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星身子摇晃一下,差点软倒,还是勉强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我淡淡道:“起来吧,昨晚伺候皇上辛苦了。”

姚星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圈,却忍着没落下来,强作平静地说:“侍奉皇上是嫔妾份内之事,不敢当‘辛苦’二字。”

“哼,”我一拍桌子,震得茶盅晃了两下,“你也知是份内之事。”

姚星“扑通”跪倒,“娘娘恕罪,嫔妾并非有意。”

我怒道:“并非有意?!皇上勤政爱民,折不压宿,日夜辛劳,你可倒好,不但不侍候皇上还占着龙床酣睡至天亮。姚家就是如此教养女儿的?”

姚星的作为,往轻里说,是性子单纯,年幼好睡,往重里说,则是有意怠慢皇上。

姚星颤抖着半句话说不出来。

我缓和了声音,“念在你是皇上看重的人,又是初犯,哀家就不往下追究了。如今,面子已经有了,至于里子,你回去好好想想该怎样找补,排着队等宠幸的人多得是。”

姚星哽咽道:“谢太后宽宏大量,嫔妾日后定当尽心尽力伺候皇上。”磕了头,灰头土脸地走了出去。

我瞧见,朝云在门口,悄悄地跟她说了几句话。

若不出所料的话,此时朝云正服侍她洗脸梳妆。流着泪红着眼出去,对她来说,并非好事,姚星不会想不到这点。

果然,没多久,朝云进来道:“姚美人回去了。”

我点点头,端起茶盅喝了两口,只听朝云问:“这么大的人情,娘娘怎么送给皇上了?”

“她念不念我的好,无所谓。可她得承皇上的情。”刘成煜需要她牵制姚家。

朝云笑笑,看了看更漏,“娘娘要不要眯一会,才未时一刻。”

“算了,懒得换衣服,反正沈净过会也该来了。”说罢,寻了本书,歪在罗汉榻上看,朝云怕我凉着,顺手取了大红刻丝披风搭在我身上。

我瞧着披风,也没心思看书,脑子里全是刘成煜褪下披风帮我上药的画面,他的手冰冷却轻柔,划过我的肩头,有酥痒入骨。

沈净是掐着点儿来的,进门先端正地行了个宫礼,然后甜甜地喊了声“姐姐”。

我向来不喜沈家人,对沈净却有些不同,一方面,她身子孱弱让我怜爱,另一方面则是上次在沈府,她对我无端的信任。若非真的当我是姐姐,她不会轻易说那些话。

笑着请她就座,问:“上午在湖边玩,累了没?”朝云以前说过,沈净极少出门。

“没有,”她柔柔弱弱地回答,“还想着能见到皇上呢,可惜没有。”声音婉转,带着呢喃尾音,极为好听。

“皇上政务繁忙,哪有工夫出来逛?”我笑,感叹道:“若非亲眼见到,真不敢相信你会进宫。”

她羞怯地一笑,腮旁的梨涡也漾着红晕,“因为姐姐在这里啊,而且…我以前见过皇上。”极快地补充,“爹也说,我来跟姐姐作伴,是极好的事。”随即又撅嘴,“可大哥却不同意,还跟爹争吵。”

“沈清好吗?”

“嗯,还好。就是跟爹合不来。前阵子爹让他科考,他不去,说要开书院,这次我选秀,他说我会给姐姐添麻烦。”热切地望向我,“姐姐会帮我,对不对?”

我不解地笑笑,“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她飞快地扫了眼四周,发现除朝云外并无旁人,才悄声道:“爹说,若我能当上皇后,那么后宫就是沈家的了。”

沈相是这样打算的?

沈净登上后位,若能生个皇子,没准会成为太子,日后登基,必会依仗沈家势力,沈相就相当于控制了半壁江山。

可沈净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后宫,刘成煜也不会傻到猜不出沈相的意图。

再有,沈相凭什么认定我会帮沈净?

就凭沈家二爷明明是先帝的男宠却偏偏招惹田家小姐,生出我来又十几年不管不问?

一时便没了聊天的兴致。

沈净却兴致不减,低声问:“皇上当真给姚星晋位了?”

“嗯,”我勉强答道,“初次侍寝,要么赏赐要么晋位,只要不捅出娄子,大抵还是晋位多。”

她嘟哝着,“那我以后见了她岂不要行礼?”似是哀怨地叹了口气,很快便兴奋起来,“也不知皇上今晚翻谁的牌子,没准…”

沈净的希望不出意外地落空了。

刘成煜仍是翻了姚星的牌子。

这样大好的机会,他不会不利用,而且,也绝不会再让姚星睡上一整晚。或者他原本就是这样谋算的,先让她有负罪之感,他不但不追究,反而盛宠于她。

姚星是会感恩戴德,极尽讨好之能事吧。

果然第二日姚星没来请安,刘成煜推了早朝,也没来请安。丰厚的赏赐流水般不断涌往掬芳宫。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三天。

我连着三天没有出门。

想到他紧紧地拥抱着她,细细地亲吻她,柔柔地梳她的发,轻轻地解她的衣,那种带着酸意的痛楚钝刀割肉般一下下凌迟着我的心,缓慢却悠长。

分明是意料中的事,分明是我促成的结局,却没想到,事情发生了,会是这样难以承受。更没想到的是,那样勤政的人,竟然连续三日不上朝。

三日不上朝啊!

有种,丝丝后悔的感觉,钻心入骨!

安静地躺在床上,睡了是无尽的黑暗,醒着是满室的孤寂。

盯着窗户纸,等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然后又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一次次地劝服自己,一次次地溃不成军。原来,所谓的宽容与忍耐尽都是种折磨。

慢慢数自己呼吸的声音,有呼吸,总还是活着。

朝云沉默地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她在担心我。可我不想死,也不会死,只是淤积在心底的怨无处发泄,我不惯拿别人撒气,又不舍得糟蹋东西,所以只能作践自己。

第四日,朝云熬了小米粥,一匙一匙喂给我,“花园里开了许多花,牡丹、芍药、海棠都开了;屋檐下那对燕子孵了四只小燕子;两位小王爷今日休沐,听说要到月湖钓鱼…”

透过窗棂,我看到明媚的阳光,湛蓝的天,低低说了句,“去松筠阁看看吧。”

“是,”朝云一叠声地答应着,手忙脚乱地去找更换的衣服。

平常我都穿得老气,今天朝云却成心往嫩里打扮我。

乌黑的青丝绾了个纂儿,没戴钗环,插了两支雪白润泽的羊脂玉簪子,耳边缀着一对小小的南珠耳坠。樱红色宝瓶纹样妆花褙子,宝蓝色暗地织金襕裙,因用了脂粉,脸色晶莹亮泽,整个人明媚得像四月盛开的芍药花。

没乘凤辇,只带了朝云,一边赏着花,一边往松筠阁去。

行至假山旁,突然山后传来清脆悦耳的嬉笑声,还有低低柔柔的哄劝声。那声音如此熟悉,我下意识地转头,一对并肩而立的玉人不期然地出现在眼前。

我的视线凝在刘成煜眸间,心里蓦地一痛。他穿着素白绣金线盘龙常服,站在高处,身形愈发挺拔傲立。脸上原本带着的笑意,却因见了我而骤然消失,目光清冷,俯瞰下来,冷峭得像座雪峰,高不可攀。

依偎在他身侧的,正是姚星。

姚星少见地穿了粉色绣蝶穿玉兰的褙子,梳着双环垂云髻,衬得清爽干净的小脸更多了几分娇艳妩媚。她慌忙行礼,“嫔妾见过太后娘娘。”许是踩在假山上,脚底不稳,曲膝时身子晃了一下,刘成煜一把捞起她的细腰揽在怀里,“当心,摔着又要喊疼了。”

“又”要喊疼了,她什么时候喊过疼?

想到这个问题,瞬间闪电划破长空,惊雷当头劈下,我就像站在翻腾滚涌的浪尖上,摇晃着几乎站不住。

“娘娘,娘娘!”有人大声地喊。

我茫然四顾,那对璧人已不见,只有朝云晃动着我的肩,神情焦虑。她的眸里清清楚楚地映出我惨白的脸,慌乱无助。

“娘娘,”朝云滑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是奴婢不好,不该让娘娘出门,咱们回去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却坚定,“不,去松筠阁!”

以后,这种情形会越来越多,我不能天天躲在绪宁宫。

刘成烨也在松筠阁,虽仍是瘦,气色却比往日好了许多,惟眉间带着浅浅愁绪。

未及行礼,刘则鸣早小跑着迎上来,献宝般将他的渔具跟鱼饵给我瞧,“祖母,跟我们一起去钓鱼吧,我的鱼竿可以借给你。”

刘则阳瞪了刘则鸣一眼,行过礼,依在我身边,“前几日去请安,水香说祖母生病了。现下可大好了?”

“嗯,已经好了,所以祖母就来看你们。”我比着他的头,“这几天又长高了。”

刘则鸣也凑上来,旧话重提,“祖母,一起去钓鱼吧?”

“好。”我笑着答应。

刘成烨带着江离,刘则阳兄弟各带两个随从,我带了朝云,另外还有几个拎着食盒,捧着茶水的宫女太监,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向月湖走去。

刘则鸣兴致最高,连蹦带跳。刘则阳却稳重多了,眼里虽然闪着激动,可仍耐着性子不紧不慢地走。

朝云小心翼翼地扶着我,问:“娘娘,您身子受不受得住?”

“没事,”我低声答,拍拍她的手,却发现她手背上两道深深的青紫色的指甲印。无疑,是刚才见到刘成煜时,我狠命掐的,没想到这么严重。

朝云忙缩回手,“看着可怕,其实一点也不疼。”

我咬了唇,凝视着她,这辈子,无论如何,我要让朝云得偿所愿。

一面想着,一面踏上颤巍巍的竹桥。

不知是因为人多,竹桥颤得格外厉害,还是因为身子虚弱,脚底轻浮,我看着桥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只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我挥着手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砰”一声,落入湖中,冰冷的湖水淹没了我的头顶。

“阿浅,阿浅!”

是谁在耳畔急切地呼唤?

是谁的怀抱如此温暖?

我贪恋这种温暖的感觉,紧紧地抓住那人的手臂,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不肯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是谁的怀抱如此温暖?

友情提示:那个李承志绝非普通酱油~~虽然出场少,可事情跟他关系蛮大的~~

62第三更

我听到无数的声音,慢慢地消失,由喧嚣转为沉寂;我感觉到无数的身影,渐渐地离去,由热闹变成空旷。

唯有那只手,一直牢牢地握住我的掌心,没有松开;也只有那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低唤,没有离弃。

是谁?

这样温暖的双手,这样温柔的声音。

我想看看那人的样子,拼命地睁开了眼睛——昏暗的灯光下,那人面容清俊秀逸,一双眼眸亮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仿似感觉到什么,他低低问:“阿浅?”

“嗯。”我张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呜声。

“娘娘——”朝云猛地扑过来,“娘娘,您吓死奴婢了。”眼泪瞬间溢出来,流了满颊。

我无力地笑笑。

“醒了就好了。”刘成烨笑着起身,我的掌心骤然一空,下意识地去抓,他却开口道:“你吃点东西,我改日再来看你。”

我知道他在避嫌,轻轻地点了点头。

水香挑了挑宫灯,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我看到桌上的食盒,腹中咕噜噜地叫起来。

水香问:“要不要请太医来把脉,都在外面候着呢。”

我摇头,伸手指了指食盒。

朝云笑中带泪,扶我起身,水香在床上架了矮几,摆上好几样粥菜。

朝云一边喂饭,一边低声道:“六殿下守了娘娘一天一夜,娘娘抓着他的手不放,他一动,娘娘就哭着叫,‘别走’…幸好殿下看不见,否则娘娘的衣服也没法换了。”停了会,又道:“皇上也来过。”

水香欲开口,被朝云狠狠地瞪了回去。

吃了大半碗粥,我摇摇头不吃了。朝云并不勉强,替我擦手净面,又取了梳子细细地梳我的发,“好在眼下水不太凉,娘娘身子底子也好,若是发了热,外面太医的脑袋都得摘了。”

这样威胁的话,也只有刘成煜能说得出。

想到他,心里空得厉害又堵得难受,却不似前几日那般锥心地痛。

喝过药,又晕晕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感觉屋里的灯光暗下来,听到朝云悄声叱责水香,“娘娘刚醒,说那些烦心事做什么?”

水香辩解,“可是姐姐…”

朝云似是叹了口气,“我伺候不周累娘娘落水,受罚也是应该的。明儿我去求皇上,好歹等娘娘大好了。”

静了一会,水香又道:“皇上是不是因为娘娘呵斥了姚美人记恨着娘娘,才来站了不到半柱香就走了…今夜又翻了姚美人的牌子。”

朝云道:“向来天意难测,给你十颗脑袋,你也猜不出皇上的心思。不过,这些闲话莫在娘娘跟前说,皇上宠谁不宠谁,跟娘娘又没关系,犯不着惹这些闲气。”

水香道:“我知道。就是觉得自从那天,皇上再没来请安,瞎猜罢了。”说罢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困意十足的样子。

朝云道:“你到外间榻上睡会,娘娘睡得沉了,一时半会不叫人。”

水香答应着,道:“你也抽空眯一会,赶明娘娘醒了,指定找你。”

朝云应了声,又催她快去。

就听见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撩起帘子的窸窣声,屋里恢复了安静,不一会听到朝云轻微的呼吸声。

我悄悄睁开眼睛,她趴在桌上,已是睡着了。

蹑手蹑脚地下床,来到窗前。还生草该浇了,方才我已经注意到,它的叶子有些萎蔫。

去找剪刀,发现不知被谁藏了起来。没办法,我只好找了根簪子,狠命往臂上一戳,再一划,血汩汩地流出来,洒在花盆里,慢慢消失不见。

还生草越长越大,需要的血越来越多,原先小半盅就够,如今几乎要整杯才行。

估摸着差不多了,我用棉布将伤口缠上,又将桌上剩的半杯冷茶浇在花盆里,如此一折腾,便感觉头有些晕,我不敢逞强,忙上床,很快就沉沉睡去。

待真正好起来,已是五月初了。正赶上端午节,有头有脸的太监们穿上了缀葫芦景补子的宫服,宫女们则四处插艾草,系百索,刘成煜发话晚上设宫宴,与众人同乐。

此话一出,估计宫妃们为了晚宴的服饰,要忙活一整天。

朝云也没少忙活我的服饰。这一病,瘦了许多,往日正合身的衣服穿着松垮垮的。朝云捏着褙子宽大的腰身,眼圈有点红,“也不知何时才能长回这些肉来?”

我笑着拍拍她,“很快就胖回来了,放心。”

在朝云跟水香的陪伴下,沿着石子小路,慢悠悠地散步。

行至凝香园,看到刘成烨正在与一个女子在说话,那女子身材高挑,穿着粉蓝衣衫,浅碧襕裙,背挺腰直,浑身上下透着清爽利落。

隔着老远,我就认出,那是姚星。

直觉地不想见到她,略停了会,等她带着宫女走了,我才缓缓上前。

刘成烨含笑迎向我,“总算见到你出门,可大好了?”

我诚心诚意地向他道谢,“累你辛苦,很过意不去。”那天的事,听朝云说了,江离将我从水里捞上来后,是他将我送到绪宁宫,一直守在床边。

“甘之若饴,” 他轻轻道:“我从没有被人依赖,也不曾受人重视过…你拉着我的手,让我别走…有人需要的感觉很好…我并不完全是废人。”

“你当然不是废人”我极快地打断他,“以后要照顾你的妻,看护你的子女,会有很多人需要你。”

“听上去很美,我开始期待那样的日子。”他笑,笑容干净明朗,是发自内心的向往,“可是,阿浅,我还需要你的帮忙。”

“是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自然会帮助他。

“帮我缝件衣服,若是出去,就不能穿内造的衣物。”他侧头望着我,神情里满是期待。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好,你喜欢什么颜色?”

若真的出宫了,他首要的事情就是改头换面,如今的他太过扎眼了。内造的上好云锦,精致的绣花纹路,镶嵌着美玉的昂贵腰带,再加上出色的相貌与风度——一看绝非普通人。

“嗯,”他思考着,“像天一样的青色,像水一样的碧色,像花一样的绯色,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我摇头,他不贪心,一点都不贪心,因为他所求的,不过是每个普通拥有的,那就是属于自己的生活。

见我答应,刘成烨极开心,顺手扯下一把野草,摸了几下,又放在鼻端,“这是荠菜?”

我莞尔,“是。”

他得意地笑,“你教的,我没忘。”

我也没忘,与他相处的那些日子,充满了猜疑忐忑,却是刻骨铭心。

刘成烨无意识地拨弄着手里的荠菜,突然问道:“方才与我说话的那个女子,她是谁?”

我一愣,稍沉了声音,“姚美人。”

“就是皇兄最宠的那个?”刘成烨声调微扬,“听说她来自西梁?”声音里有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我讶然地望向他,他脸上仍是浅浅笑意,话语亦是平静,可我分明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回宫的路上,我让水香去内织染局跑了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