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爹说,我的容颜更像娘。

不禁眉目相似,神情体态更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娘比我多了些柔媚,我则胜娘三分爽利。

那么魏伯是认识娘了?

长了十四年,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记忆里没有娘,从来都没有。

我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她的名讳,只知道爹与娘成亲后生活颇为窘困,娘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

心思不定地往回走。

朝云仍喃喃自语,“小姐今日怎么有兴致逛花园了?”

我好奇地问:“有什么不对?”

朝云解释道:“小姐天生气血不足,冬日畏寒,夏日惧热,即便是春暖花开的好日子,一个月也不过出来一两次。”

“许是看着天气好吧,现在暑气都散了。”随口应了句,心里却有几分同情沈小姐。她虽出生富贵,衣食无忧,可整日闷在屋子里,也不见得比我更快活。

朝云犹豫了下,终是没有开口。

回到萃英园,暮云笑着端过一只掐丝珐琅托盘,“夫人派人送了些杏子来,我洗好了,姑娘现在用吗?”

宝蓝色的托盘衬着金灿灿的杏子,看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麦黄杏子熟,半个多月前,杏子已经上市,现今都过季了,沈府竟然还能吃到杏子,而且个个鸭蛋那么大,入口蜜样甜,真是难得。

一口气吃了两只,其余的让她们两人分了。

暮云忙道谢,取过铜盆,伺候我净了手,突然想起来什么般,问:“方才小姐来看姑娘,我请她坐会,打发人去寻姑娘,或者等姑娘回来去拜访她。小姐却等不及,非要亲自去花园。不知遇到姑娘没有?”

我笑答:“可巧就在假山旁遇到了。”

暮云舒了口气,“本来我还担心花园那么大,小姐若找不到姑娘,岂不是白跑一趟。”

我皱眉思忖,沈净极少出门,为何特特地到花园去看我,见了我也不过只问了一句话而已?

朝云暮云见我凝神静思,不敢多言语,悄悄地在一旁吃杏子。

我不愿她们因此拘束,随意问:“你们之前在哪里做事?”

暮云答:“回姑娘,我们都是大少爷屋里的。”

沈清?

突然想起以前读过赵孟頫为娶妾写给他夫人的一首小令,遂笑道:“大少爷屋里不会还有个桃叶桃根吧?”

暮云奇道:“姑娘怎生知道?”

我浅笑,故作玄虚状,“我算的,我还知道大少爷想将你们收房。”

暮云“咦”一声,嚷道:“姑娘真的能掐会算?那你说大少爷想收了谁?”

看了看两人的神色,我自信满满地说:“自然是朝云了。”

暮云叹服不已。

我却越发迷惑,方才的沈净已让我惊讶,如今沈清之举更是匪夷所思,他遣了自己的收房丫头来萃英园,到底是何用意?

苦思冥想之际,婆子送了晚饭来。

我不习惯被人伺候,让朝云她们自去用饭,自己随便吃了点也就饱了。

饭后,与朝云说了会闲话,瞧了瞧她晾干的素馨花,困意渐渐笼了上来。

许是换了地方不踏实,虽是困着,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忽听房门处传来剥剥的敲门声。

朝云低声问:“姑娘睡了没,顾兰来了。”

下床点了灯烛,看衣衫还算得体,便开了门。

顾兰闪身进来,“今夜我与你一起睡,好不好?”

我无奈地笑,“都已经来了,我还能赶你出去?”

朝云连忙另取了一床毯子,又沏了两杯新茶,笑道:“顾兰,姑娘车马劳顿,别累姑娘熬夜。”

顾兰佯怒,“我来替你伺候姑娘,你不领情不说,还编排我。”一边说,一边将朝云往外推,顺手掩了房门。

我这才发现,她手中拎着一个蓝布碎花的包裹。

顾兰将包裹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样东西,展平了,低低道:“就是这个样子,你必定能绣的。”

灯光的照射下,补子上金线绣的狮子金光闪闪气势不凡。

看着针法倒也平常,并无出奇之处。

我点点头,想起官服根据季节不同,补子的背景亦是不同,遂问:“你想要什么时候穿的?”

顾兰道:“就应季的吧。”

如今是夏天,那么背景就该用莲花纹了。我暗暗盘算着,将顾兰带来的丝线摊开,找合用的颜色。

丝线像是依绣坊出的,很细且韧性很好。灯光下,颜色看不太真切,可也依稀分辨出单是红色就有五六样。

顾兰按我的嘱咐,在一旁照着补子上的图案描花样子。

看着她困倦却强打着精神的样子,不由好笑,“你这急性子,说风就是雨,这么晚了还过来,当心明儿没精神做错事受罚。”

顾兰摇摇头,“没事,夫人特准我这两天不干别的,就绣补子。”

“夫人知道此事?”我禁不住扬高了声音。

顾兰白我一眼,“自然知道,这补子还是夫人让大少爷找来的,要不哪会这么快。”

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沈家纵容丫鬟与朝廷宠臣私相授受,必定有所图谋,我不信战场上有勇有谋的杨将军会看不出来。

可顾兰还是闭着眼睛往坑里跳…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兰放下炭笔,咬唇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大哥身子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我娘借了一屁股债才勉强替他买了嫂子进门。嫂子脑子时好时坏,家务事也帮不上忙。眼瞅着二哥已经十八了,老四也十三了。我娘说过三年就接我回去,可眼下这光景,可能吗?我瞧着府里年纪大的丫鬟,要不配了小厮,要不就放出去。与其等年纪大了,还过苦日子,倒不如趁着年轻,好歹帮二哥娶上媳妇,让爹娘也少操点心…杨将军今年三十八,元配妻子过世了,尚未续弦,家中只两房姨娘…我去了,即便是妾,手里也能攒点银子。”

话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

将她描好的花样子跟丝线一并收好,道:“今天太晚了,等明儿早早起来再绣。”

顾兰洗漱完,上床躺在我身旁,幽幽道:“阿浅,别担心,我心里有数。而且,杨将军是好人,我愿意…”

我自然知道她愿意,就因为她喜欢他,我才担心。凭心而论,我倒是宁愿她只为了钱财,这样不会那么辛苦。

第二日醒来时,顾兰早起来了,正对着窗口绣花。她在绣花上果真没有天分,加上平日练得少,针脚不匀称不说,配色也欠缺层次感。

我接过绣花绷子,换了线,绣了几针,小声道:“这里要用接针绣,在边上起针,落针就要落在缝隙里,这样狮子毛看起来饱满过了。绣莲花纹时,要用滚针绣,边缘更平整。”

顾兰起先还兴致勃勃,看了一会便有点灰心丧气,“刺绣真是麻烦,这么细的一根线还要分成六根使,石榴红海棠红樱桃红看起来根本就没什么差别。”

我笑着劝她,“绣花本来就是慢功夫,不着急,习惯就好了。”

顾兰眼泪都要掉出来,“怎么不急,我应了人,三日后就来取。”

三日,这么急?!

我虽诧异着,仍安慰般拍拍她的肩,“没事,你先绣着,实在不行,不还有我吗?”

顾兰展颜一笑,又皱起眉头,沮丧道:“这次可以靠你,以后怎么办,不能每次都来找你。”

我看着她笑,“先把补子应付过去,我再慢慢教你,先从简单的丝帕香囊开始学,不难的。”想当初,顾婶手把手教她针线活,她都不学,如今为了心上人竟然收心养性学绣花了。

顾兰猜到我的心思,脸红了红,低头分线。

我换过衣服与朝云去花园。一来趁着早晨凉爽去看看花木,也不枉徐福专程请我来,二来则是想找魏伯问问娘亲的事情,要是能再遇见蕙姨就最好不过了。

清晨的花园凉爽安静,空气里隐约有沁人心脾的甜香,

朝云深吸了口气,叹道:“真舒服。以往早上尽忙着伺候大少爷,还从来没想着来花园走走。”

话音未落,一把清亮的男声传来,“好个朝云,刚跟了新主子就编排旧主子的不是。” 假山另侧转出一个穿青色劲装的男子,身后还跟着小厮。

那人身形修长,清风细细,墨发飘扬,散在肩头。

朝云扑通一声跪倒,“奴婢无礼,请大少爷责罚。”

沈清微笑着朝我看过来,温和地问:“在家里可住得惯?”

晨阳迎面照在他的脸上,饱满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因被阳光照着,他双目微眯,眼底一片温柔亲和。

这个人,我在哪里见过?!

乍然生起的熟悉感令我忍不住微张了口,几要呼出,却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答:“尊府照顾得很周到,丫鬟们也极体贴。”

沈清这才扬手让朝云起来,“姑娘是娇客,你小心伺候着。”

朝云粉脸含羞,低声应着:“大少爷放心,奴婢省得。”

沈清又道,“别让姑娘在外面太久,过会日头毒了,晒得头晕…姑娘有什么需要的,你随时找夫人那边要去。”

朝云一一答应。

沈清轻笑一声,转头对我道:“若下人们淘气,你只管告诉我,打了她们出去。”

我急忙谢他,“叫沈公子费心。”

待沈清走远,朝云笑道:“大少爷对姑娘真好。”神色真挚,不见有半丝虚假。

我却满心疑惑,素昧平生,沈公子也太友善了吧。又想起顾兰所说,沈家对下人向来宽厚,忍不住半试探半好奇地问:“沈公子对人一向如此体贴?”

朝云道:“家里甚少女客,大少爷见得也不多。他对我们总是和颜悦色,极少发脾气。不过,生气的样子也很吓人,我们对他是又敬又怕。”

我回头看着远处沈清挺拔如竹的身姿,问:“沈公子看着极斯文,他也习武?”

朝云自豪地说:“当然,大少爷的功夫可不差,连杨将军都夸赞过。”

“杨将军?”我到底惊呼出声,“他是沈公子的师父?”

“不是,”朝云否认,“大少爷的师父另有其人。不过杨将军指点过大少爷。”

“杨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我也没见过他,不过,”朝云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他待人是极狠的,曾经将家里的小妾活生生打死了。”

我唬了一跳,待要细问,朝云却只摇头说听人说的,详情她也不知。

我无心再逛,匆匆回到萃英园。

顾兰仍在绣花,神情专注且认真,墨黑的青丝挽了个简单的纂儿,头微低,露出颈后一小段白皙的肌肤,整个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美好而动人。

我极少见到顾兰这样安静从容的时刻,憋在心里的一席话终于没说出来。

10巧逢君

一连三日,顾兰茶饭不思地飞针引线,最后的成品依然粗糙笨拙。

无奈,我只能重新描了样子,支了架子,替她绣补子。顾兰在一旁殷勤伺候,时而分线,时而打扇,时而端茶,时而捶背,倒教朝云暮云落了个清闲。

太阳下山前,补子终于绣好了。对着斜阳看上去,金线狮子威风凛凛,银线莲纹栩栩如生。顾兰满意地不知说什么好,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本以为夜里终于能独自清静地睡一觉,谁知顾兰又来了,缠着我践诺教她绣花。

我郑重地告诉她,要绣好,需耐着性子从最简单的针法学起,熟练到闭着眼睛针脚都不乱。

顾兰满口答应。

我只得披上衣衫给她找几个简单的样子练手。

顾兰一眼就看上了那副旱金莲。

这几日忙着适应沈府的生活,还不曾想到过那人,如今睹物思人,他的模样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浓黑的眼眉,挺直的鼻梁,刚硬的唇角,捉摸不定的目光,一闪即逝的笑容,晦涩难明的神情。

猛然省悟,原来自己竟是记得那般清楚。

找了炭笔,依样描了两幅,又将所需的丝线找出来,一并交给顾兰让她带走了。

却是再难入睡。

颈间的玉指环火炭般,熨贴在胸口,烫得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

他既是沈相要找的人,自不会犯险来相府。我又在相府避祸,想来是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即便再见,他还能记得那个曾替他补衣,为他下厨的乡下女子吗?

我只不过是他偶尔遇到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可他对于我而言…

长这么大,我只替爹缝过衣,做过饭。

一时间左思右想患得患失,竟辗转至半夜才浅浅睡去。

第二天,刚起身便觉得空气里有丝不同寻常的气氛,连素来稳重的朝云脸上都带了几分紧张。

习惯性地往花园去,朝云小心翼翼地劝,“明天是老爷生辰,大少爷正带人安排岗哨,那些护院粗鄙,小心冲撞了姑娘。”

明日六月二十八,沈相五十大寿。沈相过完生辰,我就要离开这里。在此之前,我必须见魏伯一面。

沉吟一下,开口道:“我想去看看那几株兰花,明日贵客必然很多,我不放心。”

朝云亦知此事重要,陪着我往兰坊走去。

一路果真见到不少打扮精练的护院来回巡视,他们极有礼数,老远就低下头退在一旁,等我们先过去。

兰坊里是沈家专门开辟出来养兰的场所,还带着暖房以备兰花过冬,如今是盛夏,数十盆各种兰花错落有致地摆放在阴幽清凉之处,长势极旺,尤其那株墨兰,竟隐隐有做苞之势。

朝云道:“自打姑娘来了,这些兰花一天比一天繁盛,小桃红跟观音素心就要开花了吧。还有那边几株,要是明日能开就好了。”

我看着朝云手指的几盆,笑道:“一茎一花为兰,一茎数花为蕙,那盆是蕙兰。花苞还小,离开花还得七八日呢。”

朝云赞叹:“姑娘懂得真多。”

我暗自惭愧,哪里懂得多,不过是天性里喜欢而已。

离开兰坊,特地绕了个大圈子。远远地看到魏伯带着五六个小厮正在修剪花木,很是忙碌。

显然他无法脱身,而我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借口单独见他,只得悻悻地往回走。

回到萃英园,看见桌上未及整理的花样子,愣怔片刻,挑了副香雪兰的图样,准备绣个香囊,留着以后去绣铺揽活时当样品用。

左右闲着无事,又想着明天沈相生辰,定有达官显要来贺寿,沈家少不得拘了下人不许乱走。眼下虽无婆子来传话,我也不能不识相地出去。倒不如晚上熬个夜把香囊绣好,明日睡上一天补觉。

这些天朝云已经习惯我的脾性,除非经我吩咐,极少进我的屋子。所以,并不怕她们劝阻,就着烛光一直绣到三更天,才上床。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门外有人喧哗。原以为有人来传话,走了也就安生了,不想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有人“咚咚”敲起了房门。

朝云急切地喊:“姑娘,开门,大喜事,大喜事。”

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好事等我睡醒了再说。” 扯过薄毯蒙了头继续睡。

朝云仍不依不饶地敲着房门,“姑娘快醒醒,老爷让姑娘去拜见皇上呢。”

皇上?!

我一个箭步窜下床,打开屋门,“你说什么?”

朝云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姑娘,今天花园里百花齐开,皇上大喜,赏了许多东西。老爷也赏了很多,还说让姑娘去谢恩。”

“皇上来得可真早。”我手忙脚乱地翻腾衣柜。

朝云一把拉开窗帘,道:“还早?您瞧瞧这明晃晃的太阳,都快午时了。”

昨夜睡得香,真不知自己竟睡到了现在。

朝云利落地伺候我换了衣衫,催着我往清心阁走。

走到清心阁,根本没有皇上的影子,只有两个四十来岁的婆子在收拾杯碟桌椅等家什。

见我们走近,其中一个婆子笑着说:“姑娘可来晚了,老爷刚陪皇上午膳去了。”

我看着朝云笑道:“皇上用膳去了,我这肚子也唱空城计了。不如回去…”

朝云无奈地说:“好吧,回去吃饭。”

我见她神情有些蔫,俯在她耳边低声道:“其实不见皇上也没什么,我胆子小,怕吓得说不出话来,反辱了沈相威名。”

朝云一怔,“咯咯”笑起来,“我也不敢呢,连想一想腿肚子都打颤。”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介怀没见到皇上之事了。

暮云见我们回来,手脚极快地摆好了饭菜。

昨夜原本吃得少,一直到现在这个时辰未进半点水米,我实在是饿得狠了,风卷残云般往嘴里塞饭,差点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