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时候,内织染局的太监送来好几匹做宫装所用的普通布料。

我笑着对面露惊讶的朝云解释,“闲着没事,做点女红打发时间。”虽然离中秋尚早,我想还是尽快缝出来备着,免得措不及手。

晚上的宴会我没去参加,理由是现成的,身子没好,经不起吵闹。

刘成煜亦没强要我去,那种场合,妃嫔们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来邀宠,我去了,岂不是平添尴尬。

还是不去的好,两厢便宜。

屋里比平日多点了好几盏宫灯,亮如白昼。

我拿着尺子炭笔量量画画。两年多没做衣衫,剪裁的时候手有点抖,生怕不小心剪歪了。

正在忙活着,水香禀报,说沈净来了。

瞧瞧更漏,才酉时三刻,宫宴不会这么早就散了吧?

虽是疑惑,仍收拾了布料,将沈净请进了内室。

沈净眼圈有点红,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进门就道:“姐姐帮帮我。”

又是这话!

我笑着问:“怎么了?”

她哽咽着,“进宫一个多月了,皇上每晚都召人侍寝,姚星更是连着翻了好几次牌子,我还一次没侍寝。今晚宴会,她们争着献歌献舞,我自小身子弱,何曾学过这个,因姐姐当初送我的香囊很是精致,就想送给皇上。可淑妃娘娘说我招蜂引蝶,皇上也生了气,一把扯过去,看都没看就扔给风公公了…我只好告病出来。”

刘成煜认得我的针线,他从淑妃手里抢走香囊,是因为不想让淑妃看出来。毕竟当日的平王府,曾摆着我绣的炕屏,或许还有其它东西。

沈净也是傻,若他真看不过眼,早就扔到地上了,怎可能扔给风公公?

叹了口气,柔声地劝:“没事,皇上或者心情不好,过几天他就忘了。”

沈净赌气分辩,“他心情好得很,左手搂着姚美人,右手搂着张才人,一晚上笑得合不拢嘴…姐姐找个机会让我单独见见皇上,好不好?我平常都见不到他的面。”

“沈才人想见朕干什么?”门外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接着门帘一撩,素白衣衫的刘成煜阔步走了进来,冷厉的目光盯向沈净。

我从不曾见到他这般清冷淡漠过,仿佛一下子能寒到心底处。

沈净“扑通”跪在地上,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刘成煜居高临下,斜睨着她,“没事的话,回去好好休息,不是生病了吗?”声音微扬,“来人,送沈才人回宫养病,什么时候病好了再出来。”

沈净面如死灰,求救般看向我。

我咬了唇,道:“皇上,替沈才人请个太医吧,或许一两日也就好了。”

刘成煜转过头,目光在我脸上停了片刻,“准!”

沈净松了口气,颤抖着说了句,“谢皇上恩典。”被宫女架着出去了。

刘成煜负手立在屋里,冷声道:“都出去。”

朝云与水香喏喏应着,退了下去。

屋里,只余下他与我,在耀目的灯光里,相顾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晕菜,刚发现存稿箱设定错了时间~~~

63针锋对

好久,他才开口,“宫里新进了许多上好的料子,你选几匹颜色鲜亮的裁新衣。”

我看看屋角堆着的布料,又瞧瞧身上华贵却老气的衣衫,淡漠地说:“赏给别人穿吧,我用不上。”料子是大前天进的,管事太监早就来回报了,可我也知道,刘成煜当天就赏了好几匹到掬芳宫。既然当天我都没去选,现在更不想去了,堂堂太后去挑别人选剩的,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微微一笑,唇边多了几许嘲讽,“也是,反正他也看不见。”

这话什么意思?

我板着脸道:“皇上慎言。” 我与刘成烨根本就是清清白白的,何曾为了他而装扮过。

他“哼”一声,却转了话题,“沈相一天不放权,我就让沈净一天没好日子过。你都别跟着掺合了。”话语里几多冷酷。

我黯然,他这样对沈净,可沈净心心念念得却是承他恩宠,做他的皇后,不觉缓了声音,恳求道:“沈净是我妹妹,而且,沈相所为与她并不相干,还请你多照拂。”

他冷笑,“我正愁拿捏不住沈相,他就把女儿送进来了。自己都不怜惜亲生的闺女,我凭什么照拂她?”顿一下,又道:“你当她是妹妹,她可未必当你是姐姐,信不信,总有一天她会把你卖了。”

娇羞柔弱的沈净,会出卖我,怎么可能?

轻轻摇了摇头。

他蓦地动了怒,“朕说的话,你怎么就不放在心上?”欺身攥起我的腕,“嗤啦”一声撕开衣袖,露出我臂上新鲜的刀痕,厉声问:“上次朕说什么?”

我记得,他说,倘若我的身上再有伤,他会打死一个半个宫女。

正欲辩解,他已扬起声线,“将朝云拖出去,打!”外间很快传来挣扎声和低低的喊叫声。

竟是来真的!

他明明知道,朝云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急着便往外走,他转身拦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就是不让我过去。

我恨恨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皇上,你也有想要护着的人。今日,你怎么对待朝云,他日哀家都会一一报应在她身上,报应在你心尖上的那个人身上。哀家心里如何痛,也会让皇上同样地痛!”他打着爱的幌子,可戳中的全是我最脆弱的地方。

他唇角缓缓弯起,神情轻蔑之极,“朕,拭目以待!”说罢,掏出一只香囊,擎在我面前,“朕再提醒你一遍,别管沈净。否则…你明白。”

香囊落在地上,他扬长而去。

我顾不得其它,提着裙角向外跑。

星光黯淡,朝云无声无息地趴在地上。

水香与小娥连忙上前扶起她,另一个宫女则极有眼色地说了句,“奴婢唤人去请太医。”

我拉着朝云的手,眼里没有泪水,只有燃烧着的怒火。

我要报复!

将他加给我的伤害,一一付诸于他身上。

朝云上过药,沉沉地睡下了。

我将水香与小娥带到外间。原先伺候我的有四个大宫女,八个二等宫女,八个三等宫女,木香走后,并没有人递补上来。贴身服侍的只有朝云、水香与小娥。我确信自己的伤并无人看到,可保不齐有人见到了染血的棉布或者血污了的衣袖。

刘成煜何等聪明,只要一说,他就能猜出来。

可到底是谁跑去说的?水香是先帝的人,先帝驾崩后,我自认为对她还不错。小娥是皇上安排进来的,去跟他告密的会不会…

审视般看着她们两人。

水香有些忐忑,小娥却极为坦然,很有些眉绣的气度。

我的视线落在小娥身上,“念你伺候哀家这么长时间,哀家不罚你,却也留不得你了。你走吧,离了绪宁宫,皇上还能安排你去别处。”

小娥跪下,一手飞快地拔下头上的银簪抵在自己的咽喉处,“娘娘,奴婢不曾做过出卖娘娘之事,若娘娘一意要奴婢走,奴婢情愿死在这里。”

真好,连奴才都敢威胁我了,我冷笑,“那你就死吧。”

小娥恭敬地磕了个头,扬手朝咽喉扎去。

“慢着,”我终是不忍,出声喝止,旁边的水香反应快,一把推开她的手。可簪子仍划破了肌肤,在颈间留下一条血印。

她真是不要命了!

我盯着她,看到鲜红的血慢慢自划伤处渗出,顺着脖颈往下,浸染了月白色的中衣领子。

小娥倔强地跪着,目光无惧,似乎流血的并非她自己。

“宣太医!”我气急败坏地喊,拂袖扫落了桌上的茶杯。

水香松了一口气,慌忙跑出去。

小娥又磕一个头,“谢娘娘!”

“谢什么谢,你听好了,明儿将底下的人都管束好,若有哪个长嘴多舌不想活了的,尽早提出来,哀家成全他。”

“是!”小娥利落地回答。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连宣了两次太医,折腾得李代沫不得安生,我自己也累得够呛,早早上床睡下了。

第二日,我将嫔妃们例行的请安一直拖到刘成煜到来,义正词严地劝诫他要“雨露均沾”,莫闹得后宫不安生,然后敲打了个别受宠的宫妃,不可“狐媚惑主,恃宠而骄”,最后鼓励大家多关怀皇上,争取早诞皇嗣。

这两个多月,刘成煜恩宠的只姚星一人,在座诸人均心知肚明,虽是正襟端坐着,可眼光都刀子一般瞟在姚星身上。

姚星脸红得像鸡血,坐立不安。刘成煜却仍从容镇定,眸中含笑,似是极为愉悦。而其他宫妃则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遵守我的旨意去关心关心皇上。

我慈祥地笑:笼络多数人,打击少数人就是我的目的。

待众人散去,我吩咐水香找人给沈清传话,让他递牌子进宫。

沈清这次来得倒快,巳初传得信,未正就来了。

近一年不见,他黑瘦了许多,风尘仆仆的,目光不再是往日那般温和亲切,而多了许多沧桑世故。经历让人成熟,他该是经过不少事吧。

行罢礼,他抬头细细打量我一番,“长大了,更漂亮了。”

我一愣,脱口问道:“你还好吗?”

笑容自他的眼角扩散出来,他竟有些激动,“嗯,很好。我跟蕙姑刚从惜福镇回来,把你舅舅接回京城了,就安置在白水河边。”

我不敢置信,他真的将爹接回来了?

沈清笑笑,又道:“前阵子,我将白水书院重新整治了一番,等秋天就招收弟子。我怎么也是举人的身份,给孩童启蒙应该绰绰有余。”

啊,白水书院!

爹的梦想就是能回到盛京,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听得到书院的读书声,闻得到八珍楼烤鸭的香味,看得见白水河粼粼的波光。

沈清,他替我做到了。

感激地仰望着他,沈清伸手拭去我腮边的泪珠,轻声问:“小净替你惹麻烦了?”

我摇摇头,“没有”。

沈清不信,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一直相信父亲所为是替二叔报仇,后来先帝死了,庄王无意争位,你又扶持平王登基。我想就这样算了…后来才知道,父亲的心很大,想要的很多。他不肯顾及你,我却不能…二叔当年待我犹如亲子。”

“我劝过小净,可她一意孤行,非要进宫。父亲政事繁忙,母亲长年卧病,并无人教导她,而下人都捧着她惯着她,所以养成如今的性子。她自己选的路就该自己承担。你不要被她所累。”

他絮絮叮嘱,柔和的神情,让我想起初见他时,沐浴在晨阳里,他温暖的脸;又想起,去沈府那天,伫立在冷雨中,他温柔的眼。

不由开口,“大哥,我找你另有他事。”

沈清惊喜交集,伸手,想抱我又不敢,就那样举在半空,不知该往哪里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问:“何事?”

他真是傻,不就是一声“大哥”吗,又不是没被人唤过。

我忍不住笑,笑够了才道:“如果你真的想娶朝云,就接她出宫吧。她很好,照顾我很周到,可她受了太多委屈,没准哪天就没了命。”

沈清犹豫着。

我急道:“莫不是你嫌她的身份配不上你?”

沈清摇头,“如今我只是个书院的夫子,还不知能否养得活自己,怎可能嫌弃她?我是担心你。”

“我贵为太后,除了皇上,谁能动得了我。只是,有她在,我不免受制于人。”何况,刘成煜根本就不讲情理。

沈清有些松动。

我轻声道:“昨日朝云又捱了打,现下在养伤,你去瞧瞧她吧。”说罢,带沈清去了朝云那里,留下他们两人,退了出来。

沈清并没有待太久,他说朝云不肯跟他走。当初说好的是,她陪我等到出宫那天,如今,我还没离开,她断不能留我一人在这里。

我默然,朝云的脾气我清楚,若我开口撵她,她定是不走的,所以才叫了沈清来。没想到,她仍是这样回答。

沈清歉疚地看着我,“对不起,阿浅,是我食言了,没能接你出宫。”神情黯淡,许是想到,我这辈子只能耗在这里了。

自古以来,哪有太后离宫私逃之事?

我安慰地笑笑,“我在这里挺好,不想出去。”我是真的不想出宫,因为出了宫,就看不到刘成煜了。

我恨他,恨得牙痒痒,可恨着,也爱着,爱得不顾声名。

五月中,李承志应旨准备回京,刘成煜忙着为迎接他做准备,我则忙着找姚星的茬子。

想对付她,太容易了。

集宠于一身,集怨于一身。

每天都有宫妃明里暗里告诉我,她不守宫规之处。

前一日,她行礼不规范,我训斥她一番;接下来,她提着裙子跑,我命她在绪宁宫抄了十遍《女戒》;再然后,她受了委屈,跑去景泰殿,恰被我堵个正着,于是就找了个姑姑给她讲了三天的《妇德》。

每一次,姚星受了罚,刘成煜都会额外赏赐她,金银首饰,古董珍玩,成堆成堆地往掬芳宫送,瞧着就是专跟我打擂台的样子。

我暗中冷笑,以上那些不过是小惩戒,算是给他提个醒,我等着姚星犯个大错,让我好好责罚一番,也让他尝尝,那种想护却护不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滋味。

我相信,依着姚星的性子,她必不会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元猫的地雷~~

64惩戒她

进了六月,按理说天该热起来了,可今年却是反常,早晚仍觉得过于清凉。我想,这不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水香她们也没有换上夏衫。

还生草已近两尺高,枝叶繁茂,原先碧绿的叶子开始慢慢变红,而我却渐有气力不支之感,时常头晕头痛,吃饭也没了胃口。风太医通常半个月来诊一次脉,为了不教他看出端倪,我连着推了好几次,只说自己没事。

朝云心中起疑,暗里试探了许多次,都被我搪塞过去。她也不再多问,每天督促着膳房用人参、肉桂炖猪心汤给我喝。

连着阴了几天,这日放了晴,遂让朝云与水香陪我往松筠阁去看看刘则阳他们,顺便散散心。

虽说阳光灿烂,但因有风,吹在身上不免有些凉意,我便哆嗦了一下。朝云触到我的手,脸色变了变,回身取了件薄绸披风搭在我身上。

我知道,定是我的手极冷,骇住了她。

如今的我,真的身子越来越差了。

气短乏力之时,偶尔也会后悔不听徐姑姑的劝诫,非得犯傻种这个还生草,可是想到刘成烨,终究还是不忍他失明一辈子。

更何况,两个多月都坚持下来了,再有两三次就能熬到开花,还是忍忍算了。

因是初夏,花园里的花开得极盛,千姿百态争奇斗妍。

朝云笑着道:“过几日素馨该开花了,去年忙着没功夫做香脂,今年定多做几瓶。”

水香忙讨好,“我给你打个下手,做好了分我一瓶。”

朝云便骂她惯会沾便宜,两人说说笑笑,突然水香“咦”一声,望向天空。

湛蓝的苍穹点缀着一只蝴蝶形状的纸鸢,蝴蝶尾部的长条迎风飘摇。隐约有琅琅笑声,随风传来,被这无忧的笑声感染,我也不禁浮起一抹笑意。

朝云见我开心,道:“这个季节竟然还能放纸鸢,等明儿咱们也找人糊一只来放。”

往前再走片刻,笑声愈近,透过花木缝隙,看到平地处的几个婀娜窈窕的身影。握住线头的那人,穿着银红色云纱褙子,云纱是江南才上贡的新品,料子极为轻薄绵软,隐约可见她手臂上白玉般的肌肤。

能用上新进贡品之人,不必说,自然是姚星。

而身旁站着那个身材挺拔眉眼含笑的男子,除了刘成煜,还能是谁?他一手揽着姚星的细腰,另一手却覆在她的手上,“星儿,再往上一点。”却是在教她放纸鸢。

我只觉得胸口一撞,不自主地咬了下唇。

他唤她“星儿”,可真亲热啊。

深吸口气,再瞧过去,看到他们身后还有数位宫妃,或羡慕或嫉妒地盯着姚星。

刘成煜似是感到了什么,朝这边看过来,正对上我的眼眸,他身子一震,俊眉轻轻蹙起。

赌气转过身,对朝云道:“从醉音楼绕过去。”

朝云亦见到那些人,扶着我往一旁拐去。

恰此时,身后传来“啊,啊”的惊叫声,我忙回头,巨大的黑影自天而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高飞的纸鸢突然坠了下来,正落在我面前的花枝上。蝴蝶尾部的长条斜挂着,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迹——

肤如玉,目似星;鸳被翻红浪,罗帷生香尘;任君恣意怜,此生永相亲。

我脑中“嗡”一声,呆立当场,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到这种淫诗艳词,还“玉”啊,“星”啊的,把后宫当成青楼妓院了么?

朝云过来拿起纸鸢,欲给姚星送去,无意看到那首不成调的词,脸“唰”地红了,火烧了手一般将纸鸢扔在地上。

我气得发抖,一脚踩上去,蹍了个粉碎,惟独留了长条,扯下来朝姚星走去。

朝云从后面跟上来,连声道:“娘娘,娘娘切莫动气,免得伤了身子。”

宫妃们已跪倒了一地,我将长条劈头摔到姚星脸上,定了定神,沉声道:“姚美人,不是哀家容不得你,你倒是愈加僭越了。水香,替姚美人准备什物,立刻送往静心堂奉佛清修。”

姚星跪在地上,神情倔强,傲然地说:“娘娘,不过是闺阁戏语,嫔妾何罪之有?”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向刘成煜。

刘成煜知其意,薄唇轻启,“太后——”

我不咸不淡地打断他,“皇上出来的时辰够久了,想必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这家务事交给哀家就行,莫非皇上信不过哀家。”冷冷地盯着他,只要他再多说一句,我也没有必要在妃嫔面前给他留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