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节,连隔着迢迢银河的牛郎织女都要在鹊桥相会,我岂能阻拦有情人厮守。

未正时分,姚星来绪宁宫请安。

她穿着青碧色杭绸小袄,白色挑线裙子,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纂儿,一丝不乱。肌肤仍是白皙无暇,却少了晶莹的光泽;面容仍是清爽干净,可目光却呆滞生硬。浑然不见往日的灵动跳脱。

我吓了一跳,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静心堂的日子,该是很苦吧?

我收敛了情绪,沉声道:“清修了这些天,想必你也清楚自己的错处了,要记着切勿再犯。”

姚星躬着身子说:“嫔妾不敢。”

“好了,回去歇着吧,日后好好伺候皇上。”我端了茶杯送客。

姚星端端正正地行了宫礼,出去了。

朝云低声道:“难怪以前徐姑姑说,犯了错的妃嫔在静心堂修行一段时日,再出来就完全变了个人。”

我叹气,“惩罚犯过的妃嫔,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皇上果然惦着她,这么快就接了回来。”

昨天,姚谦年上折子,陈述了李承志贪墨军饷、虐待士兵、欺凌百姓等十二条罪状。

今天,刘成煜就颠颠地将人接回来。

动作还真是迅速。

晚上,宫里设宴乞巧,顺便替姚星压惊。

我仍是没有去。

朝云在绪宁宫院内摆了些新鲜瓜果,和厨房送来的巧果,大家一边吃一边说笑。

月色清幽,凉风习习,时有丝竹声远远地传来,极为惬意。

水香偷偷去风华厅看了会热闹,道:“…摆了十只青花海碗,盛满清水…淑妃娘娘跟沈才人的针都沉了,张才人的浮着…对月穿针时,姚美人却得了个第一,皇上将身上的玉佩赏了她…”

朝云连忙岔开话题,“在沈府时,我们在七夕这日抓喜蛛放在盒子里,我的喜蛛网总是织得最密。”

小娥接着道:“傍晚,我抓了只个头极大的喜蛛,估计肚子里盛了不少丝。”

水香就笑,“这跟个头可没关系,个头大的没准不吐丝呢。”

小娥气道:“臭丫头,嘴里一句好话都没有,看我不撕你的嘴。”

一个追一个躲,倒是添了许多热闹。

直玩到亥时,夜风渐凉,才散。

躺在床上,下意识地抚摸着双手。

我的手是极巧的。

在惜福镇,七夕时,我们也是捉喜蛛织网,谁盒子里的蛛网最多最密,谁的手就最灵巧。

顾兰每次都不如我。

如今,顾兰不在了,我也没心情再玩这种小儿女游戏。

辗转反侧着,又是好一会才入睡。

迷迷糊糊地,听到外面一片喧哗声。微睁了下眼睛,发现窗外仍是灰蒙蒙的,看样子天色还早。正准备再睡,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小娥惊慌的拦阻声,“…娘娘仍在睡着。”

紧接着,门被踢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行至床前,三下两下扯开帐幔,冷声问道:“他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瞪着他。

他再问:“刘成烨呢?”

这下彻底醒了,坐起身,斜靠在枕头上,懒懒地说:“皇上这话问得奇怪,找六殿下该到玉清宫才对,怎么竟跑到绪宁宫来?”

他俯瞰着我,沉声道:“掌灯时,他说来绪宁宫用晚膳,谁知直到丑时他也没回去…”

我嘲讽道:“所以,皇上是来捉奸?”

他愣了一下,仿佛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缓和了语气,“你见没见过他?”

我笑笑,“宫里处处都是皇上的眼线,皇上怎会不知,六殿下从没踏进绪宁宫半步,而哀家也有五六日不曾出门了…莫不是,姚美人回来,皇上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以致于糊涂了?”

他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地盯着我,目光突然一黯,转身出去了。

我低下头,发现中衣领口处敞着,露出半截雪白的肌肤,急忙缩进被子里,却再也睡不着。

刘成烨到底是走了。

他选得时机不错,风华厅设宴,护卫的禁军里三层外三层;正值七夕,宫女会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对月乞巧,宫里比平常混乱些;他又说在绪宁宫用膳,没人敢来寻人,这样又为自己争取了两个时辰。

如今天黑得晚,城门酉正才关,也不知他出城了没有。

胡思乱想半天,眼瞅着窗纱渐渐显出鱼肚白来,我穿了衣衫起床。

小娥进来伺候,说宫里进了刺客,禁军搜寻了整整一夜。皇上担心太后,所以连夜赶到绪宁宫探望。

我不由冷笑,来探望还用得着踢开内室的门?

他怎就不敢光明正大地说要找刘成烨?

临近晌午,朝云带来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刺客凌晨时分闯进了玉清宫,六殿下被刺身亡,刺客自知逃无生门,服毒自杀。

我笑笑,吩咐她,“将灯笼、挂饰都换成素色的,宫里的人都素服除妆,还有约束他们不得嬉笑玩乐。”

朝云虽是不解,仍凝重地点头下去了。

没过多久,皇上颁发旨意,六殿下的丧礼休朝三日,服丧五日,十二天内不得饮酒作乐。

从今而后,这世间再无刘成烨此人。

掌灯时分,刘成煜来到绪宁宫,面上已没了凌晨时候的怒意,反而带着一丝笑,对着宫灯,展开手里拿着的纸卷,“太后瞧瞧,朕画得如何?”

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白衣男子,相貌清俊、风采绝伦,正是刘成烨。他的画工极好,肖像栩栩如生,连脸颊不明显的两粒黑痣都画了上去。

我疑惑地看着他。

刘成煜缓缓启唇,“反贼胡三的图像,明天朕就令人分发下去,举报其下落者,赏银八百,动手诛杀者,赏银五千…赏银会不会太低,要不再加点?”

咬唇,对上他的眼眸,“他既已离开,皇上何必苦苦相逼,难道他真的死了,你才甘心…他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

刘成煜目光闪烁,心胸起伏,好久才开口,“我宁愿从来就没有这个兄弟,若非他,我怎能过得如此屈辱…越是兄弟才伤你越深,你信吗?”

是在计较当年背负了毒害兄弟罪名之事?

“事情非他所为,他亦是无辜的…若有可能,他也不见得愿意做你的弟弟。可,既然你们是兄弟,何必非要刀剑相向,你死我活。”

他长呼一口气,黯然道:“他说无辜就是无辜,你信他却不信我。”垂眸凝视着我,那样沉重的目光,让我心头一颤。

低下头,看到案上那张图像,心里又紧绷起来,悄声道:“放过他,求你。”

他突然“呵”一声轻笑,“这是你第二次因他求我。上一次,我答应你中秋前不动他,结果他跑了,这一次我若答应你,结果会怎样?你信不信,他会率兵包围盛京城?”

“不可能!”我惊呼出声,刘成烨从未出过宫,也不曾与外人接触过,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嘲讽地笑笑,“原本就有个虎视眈眈的安王,两位隔岸观火的兄长,如今又多了一人,看来我果真不该坐这个皇位。”

伸手卷了画像就走,行至门口,却转回头,低声问:“阿浅,你相信缘分吗?”

不等我回答,他又急急地道:“我信!”

颓然坐在椅子上,思绪纷扰杂乱。

隔着薄薄的窗纱,能看到院中的灯笼快速地往宫门移动,灯笼四周错杂的身影,惟独那一个颀长又落寞。

登基大半年了,他该是极辛苦吧。

手中既无兵权又无政权,朝臣中支持他的也不多,其他兄弟除去庄王之外,不落井下石已是难得,更遑论伸手相助。

要想江山稳固,最首要的是兵力,所以墨书远下南江,所以他专宠姚星,所以新进的二十多位宫妃里,近半数是武将之女。

而我,自以为爱他,却没为他分忧解难,反而牵扯他无数精力…

一时间,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对还是错。

连续几日,我都在极度不安里度过。既怕刘成烨的死讯传来,又担心他去西梁之后真的会拥兵自重。

倘或刘成烨真的率兵围城,那么我就是千古罪人!

后宫里倒是平静无波,除了刘则阳兄弟俩偶尔会提起他外,其余之人还是照样欢歌笑语、争宠斗艳。

庄王妃写过两封信来,说她腹中的孩子是男孩,庄王甚是欢喜;又说庄王做成了几笔生意,只赚不赔,获利匪浅,连连说辽东是福地。还提到刘成烨的死,她说世间万物,自有轮回,人和人之间亦是如此,缘深缘浅,各自不一。

看着她的信,我就想起刘成煜的问话,“你相信缘分吗?”

他信,可我却不敢相信,因为我与他注定无缘。

当初我是宫女,他是王爷,身份天渊之别;如今我是太后,他是皇上,更无半分可能。

倘或真的有缘,上天就应将我生在皇族贵胄,或者将他生在村野乡间,如此方可相伴终生。

闲着没事的时候,我派人将宫里二十六位妃嫔的家世背景、兄弟姐妹甚至旁支亲戚的情况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八月初,我以恭顺温良为借口提出给张才人晋位。张才人在妃嫔中家世最差,父亲是山西雁门关卫所的一个正五品千户,家中有兄长两人入仕为官,长兄在山西代州卫司任知事,次兄则在都察院做个小都事。官职均不大,可很有上升潜力。

张才人又是个机灵人,在皇上那里得不到宠信,便转到我的麾下。她是第一个投靠我的人,我自然要照拂她。

刘成煜听说我要替她晋位,二话没说就拟了旨,将之升到美人的位分,还额外给了个封号,“恭”。因为有了封号,张美人就隐隐高出姚星半个头来。

沈净忿忿不平地来找我,“姐姐,你为何要替张美人晋位?她在朝中没靠山,又不受皇上宠爱…我们一起进宫的这些人,就只有我和秦宝林、赵常在还没有晋位。”

我正翻弄着徐姑姑留下的包裹,准备托人叫回春堂的掌柜徐少辛进京一趟,听了此话,遂笑:“这些日子,她替我做了两双鞋,六双袜子,送了四次点心…对我如此孝敬,自然该奖赏。”

沈净道:“可我是你的妹妹,还用得着如此么?”

我将包裹整理好,放到一边,耐心地说:“晋位并非好事,其他人想借晋位提升家门。沈相乃当朝首辅权倾朝野,并不需你出力,反而你的位分越高越被人盯在眼里,还不如安安稳稳当个才人。”

“我才不要,以前她们见了我都行礼,现在我还得跟她们行礼,我咽不下这口气。”沈净撅着嘴,像个任性的孩子,“姐姐就忍心看别人都压在我头顶上?”

我叹气,安抚她,“有我在,只要你不犯错,谁敢欺压你?”

沈净俏脸一板,“姐姐既不让我侍寝,又不替我晋位,为什么?”咬了咬唇,又道:“听说皇上当初想让我住纤云宫,是姐姐拦着不让,是么?”

我一愣,刘成煜找我商量时,只朝云在场,朝云不可能跟沈净说这话,那么只能是刘成煜告诉她的了。

68情意断

刘成煜根本不喜欢沈净,而且即便喜欢,碍着沈相也不会碰她,现在却平白无故地告诉她这些话。

他是对着我来的。

隐约记得他说过,总有一天沈净会把我卖了。

他还说过,越是兄弟就伤人越深。

姐妹也是如此吧?

可沈净就是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宠坏了的孩子,跟刘成烨毫无可比性。

思索片刻,道:“当初不让你去纤云宫是因为里面闹过鬼,而且贤妃娘娘跟先帝都死在那里。”

沈净歪着头,想了想,点点头:“姐姐以前不是也住过,我不怕。”

我只好道:“我明日让人收拾出来,过几天你就搬进去。”

沈净这才露出笑来,心满意足地走了。

朝云摇着头,“二小姐被家里的下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娘娘何必管她?”

我笑笑,“看在沈清的面子上纵容她一次,以后再有这种无理的要求,就不管了。”将包裹递给她,“等回春堂的徐掌柜到了盛京,无论如何让沈清带他进宫一趟,我想见见他。”

朝云应着,道:“娘娘交代的事,奴婢已打听,李将军没认罪也没反驳,现被关在天牢里,听说择日再审。”犹豫一下,又道:“后宫妃子不得干政,娘娘打听这么多前朝的事…”

我无谓地笑,“放心,没事。皇上乍登基时,不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了,我是凤身,动不得。皇上金口玉言,可不是白说的。”

朝云这才放下心来。

中秋节前,徐少辛扮成沈清的随从进了宫。

他约莫五十来岁,中等个子,身材墩实,神色沉稳,眉宇间透着精明。虽是穿着简朴的裋褐,也遮掩不了他的干练。

朝云将徐姑姑的包裹递给他。

他看着蓝色粗布上的碎花,眼圈有点红,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待他起身,我淡淡地问:“回春堂的生意可好?”

他恭谨地回答,“托娘娘洪福,还过得去。”

“只过得去,徐掌柜就满足了?”我记得清楚,徐家本是名门望族,曾想依附贤妃娘娘起复的。现在徐少辛经营回春堂,虽然富贵,可商人的身份,总是低人一等。不等他回答,我再问:“哀家有笔大生意,徐掌柜敢不敢做?”

徐少辛两眼间骤然迸射出犀利的寒光,须臾隐去,“不知娘娘有何高见?”

我笑笑,“江南是鱼米之乡,盛产稻谷,哀家想做粮食生意。”

徐少辛脸色忽阴忽晴,显然是在考虑。

我趁热打铁,“哀家会替徐掌柜脱了商籍,明年秋天,贵公子即可参加乡试,徐掌柜只管找人把生意做好了。替徐家正名之事,包在哀家身上。”

徐少辛思量再三,点头,“小民谨遵娘娘吩咐。”

我找出纸笔,将要做的生意细细地讲了一遍,徐少辛边听边点头,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

做粮食生意有两种,其一,是从粮食产地运往其它地区;第二则是将官员发的禄米按比例换成新米赚取差价。官员的俸禄里一部分是银两,另一部分则是禄米,禄米多是陈米,不好吃,所以他们都托可靠之人换成新米。我在惜福镇时,就经常买便宜的禄米吃。

前者需要依靠漕运帮,后者则需要强硬的后台。

只要后台够硬,绝对稳赚不赔。

若非我深居后宫不便出面,也不会依托徐掌柜。当然,如果不当太后,我也没本钱没能力做这个生意。

九月十二是刘成煜的生辰,刚进九月,宫里就开始准备寿宴。

沈净来商量贺寿之事,“听说淑妃娘娘画了一副画,张美人做了一双鞋,秦宝林准备了一支舞,我想了好几天,不知道该送什么。”秀眉微蹙,别有一番令人心动的风情。

我放下手里的话本,“你会什么?”

沈净想了想,“诗词歌赋倒是都会一些,但都不精通,针线活也是…原本娘想从爹的门生中选个好人家,所以并没勉强我学这些。”

沈夫人是真心为沈净好,若真嫁给沈相的门生,即便一无是处也绝不会受了委屈,哪里还用得着才艺争宠。

如今…我犹豫着:“生辰时要吃长寿面,要不你亲手下碗面给皇上,反正厨子都知道皇上的口味,有他们帮衬着,味道应该没问题。而且,也表露了你的心意。”

沈净欢喜起来,俏丽的梨涡忽隐忽现,“嗯,若能将皇上请到纤云宫就最好了。”

女子表达对男子的爱意,不外乎是挑针缝衣衫以及洗手做羹汤。沈净不擅女红,只能下面了。何况,刘成煜喜欢吃面,在惜福镇,他还要曾我做凉面吃。

若刘成煜吃得欢喜,或许就遂了沈净的心愿,也免得她时时在我面前发牢骚。

正思量着,朝云走过来,“娘娘光替二小姐打算,可想好了自己送什么给皇上?”

我笑笑,“你去库房里看看,选件寓意好的送过去就行了。反正我也用不着讨他欢心。”

朝云瞥我一眼,低声道:“如今娘娘远着皇上,奴婢放心了许多…可皇上心里…”看我面色不虞,改口道,“皇上登基的第一个生辰,娘娘是不是该用点心思?”

我不答话,翻开方才看了一半的话本。

朝云自库房选了三样东西,一面百婴嬉戏的炕屏,一对画着并蒂莲花的梅瓶还有一尊玉雕的罗汉。

看着炕屏我就想起他身上佩戴的石榴花香囊,心里堵得慌。

并蒂莲又不是我能送的。

只能选罗汉了。

我吩咐朝云送到景泰殿去,“就说祝皇上笑口常开。”

朝云应着,使唤两个小宫女一并去了。

没多大工夫,三个人脸色灰败地回来,进门就跪在地上。

我讶异地看着她们,脑门处都红着,一个小宫女额角还肿了一片,带着血渍。

朝云回道:“…皇上开始还挺高兴,打开盒子一看就翻脸了,说这种玩意库房里有得是,想要就去领,用不着劳烦娘娘,当场把罗汉摔了…我们吓得不敢走,还是风公公让我们回来的。”抬头看着我,分明已猜出刘成煜发火的原因。

他是嫌我送礼物不用心,可不送库里现成的,我还能送什么?

晚上宫里摆了寿宴。

我原本不想拂他的面子,打算去参加,可被他这么一闹,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后的寿礼被皇上摔了,我还腆着脸去干什么,没得被人看笑话。

约莫亥初,张美人自筵席上偷溜到绪宁宫,“…李才人跳了个说是苗人的舞,哎哟穿得那个衣服,嫔妾都不好意思看,风骚得要命,腰差点扭断了;淑妃弹了首曲子,皇上称赞她大有进益;沈才人亲手煮了长寿面,皇上一口没吃,后来姚美人说腹痛,皇上就送她回去了…”

我笑着点点头,“难为你了,回去接着坐席吧,你家里的事,哀家都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