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着,答不出来。

恰好流芳送来一碗冰糖炖秋梨汁解了我的困境。

刘成烨端着甜白瓷的汤碗,用羹匙慢慢搅动着,缓缓问:“这调羹可是银制的?”

“是,殿下。”

“听说,银勺可以试毒,这调羹变黑了没有?”

流芳吓得脸色发白,“扑通”跪在地上,“殿下明鉴,奴婢没有下毒,奴婢…”

“好了,你下去吧。”他放下梨汁,扬扬手,转头“看”向我,“阿浅,你看,让我死,很容易,下毒就行了,反正我什么也看不见。”话语里有种悲哀,全然不是前几日的心平气和。

我谨慎地回答:“殿下且宽心,殿下身边伺候的人都忠心耿耿,绝不会任由这样的事发生。”玉清宫的宫人全都是皇上亲自指派的,或许皇上也想到了这层,才如此慎重。

他顿了下,才道:“若非有他们,我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这种话,我不敢妄接,眼角盯着他雪白袍子的下摆,那里又沾了土。

他长长叹息:“可别人不见得都能靠得住,还是靠自己最踏实…阿浅,你教我认识马齿苋。”

我一愣,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眸,比夜空里的星辰还要好看还要明亮的眸子。

明知道,它们看不见,可我还是感觉到眸光里包含的恳求、期盼还有…很多很多说不清的情绪。

这一刻,在我眼里,他并非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是个无力自保的男人。

咬着唇,低声道:“奴婢遵命。”

他缓缓笑了,亦低声道:“多谢。”

他的笑,很美,像此时的阳光,温暖柔和,似乎有种感染力,让我也不由地微笑起来。语调也变得轻松,“松涛轩那里有马齿苋,殿下现今要去吗?”

“好。”他起身,手自然地伸向我。

闪身躲开,“奴婢在前面带路。”

纤云宫,他早就熟悉了的,根本不需我搀扶。

他愣了下,轻声道:“你倒是胆子大。”听上去虽恼怒,可唇角却含了笑,微微上扬着,俊雅的面容散发着动人的光彩。

江离仍然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脸上少见地带了一丝笑。

18万寿菊

入了秋,马齿苋并不那么常见,可还是让我们找到了几株。我将它放到他手里,“你摸摸看,叶子边上是圆的,很光滑,叶片很厚,里面许多水分…现在花已谢了,这里是种子,黑黑的,小小的。”

刘成烨细细地摸着,突然揪下一片叶子,问:“可以生食吗?”

“嗯,能吃,但是味道不见得好,春天叶子嫩,吃起来很可口。”

他笑着将叶子塞进嘴里,嚼了嚼,“还行,就是有点酸。”又让江离试。

江离吃了两片,苦着脸说:“没什么味道。”

趁此机会,我又拔了许多野草一一放到他手中,“这是蓟菜,叶子上有刺,会扎手,开着紫色的小花。春天蓟菜嫩的时候也能吃。”

“这是狗尾草,因为它的花穗像狗的尾巴,你摸摸看,痒不痒?”

“这是苍耳,种子外面包着刺,不小心会沾到衣服上。还有鬼针草,也容易沾上身。”

秋阳下,刘成烨像个孩子般开心地摸着手里的野草,乐此不疲地将苍耳沾到袖子上,取下来,再沾上去,再取下来。

素来俊美清雅的他笑得如此欢畅,教我又一次看痴了过去。

连续几日,刘成烨来纤云宫请安后就到后院凉棚里坐着。我会在桌上摆上前一日采来的野草,让他辨认。

他的记忆力好得让我惊叹,不但能够准确分辨出见过的野草,而且能将书里学到的知识一并答出来。比如,藜菜,我会说,“又叫灰灰菜,嫩叶可以吃。”

他则道:“清热,利湿,可杀虫。煎汤,洗虫疮,漱齿匿;捣烂,去癜风。”与书中所说一字不差。

我讶异地问:“这本书,你读过几遍?”

“江离没有耐心,读过一遍就不肯再读。”他的语气虽是无奈,可唇角始终翘着,脸上的笑容干净明朗,带着羞涩和微微的得意。

我很喜欢这样的学习方式,他认识了花草,我学会了药理。

贤妃来看过两次,没说什么,只是遣人给刘成烨送汤水时,会顺便赏我一碗。

我想,她对我的表现,该是满意的。

选秀已经开始了,听说留下了十八人,具体每个人什么位分要在皇上生辰那日揭晓。

皇上的生辰是九月十六日,很吉利的日子。

为了讨皇上欢心,贤妃早就命我种了万寿菊。 如今花蕊已绽,再过几日便可盛开了。

我让刘成烨摸摸看。

刘成烨摇头拒绝,“我认识万寿菊。”叹了口气,好像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续道:“五岁那年,也是父皇快过生辰的时候。我跟四皇兄和五皇兄在纤云宫门口蹴鞠,有花匠推了一车万寿菊往景泰殿去。我不小心将鞠踢到花匠头上,车翻了,花盆碎了一地。”

“四皇兄去叫母妃,五皇兄早跑了个没影,我吓得只知道哭。母妃让四皇兄说鞠是他踢的,四皇兄不肯,问母妃,为什么每次我犯了错都要让他顶包。母妃说,他是兄长,该照顾弟弟。”“后来,父皇问起时,他还是替我顶了罪。父皇大怒,四皇兄受杖责十下,我跟五皇兄被禁足一个月。花匠和随车的太监,还有跟随我们的太监全都杖毙。”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地上全是破碎的景泰蓝花盆还有金黄的万寿菊花瓣,父皇愤然离开的背影,咬牙强忍着不哭的皇兄,还有不停流眼泪的母妃…因为转过天来,我就看不见了。”

没想到万寿菊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我很想问他,为什么眼睛看不见了,可我开不了口。

或者,他也不想说,毕竟那是一段不怎么愉快的记忆。

依柳对这些万寿菊很上心,一再叮嘱我,“阿浅,你可要好好照料着,咱们这里的万寿菊比御花园里的都好,花苞又大。 皇上必定喜欢,到时少不了你的赏赐。”

我笑道:“你且放心吧,准保误不了事。”

刘成烨拿着两根野草放在鼻端嗅,面色很平静。直到依柳走了,他才淡淡道:“你养得花自然比御花园里的好,这还用得着说。”

我哑然失笑,他竟是如此看重我么?

算着日子,万寿菊的花苞该绽开了。一大早我便往后院去,未及走近,就听到女子的嬉笑声,“翡翠,摘那枝,那个花开得大。”

叫翡翠的女子答:“这枝也不错,没什么枯叶。”

先前的女子道:“还是那枝好。”

翡翠笑道:“那就一并折了,回去多插几瓶。”

话音刚落,听到“哎呦”惊呼声,混杂着吃吃的笑声和含浑的骂声。

听声音并非纤云宫的宫女,也不知是哪个宫里来的,这么有闲情,一大早就来摘花。

步子加快几分,拐过弯,就看到菊花丛里站着两个身穿葱绿色碎花绫袄的丫鬟,一个怀里抱着梅瓶,梅瓶里已插了不少花,另一个则弯了腰,捏着剪刀正在剪一枝乍开的鸳鸯锦。

她们脚前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只花盆,金黄色的花瓣落了一地,看着令人生怜。

摘花插瓶没什么大不了,扶梅每天都会剪了新枝替换贤妃屋里的插花,也会摘了花送到其它宫里去。

可我无法容忍别人糟践花。

强压着心火,硬挤出几分笑意,上前道:“两位姐姐早,这种粗活我来干吧?”

抱梅瓶的丫鬟斜我一眼,傲慢地点点头。

另一个丫鬟笑着将剪刀递过来,抖着裙子踏出花丛,“锦红,你也出来吧,今天刚上身的裙子,别弄脏了。”

锦红应了声,指着高处的万寿菊,喊:“上头那几枝,都剪了。”

高处那些,是依柳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料的。

我笑着拦阻,“那些花,依柳姐姐要用,姐姐摘别的吧。”

锦红俏脸一板,“依柳要用,难道我家娘娘连奴才都不如?”

“不是这个意思,这些花要献给皇上。实在不能摘。”我赔笑道。

翡翠面色变了变,锦红却撇起唇角,不屑道:“拿皇上来压人吗?即便是御花园的花,我家娘娘想摘,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顺手扯下一把白菊,掼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两脚。

见她如此,我也来了气,“那就让你们娘娘去御花园摘,何必赖在这里?”

话刚完,锦红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猫,嗖地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尖骂:“下贱东西,不就几朵烂花吗,摘你的花是看得起你。”

我推开她的手,冷然道:“我还不想让你看得起呢,出去,别糟践我种的花。”

她把梅瓶往地下一放,双手叉腰,“你说谁,让谁出去?”

我不甘示弱,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滚出去。”

她的神情瞬间变得凌厉,扬手便朝我打过来,我本能地往后一闪,脸颊堪堪自她的手边擦过。见没打中,她愈加气恼,作势又要扑过来,哪知裙裾被花盆绊住,身子猛然往前摔去,眼看就要摔在花丛里。

翡翠离得远,来不及上前扑救。

我离得近,虽不想帮她,可怕她压了花,只好伸手去扶。

她却不肯让我帮忙,踉跄着闪身,好在用手撑住了地面,免了狗啃泥的狼狈。可脚边的梅瓶却没那么好运,被她的裙裾带着,碰在了花盆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破了个缺口。

翡翠吓得脸色发白。

锦红却尖叫着喊:“你这个小贱人打破了娘娘的梅瓶。”

我气愤地看着她,“胡说八道,我根本没碰过你的梅瓶?”

锦红嚷道:“就是你,不信问问翡翠。”

我欲反驳,只听有个女声喝道:“怎么回事,吵什么?”

就见依柳扶着一位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袅袅走来。那女子身量娇小,穿着浅玫瑰色的银错金双凤织锦褙子,碧色长裙。乌黑丰厚的头发松松地绾成一个斜月髻,用点翠嵌宝赤金牡丹花发钗定住,鬓边再戴了一只精致的双垂莲金钗,整个人明媚亮丽,生生让满园菊花失了颜色。

果然深宫出美女,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主子。

锦红立马抽泣着跪在地上,适才的跋扈瞬间换成楚楚可怜,“回娘娘,奴婢奉了娘娘的旨意摘花装瓶,没想到这个贱人来了二话没说就让奴婢滚,还将贤妃娘娘赏的梅瓶摔坏了。”

我惊愕地看着锦红,说实话,我在惜福镇见过不少睁眼说瞎话的泼妇赖皮,还从见过衣着体面的芳华少女来这一套。

恭敬地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娘娘。回娘娘,奴婢没有不让两位姐姐摘花,只是,万寿菊是贤妃娘娘特地交代好好照管,留待皇上生辰…”侧眸看向依柳,她知道此事,若她能解释几句,比我自己说要有分量得多。

可依柳毫无表情地垂手站着,仿佛压根就没有听到我所说的话。

我明白了,她不想帮我,或者说,她不想得罪面前之人。

心里一沉,只听锦红扯着嗓子喊:“娘娘,她撒谎,她根本没说万寿菊是献给皇上的。若是如此,奴婢便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摘。”

“娘娘…”我欲分辨,却见那女子猛地上前,扬手便是一掌,清脆地掴在我脸上,“贱奴,连你都看不起本宫?”

我愣愣地看着她,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热,热得似乎整个脸都要膨胀起来。

这女子看上去纤巧娇弱,出手可是真重!

“王妃,”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不过是个奴才,想教训吩咐下人做就是了,仔细手疼。”

脸上的热辣尚未散去,胸口却如压上了一块巨冰,沉甸甸,冷冰冰,让我无法呼吸。

这个声音,我绝不会听错…

视线不受控制地向后望去,就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玉兰花斑驳的树影下,深邃的眼,挺直的鼻,紧抿的唇,跟印象里的毫无二致。他依然一袭鸦青色锦缎直缀,只是袍身缀着锦绣暗纹,腰间更束一副银色镶玉腰带,看上去身姿挺拔,贵气十足。

没错,他就是,受伤后躲到我家里的那个男人,就是我心心念念无法忘怀的那个男人。

19杖责苦

他阔步而来,视线扫过我头顶,压根没做停留,径自落在那娇弱的女子身上。 三步两步走上前,捉起她的手,爱怜地说:“看!都红了,痛不痛?”

女子忽闪着睫毛,柔弱里带着委屈,“还好,方才一时气急,没觉得,如今倒真是有些痛。”

被打的尚未喊痛,打人的倒先嚷着委屈了。

垂首咬了唇,心头掠过带着酸意的痛楚,原来他还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就听有人问:“什么人气着四嫂了?”

呵,是刘成烨。

我的全副精力都放在先前那人身上,竟没注意到他也来了。

他唤那女子四嫂,那么那人就是四皇子平王刘成煜了——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显贵的身份。

平王妃犹豫着似乎不好开口,锦红出声道:“回殿下,是这个贱奴…”话音未落,刘成烨飞起一脚,正踹在她胸口,锦红躲闪不及,仰头向后倒去。

平王妃惊呼,“六弟,你怎这么大火气,不分青红皂白就…”

刘成烨冷声道:“怎么学的规矩,主子说话,奴才也敢插嘴?”

锦红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刘成烨不理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转向平王妃,“四嫂性子最是和善。不过是个奴才,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管什么青红皂白曲直是非。”

平王妃笑一笑,细声细气地说:“奴才也是爹娘生养的,怎能随便打骂。你也太性急,锦红到底是王爷的人,你要发落,总得顾着王爷的面子。”

刘成烨脸色一变,笑容转冷,“锦红是四哥的人,阿浅还是母妃的人呢,四嫂适才出手可曾顾及母妃的面子?我倒是想请教四嫂,你为什么教训阿浅?”

平王妃不可置信地转向我,打量片刻,轻蔑道:“果然生得一副狐媚相。六弟,你竟为这个贱女人忤逆兄长?”

我心头一震。

忤逆兄长,一顶大帽子就这样轻轻柔柔地扣了下来。

不过,平王妃说得对,刘成烨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我得罪兄嫂。

惶惶地盯着刘成烨,看到他淡然的笑容,“狐媚不狐媚与我而言有什么差别?我并非忤逆兄长,只是见到有人恃强凌弱心怀不忍罢了。”

平王妃眼里蕴了泪,楚楚可怜地望着刘成煜,嘴唇微微颤抖,“王爷,六弟说的恃强凌弱是指妾身吗?锦红是妾身的陪嫁丫鬟,服侍妾身十多年,她断不可能撒谎。”

刘成烨轻笑,一字一顿地道:“我只相信阿浅。”

刘成煜蓦然开口:“到此为止吧,为了个奴才值得吗,说出去被人笑话。”

听了此话,心里又是一阵痛,犹如一把利剑穿透胸膛,生生把心剖成了两半。身子摇晃着有些站不住。

狠狠地咬着下唇,让自己清醒起来。

平王妃倚在刘成煜身旁,勉强扯出个笑容。

刘成烨却依旧铁青着脸,“这算什么,若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护不住,更会被人笑话。”

刘成煜脸色微变,呵斥道:“六弟慎言!”

刘成烨反而扬高了声音,“我素日被人欺负也就罢了,可我不能眼看着我喜欢的女人也被人欺负。”

一语惊了四座。

只听有人怒道:“够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是贤妃来了。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

我的心却无法安静,怦怦跳得厉害,既为了方才刘成烨的话,也因为贤妃的到来。

她会如何处理这场闹剧?

眼前晃过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精致裙裾,头顶响起那个柔媚又略带寒意的声音,“阿浅,此事因你而起,杖责十下。”

我低低应着“是”。

贤妃脚步一转,行至刘成煜面前,“你府里的丫鬟,我管不着,你自己看着办。”随即高声道:“今日的事,嘴巴都严实点,若走漏半句,立刻杖毙!”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有宫人上来拉我,刘成烨拦住她们,沉声道:“哪里都别去,就在此地,我亲自看着。”

我愕然,浑身的血液仿佛“刷”的一声俱都汇集到了头上。

就在此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尤其,当着刘成煜的面!

宫人们亦是呆了,却不敢反驳,抖抖索索地扬起了板子。

板子落在身上,很疼,却不若想象中的疼。

想必宫人们听到了刘成烨方才的话,又有他在面前“盯”着,自然不敢使全力。

劈啪劈啪的杖责声里,忍了许久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了下来。

或许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因为杖责之痛而哭,可只有我明白,脸颊的灼热,身上的麻木,所有这些加起来都抵不过心底的疼痛——他那样漠然地说,不过是个奴才。

我只是个奴才!

玉指环仍熨贴在胸前,却是透心的凉,那份凉意分明是在嘲笑我的自作多情、不自量力还有愚不可及。

叶浅,真是蠢啊。

是不是这辈子没见过男人,就因为他落寞寡欢的神情,因为他倏忽即逝的笑容,因为他黑亮深沉的眼眸,莫名其妙地就喜欢了他。

喜欢也就喜欢吧,明知道两人不可能,却傻傻地由着性子任相思疯长,如今相思都长成小树了,拔不出去了。可在他眼里,自己只是个不值得多看一眼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