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拍着后背替我顺气,“姑娘慢着点,又没人抢。”

我不作声,三口两口吃完了,叫暮云将皇上跟沈相的赏赐都搬过来。

各式各样的锦盒堆了满满一桌子。

棉纱是白中透粉的杏花红,极细软的料子,就连在沈清房中见过大世面的朝云与暮云都傻了眼。

我将棉纱推到她们面前,“这料子虽好,可颜色我不喜欢,你们拿去分了,各做一件小袄穿。”

朝云忙推辞,“这可使不得,皇上赏给姑娘的,我们怎…”

“皇上赏了我就是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我打断她的话,又抖开水蓝底缀着粉色月季花的锦缎,道:“这个也好,我跟顾兰各做一件通袖袄尽够了。”

朝云见状,遂不再拒绝,却不肯接受其它物品,反叮嘱我留着那些钱财首饰日后傍身用。

一时将东西收拾了,暮云感叹:“幸好姑娘来了,兰坊里的蕙兰建兰都开了,老爷可在那些贵人面前长了脸。”

兰花竟然开了?!

朝云与我面面相觑,昨日我们刚去看过,那些花苞还得七八日才能开,如何一夜之间竟然绽开了?会不会搞错了,或者别人动过手脚?

朝云瞧出我的心思,提议:“皇上用膳估计一时半会完不了,不如我们也去兰坊开开眼。”

暮云摇头,“你们去,我在家里守门,万一再来了赏赐也好有人接着。”

朝云骂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这样财迷,不去拉倒,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暮云倒不生气,辩驳道:“兰花可得开一阵子呢,又不是今儿开明儿就谢了,凑这个热闹干啥?”

朝云不理她,拉着我往外走。

到底是怕遇上贵客,朝云不敢走大路,只带我沿着隐秘的小径走。

花园里静悄悄的,并不见有人走动。

想必都在前院赴宴。

穿过小树林,刚要拐弯,隐约听到林中传来说话声。我本能地停下脚步,转身才欲瞧上一眼,突然一只大手伸出来,狠狠地将我扯过去。未及回神,已有剑尖抵上我的咽喉,耳畔响起一个狠戾的声音:“将军,抓到一个刺客!”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大了起来。

那人口中的刺客…可是我?

挣扎了几下,那剑尖抵得愈发地重。

心里着实慌了,朝云也吓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一条帕子攥在手心皱巴巴地不成样子 。

恰在此时,一个穿深青色纻丝燕服的男子大步自林中走出。那人下颚留着浅浅的青色胡茬,眼底透出吓人的冷漠与狠绝,沉声问:“什么人?”

“杨将军…”我急于开口,可剑尖抵住我的咽喉,让我说不出话来。

朝云倒地便拜,“这是我家老爷请来掌管花木的叶姑娘,将军手下留情。”

杨成达锐利地打量我一番,叱道:“你可知皇上在此,冲撞了圣颜要砍头的。”

朝云泣道:“奴婢不知,奴婢前往兰坊抄了近道才行至此处。”

杨成达挥挥手,“去吧。”

咽喉处的剑这才移开,我长舒一口气,曲膝行礼,“多谢杨将军。”

正欲走,林中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什么人在此喧哗。”

杨成达扬声道:“没事,沈府管花木的工匠经过。”

静默了一会,尖细的声音又道:“宣!”

是要见皇上吗?

我慌得六神无主,几乎迈不开步子。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有人攥住我的胳膊,拉着我便往前走。

我抬眸一看,那人一身玄衣,竟是进京路上在客栈遇到的那个面冷如霜的少年。

11闻身世

行至林中开阔处,他推我上前,自己退至一旁。

我定定神,目光寻得那角明黄色的衣袍,倒地拜了下去,“民女叶浅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过了好一阵子,听到柔媚的女声道:“抬起头来。”

该是哪位妃嫔吧?

我急忙又拜,“娘娘千岁千千岁!”大着胆子朝前面看去。

皇上约莫五十岁,看上去极威严,冷肃的眼底泛着纵欲过度的青色。身旁的妃子三十五六岁,容长脸,柳眉杏眼,薄薄施了层淡粉,许是中午用了些薄酒,脸颊带着丝绯红,浅笑着说:“你就是沈府的花匠?这满园花开的胜景,辛苦你了。”

我恭敬地答:“民女来沈府才数日,今日百花盛开,一来因着皇上与娘娘的贵气,二来是沈相千秋的福气,民女不过尽绵薄之力,不辛苦。”

妃子吃吃笑着,低声说了句什么,隐约听着有“好看”“伶俐”等字眼。

皇上始终板着脸,并不答话,挥手令我退下了。

出了小树林,定了定神,感觉后心一片湿冷,原来不知何时竟出了一身薄汗。

朝云不安地问:“皇上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身后传来嘲讽声,“不是成心在皇上面前露脸吗,怎么得了机会又不敢上去了?”

又是那个冷冰冰的玄衣少年。

我虽然恼他出言不逊,可他是皇上的人,终是压了怒气,解释道:“我们要往兰坊去,没想到皇上竟会在这里。”

他却是不信,鄙夷道:“先是想方设法进了沈府,入了沈相的眼,现下又见了皇上。嗯,靠山一个比一个大,接下来该是进宫了吧。”

简直不可理喻,方才对他的一丝好感顿时化为乌有,拉着朝云就走,再不愿见他。

一路走一路气,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那少年,他为何处处与我做对?

恍惚间,听朝云喊了句什么。

我诧异地转向她。

朝云道:“楚公子正往树林里去,我提醒他皇上在那边,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我侧头看过去,只看到一个月白色的修长身影,优雅从容地进了树林。

再行得几步,隐隐有琴声传来,干净、悠扬、清澈、婉转,飘飘悠悠地飞旋在花园上空。

直到我们进了兰坊,琴声仍是未停。

魏伯出人意外地在兰坊,坐在石凳上盯着那盆墨兰发呆。直到我们走近,他才晃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清理旁边花盆里的残叶。

清理完了,将花盆抱起来,对朝云道:“这两盆花开得正好,放到大少爷屋里摆着吧。回头再往姑娘屋里送两盆。”说罢,朝外面喊了两声。

有小厮推着独轮车过来,将两盆建兰搬到车上。

朝云原本是服侍大少爷的,找她送花并不奇怪,我却明白,魏伯是特地将朝云支开,想单独与我说话。

他想与我说什么?

“小小姐,田家的仇,一定要报啊。”魏伯的神情像在哭,又像是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我沉默着,等待下文。

午后温润的风吹过初绽的兰花,淡淡清香中,十五年前的往事缓缓呈现在我面前。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白水河的水早早结了冰,河畔的梅花却开得极盛,红的如朝霞,白得若瑞雪,绿的似碧玉,层层叠叠,团团簇簇,美不胜收。

白水书院的女公子抱着粉彩罐子在丫鬟的陪同下来取花蕊上的落雪。

风吹开她帷帽的面纱,露出清雅绝伦的面容,在满天飞舞的红花白雪里,她风姿绰约飘若仙子。

刹那间的芳华迷了赏梅人的眼,醉了赏梅人的心。

翌日,风流俊俏的沈家二爷叩开了白水书院的大门。

沈二爷博览群书文采斐然,书院的创办人田老爷登时将之引为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更唤出一双儿女与他相识。

俊男美女才子佳人,初见倾心,再见动情。沈二爷越发往书院跑得勤,他学问好,长得一副好皮囊,出手也大方,田家上至年近花甲的老太太,下到洒扫庭院的粗使婆子,无人不喜欢他。

秋意微凉的时候,沈二爷贪恋田太太亲手酿的桂花酒,夜夜与田少爷对酒长谈,醉了便宿在田家,神不知鬼不觉地与田小姐成就了好事。

转眼又是雪飘梅花开,田小姐有了身孕,沈二爷却没了踪迹。随着田小姐的身子日渐沉重,此事终于瞒不过去了。

白水书院向来治学严谨,声誉颇佳,此事一出,众弟子唯恐避之不及,纷纷退学。田老爷清高孤傲,何曾受此奇耻大辱,急火攻心一气之下撒手人寰。田太太虽恨女儿不争气,又狠不下心赶她出门,犹豫着两相为难,思虑太过终至缠绵病榻。

看着父亡母病,唯一的妹妹又挺着大肚子日日以泪洗面,田少爷咽不下这口气,四处打探机会找沈二爷讨个说法。怎知沈家门楣高贵,他数次登门均不得入,更遑论见到沈二爷的面了。

六月二十八,田小姐诞下一女婴,田少爷再次登门求见,恰逢沈家大爷千秋,田少爷混在送贺礼的小厮中进了沈家的门。

至于田少爷见没见到沈二爷,谈没谈过话,无人知道。

总之,那日傍晚,一群黑衣人来到白水河畔,一把火将书院烧了个干干净净。其时,魏伯正在花园里干活,情急之下翻墙跳进白水河才保得一命。

据说有人目睹田家的少爷抱着个婴儿襁褓逃了出去,可事实是否如此,亦是没有人知道,更无人去求证。

“田家于我有恩,此仇我不能不报。这些年我在沈家,一直想找机会出手,最后都是无功而返…还好,我等到了小小姐就算死也没什么遗憾了。”魏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面乌漆漆的腰牌,“这是当年放火的黑衣人落下的,是沈家迫害田家的证据。小小姐,沈家权高位重,又养了一批见不得人的死士,能扳倒他们的只有皇上…”

“你做了什么?”我直直地望着他,兰花不会突然开放,魏伯摆弄花草十几年,定是熟识花性,为了让我见到皇上…

魏伯惊愕地抬头,“我没做,什么都没做,满园花开本就是因为小小姐。”说罢,将腰牌塞进我手里,呜咽着道,“小小姐,你可要替老爷夫人小姐报仇啊。”

腰牌说不上是什么质地做的,沉甸甸的带着丝凉意,可握在手里却像握着一块火炭般,烫得根本握不住。

我急急地还给他,“魏伯,你认错人了。我生在惜福镇,我爹叫叶坤,不是什么沈家二爷。还有我是七月十六日生的,不是六月二十八。”

“不,老奴绝不会认错,小小姐长得跟小姐一模一样…”

不等他说完,我逃一般夺门而去。

虽然是否认了的,可心里分明在惧怕。我怕自己是魏伯口中的小小姐,我怕相依为命十四年的爹不是我的亲爹,我怕自己背上家仇的担子,而我更怕的却是,想要报仇,只能借助皇上的力量,可我,连见皇上的面也会吓得发抖。

这样怔忡地走着,不留神竟撞上了人。我来不及呼痛,忙曲膝赔礼。来人却侧身避开,浅浅笑着,“我无妨,你可撞疼了?”

“没有”,我抬起头,却唬了一跳。

那人一袭月白锦衣,清俊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如清风明月般飘然出尘,而眼眸却像是一汪溪水闪耀着细碎的金光,明亮又夺目。

竟是方才遇到的楚公子楚蘅。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穿纯白的衣物。在惜福镇,男人要干重活,白色根本经不得脏。女人又多嫌白色丧气不吉利。

没想到,这白色被楚公子穿在身上,是如此纤尘不染。果真如朝云所说,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姑娘,叶姑娘,”身后的呼喊声唤醒了我的愣怔,这才发现楚蘅早已走出老远。

朝云狐疑地看了看楚蘅的背影,伸出手来,掌心一个扁扁的四方盒子,“魏伯说你忘了这个,让我带给你。”呼吸有些喘,想必这一路追我,定是很急。

我无奈地接过盒子——不必打开看,里面定装着那块腰牌。

魏伯还真是固执,他怎么就认定了我是他的小小姐?

朝云低声问:“姑娘真想进宫?”

我愣了一下,问:“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朝云犹豫着,道:“刚才在大少爷那里,看到个太监在打听你的事。说是六皇子让他问的。”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根本不认识六皇子,也从没想过进宫。

只听朝云又问:“姑娘以前见过杨将军?”

我尚来不及自方才的消息中反应过来,随口答道:“没见过。”

朝云显然不信,嘟哝道:“那你怎么知道树林里那人就是杨将军?”

我无声地叹息。

我不认识杨将军,可我认识那人青色燕服上缀着的补子,莲纹的狮子图样,那是我亲手绣的。顾兰躲在我房里整整三日,不为别的,就为了这补子。只是这话又如何能告诉朝云,若传出去,不但顾兰跟我或许性命不保,连朝云都有可能受牵连。

见我不说话,朝云也沉默了。

一种尴尬的气氛弥漫在我们中间,我不晓得朝云为什么突然问这些问题,只觉得沈家太过复杂,而我就像汪洋里的一叶扁舟,莫名地就被卷到漩涡中心,丝毫由不得自己控制。

12沈家人

用过晚饭,朝云接着鼓捣她的素馨香脂,暮云收拾屋子,我则进了房间整理自己的东西。

沈相的生辰平安且圆满地过去了,也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当初来的时候,只带了一只包裹一把琴。如今要走,包裹自然是要带的,可琴呢?

琴是蕙姨的,而我只在花园里远远地瞧过她的侧影,又要到何处寻她?

又想着承蒙沈家庇护这些日子,该送点礼物才好。我只擅长绣花,索性就替沈相与夫人做一双鞋,送沈清一副扇面,沈净一个香囊,也不枉沈家看顾我这些时日。

皇上赏的锦缎一分为二,一半让暮云送去给顾兰,另一半我也不想做小袄了,而是细细地裁了,用来做鞋面跟香囊。

连着好几日,我除了一早一晚往花园里转转,其余时间都窝在屋子里绣花。

其实若不是想着见到魏伯将腰牌还给他,我连花园都不想去,省下工夫来,早点绣完早点离开。

朝云的香脂做好了,果真色泽洁白浓香馥郁。她依着承诺送了我一瓶。

这些日子,她虽然仍是极细心地伺候我,可那份疏离,我们两人都感觉得到。

借着她送我香脂的时机,我留她说了会话。大致是说自己要离开沈家了,以后不见得再有机会来,又说自己真的不曾认识杨将军,也不认识六皇子,更没有想过攀沈家的高枝借机进宫。

许是见我态度真诚,朝云脸色好了许多,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大少爷待姑娘极好,他心里必是有姑娘的。那日太监问完话,大少爷脸色很不好,还去找老爷闹了场别扭…姑娘若不想进宫,对杨将军也没什么想法,不如留在大少爷身边…我们也合得来。”

我笑她傻,“沈公子家室相貌都摆在这里,现在虽无功名,将来必是国之栋梁,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才行。我区区一个乡野女子,怎配得上沈公子?”

朝云笑着不说话。

我恍然,自己太过高估自己了。朝云的意思原本就不是沈公子明媒正娶地娶我,她说的留在沈公子身边只是当一个小妾罢了。

自嘲地笑笑,“我爹不想我给人做妾,我也不贪图沈家的富贵。”

朝云忙给我赔礼,“是我错看了姑娘。”

我笑着摇头,“我知道,你是个好丫头,对沈公子忠心耿耿,见不得他不开心。”

朝云眼圈一红,泪水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放心,沈公子不是个糊涂人,你对他的心,他明白。”

朝云噙着泪点了点头。

心结既结,朝云待我比从前更加周到,更加体贴。

我心无旁骛地绣花,很快就完成了。鞋与扇面还算普通,沈净的香囊着实费了些功夫,成片的连翘花上停着两只偷香的粉蝶,粉蝶的轮廓是用金丝线勾勒的,眼睛则嵌着黑曜石,生动无比。

暮云见了赞不绝口,我也暗自得意。沈家小姐生在富贵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送礼就要送点让她记在心里的。

将礼物一样样包好,正要跟朝云一同到各处送去,却见门外急匆匆走来一个看着很是眼生的小丫鬟。

小丫鬟屈膝行礼,“叶姑娘,老爷有事与您商量,正在花厅等着呢。”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衣衫,因要出门,才换了衣服,也无需再换,遂跟着小丫鬟往前走。

花厅乃沈府接待内眷的地方,周围种了不少绿萝藤蔓,甚是清幽。藤蔓下还安了石桌石凳,以供品茶纳凉之用。

刚自藤蔓后转出来,早有眼尖的丫鬟打了湘帘,笑道:“姑娘快请进。”

进了门,迎面看见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人穿着件半旧的鸦青色道袍,目光深沉,神情凝肃。

他保养得相当好,看着并不像五十岁的老年人。

我不敢多加打量,低了头,恭敬地跪下行礼,“民女叶浅见过大人。”

沈相“嗯”了一声,他身旁的沈清却道:“妹妹,再磕两个头。”

妹妹,是叫谁呢?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沈清温和地说:“爹答应收你为义女,你自幼失怙没人照顾,今后就留在沈家吧。”

义女,沈家的小姐,沈相怎会平白无故地收我做义女?

我犹豫着,却不肯再磕下去。

沈清无措地看着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