他赌赢了。梁思喆看着浑身湿透的曹烨想。

他的少年像个湿漉漉的小狗,正失魂落魄地等着他。

“去楼上吧。”梁思喆抬手握着曹烨的手腕,曹烨没躲,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走。

电梯里没人,他们并排站着。

曹烨闻到梁思喆身上若有若无的酒味儿,他转头看他:“梁思喆,你喝酒了吗?”

“嗯。”梁思喆握着曹烨手腕的手松开一些,顺着朝下探,先是若有若无地触碰,见曹烨没躲,然后他握住了曹烨的手。

干燥的手心触碰到湿漉漉的手背,继而也被沾湿了。

谁也没说话,逼仄的空间里,好像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就当这是一场梦吧,曹烨闭了闭眼,梦里可以大胆一些,做什么都可以。

推门进了房间,梁思喆给曹烨倒了热水,看着他喝下去,又问他要不要先洗澡。

站在浴室里,曹烨把湿透的T恤脱下来,看向那只刚刚被梁思喆握过的手,温热的触感还没褪下去,站在原地又怔了好一会儿。

从浴室出来,曹烨穿了梁思喆的衣服,棉质的白色T恤和灰色长裤,他朝梁思喆走过去。

梁思喆正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瓶酒和一只酒杯。那只酒杯上横放着一个汤匙,上面搁着一块白色的方糖。他一直坐在那里,像是在有意等他。

“二十六岁生日快乐。”等曹烨走近了,梁思喆看着他说。

曹烨愣了一下,他只记得现在是九月底,却不记得今天他过生日。

“怎么,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梁思喆看着他笑了一下。

曹烨走过去,坐在梁思喆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