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拂过脸颊的绣衣,蹭的脸颊有一点痒意,乔云峥的声音是发自肺腑的真诚,仰头笑道:“当然是想念小姑姑。”

忽又压低声音,悄悄说道:“小姑姑,我刚刚还看到二祖父家的四姑和她的丫鬟,也躲在墙角偷看,她俩人一直在嘀嘀咕咕,我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反正四姑的脸最后可红啦。”

乔嫣然摸了摸乔云峥的脑袋,轻声问道:“那她们有看到你么?”

乔云峥展颜一笑,道:“她俩说的可入神啦,压根就没发现我。”

“你也当没看见她们就是。”乔嫣然只这般说了一句,就此揭过再不提起,随即笑语盈盈的和乔云峥说别的事儿。

入夜,乔庭然的确如约而至,且随身拎了一口描金绘彩的大箱子。

乔嫣然懒洋洋的撑着下巴,看乔庭然将大木箱丢在眼皮子下,发出极沉重实在的闷响,只余一把铁锁哗啦啦脆响在安静的夜晚,一脸快要瞌睡的没精打采,问道:“三哥,这就是让我等到现在、你要还给我的东西?”

乔庭然动作利落的坐到乔嫣然对面,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随手抛给侍奉在一侧的竹云,浓眉自在肆意的斜挑,笑着吩咐道:“竹云,将锁打开。”

竹云弯腰去开箱,乔嫣然端了茶杯在手,静看乔庭然卖什么关子,只听“咔嚓”一声响,竹云已将铁锁打开,伸手取下锁,将箱盖翻开,只见满满一箱子的金银珠宝,发出足以闪瞎人眼的灿光。

乔嫣然只瞄了一眼,登时就“噗”的一声,很没形象的喷了茶,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掏出手绢儿抹着手上的水渍,有点无语的惊讶:“…三哥,你是打劫去了么?”

乔庭然的神态则淡定无比,大言不惭道:“不错,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会去骆承志那里,搬他一箱金银珠宝,一百倍还给你银子。”

咧开嘴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着问道:“你看看,这些够不够?若是不够,我再到他的库房搬点去。”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骆承志看着也不像个傻缺儿,岂会让人随随便便搬走这么一大箱财宝,乔嫣然非常纳闷道:“三哥,你和骆将军到底什么关系?”

乔庭然目光中有患难与共的同舟共济,认真的想了一想,语气庄重的答了四个字:“生死之交。”

乔嫣然伸手指着乔庭然的左颧骨处,那里仍有一处残留的淤青,默默问道:“他把你揍到脸青鼻肿,你把他打到鼻青脸肿,这就是你俩的生死之交?”

乔庭然抓了抓鬓角,理直气壮道:“一码归一码,谁让他敢捆我回家!”说着又开始埋怨起来盛怀泽,非常不忿道:“皇上表哥也是,明知我还不愿回家,偏让骆承志将我送回,骆承志那个死脑筋,连个弯都不会转,只知道领命照办。”

乔庭然在外流浪两年,已是一身健康的蜜色肌肤,眉眼轮廓较之先前,愈发俊朗深邃如刻,乔嫣然忽然出声问道:“三哥,你这两年,一直都在北疆军营么?”

乔庭然正自喝茶,倏然间抬眼,目光闪烁:“皇上告诉你的?”

新帝登基,亦伴随政权交替,人心难免浮动,先帝共有六子,盛怀泽以非嫡非长继位,自隐藏内忧,安定许久的边境之地,也趁机蠢蠢欲动,北方临国屡次进犯骚乱,定北大将军方振山受命坚守北疆,前些日子刚刚还朝,身在前线,兵戎相见再所难免,乔嫣然摇了摇头,担忧道:“我猜的…三哥,那你没伤着吧。”

乔庭然大大咧咧的甩甩两条长腿,笑嘻嘻道:“当然没有…”微一迟疑,低声道:“你别告诉娘。”

知他怕乔娘担心,乔嫣然颔首应下,又问道:“爹是不是都知道?”

乔庭然立时吊儿郎当的摸摸眉毛,阴阳怪气道:“他是问过我呀,可我偏不告诉他…”纵使一副怪腔怪调,语中仍流露些许黯然,不屑道:“反正无论我做什么,他都能从鸡蛋中挑出骨头来。”

烛光下,乔庭然一双浓眉丰致,相貌颇英挺朝秀,其实乔庭然长的最像乔爹,偏偏脾气比乔爹更强横,乔嫣然暗暗叹气,想到乔娘交代的事情,转了话题问道:“三哥,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乔庭然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道:“娘让你问的?”

乔嫣然轻“嗯”了一声,道:“说些形貌特征,我好交差。”

哪知,乔庭然忽然双眼一翻,语出惊人:“谁说我喜欢姑娘,姑娘有什么好喜欢?”

如果乔嫣然此时还在喝茶,必定会雨雾纷纷再喷一次,有些磕磕巴巴的翻译道:“你不喜欢…姑娘?三哥,该不会你喜欢的是…”男人吧,我的个哥呀…

乔嫣然正自惊疑不定,乔庭然已然憋不住的哈哈大笑,道:“我逗你玩的…”

乔嫣然松气之余,不忘将怀里的方形抱枕,照乔庭然的脑门砸去,怒道:“三哥,你怎么什么玩笑都开!”

乔庭然一把轻松接住软枕,掂在手里,随意朝上抛了又抛,微蹙了眉头,道:“我只是觉着,盲婚哑嫁有甚么意思,要生活一辈子的人,总不能太随意凑活不是?”

第25章 ——第25章 ——

思想觉悟挺高,只是放在这样的时代,忒有些不现实,因缘际会的巧合,实在少之又少,正如乔娘当年所言,儿女的婚姻大事,理应遵循父母之命,以及媒妁之言,世风如此,故有违世俗者,常为人诟病非议。

乔庭然抛开手中软枕,动手揭去烛台上的透明灯罩,口内继续淡淡道:“若无真心意,何必结连理,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愿辜负旁人。”

蜡烛不停歇的垂泪,蔓出的灯芯略长了些,乔庭然端过身旁的针线箩筐,从内取出一把小银剪,垂眸剪去多余的灯芯,忽然抬脸挤眉弄眼,拖长了声调的笑道:“好妹妹,你一定理解哥哥的,对不对?”

乔嫣然凝视着乔庭然,有些许失神,片刻后微笑:“对。”

乔庭然一身白衫英越卓然,眉目如雕刻一般清晰明朗,含笑放回手中小剪,又变成大大咧咧的模样,道:“那就好,所以娘那里,你知道该怎么交待啦?”

乔嫣然捧起灯罩,遮住跳跃斜舞的烛光,轻轻笑道:“我会对娘讲,三哥准备考文状元,说若是不拔得头筹,为您争光添彩,就一日不娶妻,你看这样说成不成?”

乔庭然的脸登时黑如锅底,力道十足的狠剜了乔嫣然两眼,口气中尽是不悦之意,道:“小丫头蔫坏,我的书念成什么鬼样,娘会不清楚,你这样说,是想让娘再拧我耳朵,使劲捶我一顿,顺便拿眼泪淹死我,是不是?”

乔嫣然扬眉一笑,面容粲然生辉,十分小心眼的瞥着乔庭然,轻飘飘道:“逗你玩的,谁让你刚才骗我来着…”

乔庭然无奈的笑了,只是笑中带着溺爱,沉吟着“唔”了一声,左手肘弯磕在桌面,手掌托着自己半张脸,身姿有些疏懒,打起商量道:“好啦,是哥哥不对在先,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这个道理我懂,这样,你帮我和娘说好话,我呢,把这三年落下的生辰礼物,全都给你补上,怎么样?”

随即,乔庭然落落的伸出右手,乔嫣然也不犹豫,直接“啪”的一掌击上,掷地有声的答道:“成交。”

目光轻转,忽而落在乔庭然拎来的那口大箱,此箱长的既方正又宽敞,把人的胳膊腿儿杂揉成一团,起码能塞下好几个,这么大一箱子财宝,价值和份量一样都不缺,搁她这儿只觉实在烫地板,不禁微微皱了眉,道:“三哥,这箱金银珠宝,你还回给骆将军吧,我一点也不缺银子。”

乔庭然也瞄着木箱,依旧左手托着脸颊,神色是若无其事的平静,只是声音带了点猜不透的疑惑,问道:“嫣然,你知道,我开口问骆承志借银子时,他说了啥不?”

乔嫣然等乔庭然过来期间,本来已然神乏体困,乔庭然真不愧是出现在哪里,就能将哪里扰到春波水乱,被乔庭然这么一惊又一乍,乔嫣然萎靡的精神头儿,也就充满生机的鲜活过来,皇宫内匆匆一见,直到今日方能再畅所欲言,此情此景,也可称作兄妹秉烛夜谈了,也就顺着他的疑问说道:“说了什么?”

乔庭然轻嗓子咳了一声,然后调整面部表情,学起骆承志的神态语调,面无颜色的冷言冷语,道:“你踢开库房门,直接搬就是。”

呃,模仿的…形似神不似。

不过,骆承志这神一般的回答,还真是高端大气有档次,乔嫣然也不免惊诧无比:“就这样?”

乔庭然切换回属于自己的音容姿态,颔首应道:“就这样,真是爽快利落的很,连我要借多少银子,都不问一下,也不怕我一时见钱眼开,将他的家产搬个精光…”

出手阔绰一掷千金的人,从来都不少见,不过,像骆承志借银子给别人,豪迈到如此境界的,当真是百闻难逢一件,乔嫣然颇不委婉的笑道:“我知道,三哥不会见钱眼开,不过,这骆将军也着实太大方了些…”

乔庭然神采奕奕,兴致勃勃的接着道:“谁说不是呢,我本来只是信口一问,他这般回答,我当时还琢磨着,以为这块大冰疙瘩终于开窍,懂得开玩笑啦,还大大的愣了一愣,又确认的问他,你真借啊,骆承志只说了五个字,你爱搬不搬…我勒了个去,爱搬不搬,不搬可不就是傻子…妹妹,你说哥哥我像傻子么…”

乔嫣然忍俊不禁,呵呵笑道:“三哥自然不傻。”

于是,逸兴横飞的乔庭然,理所当然的继续说下去:“哥哥是个实诚人,骆承志既这般说,那我自然也不和他客气,当即挽起袖子,就奔他的库房搬去了…我拎着这箱珠宝离开时,骆承志的那张冰块脸,连半点裂缝都没有…倒是他的账房管事快要哭了,跟我割了他好几十斤肉一般…不过,这箱子还真是挺重,我的黑旋风也扛不动…最后老何给哥套了辆马车,一路运到了咱家门口,我又给你提溜了过来…”

乔庭然的表情实在太过惟妙惟肖,乔嫣然已然乐到趴在桌面,笑的可谓花枝招展,最后强自忍下笑意,还是讲道:“三哥,你脸皮实在太厚啦,明天快给人还回去吧。”

乔庭然一时懒病发作,一个铁骨铮铮的大男子汉也装起了柔弱,张嘴就吐出非常完美无瑕的借口,道:“搬来搬去,也怪累人的,我现在手臂还酸着呢,嗯,这箱银钱就先存你这里,哥哥什么时候需要用的时候,自然会来扛走。”

乔嫣然住的这座庭院,不仅清雅有余,而且富足宽阔,专属的藏金纳银之所,就是塞进十来口这样规模的大箱,也占不去多大的地盘,当下也就不再多言,只微微感叹道:“这骆将军如此视金钱如浮云,倒还真是挺少见。”

乔庭然深以为然的点头,忽而又竖起了食指和中指,似可爱的小白兔直起的双耳一般,摆在乔嫣然的眼睛前,曲起手指,朝下一勾一勾又一勾,郑重无比的补充了两点,道:“不仅如此,骆承志还视美女如白骨,视权势如云烟。”

乔嫣然不由瞪了瞪眼,实在讶然不已,人生在世,大都难逃功名和利禄的诱惑,不喜权势,不贪金银,不爱美色,如此淡名薄利寡色,那不是神仙才该有的派头么,这骆承志还是人么他,不禁非常怀疑的问道:“他这么清高啊?”

乔庭然“嗤”笑一声,目中闪过些许同情,又划过怜悯之色,嘴角勾起,语气却幽而淡,道:“什么清高,不过是寒透了心,变得无欲无求罢啦。”

闻言,乔嫣然只笑着摇头,却半点也不相信,看烛光明亮,静声说道:“三哥,哪怕是佛家的光头和尚,身处世俗红尘之外,尚且做不到无欲无求,更何况他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

乔庭然若有所思,只道:“我认识骆承志到现在,不知捉弄过他多少次,可他既不曾笑过,也未曾怒过,一直那般冷冷淡淡…从来相由心生,你说,一个不会笑的人,他的心是不是冰的?”

乔嫣然见乔庭然一脸捉摸不透的疑惑,浅浅的笑道:“自然不会是,冷心的人必定无情无义,三哥,你见过哪个无情无义的人,会抛却生死,苦战沙场戍守边疆?”

乔庭然若有所触的摸着下巴,来回摩挲着颌下的细小胡茬,沉吟道:“说的有点道理。”

乔嫣然思量着说道:“他兴许只是有些伤心事,堪不破罢了。”

乔庭然忽而话锋一转,所问之言相当锋利尖锐:“那被亲爹差点打死,算不算伤心事?”

有些事情虽已逝如云烟,残留的伤疤仍郁结于心,难除亦难消,今日本是满月之夜,月华如水,明亮皎洁,想来应是良辰美景,只可惜秋霜露重,乔嫣然纵有赏月之心,却无观月之身,一时任性的推窗望月,换来的只有难喝的苦药,以及乔爹乔娘的不安担忧。

乔嫣然的声音轻而柔,响在静谧的夜里,缓缓问道:“三哥,假如你要过一条河,去办一件很紧急的事情,河上只搭了一座独木小桥,宽窄只能供一人行走,当你走到河中央时,发现爹也恰好走至半途,也要办一件急事,你会怎么做?”

乔庭然行事一贯的勇往直前,一旦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半途而废,而乔嫣然的这个问题,他脑子里反反复复的思来想去,却发现这个问题,他根本无法做出回答,于是气躁躁的嚷嚷道:“坏丫头,你故意刁难三哥,是不是?”

乔嫣然只静静一笑,语气依旧平和道:“我没有刁难三哥,这就如同,你一意孤行,爹固执己见,你们互不退让,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爹生气,你恼火。”

乔庭然强自犟嘴道:“这分明就是两码事!”

乔嫣然流目一转,轻声问道:“你离家的这两年里,爹虽然常常骂你不孝,其实也一直担心你…你还记不记得,花园里那株最粗的老桃树?”

第26章 ——第26章 ——

乔家花园甚大,花卉草木品类自然亦繁多,别的花种一时想不起,倒还有几分可能,若是腰身最粗的那棵老桃树,乔庭然自然记忆犹新,决不会忘记,只因这棵桃树年岁已很久,久到与乔家大哥乔初然同龄,至今已快三十年。

突听妹妹提起,这棵年龄比自己还大的桃树,乔庭然不由疑惑了语气:“怎么啦?”

乔嫣然目光悠悠的望着乔庭然,语气既温柔又软和,轻声追忆往事,道:“今年的春天,有一次,我陪爹在花园里散步,见到那棵老桃树,春色绽颜,花满枝头,十分好看,当时有几朵桃花落下树来,恰好飘在爹爹肩头,爹爹拈着那朵落花,看的有些走了神,就给我讲了件你小时候的事…”

眨了眨眼,澄澈的眼眸水光溶溶脉脉,笑语道:“爹说你背诗念词最为古怪,你六岁那年,为了验证那句“疏柳映水绕,落花回风舞”,是何样景致,便跟个小猴子似,爬上了那棵桃树,就站在那枝桠之间,使劲摇荡着树干…你是把一朵朵桃花,摇的漫天飘舞,唯美坠地,可也差点把爹的心,摇飞到天上去啦…”

那些未曾忘却的儿时回忆,春来万物复苏般浮入脑海,水涨潮涌似漫过心田,乔庭然神色略显复杂,半晌,撇了撇嘴角,从喉间冷冷哼了一声,骄傲的扬起下巴颌儿,道:“还说呢,当时要不是他突然出声吼我,以哥哥我的灵巧身手,哪会狼狈的从树上摔到地上。”

乔嫣然抑制不住的翘起唇角,笑意干净而纯粹,在温暖的烛光下绽放开来,打趣着自家三哥,道:“那是,我三哥自小皮肉厚骨头硬,身手从来都利落敏捷,故就算失足坠树,也半点没摔伤着。”

乔庭然突然一脸别扭,叽里咕噜的一阵嘀咕,道:“什么没摔伤,我当时是屁股先着地,疼到极点的感觉是麻木,你自小乖静,从没磕着碰着过,哪知道疼是什么滋味…咱爹刚开始倒还是一脸慌张,一检查我胳膊腿儿没事…”

咬牙不忿起来,理直气壮的怒道:“嚯,那脸登时翻的比书还快,狠狠照我屁股,就补上了一大巴掌,他的手劲又大又重,差点没将我拍碎成一摊烂花瓣…”

乔嫣然忍不住噗哧一笑:“谁让你调皮爬树…”

乔庭然眼睛弯起,笑语嘻嘻的说道:“男孩子爬个树,有什么稀罕,实在大惊小怪,你以为大哥和二哥,他们没爬过树,没掏过鸟窝么,偏我一人最倒霉,每次都被逮个正着…”

乔嫣然拿手背掩了唇,轻落而笑,秀眉舒展浓睫飞翘间,再道:“三哥,有些事情,能退一步就退一步,跟自己的亲爹,你争什么意气?”

乔庭然一时寂静无声,忽而展开笑脸,顾左右而言其他的避重就轻,道:“好妹妹,其实我刚刚问的,被亲爹差点打死,是说骆承志,又不是我自己。”

乔嫣然愣了一愣,观骆承志行事态度,此人必不会是自家三哥这种让爹怒让娘愁的叛逆少年,不由说道:“他爹傻呀。”

乔庭然讥诮的笑着说:“可不是被蠢驴踢傻了脑袋,如今,骆承志成了当今皇上的肱骨良将,他那个傻爹,现在叫一个悔不当初啊,舔巴着老脸,想再认回这个儿子,呵,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这时,有人在外以手叩门,轻声道:“小姐,夜深了,您该歇息啦。”

乔庭然正说到关节处,突听到竹雨的声音,不由停下话端,揪起了眉梢,似笑非笑的望着乔嫣然,道:“竹雨这丫头的意思,是在催三哥走是不是?”

乔嫣然真为自己这娇弱的身体头疼,颇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道:“御医有嘱咐,让我每日按时作息,竹雨只是尽责提醒而已。”

天大地大,亲妹妹的身体健康最大,乔庭然毫不迟疑的站起身来,笑辞而别道:“来日方长,三哥就先走啦,你好好歇息。”

乔嫣然冲乔庭然挥了挥手,微笑道:“三哥慢走。”

乔嫣然端坐在铜镜前,铜镜擦得铮光清亮,照着人影纤毫毕现,竹云动作轻柔,取下嵌在发髻中的那根如意海棠并蒂簪,血暖玉殷浓染色,灯光下,那两朵海棠花,红的诡艳剔透。

摘去束发的金环,及腰的万缕青丝迤逦垂落,柔顺的铺洒在后背,闪着流波一般的光泽,竹云又拿了白玉梳,一下一下梳着乔嫣然的长发,最后如数挽在头顶。

竹雨步伐轻盈的走进内室,屈膝福了福身,含笑道:“小姐,都准备妥当啦。”

听罢,乔嫣然站起身来,随之去了浴房,乔嫣然身子甚是畏寒,故虽尚未进入寒冬,乔嫣然所居的屋子,已然熏的温暖如春,沐浴的房间更是一片热雾蒸腾。

白色的水汽朦朦中,竹云解了乔嫣然腰间的柔软系带,一件一件替她褪去罩纱、外袍、绣襦、长裙、亵裤、肚兜,脱尽衣物首饰,竹雨搀扶乔嫣然踩了宽凳,踏入氤氲缭绕的水雾之中。

水温正宜,带着浓郁的香草味道,凝结在乔嫣然脸颊上的水滴,似粒粒明珠滚动,乔嫣然只露了脖颈以上部位,其余全部深藏在水中,竹云和竹雨挽起袖子,纷纷将手浸入在水中,轻揉缓捏,松活血脉筋骨。

泡足半个时辰,乔嫣然站起身来,踏出仍旧迷离的水雾,竹雨早已捧了厚实的毛毯在侧,将乔嫣然从脖子到脚踝,裹密的严严实实,床上的被褥早已暖好,水沉香已然散出幽淡的香味,乔嫣然换好含了暖意的寝衣,散开头发钻入被下。

竹云仔细替她掖好被角,竹雨轻轻吹灭烛火,而后离去。

门窗紧闭,厚重的窗帘遮住月色的明辉,再透不进来,只有床头水晶瓶里,一颗颗堆起的宝石玉珠,发出细碎的星星亮光。

那一年,乔嫣然五岁的生辰,在皇宫中度过。

夏末的夜景,繁星依旧璀璨绚丽,十二岁的盛怀泽,握着乔嫣然柔嫩微凉的小手,在韵贵妃的宫殿院落中,一起看天上闪闪发光的星星,盛怀泽神色柔和,语调温软的问道:“嫣然,有没有想要的生辰礼物?”

另一手指了指漆盘碎星的夜空,盛怀泽笑眯眯的看着乔嫣然,头脑发热的夸大口气,道:“哪怕是摘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表哥也会想法子送给你。”

乔嫣然粉妆玉砌的小脸,柔明的不逊白梅寒雪,一双眼光华流动,如清波荡漾,轻轻眨了眨眼睛,软糯的清甜之音细细响起,道:“我想要天上的星星。”

盛怀泽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刚才说出的话,再全部吞回肚里去。

乔嫣然生辰前一晚,盛怀泽亲自抱她回房间睡觉,进入寝殿后,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挑开纱帐,一颗连着一颗的宝石,吊缀满了整个床顶,似星星一般映入眼帘。

盛怀泽暖暖的声音问乔嫣然:“嫣然,喜不喜欢?”

乔嫣然的声音清软而脆甜,笑容格外灿烂,道:“喜欢,谢谢表哥。”

盛怀泽蹭蹭乔嫣然的小脸,乌黑的眼珠内满溢着疼爱,欣悦道:“嫣然真乖,不枉表哥绞尽脑汁,想了这好几天。”

八年之后,皇帝驾崩,其子盛怀泽继承皇位,韵贵妃乔氏被尊为太后,先帝过世,太后悲痛,常缠绵于病榻之上,已过十三岁的乔嫣然,被接至皇宫陪伴太后。

那一日,阳光温暖的午后,乔嫣然看太后服药睡去,自己去了康和宫的后殿,坐在新扎的秋千上,悠闲自得的晒太阳。

已入暖春,几树怒放的桃花,开的如火如荼,艳丽灼灼,乔嫣然正美美的瞧着春景,从五皇子跨越到一国之君的盛怀泽,悄悄的站到她身后,动手帮她推起秋千。

乔嫣然先扭脸,再起身,最后恭敬行礼问安:“嫣然参见皇上。”

不过两月时间,盛怀泽已颇具帝王威仪,明黄色龙袍亮的有些恍眼,盛怀泽温声免了乔嫣然礼节,转身走到秋千前方,在秋千椅子中坐下,含笑看着同坐身畔的乔嫣然,突然说道:“嫣然,你一辈子都陪着表哥,好不好?”

一辈子?

乔嫣然的表情顿时僵住,心头忽然浮上极不详的预感,那是从未有过的惊惶,口齿也不由结巴,问:“表哥的…意思是?”

盛怀泽目光如同往常一般的温和,更带了春水融融的暖意,柔声道:“等你再大些,朕会娶你入宫。”

预感成真的那一刻,不亚于晴空突然响起霹雳的震悸,乔嫣然心中毫无半丝欣喜,只有惊惧惴惴翻涌,努力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急道:“可我一直都当你是我哥哥…”

盛怀泽神色不变,只伸手摸向乔嫣然柔软的头发,暖声依旧道:“嫣然,朕不只是你的哥哥,也会是你以后的夫君。”

乔嫣然常在宫中居住,自幼见惯了后宫风云波涌,从未想过永远驻足这深似海的皇宫,忙又着重强调道:“表哥,我只当你是我亲哥哥,没有别的…”

盛怀泽笑着打断她,又道:“你还不明白么?小傻瓜…表哥很喜欢你,从今天开始,别再只当朕是你哥哥,还要当成未来的夫君一样喜欢。”

乔嫣然急躁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时脱口而出道:“我不愿意…”

盛怀泽放在乔嫣然的发上的手一顿,而后慢慢滑坠在她脸颊,暖音低而沉,渐有浓重的压迫之意,缓缓说道:“嫣然,不许你不喜欢朕,乖乖听表哥的话,别让表哥生气,也别让表哥伤心。”

见乔嫣然似冷的身子发抖,默语片刻,又轻言缓调道:“本次春选,表哥不会立后,三年之后,你将是朕的皇后。”

乔嫣然不敢再驳,只垂眸咬唇不语,盛怀泽摩挲着她的柔嫩脸颊,软化了语调,道:“表哥会永远待你好,你别害怕朕。”

头顶藤架上的紫凌花,重重密叶翠绿凝新,还未开出一朵花,盛怀泽瞧着蔓藤的花枝,忆起紫凌花盛开时的场景,影影错错的一片紫花,映衬着碧色的枝叶,花舞叶动之际最是好看,不由低低呢喃道:“嫣然,你要快些长大…”

乔嫣然从未想过,当贵妃姑姑一朝成为太后姑姑,会引发这样的意外转折,她本以为,盛怀泽对她一直格外的好,是因早夭亲妹妹的缘故,将她当成了当,原来,人生百态,世事真的无常。

那一天,乔嫣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命运已偏离到她再无法掌控的轨迹。

第27章 ——第27章 ——

清晨梦醒,一室昏暗,睡意初醒的茫然剥落褪去,安神定思的水沉香味道,燃不尽似的满室缭绕,乔嫣然翻转了个身,朝外唤道:“竹云。”

“吱呀”一声,候在内室之外的竹云走进,在床前福了福身,轻声问道:“小姐,您醒啦,是现在就起身么?”

乔嫣然躺在厚软的床榻上,有暖意不停歇的从身下蔓延至身上,一夜都是这样的温存体贴,再不会有寒冷夜半袭身,声音恬静的问道:“天气还像昨日一样好么?”

隔着薄绡纱帐,竹云的脸在昏淡的室内,看的并不真切,只听她的声音含了极浅的笑,道:“旭日已升,也是个好天…”微停了一停,似有劝意,道:“晨间气凉,小姐不如再睡会,等日头下来,再起身也不迟。”

乔嫣然伸出手臂,懒懒的支起了身子,笑道:“不睡啦,骨头都躺酥啦,起吧。”

自家小姐要起床,竹雨忙捧了早熏好的暖香衣衫进来,竹云解开乔嫣然质地柔软的寝衣带子,动作既轻盈又迅捷,服侍乔嫣然穿衣下床。

穿衣洗漱妥当,竹雨方将满室厚重的窗帘拉开,室内光线登时大亮,清晨的阳光丝缕一般,映照在了窗棂,薄薄的光晕有些似梦似幻,乔嫣然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竹雨竹云精心装扮。

铜镜之中,碧玉正年华。

挽系好披风,乔嫣然裹的严严实实,颇有密不透风的架势,带了贴身侍女竹雨和竹云,走在去正院给乔娘请安的路上,寂寥的深秋渐逝,凛冽的寒冬将至,第一场雪尚未降落,乔嫣然已提前过上了冬季。

路途之中,巧遇同去正院的三哥乔庭然,阳光虽已绵绵洒落,仍未驱散积聚了一夜的凉意,乔庭然却只着了一身薄薄轻衫,踩着一双洁白似雪的软靴,一脸神清气爽的昂首挺胸,迎面阔步而来。

望到彼此,兄妹不由相视一笑。

乔庭然身材高大,线条分明极有轮廓,衬得走在身边的小妹妹,身量颇单薄娇弱,他习惯了大步流星的走姿,每次与乔嫣然同行时,为了配合她的姗姗小莲步,脚速不由放的慢了又慢。

慢到极致之时,乔庭然好似被束缚了双翅一般的雄鹰,已不耐烦的急躁开来,眉尖掠过一抹生机蓬勃的弧度,明音朗朗恰似骄阳升起,丝毫不拐弯抹角的直言,道:“嫣然,你走的能比乌龟再慢点么?”

树叶之上,露水凝结的白霜,尚未在初升的阳光下挥净,乔庭然说话之时,有温热的白气从口角溢出,乔嫣然均匀的一呼一吸之间,轻拂过脖间的一圈狐毛,柔软的簌簌展动,只笑着承认道:“我是走的慢,比不得三哥健步如飞。”

小的时候,乔庭然每次看到乔嫣然的悠悠小步,都会展现作为一个哥哥的大男子汉气概,如今妹妹已然长大至二八芳华,却仍如幼时一般,走姿安安又静静,面容褪尽了稚嫩青涩,已是毫无瑕疵的精致秀美,但是,就算她长到二十岁,甚至是三十岁四十岁,也还是他乔庭然最疼爱的妹妹。

当下拍了拍自个肩膀,还如幼时常背她玩耍一般,极是落落大方的笑道:“来,哥哥背你一程。”

乔嫣然不由哑然失笑,目光盈盈的看着自家三哥,道:“三哥,我只是走的慢,又不是走不动,用不着你背。”

乔庭然是个犟脾气,他想要做的事情,合一百头壮牛之力也拉他不回,乔嫣然不让他背着走,乔庭然自不会轻易作罢,既已打过招呼,当即直接一把将她背上后肩,大步迈开如飞一般,嘴里哼哼笑着道:“你不让我背,我还偏偏要背了…把口鼻掩好,别灌了凉气…”

如此,一路背进乔爹乔娘所居正院的正房。

乔爹在天色未明、夜色未尽之时,已早早乘车上朝去,乔庭然背着乔嫣然大步跨进正厅之时,乔娘端正坐在主位,正在接受长子一家、次子一家及乔爹几个妾侍的请安。

乔家子孙繁茂,此言实打实的半点不虚,撇开乔老太爷留下的庶子一脉,暂且先不提,单论乔爹这头,他的正房夫人为他生下嫡出的三子一女,另有两个妾侍生的庶出女儿,均已出了嫁,乔爹的六个子女中,现下只余第三子未娶,第三女未嫁。

乔爹的孙子小辈中,乔大哥膝下已有乔云峥、乔云铭及乔云哲三子,且乔大嫂的肚子已再次蒸起了小包子,乔二哥也不遑相让,成亲当年就得了长子乔云璧,后又喜得一对龙凤儿女,儿子起名乔云谦,女儿唤作乔云婉。

乔娘见幼子幼女一同前来,小闺女正伏在小儿子肩头,咯咯笑个不停,兄妹之间恭亲友爱,乔娘自是喜闻乐见,只是女儿毕竟已经是大姑娘,再被似幼时一般背来背去,实在太不像话,不由瞪一眼乔庭然,道:“庭儿,快放你妹妹下来。”

“成。”

既到了此行地点,乔庭然自然依照亲娘的吩咐,将背上的妹妹放下地来,笑语欢畅地朝乔嫣然挑挑眉,道:“嫣然,怎么样,哥哥说你数不足两百下,就能让你看到娘的面儿,有没有做到?”

又极得意冲乔嫣然挺胸,哈哈乐道:“你把数儿念的再快,有哥哥我的两条腿跑的快么…”

乔嫣然心里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善了个哉的,乔庭然撒开脚丫子跑起来,真是风一般的男子,口中却笑着道:“可我也数到一百九十九了…”

说笑之间,已走至乔娘正眼前,有仆妇在二人面前摆了蒲团,二人双双屈膝跪好,异口同声俯首拜母。

“庭然给娘请安。”

“嫣然给娘请安。”

乔娘满面春风,含着慈母般的笑意,道:“快起来。”

乔庭然起身的动作干脆利落,已挺拔的站起身来时,瞧见妹妹刚慢腾腾直起来一条腿,不由仗义出手相助,一把擒住她的手臂,借力扯她离地,引得乔嫣然瞪他一眼。

乔嫣然生来宝贝似的金贵,心思雪亮的人也知,以后更是无上的尊贵,除却乔家兄长本就爱护之至,乔家择选的儿媳,品貌都是一等一的优好,已进门十年的乔大嫂,及进门七年的乔二嫂,也可算看着这位小姑子长大,姑嫂两两从无口角之争,相处颇为和谐,乔爹的几个侍妾,对待自家老爷的掌中明珠,明面上自然也是亲和有加,故一屋子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