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之中,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身上明晃晃的,像一尊发着金光的雕塑,待看清那人的脸,骆双双有点失望,不是他爹爹。

周遭的人尽皆无声跪地。

骆双双左右瞅了瞅,很不解,为啥姑祖母家里的人都这么喜欢跪,她在江南的家中之时,骆承志与乔嫣然从未让她跪地,便是陈文肃每每见了孙女,也只乐呵呵抱着玩,回到京城之后,也鲜少有磕头的经历,这来姑祖母家才一小会儿,她都磕了两个头…

正迷惑之间,散发着金子光芒的人影已经蹲落,与骆双双四目相对。

骆双双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像爹一样的疼爱,也不像娘一样的温柔,更不像外祖父母一样的慈祥,似乎有许多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搀和杂揉在一起。

在骆双双的世界里,只有高兴与不高兴,她还不知道,一个人的心情,可以混掺多种情绪,复杂到自己都失言。

盛怀泽凝视着骆双双,骆双双瞪着盛怀泽。

一大一小,你看着我,我瞪着你。

刘全禄的小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狂跳,却不敢妄言出声。

随父皇一同前来的二皇子盛兆景,今年已经十三岁,一身漂亮的蜜色肌肤,有与其父如出一辙的剑眉星目,很奇怪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女孩,她就算再精致漂亮,那也是个小女孩哎,父皇,你对着她失神发呆,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骆双双瞪得眼睛有点困,旁边也没人给她提醒,这金光灿灿的人是谁,于是决定自食其力,嘟着粉润润的小嘴问道:“你是谁呀?”

盛怀泽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是你表舅舅。”

又是表舅舅?

骆双双想到那个来接她们回京的“表舅舅”,被三舅舅指认是冒牌货,并与之狠狠打了一架,而后骆双双还被三舅舅舌灿莲花洗脑了一番,那就是亲舅舅才是真亲戚,表舅舅通通靠边站。

不过,骆双双现在感兴趣的是,这个“表舅舅”,是不是也是冒牌货,爹不在身边,骆双双决定去问娘,依旧嘟着小嘴:“你等一等,我去问问我娘,你是不是真的表舅舅,要是真的,我就和你玩,要是假的,我才不理你。”

然后,撒开腿风似地跑走了。

刘全禄看得目瞪口呆,缓过神后,轻唤一声:“皇上,这…”

盛怀泽缓缓站起身来,原地未动。

不一会儿,骆双双又一阵风似地冲回,拉上盛怀泽的手,仰着小脸,笑眯眯道:“表舅舅,姑祖母让我带你进去,快跟我走,快点。”

刘全禄大汗,这是皇上的家,小丫头,你还真不把自个当外人。

盛怀泽弯腰,将骆双双拎抱在怀中。

回京的这么些天,骆双双早被一堆舅舅哥哥们抱了个遍,是以并不抵触被突然抱起,还很熟练地圈搂住这个表舅舅的脖子,稚音甜甜道:“表舅舅,你的发冠真漂亮!”

盛怀泽脚下挪着步伐,柔声笑道:“你喜欢?那表舅舅送你一个玩。”

盛兆景略崩溃,他父皇什么时候这么和蔼可亲了,还有,那是皇冠,能说送人就送人么,还是送着玩的…

却听那小丫头还不领情,软糯着声音道:“我不要,我摸两下玩玩就好…”

说着,当真伸手摸上了盛怀泽束发的金冠。

盛兆景想抹汗,太岁头上乱动土,女娃娃,你的胆可真肥!

胆肥的骆双双更大胆地问道:“表舅舅,你头上有好几根白头发,要不要拔掉?”

盛怀泽疑声问道:“为什么要拔掉?”

骆双双认认真真道:“我娘很讨厌我爹长白头发,我爹常让我偷偷给他拔白头发,爹说没有白头发,就不会变老,我拔过很多次的,一点都不疼,大舅舅、二舅舅都让我拔过的,表舅舅要拔么?”

盛怀泽只轻轻地笑,不置可否。

进入康和宫大殿,盛兆景终于见到传说中,父皇最喜欢的心上人,果然与画像中的一模一样,依照年龄推断,快三十岁的年纪,竟还是春柳之姿,如花之貌。

盛兆景下意识地看向盛怀泽。

并非天涯陌路的冷淡,而是相逢一笑,依旧如春风拂面,恰如当年。

看到那熟悉的笑意,一瞬之间,乔嫣然几欲落泪。

盛怀泽开口,声音轻轻暖暖的:“嫣然,多年不见,你不认识表哥了么,怎么也不吱声?”

乔嫣然平静了语气,轻声唤道:“表哥。”

盛怀泽抱骆双双坐下,笑道:“你难得回来一次,今日便留下吃顿便饭罢。”戳了戳怀中骆双双的小脸,问:“双双都喜欢吃什么?告诉表舅舅。”

骆双双肤似凝雪,笑容清澈:“双双不挑食,我啥都爱吃。”

盛怀泽拍拍骆双双的小脑瓜,声音温暖而平静:“不挑食好,这样才能长得快,长得高,也能身子骨健壮。”

骆双双长长的眼睫轻眨,得意洋洋道:“我身子骨可好啦,我娘都没我跑得快,她每次都追不上我。”说着,还冲乔嫣然做了个古灵精怪的鬼脸。

盛怀泽垂着眼眸,静静看着骆双双,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若她是他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短暂的聚首之后,又是长久的别离。

乔嫣然致别道:“姑姑,表哥,你们多保重。”搂了骆双双在侧,轻声嘱咐道:“双双,跟姑祖母和表舅舅再见。”

骆双双挥挥小手,小声道:“姑祖母再见,表舅舅再见。”

与来时一般,庄德福亲自送乔嫣然母女离宫。

盛怀泽漫步到康和宫后殿的小花园。

那一天,阳光如缕,洒落一地的温暖,晴空高澈,如一泓蓝汪汪的清泉,乔嫣然坐在紫凌花架下,一针一针绣香囊。

盛怀泽在秋千上坐下,拿出随身多年的香囊,其上彩蝶翩然而飞,海棠绮丽绽放。

那一天,明媚阳光的影子里,盛怀泽看到乔嫣然环着他的腰,枕在他的肩,在秋千上一起飞舞。

盛怀泽脚下动了一动,秋千前后摇荡起来,犹如一叶扁舟行于平静溪水,如今,却只有他孑然一人。

遥望天际,有群鸟飞过。

沧海桑田,我心不渝。

嫣然,这辈子,朕成全你。

下辈子,朕再也不会放你离开。

出了皇宫,乔嫣然一眼望到骆承志标枪似拔立的身影,心中一暖,忍不住微笑。

骆双双已撒开脚丫子,清风似奔跑向骆承志,欢呼道:“爹!爹!”笑容像洁白的花,肆无忌惮地盛开绽放。

骆承志接抱住骆双双,紧紧揣在身上,终于神安心定。

马车哒哒哒地驶离皇宫,骆双双听到自己老爹的肚子咕噜咕噜乱叫,将耳朵趴在老爹的肚子上,奇道:“爹,为什么你的肚子里一直有声音?”

骆承志脸色尴尬道:“爹饿了。”

乔嫣然瞥了没吃午饭的骆承志一眼,而后对骆双双道:“双双,你爹想吃肉包子,一会到街上,给你爹买五个去。”

骆双双应道:“好!”然后将小手覆在老爹的肚子上,道:“爹,我先给你揉揉。”

乔嫣然汗,傻丫头,你爹又不是肚子疼…

闹市街头,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家包子店铺前,骆承志的一个亲卫将骆双双抱出车外,骆双双提溜着一只小荷包,去给老爹买包子吃。

骆承志和乔嫣然就坐在车上看着。

骆双双走到包子笼屉前,举着手里的小荷包,大声道:“老板!我要买包子!”

卖包子的老板卖了快一辈子的包子,从没见过哪家漂亮的小姐,自个拎着钱袋来买包子的,瞅了瞅这小丫头身后两个身材魁梧的护卫,一看就不是好得罪的,当下也不敢多问,只和气问道:“小姑娘,你要买几个包子?”

骆双双本来想按娘说的五个来买,想了一想,张嘴改口道:“十个!”

老板手脚麻利地打包了十个大包子,陪同骆双双的护卫伸手接过包子,骆双双拉开小荷包的系绳,拈出两粒银豆豆,递给老板:“给你包子钱!”

老板愣愣地接过,心里相当纳闷,谁家把银子做成球球状啊,而后回过神来,喊道:“小姑娘,十个包子用不了这么多银子!”

骆双双正要往马车里钻,闻言,回首道:“我娘说了,五个包子要给你一个银豆豆,我多要了五个,给你两个银豆豆刚刚好。”

老板哑口无声:你娘真败家…

骆双双将刚出锅热乎乎的大肉包子,捧到老爹面前,笑呵呵献宝道:“爹,你快吃吧,双双把包子给你买回来啦。”

乔嫣然抽着下巴,悠悠笑道:“你闺女亲自买的,你可不能浪费她的心意,一个也不许剩下。”

骆承志脑门冒汗:这么大个的包子,还十个,养猪的吧…

面对闺女殷殷切切的小眼神,骆承志撸袖子开吃,猪就猪吧。

三日后,骆承志带乔嫣然与骆双双启程离京。

月余后,骆双双回到江南的家,去外祖父家溜了一圈,发现她小蝶姐姐的小弟弟,长大了好多,又白净又可爱,骆双双羡慕地不得了,于是撒开脚丫子,穿过两家之间凿出的门,问爹要自己的小弟弟。

此时,没有女儿的打扰,骆承志将所有的丫鬟也都遣走,准备与妻子温存温存,这一路回来,骆双双天天挤在两人中间,当肉夹馍里的肉肉。

软玉温香的滋味,实在令人怀念。

骆承志攀住自己夫人的肩膀,正要顺势从领口下探,却被自己夫人拍了一掌,喝道:“不行。”

骆承志揽抱住妻子,可怜兮兮道:“夫人,你就心疼心疼我吧…”

乔嫣然附耳骆承志,低笑道:“承志,你让我心疼你,难道你就不心疼双双的小弟弟啦。”

骆承志眼眸闪烁,迟疑道:“阿嫣,你的意思是…”

乔嫣然展眉笑道:“第二个讨债的来啦。”

骆承志眸光热烈,确认道:“真的?”

乔嫣然微扬下颌:“我早上找爹才看过的,自然假不了。”似笑非笑道:“看来,你的天道酬勤,确实挺管用…”忽而想到一件事,问道:“承志,若我这胎也生的女儿,你怎么给双双解释,她还没有小弟弟?”

骆承志轻轻拥着乔嫣然,笑道:“简单的很,就说她实在太乖啦,调皮的小弟弟不好意思来咱家,所以换了个乖乖的小妹妹。”

乔嫣然分外无语,骆承志沉浸在再次为父的喜悦之中。

屋外,骆双双稚嫩明快的嗓音已传来:“爹,爹,我都这么听话啦,我小弟弟呢?”

骆承志抚在乔嫣然的肚子上,淡定地微微一笑。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