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书,便断了不该有的想法,日后可保衣食无忧悠闲度日,也不至于受到兄长的猜忌。

可他似乎并不领皇上这份情。

这段日子的相处,我看得出来,他学识是极好的,必定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

又何况,他还会武。

他会不会也去西南找凤身呢?

心念电闪间,想起以前诸多的疑惑,一个想法呼之欲出。我几乎待不住,匆忙告罪回屋。

朝云坐在床边一张张地数银票。

进宫这几个月,她四处打点,银子怕也花了不少。

耐着性子等她数完了,尚未开口,朝云先道:“我刚听到个消息。”

我压下心头的焦急,等着她的下文。

“六皇子昨日去见皇上,想要了你。”

“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答应,也没拒绝。不过晚间将才入宫的四个秀女赏了六皇子。”

这么说,皇上拒绝了。

难怪方才刘成烨会说那样的话,有那样的表情。 我暗松一口气,问:“你听谁说的?”

“景泰殿的巧云,我们两名字都有个云字,平常挺谈得来。不过,她也是无意中说出来的。”朝云得意的笑笑。

不可否认,朝云到底是在大家族里熏陶过,在与人攀谈,揣摩心理上很有一套。我们两同时进宫,她的人缘比我好百倍,各个宫里的宫女都能说上话,还有了好几个无话不谈的密友,而我,却只认识纤云宫的几人。

沈清选她进宫不是没有道理,而且我确信依着沈家人的特性,沈清不会放任我们两人自宫里乱闯,必定会有传递消息的通路。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见沈清,越快越好。”

果然朝云一口答应,“好。”并不问情由。

差不多两柱香的功夫,她便回到屋里,“口信最迟傍晚会送回去,明天一早就能知道大少爷的安排了。”

比我料想得要快!

看来,沈相的确在宫里安插了不少眼线。

第二日一早,习惯性地去花圃,因不再教刘成烨养花,就将后院里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散了,自己清了清花盆里的残枝败叶。

活不多,很快就完了。刚想走,看到了惜桂与扶梅抱着花瓶来摘花。

惜桂风风火火地说:“阿浅,庄王与庄王妃来给娘娘请安,我要到跟前伺候,可早起时依柳姐姐吩咐我去尚衣局取冬衣。你若有空,能不能替我跑趟腿?”

扶梅笑着挤兑她:“就你会指使人,冬衣又不着急穿,等过了晌去取不就行了。”

惜桂小声道:“我身上不爽利,懒得动弹。”

我忙答应,“反正我也没紧要的事,正好出去逛逛。”

惜桂笑道:“差事不急,今个取回来就行。”说罢,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

她是什么意思?我狐疑着往外走。

庄王带着的两个灰衣侍卫正等在宫门口,其中一人见我出来,不但没避开,反而抬起了头。

那样温和的眼神,亲切的笑容——是沈清!

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往桃林里走了十几步,才停下来,“阿浅,你受委屈了。”他开口不问有何事,却说起这个。

我一如往常地没给他好脸子,直入主题,“你可听说过凤身?”

沈清稍愣,随即坚决地道:“你不是凤身,凤身根本是…国师跟父亲是好友…我们也没想到会把你牵连进去。”

他说得晦涩无比,我还是听明白了。沈相勾结国师散布凤身之说,诱皇子出动。平王最沉不住气,借办差之际贸然前往惜福镇。沈相本欲借机除掉他,阴差阳错被我救了。而我竟因此被有心人误认为凤身。

所以,进京路上的客栈里,那个陌生的声音会说,除了齐义他们,还有另外两帮人也盯上我了。

咬唇,沉声问:“都谁去了惜福镇…你可认识一个叫齐义的人?”

“除了六皇子,其余三位皇子都派人去了。至于齐义…”沈清思索片刻,“或许是个假名字。”

想必也是如此,王府的侍卫是有品级的,故能穿官靴,而他又认识墨书,应该是哪位皇子的侍卫吧?

假如我被齐义带走,后来又证实不是凤身,结果会怎么样?

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恨恨地盯着沈清,问道:“倘若我到了其他皇子手里,你…”

“不会有那样的事,沈家并非只派出了徐福,暗中还有两路人马,总能护着你回家。”沈清打断我的话,柔柔地看着我,“阿浅,你放心,以往欠你的债,我会分毫不差地全都替你讨回来。”

“哼,讨回来?你能让我爹娘重新活过来吗?何况,欠债的人,不就是你们沈家?”

沈清黯然,好半天才说:“我不会再让你被人欺负…平王去了西梁,平王妃无故不会进宫,你且安心地过日子…我一定会接你出来。”

难怪这两天他没来请安,竟是去了西梁州。西梁位于边境,回鹘人入侵了么?

猛地掐一下手心,让自己清醒过来。

叶浅,莫不是傻了?

那天,就是在这桃林里,他将帕子扔到地上,说自己为了富贵费尽心机。这种小肚鸡肠的人,还牵挂他作甚?

想到棉帕,自然地想到顾兰。

沈清笑笑,“她很好,父亲收了她为义女,在家中待嫁。”

呵,义女!我也是沈相的义女呢。还有蕙姨。

不由嘲讽,“沈家的义女可真多。”

沈清道:“杨将军要娶她做填房,没个好出身,面上不好看。”

“哦,沈家义女的身份很高贵么?”我不也是被人随心所欲地打板子,而蕙姨,还去做艺妓。

沈清无语,盯着我的双眸,分明在生气,可又带着爱惜,很是纠结与无奈。

就像幼时,我常常羡慕的,顾远盯着犯了错的顾兰,又爱又恨地。

又像齐义提到他家中妹子时的恨铁不成钢。

这种目光让人温暖,犹如此刻透过桃枝落在身上的秋阳,很舒服。

从来没想过,竟有人也会这般看待我。

莫名地想哭又想笑。

可还是压抑了情绪,问:“杨将军为何看上了顾兰?”顾兰并非美艳的女子。

“顾兰长得像他前妻。”

“你见过他前妻?”他一个少年公子,怎可能见到内宅妇人?

沈清未答,侧耳细听一番,道:“庄王出来了,我先回去…你好好照顾自己。”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出了桃林。

我没敢跟出去,躲在树后,偷眼往外看。

庄王年纪比平王大,看起来却显小,穿了件暗红色云纹直缀,云纹以金线勾勒,在阳光的照射下璀璨夺目。他容貌算得上俊美,可气度却有些怯懦,整个人完全淹没在衣裳的光彩里。

相比而言,庄王妃身材高挑,俊眼修眉,打扮华贵高雅,行止端方稳重,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

不得不佩服,皇上果真有眼光,给儿子们选的王妃都很恰当。

平王刚毅坚忍,则配一个柔弱纤巧的王妃来柔化他,而庄王怯懦温软,犹豫寡断,那么就需要庄王妃的杀伐决断。

而沈家之说以选择庄王,也是因为他软弱好拿捏吧。

待庄王一行走远了,我才从桃林出来,急匆匆往尚衣局去。 纤云宫的衣物早就整理好放在了一旁,我清点了数目跟尺寸,交代了她们送衣物的时间,也就算完成了差事。

自尚衣局出来不久,看到朝云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宫女亲亲热热地往凝香园方向走去。

凝香园遍植奇藤异草,隔得很远即可闻到浓香扑鼻。因是暮秋,草藤多已枯萎,很少有人进去玩。

一时促狭心起,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其实,你也算有造化,贤妃待人还算宽厚,依柳是个正直的,并不克扣下人。”听声音,正是昨夜朝云提到的景泰殿的宫女巧云。

朝云道:“你何尝不是,在御前伺候,多少人眼红。”

“有什么可眼红的?皇上连正经妃子都顾不过来,还能把我们这些宫女看在眼里?本分点安安稳稳地过就不错了。”

朝云笑道:“人人都像你这般想就好了。”

“可不是?”巧云有些犹豫,压低声音,“小桃没了。”

“没了?!”朝云低呼,“昨天我去找你,她不是还好好地?”

“夜里小桃伺候更衣,捱着皇上近了,皇上一脚踹到小肚子上,喊着张禄将人拖下去。”巧云抽抽鼻子,似有泣意,“小桃到景泰殿两年了,从没起过歪心思,昨天也不知怎地了,竟做出那种举动…好好一个大活人,说没也就没了。”

我在暗处听着,亦觉得心惊,不禁打了个寒战。方才急着走路出了一身薄汗,被阴寒的秋风一吹,湿衣紧贴在身上,着实难受,尤其鼻内痒得厉害。

一个喷嚏强忍着没打出来,惦着脚尖顺着原路退了出去。

回到纤云宫时,依柳正送林太医出门,看着脸色不太好。

我试探着问:“娘娘生病了?”

依柳点点头,“刚才庄王来,提起西梁的战事,说情况不太好。娘娘心里着急,老毛病又犯了。”

是为平王担心吧?

儿行千里母担忧,平王刚走两天,按着行程还没到西梁呢,娘娘就如此挂心。

谁说贤妃独宠六皇子?

她也是爱着平王的!

跟依柳回了尚衣局的话,便往屋里走。

刚坐下,朝云一头闯进来,“阿浅,我知道六皇子是怎样中毒眼盲的。”

23被搜身

我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嘘”了一声。

朝云机警地放低了声音,“听说,平王自幼就寡言少语性情木讷,六皇子却聪明伶俐,又加上长相俊美,皇上跟娘娘喜欢幼子多过平王。平王就心怀嫉妒,有次两人做了错事被捅到皇上那里了。皇上只罚六皇子禁足,却打了平王好几板子。第二日,厨房里炖了浓汤,平王喝了一碗,又端了一碗给六皇子,六皇子当时就发作了。太医说是中了毒。”

“六皇子中毒,平王怎么会没事?”

“汤没毒,六皇子的碗上抹了毒。”朝云咂巴着嘴,啧啧有声,“其实府里腌臜事也不少,可没见才七八岁的孩子就那么狠辣…难怪有人说,一旦跟权力沾了边,没什么年龄之说,有的只是强弱。”

我本能地替平王开脱,“平王既是受了杖责,行动肯定不方便,又怎能自行盛汤,还送去给六皇子。是不是受人挑唆?”

“平王是皇子,说是打板子,行刑的太监哪敢真下重手。不过为了给皇上看,还是教奶娘过了这边来伺候。汤是奶娘炖的,也是奶娘亲手盛到碗里的。平王在厨房就喝了,说好喝,要给弟弟也尝尝…”

“那皇上是如何处理的?”手足相残是皇室大忌,皇上怎会轻易放过平王。

“皇上自然是震怒,但贤妃苦苦哀求,说两个儿子,已经残了一个,不能再失去另一个。皇上心一软,加上前日已打过,就只罚平王闭门思过半年。不过,平王跟六皇子身边的人受牵连的可不少,国师在纤云宫连做了七日法事。”

真相就是如此么?

六皇子一直记恨着此事,贤妃也因此不喜平王?

可不管如何,我无法相信有着那样落寞神情的平王会做出这种事。

朝云似是看出了我的不信,又道:“后来还发生过几件事,有年冬天,平王还将六皇子推到湖里去了。这可是很多人都亲眼看到的。”

我的心愈加沉重起来。

如果平王是因为皇位而毒害六皇子,可六皇子眼已盲,即位已是无望,他完全没有必要赶尽杀绝——尤其是当着很多人的面。

那次应该是六皇子算计他吧,毕竟拉跟推,在外人看来,区别并没那么明显。

只是,不管如何,事实只有一个——这对兄弟真的已是水火不容了。

两虎相斗,高兴得是三皇子跟五皇子。

提到三皇子,忍不住问:“庄王怎么会来看望娘娘?”

朝云答道:“庄王曾在贤妃膝下养过两年,贤妃有孕精力不济,才搬出去。庄王念旧,一向对贤妃很孝敬。”

这才想起来,庄王的生母早就去世了。

没有娘亲的关爱与支持,庄王能够平安长大,也不是那么顺利吧。毕竟,嫡生的皇子却长成一副怯懦软弱的性子,不能不说环境给他的影响很大。

而他却不能全然依赖爹,因为他爹是皇上,胸中装着万里河山,心里念着上百佳丽,更有若干皇子公主等着他看护。

相较而言,六皇子虽然眼盲,可他有贤妃宠着,有皇上护着,日子并不是那么难过。

正感慨万千,听到朝云几不可闻的声音,“你见到大少爷…他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责骂我?”

朝云双目盈盈,专注地看着我,神情似乎有些紧张。

她是真的很在乎沈清。

“沈公子很好,没胖也没瘦,还是老样子…他没骂你…”事实上,沈清根本没提起过朝云。

可看着她期盼的样子,我违心地撒了个慌,“他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真的?!大少爷真这么说?”朝云低呼,满脸不可置信的狂喜。

我缓慢,却是有力地点了点头。

吃过晌,尚衣局果然送了冬衣来。天水碧的夹袄,官绿色的裙子。

朝云嘟哝着不好看,我却甚为满意。

我还在孝期,宫里自然不允许下人守孝,能避开鲜艳的衣服最好不过。

冬衣送得很是及时,当夜下了一场秋雨,天就愈发冷了。

花圃的菊花经过风雨的摧残,已是花败叶落。

连着好几日,我都在后院忙碌,准备花卉过冬,也替几棵果树剪剪枝。

贤妃的病似乎还没好,因为林太医先后又来过两次。

皇上也不忌讳,照旧在纤云宫留宿。

事实上,除了秀女刚进宫那个月,皇上来纤云宫的次数少,其余时间皇上仍是大半时间歇在这里。

西梁的形势仍是不好,似乎还愈来愈严峻。

也难怪贤妃的病迁延难愈。

这日,我正使唤着小太监架了梯子将杏树上过密的枝条剪去,忽见依柳跟惜桂等三四个宫女簇拥着一个女子款款而来。

女子年岁不大,穿大红遍地金刻丝褙子,月白色百褶裙,头上一只凤钗缀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宝石,华美炫目,衬着她的肤色越发白皙,笑容越发明艳。

有了上次平王妃的教训,我急忙行礼请安,“奴婢见过主子。”

女子笑道:“起来吧,早就听说你养花养得极好,可惜本宫没有眼福。这时节也没什么花开了。”

我恭敬地答:“奴婢不敢当。”

女子又道:“本宫陪德母妃来探望贤母妃,两位母妃在屋里说体己话,本宫只好出来吹冷风,也连累你们。”

一行人忙陪着说笑,“哪里,哪里。”

我心里却是一凛,原来这就是安王妃。

早就听说她为人精明,看来确实如此——至少,她很会笼络人心。

安王妃甚是好奇,问为何要替果树剪枝,怎样修剪。

我一一回答,并亲自作了示范。

她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道说行行出状元,要让本宫去种花养草,还不得全给养死了。”

依柳笑道:“娘娘千金贵体,岂能干这种粗活。”

刚说完,扶梅满脸笑意地走来,“德妃娘娘要回宫了,问王妃娘娘跟着回去吃粗茶淡饭还是留在这里吃宴席。”

安王妃笑道:“母妃真会编排人,本宫若留下了,岂不是被人笑话嘴馋。”

一个看着上了年纪的婆子道:“德妃是心疼娘娘,连着吃了好几天斋,想让娘娘沾点油星,娘娘还不领情。”听口气,她在安王妃面前有头有脸,很能说得上话。

众人又是笑。

一行人走远了,我才长舒了一口气。

说实话,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王妃、娘娘什么的,我还真是怕。

依柳送完客又回到后院,低声道:“安王妃突然起意来看你,别是动什么心思。你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