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怎么”,我纫上针,“你若无事,帮我将屋里的书整理一下吧?”整理好了,收在木箱中,免得落了尘土。

他毫不犹豫地回绝,“我有伤在身。”

我手一抖,针尖刺破手指,沁出一滴血珠。

这人真不通情理,白吃白住,我还费心地替他上药,可他不但不给谢银,连干点活都不肯。整理书籍而已,又不费力。

硬生生咽下这口气,问:“你会画画吧?”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帮我画几张花样子。”不等他拒绝,补充道:“不画,中午没饭吃。”话说得斩钉截铁,完全不给他商量的余地。

他讶然地看着我。

我板着脸将纸笔扔在他面前。

不多时,国色天香图绣完了,边也镶好了。

他看书看得入神,炭笔跟纸放在一边,像是没有动过。

我气恼地走过去,没想到纸上已经画了许多,而且大多是不常见的百里香、忍冬花、旱金莲等花样。

这么快!

他家不会是开绣铺的吧?

他仰头看着我,“如何?”眼眸里隐约有丝得意。

“不错,比我自己画得好很多。”我一张张翻着,由衷地赞叹,“若卖到绣铺去,能赚不少银子。”

他一把夺过去,脸色骤然变得阴沉。

怎地就得罪他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欲不理他,可那些花样子着实吸引人。咬了牙,深吸口气,赔着笑,问:“你中午想吃什么?”

他低头自顾自地看书。

我转身要走,却听他清冷的声音道:“幼时吃过一次凉面,拌了芝麻酱的,味道很好。可家里人说街上卖得东西不能随便吃,便再也没吃过。”

我故作懊悔,“你不早说,早上将白面用尽了。”

他虽然有些失望,却没再板着脸,只淡淡说:“那就算了,只怕如今再吃,也不见得有昔日那种滋味了。”话语里的惆怅,一听便听得出。

原本我就想用午饭换回那些花样子,如今更被激起了斗志,我不信我做的凉面会不合他的口味,遂笑道:“我去绣铺送炕屏,顺便买面回来…这些花样子该给我了吧?”试探着抽他手里的纸。

他慢慢松开手,警告道:“不许拿去绣铺。若我在市面上见到这种花色,定要你好看。”神情严肃,并不像是开玩笑。

“行,我答应你。”急急收起来,唯恐他改变主意要回去。

他的唇边似乎又闪过笑,待仔细看,却什么都没有。

包好炕屏,走出巷口,看见吴勉跟几个街坊正坐在柳荫下乘凉。顾婶大声嚷着,“阿浅,这么热的天,过来凉快一会儿。”

扬扬手里的包裹,笑道:“不了,我赶着去绣铺交货。”

吴勉大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做作的笑,“阿浅,咱们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笑容,也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转过头,淡淡地答:“明日才是第三天。”

吴勉点头,“好好好,反正我就在这里,想通了,你出来告诉我一声。”

不看他,匆匆往前走,却始终感到身后有双逼人的目光苍蝇般黏着我不放,直待拐了个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去绣铺交了炕屏,得了一两银子的工钱,又将先前抵押的三两银子取了出来,老板娘见我辞工,还格外给了个五分的银锞子,不无遗憾地说:“阿浅,你不做了,我们的生意可损失大了。”

我客气地笑笑,“怎么会,这里绣娘的绣工哪个不是拔尖的,都比我绣得好。”

老板娘摇摇头,随手抽出旁边一幅绣品展开,“她们技艺虽然好,可少了点灵气。你看看,这花就不像你绣的那么水灵逼真。”

背后非议别人总是不好,我不语,含笑跟老板娘挥了挥手,拐到粮店买了半斤面粉,又去肉铺割了二两精肉。

回家的路上,特意自杏花楼门口经过。杏花楼依旧冷清,除了两个守门的壮汉外,只有老鸨跟龟奴坐在椅子上面对面嗑着瓜子聊天。

也不知蕙姨准备得如何了,可赎了身?

边想边顺着原路往回走,经过巷口时,却没看见方才乘凉的那群人。

大概是回家吃中饭了,都已晌午了呢。

慢慢走到门口,赫然发现大门又是洞开着。我记得清楚,出门时分明掩上了门,还特地嘱咐那人只待在屋内,不许随意走动。

院子里传来喧闹声,我心里一惊,急步进门,刚绕过影壁,就看到院子当中站着吴勉、顾远,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

出什么事了?

我愣在当地,脑中一片混乱,就看到一位身穿天水蓝比甲襦白挑线裙子的少女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阿浅,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

竟然是顾远的妹妹,顾兰。

“我去绣铺交货,你怎么回来了?”她被顾婶卖到京城为婢三年,如今才过了一年半。

“自然是为了你。”她双眼亮晶晶地,拉着我直走到花圃前,“徐管家,她就是叶浅,很会养花。”

徐管家约莫三十四五岁,中等个头,瘦长脸,看着有些严肃,侧垂在身旁的一双手白净整齐,显然不是干粗活的人。他敏锐地上下打量我一眼,脸上浮起虚浅的笑容,“在下徐福,在沈相府内做事,听顾兰说叶姑娘擅长摆弄花草,沈相家的花园正好缺这么一个人,不知姑娘可有兴趣?”神情倨傲,带着股施舍的味道。

顾兰期盼地看着我。

吴勉目光阴晴不定。

顾远神情却有些紧张。

看我犹豫,徐福又道:“姑娘若去了,每月有二两银子工钱,吃住都在府里,一年四身应季衣服…”

这就是说,二两银子的月钱基本上可以不动。

待遇自然是极好的,起码比现在绣花要好很多。

可是,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想起吴勉说的话,那人是沈相要的人。我不想与沈相有任何瓜葛,哪怕只是去沈府做下人,所以,笑着拒绝,“我长这么大不曾出过惜福镇,怕干不了。”

徐福眸中露出一丝不悦,道:“叶姑娘请移步,在下有事与姑娘商量。”

顾远识趣地走远了些。

顾兰却近前低语道:“阿浅,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沈家不苛待下人。”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这点从顾兰身上的衣服就可以看出,比甲是潞绸的,花色也很新,绝非过时的衣料。而且,顾兰去沈家不过一年半,脸色就红润白皙了许多,日子定然过得不错。

可是,我不喜欢沈府,而且,爹不想让我做下人。

当初,顾兰走时曾邀我一起,爹沉着脸说:“阿浅,爹辛苦养你这么大,不是去伺候别人,受他人气的。”

所以,沈府的条件再好,我也不会去。

徐福压低声音,“在下此次来惜福镇,一则是想请姑娘去沈府做事,二来则是想带走两盆花。”他的视线落在昨夜才进门的胭脂泪上,“不瞒姑娘,此花是别人送给我家相爷的,因府里花工不擅照料…六月二十八是相爷生辰,送花之人要去府里贺寿,若不见此花,对客人未免不好交代,所以…”

那人曾说,胭脂泪与墨兰都是皇上所赐。这么说,皇上突如其来想去沈府,所以沈家才慌慌张张地,前脚刚将花扔了,后脚就上门来讨。

沈家既然敢扔花,必有应对之策,可为何又到惜福镇来,莫不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好奇归好奇,别人家的事,我不会随便打听。

徐福见我不做声,取出两锭银子,“些许碎银就当是报答姑娘这段时日照看花草所费的心力。”

亮闪闪银灿灿的大元宝,一只足有二十五两。

不由轻笑,想起去年冬天镇上发生的一件事。

镇上有个大户姓李,他家三儿久病不愈,李家嫌花费太多将他丢到大街上由着他自生自灭。讨饭的王老头见那孩子可怜,带回家照顾,不知哪路神仙显灵,那孩子不但活了过来,而且越来越壮实。去年李家人听说此事,就带了五两银子上门去讨,“这是我儿子的日常嚼用,就权当你替我养了三年儿子。”

李家儿子自然没有跟着他爹回去,他说,王老头救了他,他理当给王老头养老送终。

可惜墨兰与胭脂泪只是花草不是人,不会开口说话。

徐福面色平静地等待着我的回音。

徐福带来的两个小厮时不时看往这边,目光里有种狠绝。

既然带了人来,定是志在必得。

暗暗叹了口气,花草肯定要被带走,收了银子总比不收来得实惠,而且让人放心。

笑着接过银元宝,“管家太过客气,此花本就是沈相之物,尽管带回去就是。我自幼长在乡间,见不得大世面,就不去府上显眼了…顾兰与我情同姐妹,还望管家多为照拂。”

徐福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两个小厮极有眼色地上来搬花。瞧着他们身形魁梧,走起路来却甚轻便,悄无声息,绝非常人可比。

吴勉见我们谈完话,急步走近,高声问:“阿浅,决定跟我们一起去盛京了吗?”

我愣住!

一起去?

他要去盛京?

他知道我也要去盛京?

5去盛京

突然对顾远来了气,明明不让他告诉别人的。

顾远甚是尴尬,嘴唇哆嗦着,待那些人将花搬走了,才对顾兰道:“你们先回去,我有话跟阿浅说。”

顾兰意味深长地向我挤了挤眼,对吴勉道:“走,到我家去。”

见他们离开,顾远似是松了口气,自怀里取出路引,“阿浅,你的事,我没有对别人说。办路引时,也没有声张…来的时候见到吴勉,他跟着进来,不知怎么跟徐管家搭上了话,准备去沈府做护院。”

吴勉以为自己也会去沈府吧?

毕竟,自己收了徐福的银子,又与他相谈甚欢的样子。

想来是错怪顾远了。

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

顾远却担忧地说:“阿浅,对不住了。我去找阿兰时,正好看到沈家的人往外扔花,他们明明说不要了的,我才带回来给你。没想到…”

“没事,”我笑着安慰他,“那些花本来就是人家的,还回去也好。再说,我还得了银子,这回就不怕去了盛京手头紧了。”

顾远想想也对,憨厚地笑着说:“徐管家出手真大方…你答应他了吗?”

我摇摇头,“在富贵人家里做事,我心里不踏实。”

顾远理解地看着我,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已过了晌午了,去我家吃饭吧,我娘擀了面条子。”

听他提到午饭,想起那人还等着我做凉面,婉拒了顾远的好意。

家里终于清静下来。

重新掩上大门,急步往屋内走,稍微有点担心,那人不会等急了吧?

屋内静悄悄的,并没人在。

又到爹房间看,亦没有。屋子里的书却收拾好了,一摞摞用麻绳捆好了,整齐地放在地上。每一摞上面还夹了张纸,写着此摞书的书目。字是瘦硬的柳体字,一笔一划极规范,很显然受过名家指点。

爹的字写得也极漂亮,不过爹喜写大字,平日多临颜真卿的字帖。每逢过年,都会为邻居写对联。

放下纸张,提着嗓子连唤几声,“你在不在?”

无人应。

或者,他已经走了。

突然感觉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些什么。

一个人到底懒得费事和面擀面,只切了点葱花,又摊了两张鸡蛋饼,到菜园里摘了根嫩黄瓜就着吃了。

将屋里屋外打扫一遍,夜色渐渐笼罩下来。

点了灯烛,用棉帕将徐福给的两锭银子包好准备放进包裹里,打开包裹,赫然发现那个石青色锦缎荷包。

他什么时候放在里面的?

倒出荷包里的东西,有两锭十两的银元宝,些许散碎银子,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有那只碧绿晶莹的玉指环。

掂起指环对着灯烛细细看,指环在烛光的辉映下,发出柔和润泽的光芒。这样好的成色,应该很贵吧?试着套在手指上,指环太大,根本戴不住,放在包裹里,怕不当心弄丢了。索性找了红丝线,细细地打了条络子,挂在颈间。

指环贴着胸口,温润滑腻,隐隐有丝凉意。

心猛然停了半拍,这算是信物吗?

随即自嘲地笑,相处只一天,他先是昏迷不醒,待好起来又总是板着脸,偶尔有个笑模样,转眼就没了。怎可能私相授受?

况且,他显然出身良好,又如何能看上我这样寒门小户的农家女。

思来想去,竟是无法安睡,不知道辗转反侧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心慌得厉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窗纸已隐约透出灰白色。

大清早不便生火做饭,遂将昨夜煮的两只鸡蛋剥开吃了。

拿起包裹,环顾一下生活了十四年的家,锁了大门朝镇外走去。

爹的坟在满地花草的田野里。

爹生前,亦是爱花人,所以我在坟前种了许多不同种类的花,这样一年四季,爹都可以看到花开,闻到花香。

七月,素馨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上沾着露珠,纯洁不失娇媚。

蕙姨尚未到。

将坟堆上的野草拔掉,默默地磕了三个头,“爹,阿浅去京城了。等安定下来,就接您回盛京。”

隐隐似有人来,脚踏在青草上,窸窣作响。

蕙姨终于来了。

起身便要迎过去,身穿灰栗色裋褐的吴勉笑咪咪地来到面前,“这么早就来上坟?”

眼里又是那种耗子逃不出猫掌心的玩味与戏弄。

我呆住,不语,心里渐渐生起一丝恐惧。

荒郊野外,天色未亮,他面上显而易见的不耐…

“已是第三天了,你还没有给我答复?”他往前一步。

我暗暗攥紧拳头,强作镇定,“我尚在孝期,实在没心思考虑,等出了孝再说吧。”

吴勉慢慢走近,“阿浅,别骗我,我早就猜到你会来这一手。告诉你,我要定你了。信不信,我今天当着你爹的面就让你成为我的女人。”

他莫不是疯了,竟然说出这种话?

我不敢耽搁,掉头就跑,刚跑两步,感觉衣袖被拽住了,紧接着一双手箍在我的腰间。

吴勉低低笑,“你能跑到哪里去?”俯身就要亲上我的脸。

我拼命挣扎,却是推不开他。

正着急害怕时,他的手蓦地松了,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我急急后退两步。

吴勉大睁着双眼,嘴角慢慢溢出血丝,“阿浅…”

我大骇,我什么都没干,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惊恐地四下打量,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过膝高的野草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

镇里,隐约传来鸡叫声,夹杂着犬吠。

天色更加亮了几分。

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傻站着干嘛,还不快走。”

大梦初醒般拔腿就跑,直奔出两三里才缓缓停下来,靠着路旁的大树喘息不止。

汗湿的衣衫被风吹着,黏黏地贴在身上。湿冷的感觉让我稍微清醒了些,这才想起来,还没找到蕙姨。

让我回头去等,却又不敢。

附近村里的农舍袅袅飘出了炊烟,已有勤劳的农夫荷锄走在田间。

吴勉生死未卜地躺在我爹坟前,若被人看见,我如何说得清楚。

可若不带着蕙姨,对爹该如何交代。

思量片刻,心一横,顺着原路往回走。

远远地躲在树后朝爹的坟墓看过去,只见野草摇曳,不见有人走动。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仍是不见蕙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鸨不肯让她赎身,她改变主意不想去盛京,还是她方才已来过却没见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