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了口气,应道:“奴婢遵命。”

他有些不虞,半晌才道:“你不必在我面前称奴婢,我并未将你视作下人。”

不是下人那是什么?

我兀自纠结,他已伸出手来,像昨日那般牵住了我的手。

猛地想起前来的目的,一把抽出手,将香脂塞到他手里,“奴婢谢过殿下,这太贵重了,奴婢用不起。”

“用不起么?”他低低重复,手指紧紧地攥住瓷盒,许是用力太过,指尖泛着白。

我惶恐地站着,明白他定是生气了,可他的脸色仍平静如昔,不见半分波澜。

“那么烦请叶姑娘送我到赏荷亭吧?”他开口。

这才发现,江离不知何时已走开了。

我迟疑了下,上前隔着衣袖托住了他的手臂。

竹桥很窄,窄到不容两人并行,且踏在上面,竹桥颤颤悠悠,吱吱哑哑,晃得我心惊胆战。

他低低一笑,“你害怕?”反手攥住我的腕,大踏步往前走。

我被他扯着,既不敢惊呼又不敢挣脱,生怕乱了他的心神,不留神掉进水里。

有惊无险地进了亭子。

我捂着胸口犹在害怕,他已云淡风轻地坐在了石凳上,脸上浮着轻柔的笑。

这个人,眼睛瞧不见倒比我这个能看见的人强很多。

身后又传来竹桥的吱呀声,江离带着两个太监端了托盘来。托盘上放着茶壶与两碟点心。

原来他离开是为了这个。

太监们毕恭毕敬地将茶点放下,行礼告退。江离亦远远地退至竹桥边。

亭子里,只留了我跟他。

茶是明前龙井,清香淡雅。

斟了一杯,送到他手中。他接过,没喝,放到石桌上。

初秋的风带着湖水的清凉莲花的清香徐徐吹来。

赏荷亭里,水汽袅袅,茶香淡淡。

实在是个极惬意的季节,极惬意的地方。

“沈相生辰那日,母妃见过你,说你长得好,性情也好,想讨进宫…听说喜爱花草的女子,都有颗善良而单纯的心。”他兀地开口。

我想起那日依稀听到贤妃说过的字眼,又想起朝云说有太监在沈清那里。

看来,这都是贤妃的主意。

她让我进宫是因为我有颗善良而单纯的心?

“不是这样!”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是?”他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啜了口,放回去,不偏不倚,正是方才的位置,“那么你是不善良,还是不单纯?”

他眼盲,心却是不盲,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却问我这样的话。

咬着唇赌气道:“都不是!我自私自利,钻营算计…”

他朗声笑起来,眉宇间神采飞扬。

是真的开心吧?

被他感染,我也笑了。

气氛很好。

大着胆子问:“昨天,你怎么知道我从松涛轩过来,又怎么知道我是纤云宫的宫女?”

他一愣,失笑道:“你很好奇,很想知道?”

“嗯,”我老实地回答。

“若我不说,是不是夜里会睡不着?”

我无语…事实上,昨天夜里也没睡好,满脑子全是问号。

他促狭地笑,“明天,你来,我告诉你。”

明天…这是约会吗?

17学种花

一夜秋风肆虐,凌晨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我靠在床头望着纷飞的雨丝发呆。

以前下雨时,我跟爹会挤在小小的厅堂,他读书写字,我缝补衣衫。偶尔说几句话,或者什么都不说。屋里洋溢着墨香与茶香,那种有人陪伴的感觉很温暖很安逸。

爹不在了,雨天便成了种折磨,无休无止单调又枯燥的雨声,让人心绪不宁坐立不安。

就如现在。

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粉彩瓷盒,想着昨日的约定。

临别时,他将瓷盒仍塞回我的掌心,低低问:“明天,你来吗?”

该去吗?

这种天气,路上定是泥泞不堪,他应该不会出门。

可不去看一眼,心里总归不踏实。

思量来思量去,终于心一横,抓起雨伞朝门外走去。

隔着雨帘,影影绰绰地看到亭中站着两个人。

他当真来了。

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皇上最爱的皇子,他…在等我。

心里某处酸酸软软的,有些欢喜,可更多的是沉重也说不清的不安。

竹桥落了雨,不似平常那般作响,却异常湿滑。有两次,大风吹来,掀起手中的伞,险些将我带倒。

江离看到我,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悄悄退至一旁。

刘成烨面朝湖水站着,瞧不见他的神情,只看到浓黑的发被风吹着,微微扬起。

落雨掩盖了我的脚步,秋风吹散了我的气息。

他定是不知道我来了。

一时孩童心起,伸手探他肩头。尚未触及他的衣衫,却被一股大力抓起,向前摔去。

任命地闭了双眼,等待落地的那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到来,我被轻轻放在了地上。

睁开眼,触目是那张清俊的脸,带着无奈和一丝丝的庆幸,“幸好没伤了你。”

我讶异万分,谁会想到孱弱单薄的他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

所有的人提起六皇子只会说他貌美,眼盲,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会武。

心里越发后悔适才的举动。

因着见他冒雨赴约,竟做出如此轻浮之举。

更可怕的是,无意中窥见了他会武的秘密。

我便是立时被处死,也是不冤的。

可刘成烨似乎并不以为忤,笑着坐下,“还以为你不来了,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你识字吗?”

我点点头,想到他看不见,开口答道:“认识一些。”

“我猜也是”,他取过一个油布包,打开,“好在没有湿。”

包里是本书,《佰草集》,前朝孙仲陌的珍藏本,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古本。

他递过来,“我留着没用,就想或者你会喜欢。”

我确实喜欢,可太贵重了,我不敢收。而且古本这东西不比脂粉,是无价的,有钱都买不到。

“送给你是私心,我想跟你学园艺。一本书换个好先生,不亏。”他很执著。

只好接过来,原样包好,放到一旁——我不打算接受。

他微微一笑,端了茶杯欲饮。

我连忙劝阻,“那茶怕是冷了,奴婢另倒一杯。”

执起茶壶才发现,茶壶是冷的。八月的天气,虽说下雨,可并没冷到那种程度。

他什么时候来的,到底等了多久?

心情复杂地看向他,而他正皱着眉头,疑惑地“盯”着我。

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吃冷茶对身子不好,殿下回宫喝吧。”

他放下茶杯,问:“为什么?”语气不悦。

我自然明白他问的并非是冷茶为何伤身,咬了唇道:“尊贱有别。奴婢总归是奴婢,不能逾越了身份。适才是奴婢顽劣,冲撞了殿下,奴婢向殿下赔罪。”“嗵”一声,跪在他面前。

我知道他计较的是,昨日我对他以“你,我”相称,适才却用了“殿下,奴婢”。

他重重地将茶杯顿在石桌上,茶杯应声而碎。

有碎屑落在我手上,扎得我生疼。

他看不见,而我亦没有出声,只默默地跪着。视线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袍角处溅了许多泥点,袍底下的靴子亦是如此。

从玉清宫到赏荷亭,这一路他定是很辛苦。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柔软又满了心头。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起来吧,是我的错,我考虑不周。”

在冷硬的石板地上跪了这么久,双腿早已麻木,一时竟无法起身。

他似乎想到这一点,伸手欲扶,瞬即缩了回去,歉然道:“叶姑娘…”

“殿下,他们都唤奴婢——阿浅。”

他“瞪”着我,无奈地喊道:“阿浅。”

我恭顺地应,“奴婢在。”

他愤然起身,双脚堪堪落在碎瓷片上,我忙冲过去拦他,“殿下,当心…地上有瓷片。”

他一愣,缓缓笑了,柔柔地再唤一声,“阿浅”。

我没有回答。

他甚是欢喜,轻轻说:“我让江离到宁翠院看过你。徐姑姑病了,你四处找草药…宫里的太医无召是不会给宫女看病的,生死全凭个人造化…阿浅,谁说你不善良?连李太医都夸赞你。”

我愣住。

李太医难道是他请的,我一直以为是墨侍卫。小太监的话误导了我,他说他的师傅是张禄,所以我默认为墨侍卫开口让他请了太医。没想到,竟搞了个乌龙。

他接着道:“那天你身上有茑萝的香味。只有松涛轩的茑萝才有那种气味,所以我才断定你自松涛轩而来。”

呵,是徐姑姑送我的香囊还有我采的天萝藤籽出卖了我。

我并不打算告诉他,那其实是天萝而不是茑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明细长与稍圆的差别。他,是看不见的。

“至于我为何知道你是纤云宫的宫女,是因为…”他顿了顿,漂亮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你说你叫叶浅,母妃告诉过我,你到了纤云宫。”

竟是如此简单!

那么昨天在石子小径,也是因为我身上香囊的气味,他才认出是我吧。

果然,他笃定地说:“不但是气味,还有脚步声,你的气息都与别人不同。阿浅,我能认出你。”

他能认出我,他说过的,眼睛看不见,可是其它感觉能够弥补。

一时无言,唯有凉风习习。

湖里的莲花,前几天还开得极盛,经过这场风雨,倒是有点萎败了。清风吹过,莲叶摇动,洒下水珠无数,荡起层层涟漪。

这才醒悟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曲膝向他行礼,“殿下若无他事,容奴婢告退。奴婢还有差事。”

他急切地问:“阿浅,我可以跟你学种花草吗?”

又是如此说,难道他还当真要学?

我恭敬地答:“殿下差遣,奴婢悉听遵命。”

“既然如此,”他再次递来那本书,“我想学的,在里面。”

中秋节过后没两天,依柳说贤妃找我有事。

我扯扯她衣袖,“什么事?”

依柳摇头,“不清楚,我才从景泰殿回来,连口茶都没喝上。”

忐忑地跟在依柳后面,一一回忆着近来做的事情,除去修剪菊花,整理花园外,也只送过两次无足轻重的东西。

并没有能够让人抓住小辫子的地方。

暖阁里,意外的,刘成烨也在,仍是一袭雪白长衫,入秋了,那白色显得有些清冷,衬得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眼眸却一如既往地漂亮。

贤妃审视般上下打量我许久,才徐徐开口,“六皇子想学种花养养性子,本宫已经许了。从明日起,你可要小心伺候六皇子,若有个磕了碰了的,你知道该怎么办。”

他竟是来真的?!

我垂首,唯唯诺诺地应着: “奴婢明白。”偷眼去瞧刘成烨,他静静地坐着,一脸的云淡风轻 。

出了门,抚额长叹。刘成烨可真会找事,闲着没事逗逗鸟听听戏多好啊,既不伤身又能怡情,却偏偏来折腾我。

养花听起来风雅,可实际上整日与泥沙粪土残叶败枝打交道,还要轮铁锹,动剪刀,半分斯文没有。

何况,玉清宫里,不是养了好几个花匠,怎不去找他们?

依柳同情地望着我,叮嘱道:“六殿下是娘娘心尖上的人,会不会养花无所谓,只仔细着六殿下就行。过上一阵子,等他厌烦,也就罢了。”

我感激地冲她笑笑,促狭道:“嗯,我把他当活菩萨供在花园里,不让风吹着,不让雨淋着,不让尘土迷了眼,不让树枝挂了脸。安安稳稳地过了秋,等冬天,他想养花也养不成了。”

依柳扑哧一声想笑,强忍住了,吩咐道:“回头再拨给你两个干粗活的小太监,万不能累着六殿下。”

我刚要答话,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就看到那个雪白的身影立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神情似乎不太好。

依柳脸色一变,低声说了句,“你自求多福吧。”

自求多福,可求自己没有用,得求依柳才行。

伸手拉着她便跑,依柳挣扎不已,“放开我,这不合规矩。”

一直跑到后院,我才松开依柳的手。依柳掐着我的手发狠,“你的规矩白学了,哪有女子提着裙子跑?”

我帮她整整歪了的发钗,“有事求你,让六殿下听见不方便。”指着园中的空地,“你找人在这里盖个凉棚,放上桌椅,旁边安个茶炉,另外我还要两个小宫女专门伺候六殿下。”

饿了吃点心,渴了喝茶水,冷了加衣,热了打扇,这样总没有问题了吧。

依柳很快明白我的意思,骂道:“就你心眼多,没事折腾这些人…盖凉棚的事,我找常宁商量,这一两日就得,宫女太监都现成的,到时候你自己挑。”

我呵呵一笑。多拉几个人伺候六殿下也是没法子的事。倘或六皇子出了事,大家一起受罚,也分担点责任。

隔天早晨,我毕恭毕敬地请刘成烨坐在才搭好的凉棚里,拿出那本《佰草集》读给他听。恰翻到马齿苋那页,便开始念:“马齿苋,又名长命草,五行草,一年生,叶倒卵形,绿褐色,花黄色。气微,味酸,性寒…”

他打断我,道:“可益气、清暑、宽中下气,散血消肿,利肠滑胎。”

我惊异道:“殿下已经会了,那么奴婢读下一页?”

他沉着脸不答,半晌才问:“你可认得马齿苋?”

“认得,春天家中缺粮,奴婢的爹常去田间挖了吃。”马齿苋啊,惜福镇的人,谁不认识,谁没吃过?

“它长什么样子?”刘成烨问,随即又道:“别念书上那些没用的。”

马齿苋,该怎样去描述?紫褐色的梗,绿色的叶子,小小的黄花,可单凭这样的字眼,怎么能认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