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地拔开瓶塞,倒出来两颗,是浅绿色的小丸子。闻着味道,倒像是我服下的药丸。难不成这一瓶全是毒药,他根本没有解药?

可哪里有人会随身带这么多毒药?

或者,他给我服用的,并非毒药?

心里有丝侥幸,却不敢十分肯定。

将他的东西放回原处,带上门走了出去。

已是薄暮时分,夕阳映得天边的云彩绚烂无比。将树下的绣花架子搬回家,到厨房生了火炖鸡,趁着炖鸡的工夫将那人鸦青色的直缀洗了。待天色完全暗下来,展开晾在院中的竹竿上。

这时才发现,墙边放着一只竹篓,里面盛着三根黄瓜,两条茄子,还有一把嫩豆角。

不知是谁送来的,会不会是送东西的人将大门打开了?

这样一想,心安了许多。

赶紧到厅里挂着的观音像前虔诚地上了三炷香,祈求菩萨保佑他快点醒来,给我解药,然后赶紧离开,从此再不相见。

观音手拈莲花,法相庄严,眼里满是慈悲。

重又回到卧室,点了灯烛,翻箱倒柜地收拾行囊。。

那人仍躺在地上,并未移动过,连姿势都没变过。昏黄的烛光映在那人脸上,看着不若方才那样苍白。

我的东西极少,只三五件旧衣,和爹娘留下的一些小物件。家里值钱的东西也不多,爹屋里的一架子书,还有一把琴。

书自然没法带,琴是爹为蕙姨买的,务必要带上。

正忙碌着,无意中对上一双深沉的眸子,吓了我一跳,手中的衣服差点落在他身上。

“你醒了。”我大喜过望。

他迷茫地看着我。

弯腰扶他起身,尴尬地解释,“你摔倒了,我扶不动,只能…”

他仿佛记起了什么,低低道:“你出门时,有人进来过。”所以,他才匆忙躲到门后去了。

待他坐好,我赔着小心,道:“刚才替你敷了伤药,血应该止住了…你能给我解药吗?”

他愣了一下,才道:“那是润喉的丸药,没毒。”

果然!我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想要笑,却觉得不该笑,应该是生气才对。

他凝神看着我,“情势紧急,不得已才欺骗你。”

这下怒气才真正上来,“你随口那么一说,却害得我…镇上那么多户,你怎么不到别家去?”

早知道毒药是假的,就应该让捕快将他抓了去,也免得带给我这么多麻烦。

被吴勉要挟,要背井离乡…

气归气,心里却明白,得让他尽快好起来,他才能早点离开。

冷着脸,去厨房端饭菜。

饭菜甚是简单,一碟蒸茄子,一碟拌鸡丝,一碗小米粥,还有一碗浓稠的鸡汤。

他一勺接一勺地喝汤,看样子是饿得狠了,可动作却优雅从容,丝毫不见狼吞虎咽的急迫。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教养严谨的大家庭。

茄子是蒸好用调料拌的,极是清淡。他很喜欢,几乎吃光了整碟,鸡丝却一口未动。

我有些不解。

他低声解释,“天天吃,腻了。”

我呆站着,说不出话。以前我不守孝,爹也只过年时才舍得杀只鸡,而这一年来,我还不曾闻过鸡肉味,他竟然…吃腻了。

许是看出我脸色不好,他勉为其难地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神情有些古怪,又有些惊讶,连着夹了好几筷子。

我忍不住微笑。我的厨艺是极好的,不是我自夸,爹跟蕙姨都说过,我做的菜,比镇上最有名的醉仙楼还要好吃。

用罢饭,他很郑重地取出一枚玉指环,“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日后若有…”

“日后能不能见到还两说。若你真想谢我,就给我些银子。”那指环碧绿晶莹,应该是极好的玉。可玉当不得银子花,送到当铺又可惜了。我宁可要点实惠的银子。

他讶异地看着我,想必没见过我这种堂而皇之要银子的人。

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开口,可是…顾不得面子,支吾道:“五十两就行。”他的荷包那么沉,里面该不止这些吧?

而且他看起来身份高贵,我救他一命要五十两银子并不过分。

恰此时,院外响起敲门声。

已二更时分,会是谁?

心里一紧,不由地望向他。

他低低道:“莫怕,开门。”声音虽轻,可有种让人镇定的力量。

点点头,起身来到院子里,稳了稳情绪,扬声问:“谁?”

“是我,顾远。阿浅,开门。”

呵,竟然是顾远。急急开了门,将他让进来。

顾远捧着一只花盆,憨憨地解释,“下午我来过一次,带了些菜,你不在。可巧遇到了吴勉,便一同去吃了些酒,拖到现在才来…这还是上次那户人家不要了的花。”

原来是他来过。

笑着接过花盆看了看,月色浅淡,认不出是什么花。不过,他大老远从京城带来,该是惜福镇不常见的吧。

又想起他说的话,故作随意地问:“你说的吴勉就是张大娘的侄子?”

顾远笑答:“对,就是他。我们好久没见了,不想竟在门口看到他。”

我心里暗自犯嘀咕,他不会在监视我吧?想起他含义莫测的笑,顿觉背后生风,寒意透心。

扯过一只马扎请顾远坐下,低声问:“二哥,你能不能帮我办张路引出来?”

顾远惊讶道:“你要出门?”

“嗯,我想去盛京,那里容易找事做。”我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

顾远犹豫着开口,“若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盛京太大,你又从没出过门,我放心不下。”

有意地回避了他的前半句,只道:“我不怕,阿兰不也在京城?”顾兰是顾家老三,亦是我的好友。

他没再坚持,问:“何时动身?”

“最好明天就能拿到路引。”

“那么急?”

我点点头,恳求他:“二哥,此事只你知道就行,千万别告诉别人。”

他连声答应,“好,放心。”

顾远走后,我才发现,院中竟然还晾着那件鸦青色直缀,夜风扬起薄薄的衣料,飘来淡淡的血腥味。

半夜三更,家中晾着男人衣物。

也不晓得顾远注意到没有。

不过顾远忠厚秉直,想必见到了也不会作他想,更不会如吴勉般要挟我。

抬步上前摸了摸,总归是夏日,直缀已经干了。收了衣服往屋里走,不留神竟被门槛绊了一下,直直往前摔去。

黑暗里,一双有力的手揽在我的腰间。

我低呼一声,只听那人道:“你没事吧?”

站稳身子,小声嘟哝:“怎的熄了灯烛?”

他似是不耐地解释,“窗户上会有影子。”

啊,如此浅显的事情,我竟要问过才明白。在他眼里,我应该是极傻的吧。

果然,他讥诮道:“看着像是个聪明样儿,怎么尽干些没脑子的事… 鸡还没断气,院子里的血都干成褐色了,岂不是掩耳盗铃!”

脸上火辣辣地热,不知道红成了什么样子,幸好屋里没点灯,否则更被人嗤笑了。借着黑暗的遮掩,我强自辩驳,“当时情势紧急才出此下策。你若有好法子,也不必用毒药骗我替你掩饰了。”

他“哼”了一下,却没出口反驳。

我却想起他胸口的伤,急急地问:“刚才,没有撞到你吧?”

他低声答:“没。”

就感觉腰间一松,是他松了手。想到方才被他揽着,又醒悟到适才问话的情急,脸越发烫起来。

“嗒嗒”两声,屋里骤然亮了,原来他打着火折子,燃了灯烛。

猛然意识到他仍站在我的身前,相距不过半步,黑亮的眸子凝在我的脸上,温热的气息浅浅淡淡地扑面而来。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看一个男子,也是第一次在一个男子的眸中瞧见自己。

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垂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他的身量比爹长,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短了许多。是以,他精致的白色靴子完全露了出来,微微翘起的靴尖,绣着银色莲花的靴面——处处彰显着他的尊贵。

雀跃的心无端地沉了下来。

走到桌前,就着烛光,看了看手里的直缀。胸口处有道裂缝,其余地方没破,就是血染过的地方洗不干净,留下了斑斑污痕。

想了想,取过丝线,仿着他靴子上的花样,在裂缝处绣了一朵莲花,血污的地方或绣上水草,或绣上莲叶,看着倒也雅致。

收好针线,习惯性地转了转微酸的脖颈,眼角扫过那人。他正盘腿坐在床边打坐,神情极为专注。

不禁有些愣神,他生得其实非常好看,眉毛浓且黑,鼻子挺而直,脸型瘦削,线条刚硬,有种令人无法忽视的英气。

他冷不防抬起头,犀利的眼神直扫过来。

我躲闪不及,索性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看样子你的伤已大好了,你的衣衫也补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他淡淡地说:“明日我与你一同走。”

“你…”我愕然。

他面色平静,“你要银子不是想去盛京?”

是听到我与顾远的谈话了吧?

可,我们在院中,他在屋内,而且我们谈话的声音很低,他如何会听到?

他微微皱眉,又道:“你若不想离开这里,那个小捕快,我替你解决。”

解决?不会是杀了吴勉吧?杀人是死罪!我连忙开口,“不必了,与他没什么关系。我原本就要去盛京,只是另外约了人,不方便跟你一起。”

他是官府要犯,收留他已触犯刑律,我怎敢带着他上路,况且也许会牵连蕙姨。

他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不想跟我同行。”

我口是心非地解释,“其实带着你也无妨,但我不是明天走,怕耽误你的大事。”

他挑眉,“我没事,多待一天无妨。”

我无奈地看着他,心里默念:多待一天,多待一天,你是没事,可我要担多大的风险。

还真应了那句俗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远远地传来更夫打梆的声音,已是三更了。

我去厨房烧了些温水,端进爹的房间,回来对他说:“隔壁是我爹的房间,我备了温水,你自己擦洗一下,顺便将药换了。”

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所在之处是我的闺房,目光投向床上斑驳的血痕,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

换下血污的床单,趁着夜色赶紧洗了晾在院子里。又吹熄灯烛,打水擦了擦身子。

这一日果真惊吓过度,头甫挨上枕头,困意就汹涌而至。睡得还算踏实,就是枕畔总有隐隐的血腥味萦绕不散,夹杂着浅浅淡淡的香气,说不出什么香味,很特别。

早上是被聒噪的蝉声吵醒的。

隔着窗子看到那人已换上他的鸦青色直缀,站在花圃前,神情晦涩不明。

晨阳柔柔地落在他乌黑的发上,整个人如同笼上了一层金光,贵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他恢复得倒是快,才一夜功夫,就神清气爽地像是换了一个人,再无昨晚那种奄奄一息之态。

不由地微微一笑,快手快脚地洗漱完,准备出去抱些柴禾。

才出门,那人脑后似是生了眼睛,低低问:“你如何识得沈相?”

我大惊,愣在院子中央。

4胭脂泪

这问题实在突兀。

当朝首辅沈念恩,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我一介布衣,长这么大还不曾出过惜福镇,怎会认得他?

他转过头,探究似地盯着我,“康正八年,广西布政使进贡了两盆极品墨兰,一盆养在御花园,另一盆皇上赐给了沈相。康正十二年沈相生辰,皇上又赐沈相一盆胭脂泪…你说这两盆花怎么都到了你这里?”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墙角,顾远带来的花仍放在那里,极普通的粗陶花盆,极平常的短枝兰草,怎么会是名动天下价值万金的兰中极品胭脂泪?

再瞧,发现不对劲了。

昨夜曾仓促瞟过一眼,那时兰草的叶子几近枯败,怎么过了一夜,竟然生机勃勃了?

我自然没有碰过它。

面前之人也不像爱花人。

走近,搬起花盆细细端详,花盆毫无异样,因今晨并无朝露,里面的土仍是干的。按下心中的疑惑,取过水壶浇水。

兰草吸足了水,叶片随风摇动,似是表达谢意。

世人常说草木无心,其实不然,在我看来一花一草都是有灵性的。对它们好或者不好,它们能感觉出来。

逐一将花圃里的花浇足水,看着它们枝叶繁盛的样子,心里满是安定平静。

猛地想起一个问题,“皇上赐花给沈相,你又如何知道?”

他不屑地答:“沈相乃朝中重臣,爱花如痴,皇上向来对其恩宠有加,盛京谁人不知?”

呵,盛京谁人不知?惜福镇距盛京百里开外,又是个乡野小镇,我自然不会晓得了。

自嘲地笑笑,取了柴禾去厨房。家中尚有一大勺面,反正要离开了,索性全倒出来,打上三只鸡蛋,切上半根香葱,摊成了香喷喷的鸡蛋饼。

又将黄瓜切丝,昨夜留了一半的鸡脯肉重新热过,亦切丝。最后挖了半勺黄豆酱,浇在上面。

端着托盘往外走的时候,发现他不知何时竟跟了过来,倚在门框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深邃的眸子又黑又亮。

没来由地心头一慌,差点失手摔了托盘。

他却像发现了什么开心的事,眼底慢慢溢出笑来,如暗夜一闪而过的陨星,转瞬即逝。

跟昨晚一样,他胃口极好,吃得快却不失斯文。

我见他心情甚好,便旧话重提,“那个…你不是要感谢我吗?五十两银子,好不好?”

他不答,专心地用鸡蛋饼卷着黄瓜丝与鸡丝,动作很优雅,卷得很周整。

我气恼地看着他,卷那么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吃到肚子里,又没有别人欣赏。

好容易等他吃罢饭,用白开水漱过口,才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君子施恩不图报…”

“我不是君子…”我打断他的话,爹是君子,所以我们素来清贫,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他极快地扫了一眼我手里的蛋饼,道:“食不言,寝不语。”

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这规矩,我知道。可我跟爹向来是边吃饭边聊天,爹讲些他出门看到的趣事,我则提醒他该买面了,该打油了。吃饭,是很愉悦的时光。

我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饭一扫而光,欲再开口,他已施施然进屋去了。

恨恨地骂了句,“小气鬼。”算我倒霉,遇到个这么吝啬的人。

收拾完碗筷,搬出绣花架子接着昨天没完工的地方继续绣。

他攥了本书出来,大模大样地坐在石凳上,恰在我身前。

两人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扰。

绣花是件极容易让人投入的事,选线、配色、起针、落针、留空,半点都马虎不得。

换针时,突然意识到,许久没听到翻书声了。抬头看过去,他正痴痴地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紧锁着,神情几许寂寥,几多落寞。

莫名地就叹了口气。

他迅速回过头,探询般问:“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