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两人单独相处,刘成煜根本处于下风。

想到可能出现的情形,眼眶有些发热,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墨书递过帕子来,叹了口气,“皇上登基一年,娘娘受了许多苦吧?”

淡淡的一句话,恰好落在我的心坎上,碰触到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这一年,穿得是绫罗绸缎,吃得是山珍海味,生活比任何时候都富足,可心情比任何时候都煎熬。

很多次,静静的夜里,睁着双眼,看灯烛一寸寸变短,等窗纱一丝丝变白。

很多次,看着他腰间晃动着的石榴花香囊,看着亲密缠绕在他身侧的靓丽女子,心如刀割却还要强作笑颜。

这样的日子,只要我放下对他的心,就是人人艳羡的生活。

可我放不下…

擦擦眼泪,压下心里的酸楚,低声道:“不见得有多苦,只是,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娘娘,”墨书了然地凝望着我,“娘娘的委屈,皇上都知道。”顿了顿,问道:“娘娘相信缘分吗?”

刘成煜也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我摇头,“不信。”

墨书却坚定地说:“我信。”很快地补充,“是因为皇上与娘娘才相信的。”

我惊愕地看向他,他神情诚挚坦荡,显然适才并非虚托之语。

他说因我而相信缘分,可我跟刘成煜并没有缘。

目光移向他腰间,那里仍然系着依柳送他的香囊,只是过了这么久,丝线的颜色有点旧,香囊的收口处多了条络子,络子编的甚是拙劣。

依柳的针线是极好的。

墨书一愣,将香囊摘下来,轻轻摩挲着,“落崖时,被树枝挂破了…小佳帮我补了补。” 眼中闪过暖意,稍纵即逝。

小佳,应该是个女子吧?

墨书微笑,“是救我的那家猎户的孙女,还不到十岁,是个鬼机灵,心眼多得很,天天围着我转…她说,及笄后就去军营找我。”眉宇间有丝慌乱,还有…期待?

不到十岁,就知道拴着好看的男人,心眼确实够多。

到及笄还有六年,墨书还能独身六年,依柳在九泉之下也应该感到宽慰吧。

毕竟墨书以妻室之名将她葬在祖坟,又守了这些年。

他已经二十四岁,又是墨家唯一的孩子,总得有子嗣来继承门户。

不由笑了笑,“若她去找你,你就娶了她。”

墨书的脸竟然红了下,语气有些不确定,“她年纪太小,谁知道能不能记得住。”

呵,谁能想到素来冷漠的墨书,会有这样患得患失的时候。

我笑意盈盈地说:“若她忘了,哀家替你赐婚。”

墨书脸更红了,仓促起身,“娘娘安歇,臣告退。”

竟落荒而逃。

因墨书带来的欢喜多少冲淡了先头的恐慌。

反正我在宫里想破天也于事无补,索性不多想。

只临睡前,在观音像跟如来佛祖像前个上了三炷香。

第二日,风扬又装模作样地请安时,我将他狠狠地骂了一通。

风扬跪在地上,委屈连天,“娘娘,奴才根本拦不住,想跟着,皇上不许,嘱咐奴才每天务必来看娘娘一眼。”

“你就不能学学虎卫,人家都怎么做的,大门口一拦,‘想过去,得踩着我的尸体才行’,你是怎么拦的?”

风扬道:“奴才也这样说了,皇上一脚将奴才踹倒了,让奴才躺在地上挺尸。”

我被他气得想笑,“行了,起来吧。皇上没说何时回来,这朝政怎么办?”

风扬起身,道:“没说日子,只说办完事就回。至于政事,皇上称病休了早朝,若有紧急之事就交给墨大人处理。这后宫里的事,不是还有娘娘?”

我瞪他一眼,掐着指头算日子,从盛京到大名府,快马赶路得五六天工夫,如今路滑不好走,再稍一耽搁,至少要半个月。

能赶在小年前回来就不错了。

刘成煜几天不露面,妃嫔们有些着急了。先是有人借口送汤送药地往景泰殿去,都被风扬挡了回来。

接着她们又趁请安的时候,东扯西扯地扯到刘成煜身上,关心起他生得什么病,有没有人伺候。旁敲侧击地向我打听。

我装没听见,等说的人多了,就冷着脸道:“皇上的事,哀家管不着。管了,也没人听。”

自他生辰那日摔了我送的罗汉后,妃嫔们都知道太后与皇上的关系僵硬,加上刘成煜太过忙碌也不怎么来请安,就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

如今见我这样说,都喏喏着不敢再开口。

大冷天,姚星不便出门,却没少生事。今日腰酸,明天肚子痛,要不就是胃口不好,天天使唤太医。

每次都是林太医去诊脉。

而给刘成煜看病的却是风太医。

姚星套不出话来,只得消停了。

这日墨书又来,顺便还带了几本折子,笑道:“娘娘身处后宫,基本没出过宫门,怎么就得罪这么多人?”

我接过奏折翻着看了看,沈相首当其冲大义灭亲,说我干预朝政。

接着被贬三级的林同知现身说法,指控我迫害朝臣。鉴于他如今没有上书的权利,就写了纸条夹在贵州知府的奏折里。

还有人说我欺行霸市,鱼肉百姓。

最后,自然少不了曾与杨成达私相授受的罪名。

看过了,淡淡地问:“够得上死罪了吗?”

墨书一本正经地回答,“若是三品朝臣,株连九族;若是一品朝臣,全家斩首;至于娘娘,再加上一两条就差不多死一回了。当然,这是因为皇上仁德慈悲,敬重太后,所以从轻处罚。若是刚正严谨的清官,单是最后这条,就够了。”

我看着他笑,“可哀家是凤身…”

凤身啊,这个护身符管用得很,比拜观世音菩萨还有效。

送走墨书,朝云陪着我在外面走了走。

前几天的积雪大都化了,路上结了层薄冰,踏上去有些湿滑。

在温热的屋子里待久了,乍出来,有清甜的凉意沁入心怀,令人神清气爽精神振奋。

花园里,不时有全身戒备目光警惕的禁军穿梭往来,气氛有些紧张。

朝云皱着眉头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我随口道:“许是皇上生病,格外警戒得严了。”我其实并不担心,因为刘成煜不在宫里,即便有刺客闯进来,也没多大关系。

又走了会,直到太阳的余晖渐渐消失,黑夜层层笼罩下来,太监们小心地捧着火折子一一点燃了花园里的宫灯。

路上的冰渣被灯光辉映着,发出晶亮的光。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至。

我打了个哆嗦,开始往回走。

水香刚摆好饭,大大小小十六个碟子,冉冉冒着热气。

一下子就温暖起来,吃了个腹饱肚圆。

朝云怕我积食,拉着我说了会闲话才放我进内室。

屋里,水仙花开得正盛,清香扑鼻。

而我却在花香之中,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下意识地拔下簪子握在手里,拔亮灯烛,目光一寸寸逡巡着室内。

忽然,层层叠叠的帐幔后面传来低低的声音,“阿浅,是我。”

手一抖,簪子落地。

顾不得去捡,急步走到帐幔后,就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那人是谁,都知道了吧?

想不出标题来,坐等帮忙,呵呵~~某人越来越懒了

71真相现

“阿浅——”他笑笑,缓缓起身。

面前之人锦衣轻裘气度不凡,看面容有几分酷似刘成煜,可听声音分明是刘成烨。

我松口气,随即问道:“你不是去了大名府,怎么跑到这里了?”

“我没去,”刘成烨捂着肩头,皱眉,“你可有伤药?”

这才发现,他肩头处有块极大的湿痕。

急忙找出以前用的药膏,顺便将宫灯移了过来。

伤口似是利剑所为,长且深,比我想象得要严重。

药膏所剩不多,又是主治棍棒等小伤的,根本不管用。

刘成烨又笑,“没事,聊胜于无…有没有吃的,饿了。”

晚膳早就用过,我吃得又多,再传膳未免引人瞩目,遂将桌上的一碟点心递给他。

刘成烨吃得急,牵动伤口,又有血慢慢渗出刚包扎好的棉布。

不止血,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思量片刻,对他道:“屋里血腥味太浓,我开会窗子。”

刘成烨不疑有他,靠着墙边歇息。

我将宫灯放回原处,却没有开窗,而是捡起地上的簪子,狠命在臂上划了一道。

疼痛让我惊呼出声,刘成烨正要过来,朝云先一步自外间闯了进来。

“娘娘——”她恼怒地喊了句,抬高声音,“小娥,去传太医。”

“不得四处宣扬。”我补充。

“娘娘曾答应过奴婢,不再作践自己,娘娘莫非忘了?”朝云扯了棉布覆在我臂上,脸色阴沉,像笼了层乌云。

我轻声道:“若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愿如此。”

伤得是我,痛得也是我。

可若不这样,刘成烨的伤无法医治,满屋子的血腥味又该如何解释?

太医很快就来了,是林太医。

林太医以前专给贤妃诊脉,贤妃很信任他;去年又费尽心力替刘成烨治过毒,两人该有特殊的情谊。

我吩咐朝云到门口守着,谁都不许靠近,然后将刘成烨从帐幔后请了出来。

乍见他,林太医满脸惊愕,身子竟有些哆嗦。可看到伤口,神色立马凝重起来,利落地清洗伤口,涂上药膏,包扎得严严实实。

我肃穆地盯着他,“林太医想在绪宁宫歇一夜,还是哀家派人送你回太医院?”

无论他在哪儿,我都要让人守着他。

情形紧急,不能露出半点口风。

林太医未加思索地说:“太后身子尚未痊愈,臣随时等候传唤。”

是要留在绪宁宫了。

我点头,叫朝云进来,“带林太医下去休息,好好伺候着。”

朝云明显愣了下,才与林太医一道出去了。

刘成烨神情复杂地盯着我的手臂,低声道:“又欠了你一次…这辈子若还不清,我下辈子再还。”

身边没了旁人,他的伤处也包扎好了。

怒火“蹭”地窜上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约了皇上去大名,你却跑到盛京,还装扮成这副样子?”

他与刘成煜并不肖像,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如今看上去竟有三四分相似。

冷不防被我质问着,刘成烨呆愣片刻,才道:“我去了顺天府监牢。”

他本身就是朝廷通缉的反贼,竟敢去监牢。

我一惊,道:“你倒胆子大,就不怕被认出来?”

“顺天府见过皇上的本就没几个人,而且庙堂之上谁又敢直视龙颜。只要我气势够足,由不得他们不信。”他扯扯袍襟,“还有这身打扮,足以乱真。”他所穿衣衫是暗金龙纹的长袍。

龙纹,普天之下,只有皇上才能穿。

他还真是胆大包天。

我讥笑,“既然能以假乱真,怎么又伤着了?”

刘成烨苦笑,“我费尽心思劫狱,没想到他不跟我走。争执中,被狱吏看出端倪…”

劫狱,劫谁的狱?

不等我询问,他已开口,声音艰涩,“其实,我并非先帝的儿子,我的生父是…李承志。”

生父,李承志!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惊雷般震得我全身发木,几乎不能思想。

刘成烨长叹一声,“母妃临终前告诉我时,我也跟你一样,不敢相信…”

贤妃与李承志是邻居,自幼就认识,两家大人还曾起过结亲的念头。但阴差阳错,贤妃进了宫,李承志当了兵,两人也就没了交集。

贤妃乍进宫,极受宠爱,很快怀了身孕。但生下刘成煜后,先帝却对她不理不睬,对后宫诸妃亦是冷落备至。贤妃极力邀宠却屡屡受挫,后来偶然得知先帝的新宠竟是个少年男子。先帝已不再喜欢女人。贤妃正值风信之年,却要在宫里孤寂一生,心里既失望又气愤。

康正六年,先帝宴请各地进京述职的要员,李承志所为主将的侍卫官也跟着进了宫。那夜,贤妃饮多了酒,使唤贴身宫女去端茶,她面对着满园鲜花,不禁痛哭流泪。李承志恰从此经过…

贤妃有了身孕,先帝跟贤妃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两人约定好,贤妃愿替先帝遮掩男宠之事,先帝则许她诞下孩子。如此过了三五年,男宠突然与先帝决裂,先帝暴怒,性情开始乖张,责罚起人来毫不留情。

刘成煜总归是先帝之子,先帝如何盛怒也不会对亲生儿子下重手,而刘成烨却不同。 贤妃担心先帝趁机杀害刘成烨,故将他所犯之错尽数推给刘成煜。后来更为了保他性命,不惜下毒害他眼盲。瞎了眼的皇子,绝不可能登上帝位,贤妃以此来消除先帝的杀心。

贤妃想得很周全,等刘成烨长到十岁,有了自保能力,就替他解毒,送他出宫。而她之所以假借刘成煜之手,是想让刘成煜自以为愧对弟弟,从而照拂他;同时,若刘成烨知道真相,必也会愧对兄长,从而尽力弥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还生草连续七年不曾种活,而这七年里,兄弟两人非但没有亲近,反而互相仇视,互相算计,甚至达到势不两立的地步。

待刘成烨缓缓将真相道明,我才自强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往日那些猜不透想不明的事情逐渐清晰起来——

贤妃不让刘成烨就学,却暗里教他读书;

先帝亲自挑选玉清宫的宫人,并非担心他的安危,而恰恰是监视他。

前年秋天,刘成煜去西梁,尚未启程,贤妃便忧心如焚,以致病倒,她不是担心刘成煜,而是担心李承志。当时邸报误传李承志战死沙场,贤妃义无反顾地了断了生命。

先帝不喜刘成煜,一来因为贤妃不贞不洁,二来,却是因为刘成煜与刘成烨乃一母同胞,先帝势必要刘成烨死,而刘成煜能否下得了手,尚不得知。

还有,刘成煜容不下刘成烨,容不得红玉的孩子,非要夺取李承志的兵权,是因为刘成烨若有了子嗣,他日争位,李承志拥兵扶持,那么江山就不再是刘家的江山了。

所以,刘成烨一走,刘成煜就急着宣布六皇子薨了的消息,因为他不想有人顶着六皇子的名头在外面活动。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场乱!

一切都源于先帝与沈家二爷的不伦之情。

倘或没有那段孽缘,先帝仍会宠幸后宫妃嫔,贤妃不会愤而出墙,李承志不会驻守西梁二十余年不曾回京,刘成煜也不会因兵权而宠幸姚星。总之,这所有一切的不如意都不会发生。

突然想到,李承志也有双漂亮的眼睛,可被骇人的疤痕遮掩着,很少被人注意道。他该是,为了遮掩相貌而故意毁容吧?

长长叹了口气。

恰此时,灯烛噗地爆了个烛花,燃尽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地面银白一片。刘成烨的脸一半被月光映着,另一半隐在黑影里,晦涩不清。

轻声问道:“李将军为何不跟你走?”

刘成烨答道:“他说,为人臣子却做下错事,是对先帝不忠;二十年不回乡,是对父母不孝;有子却不照顾,是不仁;明知罗敷有夫却强求,是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有何颜面再见世人?他还说,有生之年能够见到我,已是上天的恩德,死而无憾。”

李承志倒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并不推诿责任,也不替自己辩解。

可惜,英雄没了用武之地,刘成煜绝对不会再起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