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想了半天,又问道:“那该如何处置悦耕?”

西岭答道:“应将事项对国中诸大人说明,交由理正大人,按国中礼法处置。”

国君沉吟道:“可是这样做,会不会引起高城氏怀恨,将来与山水氏的冲突更甚?”

西岭笑了:“主君的担忧很有道理,就看理正大人如何处置了,您想手下留情也可以,但不处罚是绝对不行的。如果不这么做,才会引起更大的冲突,甚至是两城内战。有错不罚,只会使人越错越深,所以最重要的是让国人知晓悦耕城主错在何处,而主君处事既宽厚仁慈、又公正英明。”

悦耕城主派出使者之后,仍怒气难消,从高城来往国都还需要一段时日,悦耕暂时没有等到国君的消息,他下令继续在辖境内搜拿山水城的商队。结果守城的军士也真卖力,抓住了两支来自山水城的商队,他们谎称来自别处想混进高城,被罚没了货物并当众打了板子,还被关了起来。

但很快便发现这是个误会,两支商队并非来自山水城,是守城的军士邀功心切故意这么指认的,又只能放人了。可这两支商队怎么会有来自蛮荒中的货物呢?再一打听,原来不少商队最近都跑到山水城去交易了,山水城不再派商队出山,却获税颇丰。

这个消息简直是火上浇油啊,悦耕城主询问属下有什么办法收拾山水城?结果真有人献上了一条妙计——设关封路。

第049章、讲学(上)

山水城不是修了一个山水关嘛,所有出入蛮荒的商队都必须经过那里。但是别忘了从山水城出入巴原只有一条路,高城也可以派人在路的另一端修建关碍,凡是从蛮荒出来的商队也都得交税。悦耕大喜,立刻就命人这么办了,以最快速度砍巨木造栅栏,派军士值守,在那条山路的入口处设置了货税关卡。

脾气一向温和的若山也怒了,自古以来哪有堵在人家门口收税的道理,这分明就是来挑衅打劫嘛。若山亲自率高手下山,趁夜袭击了这个关卡,不仅摧毁了所有的木栅,还把悦耕派的守关军士全部抓回了山水城。

悦耕听说消息还没来得及反应呢,国君的命令就到了,要他立刻赶往国都。悦耕大人领命而去时还在想着怎样当面向国君控诉,山水城居然又抓走了他手下的几十位军士。不料悦耕根本就没见到国君,他直接被理正大人拿下。理正大人转述了国君的训斥,在国都一片空地广场上,将他脱光上身当众抽了顿板子。

好歹悦耕是有身份的人,板子听着声音响但抽得并不重,可是这脸丢不起呀!理正大人还当众宣布,为何要这么处罚悦耕、他都有哪些事情做错了、国君勒令其改正。其实这个处罚还算比较轻,悦耕挨了板子仍然回去做城主,但要派人去山水城道歉,并赔偿山水城商队在冲突中损失的货物,返还这段时间内多收的货税。

此事原本就该这么收场了,但活该悦耕倒霉,就在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国都的时候,又有两个城廓派使者到国都来告状,他们各有一支商队莫名其妙在高城受到了处罚,被罚没了货物并且所有人都挨了板子。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若山派人来告状了,这次是高城封锁山路建关索税之事。

国君震怒,将悦耕叫来当面训斥道:“我还坐在国君的位置上,你就想号令各城吗?竟然在山水城外设关征税,这是自设国境吗?朝中诸大人说你并无谋逆之心,只是一时利欲熏心而已,可我觉得不是这样啊!”

国君气得差点把悦耕给当场斩了,好在旁边有多人劝阻,这才将他投入大牢,让理正大人重新审讯。悦耕这次可被吓坏了,赶紧通知族人速带贵重礼物送遍国都中诸大人,而且苦苦解释自己并无异心,一切只是误会,他定当痛改前非!

悦耕被关了一个多月,国君得了一个儿子,心情大好,终于将他放回了高城。但在悦耕回到高城之前,又被理正大人审了一次,再次当众挨了一顿板子。这次行刑者得到了授意,板子打得很重,悦耕是被抬出国都的。

当悦耕被属下护送回高城之前,国都中发生的事情以及其中种种缘由,也被采风大人派属下到国中各城廓中传播讲述,民众皆有听闻。

悦耕城主这次可算是举国闻名了,据采风官们说,悦耕城主之所以能得到赦免,不仅是因为国中有喜庆之事,也是因为他知错能改。悦耕曾在国君面前痛哭流涕坦诚罪过,并发誓一定要悔改与弥补。

高城将赔偿山水城以及另外两个城廓的商队损失,并退还多征的货税、派使者去赔礼道歉、发誓将永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在那样的年代,连成形的文字都没有,所以律令也很简单,人们行事遵从世代相传大家共同认可的礼法。所以对悦耕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犯必死之罪,往往还是会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审问他的理正大人包括国君心里其实都清楚,悦耕做的事情固然不对,甚至在暴怒中失去了理智,但并没有谋逆之心。只要悦耕不叛国,这种人也轻易杀不得,甚至还让他回去暂时继续做城主。因为悦耕也是高城氏的族长,而高城氏是高地一带最强大的部族势力。

国君的训斥以及处罚,主要是针对悦耕本人,并不涉及高城氏一族。

在那样的年代,人们十分注重承诺,立誓是人生中的大事。这不仅仅是因为人们都相信鬼神,在简单又艰难的生活环境中,人与人之间没有太多互相约束的手段,因此誓言就变得很重要。假如一个人不遵守誓言,那么他受到背誓者的惩罚则被视为理所当然,而人们也会自然地选择不再与他打交道。

假如一座城廓不遵守誓言,国中之人就会远离与疏远此地,这座城廓将会受到所有人的鄙弃、人们将不再信任它、与之做什么交易。在简单的年代,人们做事情也就是这么简单。

在悦耕离开都城之前,西岭大人还去牢中见了他一面,长谈了很久,不仅是慰问,也算是一种告诫。

面对垂头丧气、惶恐不安的悦耕,西岭不仅解说了他错在何处,又为何会受到这样的惩罚?西岭还告诉悦耕,其实他在给国君找麻烦。别看山水城刚刚建立未久且地处偏远,但在国中的地位却比高城重要得多。

巴原被群山环绕,相室国靠近巴原边缘一带,可不止那么一片蛮荒,蛮荒中也不止那么一个部落联盟。国君之所以如此重视蛮荒中的部盟归附,悦耕和西岭都先后因此立下大功,是因为相室国要将山水城当成一个典范,号召更多的蛮荒部盟效仿归附。

假如山水城刚刚归附,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被国中其他城廓欺压,那么另外的蛮荒部盟又怎会效仿呢?况且这次是悦耕主动挑起的争端,所受到惩罚的只能是高城,国君将悦耕放回去继续做城主,就是要让他亲自弥补这个局面。

至于采风大人西岭还跟悦耕城主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各地采风官已经向民众们讲述了在高城以及国都中发生的事,大家都很爱听。一位城主大人当众被剥了衣服挨了板子,这是相室国前所未闻之事,简直可以拿这个故事下饭了。

国中之人一边盛赞国君之英明仁厚,一边等着看悦耕究竟会怎么做?要赔偿山水城及另外两支商队的损失,还要退还多征的货税,这笔数额已经很难计算了,只有尽量多赔。高城也派使者前往山水城赔礼道歉,并送上了很多财物。

若山倒也大度,没有再计较什么,命人很热情地接待了来使,放了先前抓到的高城军士,让他们跟随使者一起回去,也回赠了高城一批珍贵的财物,此事就算告一段落。两城之间的纷争也终于平息。

随后悦耕以身体不适为由,辞去了城主之位,但他仍是高城氏一族的族长。高城又推选了一位新城主,仍出自高城氏一族。新任城主名叫子谦,也是一位五境修士。悦耕也算是知趣,他这次丢脸丢大了,成了整个相室国的笑柄,这么做也许是听了西岭的劝,也许是悦耕自己想通了。

国君册封新任城主的命令颁布之后,若山闻讯也送去了一份很重的贺礼,至少在面子上很周全。山水城的使者从国都返回之后,带回了国君对山水氏一族的劝慰之语,还有一句专门要问若山的话——山水城的商队,为何是兵师带着精锐军阵所扮?

这一问很重要,也算是一种委婉的提醒。派遣精锐军阵,乔装潜入别的城廓辖境,是一种非常危险、必然会引起疑忌的信号,通常情况下是不该这么做的。

若山则派人回禀国君:“地野民劳,无力供养太多闲士。本城商队,亦有开路、筑路、护路之责,非精锐武士不可为。”

山水城的情况特殊,出入巴原要穿行漫长的荒野。而且蛮荒各部偏僻落后,也不可能供养太多脱离劳作的闲人,所以商队都由精锐的军阵战士组成。他们在来往巴原之时,既保证这条商路安全,同时也在修筑这条山路。

路不是一天能修成的,商队每次出入,碰到一些艰险的路段,都会开凿平整一小段。而且蛮荒中雨季时常有山洪暴发,也会冲下断木滚石阻断道路,需要定期的清理与修复,山水城的商队也同时承担这个职责,所以若山并不是故意让军阵改扮成商队。

如此说法,也算是给了国君一个满意的交待。而山水城和高城之间也恢复了融洽关系,就算高城氏的族长悦耕心中怀恨,表面上也不好再做出什么事情去报复。

这段时间,虎娃经常到太昊遗迹中修炼,他没有再继续服用不死神药,说实话,他也用不着了。虎娃常常定坐在白玉祭坛上,并没有修炼什么秘法,理清水也没有开口与他交谈,只是不断将很多神念印入他的元神,其中包含种种信息,向虎娃介绍与解说世间诸事。

这些虽不是修炼秘法,但也是很重要的传授或者说是一种传承。理清水曾是巴原上最后一位学宫主持、巴国内乱分裂前最后一任学正大人。在那个尚没有文字的年代,当然也不会有典籍书册。那么人们在学宫中学习的是什么呢?学宫中的那些老师、那些被人们尊称为“博士”者,又是怎样教授弟子的呢?

第049章、讲学(下)

学宫中的博士们也并非都是修士,他们除了教授弟子修炼之道,也传授各种其他的技艺。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居然和采风官在各城郭所做的事情很类似,就是讲述各地的事物以及史上所发生的各种事情,听上去就像是在讲故事。

偏远村寨中的民众可能一辈子也不能亲眼见到几次采风官,他们所听说的国中大事都是口口相传而来;但学宫中的弟子们,每天都可以听闻博士们讲述各种世事。见闻与阅历本身就是知识的来源与积累,高明的博士讲解诸事诸物之时,也会告诉弟子们其中应遵从的道理,人们为什么会那么做、又为何得到了那样的结果,这对于弟子们来说是一笔非常宝贵的财富。

为何在各部族之中,年纪最大的长者往往都会受到族人们的敬重?不仅是因为人们对长寿的向往,也不仅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获得受人尊敬的地位,最重要的是他们经历了足够多的事情、遇事有足够多的经验知道该怎么办,还有着宝贵的人生感悟。

人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处于简单朴素的状态中,往往几十年都不会有什么变化,若遇到从未经历过的突发事件,也不会知晓该如何应对。所以不仅年长者受到尊敬,那些历代口口相传的知识也受到重视。对于学宫中的弟子们而言,可以集中学到平日要花很长时间、去很多地方才能得到的知识。

也有不少人在离开学宫很长时间之后,才能完全明白这段经历的宝贵。因为大部分人被各城廓选拔举荐到学宫中受教,最关心的事情是他们能否突破初境得以修炼,或者是能否得到更高境界的秘法传承指点。修炼之所以显得这么重要,并非是人人都奢望能踏上登天之径得以长生,而是它确实能让人拥有他人所不具备的神奇能力。

在原始部族中,迈入初境得以修炼者往往也将成为祭司或巫祝,而且很自然地会被族人推举为首领。且不说三境以上修士所拥有的强大神通,初境修士敏锐的内审感知、二境修士完美的身体状态,都足以使他们在险恶的环境中活得更久、变得更强大,人也更敏锐、更聪明。

各部族推举的族长,通常都是族中的修士,如果族中不止一名修士,那么就推选修为最高者,大家所信服的也正是这样的人,在虎娃自幼生活的这片蛮荒中,基本就是这种情况。若山、蛊辛、宵白、月牛儿、大毛、大角,都是各自族中修为最高的人。只有一个人是例外,就是有鱼一族的族长鱼大壳。

鱼大壳是一位三境修士,而有鱼村的第一高手曾是狩猎队伍的首领鱼梁,鱼梁已有四境修为。出现这种情况有两个原因,一是鱼大壳当上族长时,鱼梁的修为还不如他;而有鱼村是这片蛮荒中人口最多、生产最发达、村寨最为繁荣富足的一个部族。

当一个村寨的规模发展到一定程度,渐渐脱离了最原始古朴的状态,那么对各种事务的管理与经营就需要最擅长的人才。所以有鱼村有长老会,长老会中还有三位年纪最大的长者,他们共同议定族中事务。鱼大壳虽不是若山的对手,但不能否认这个人很出色,在蛮荒中已是很罕见的人才,他素有心机手段,也擅长分派与谋划大事,这些能力是鱼梁所不具备的。

有鱼村的情况在这片蛮荒各部族中看似特例,其实当年的清水氏一族也是这样。当时清水氏族中修为最高者是盘瓠的父母,但他们并非是族长与祭司,而清水氏是比有鱼村规模更大、更繁荣富足的一个部族。

这种情况在巴原上的城郭中,则显得较为常见了。比如高城城主悦耕,不仅并非高城氏的第一高手,而且是一个连初境都没有迈入的普通人。悦耕能当上城主原因是多方面的。他的爷爷曾是一位五境修士也是国都中的共工,最喜欢这个孙子,从小将悦耕带在身边去过很多地方。悦耕因此拥有了很多阅历与见知,同时在族人中的地位当然也不低。

相比族中其他的年轻人,悦耕在管理各项事务方面能力最为突出,也更懂国中礼法,在族中几位重要长辈的支持下,被推选为族长。那时这一族还没有高城氏这个氏号,是悦耕立下大功成为高城城主之后,才得到了这样一个新氏号。而一个部族,可能会拥有好几个不同的氏号,后代也会因此出现不同的分支。

但巴原上仍有不少城主,就是由当地势力最大的部族中修为最高者担任。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个人实力使他们也更容易在族人中建立权威,被推选为城主并不令人意外。但治理城郭的水平和手段恐怕就参差不齐了,并非人人处置事务都能像山爷这么出色与老练。

但有很多修士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修炼上,并不愿意操心各种繁杂的俗事,只要能够接受供养安心地修炼,偶尔出手帮族人做些事情,其他杂务便不过问了。尤其是那些到五境八、九转的修士,其目标就是突破六境、成为真正能留下传承的高人。

而突破六境之后,大多数修士当然会寻求登天之径上更高的修为境界,甚至长生成仙,也就不太在乎什么族长或者城主之位了。

倒是每座城廓中的工师看上去是最辛苦的职位,因为它必须要由四境以上的修士担任。但凡事皆无绝对,也有不少高手还是喜欢坐在族长或城主的位置上,也能享有修炼中更多的资源,平时将很多杂事交给属下处置便是。

但无论如何,能够迈入初境得以修炼者,都会受到各个部族的重视,在国中也能拥有更高的地位,为了使他们能够更好地修炼,都会被免除平常人的劳役。假如能拥有三境以上修为,那更会受到部族与城廓的尊敬、拥有高贵的身份;如果他们愿意效力,很容易得到种种职位,大部分人也会选择以共工的身份得到供养。

其实若山何尝不想落个清闲,但是说实话,除了他之外,也没有人能主持山水城的大局。这片蛮荒中十几年的变化与纷争既剧烈又复杂,就连路村与花海村都差点遭受灭顶之灾,如今终于刚刚恢复了安定。年轻一代族人中虽也有出色的人才,但能力和威望还不足以服众。

理清水在这段时间,重点向虎娃介绍他所了解的世间事物。他可能是如今巴原上最好的一位老师,不仅有着三百多年的阅历、百年山神的经历、本人还做过学宫主持。假如换一个人,在短短半年时间内,也不可能将太多东西都告诉虎娃。

这时就能理解,为何六境以上修士才能留下自己的传承,被称为世间真正的高人。因为修为突破了六境,就拥有了一种手段,可以将复杂的信息以神念的方式印入他人的元神。否则一段简单的经历,可能讲几天都讲不完,而且很难将最重要的细节描述清楚。

这样的神念心印所包含的信息不仅是语言,还有各种具体的场景演示、复杂的身心体验,使人如身临其境。当然了,使用这种手段也不是没有限制的,假如对普通人施展,神念心印就不能太复杂,否则会冲击人的神智、对方也无法接受与解读。

理论上拥有三境修为者,在定境中才能接受较复杂的神念心印,而达到四境修为后,解读这种神念心印才会基本顺畅无碍。若山已有五境九转圆满修为数十年,但就是迈往六境的最后一步迟迟不得突破,所以他也没有掌握这种手段。

对于世间高人来说,神念心印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是用来讲故事的,而是用以指引传人。因为修炼中的很多境界与感悟,单纯用语言很难描述与表达清楚,它包含着很多非常直观或抽象的感受,只有用神念心印才能清晰完整地传授,否则弟子要用很长时间去体会摸索,往往还不得真切。

但理清水既没有传授虎娃什么修炼秘法,就等于在给虎娃讲故事,很多年来在很多地方发生的很多事情,使虎娃在未出山之前便能知晓世间诸事,明白世上都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假如遇到了也好心中有数。但这些都是理清水的见知,还需要虎娃在实际中去经历,届时也许会有着不同的感受。

有太多的事情,还是一个孩子不能一下子理解的。所以理清水就从虎娃最熟悉的情况讲起,首先介绍的就是这片蛮荒中的人和事。虎娃这些年只生活在路村与花海村,他甚至没有去过中央谷地。而理清水以山神的眼界,向虎娃介绍他所生活的蛮荒中,他没有亲眼看见的那些事情。

这十几年,这片蛮荒可以说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剧变,甚至是一种漫长的历史年代演变过程的浓缩,很多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却又如此自然,就是从虎娃睁开眼睛后开始的。

第050章、一个人的学宫(上)

假如不是清水氏一族的突然覆灭,假如不是相室国从外部的介入,像这样的蛮荒原始部族,他们的生活以及生存状况,可能在数百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内都不会发生太明显的变化。巴原上部族联盟的出现、城廓以及国家的建立,当初也经历了漫长的年代。

而如今山水城的出现过程,是将这个漫长的年代浓缩到了短短十几年内。对于很多原始部族而言,经历这样剧烈的动荡,结果可能有很多种,甚至是在纷争中消亡。而这里幸亏有山爷在主持大局,目前的状况可以说是最幸运的结果。

虎娃没有亲眼见到太多的事情,有些事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而理清水逐一讲述,他的世界曾发生了以及正在发生着,怎样悄无声息或惊心动魄的变化。盐井以及中央谷地的纷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路村和花海村结盟又意味着什么,有鱼村怎样得到了相室国的支持,又为何要勾结羽民一族…

如果仅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虎娃理解得可能还不够深刻,只是一个孩子在听大人讲故事而已。但虎娃本人经历了这一切,有着切身的感受,所以理清水选择首先向他介绍这片蛮荒中这十几年的事情,也等于是在讲述一个历史年代的变迁。

如此虎娃也能明白,世人的种种欲望是如何伴随着利益出现,不同的人面对利益时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带着各种目的做出各种事情、又得到了怎样的结果。理清水让这个孩子自行去思考答案——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和事。

虎娃这些年除了玩耍就是修炼,过得非常开心快乐,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只是拥有自己的秘密。理清水的目的,并不是想让这个孩子不再快乐,而是让他将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晰。

有意思的是,这一切剧烈动荡发生时,虎娃自幼所生活的村寨,看上去却几乎没什么变化。石屋还是那些石屋,人还是那些人,只是他自己在长大。回顾这个过程,感觉有点像修炼中所体会的动中之静与静中之动。

虎娃于定境中只是在接受与解读山神的神念,更多的思考只能在事后,当时只是一种自然的体会。而他的体会更多,也很特别——

蛮荒各部族的变迁,很像他本人这些年的修炼经历。想当初的初照境,就宛如回到了婴儿的状态,清晰地察觉己身,在懵懂中睁开双眼,然后去感受各种欲念的冲击。这就像各部族从原始古朴的状态中走来,经历了各种利益的纷争与冲突。

从初境迈入二境,须消除筋骨形骸中的隐患,从而拥有健康的体魄,才能够继续修炼。就像各部族也在壮大自身的力量,获得更多的物产变得更加富足,才能够更好的生存下去,以面对世上的种种艰难。二境中洗炼形骸,就是自身的壮大,同时能延伸出感知清晰的(地)观察周围的事物。这就像人们认识自身、认识世界,从而能自我改造以及改造环境的发端。

从二境突破到三境,要学会控制新出现的力量,因为它一不小心就会伤及己身。当学会控制和运用这种感知与力量的时候,便有了御物之功。凡人们没有御物之能,但他们也会拥有更多的能力索求于外物。

从三境突破到四境,是一种质的飞跃。修士可以炼化并改变外物,甚至达到一种身心共处的状态,这就是炼器、御器之功。那么再看如今的山中各部族,他们学会了融合共处,创造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新事物,有鱼村举族为奴、山水城出现在蛮荒,大家成为了山水氏一族,拥有了共同的城廓,生活与生产方式都变得有所不同。

虎娃的这些体会还很朦胧,就像曾经的梦境般难以形容,他尝试将这些感受告诉山神。而山神则说道:“修炼是寻求个人境界的超脱,但世人也都在寻找自己的道路,甚至这个世界本身的演变也在大道之中。世间万事万物,可能都是对修为境界的一种印证,能迈入初境得以修炼,你应该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

理清水向虎娃介绍的不仅是大势变迁,也展开描述了很多事物的细节。比如他重点讲述了路村与有鱼村的争端始末,若山当初为何要训练那样一支军阵,他与若水以及蛊辛等人是怎么商议的。解决麻烦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它露出苗头之前就做好应对的准备。

其未兆易谋,是理清水通过这件事告诉虎娃的道理。在有鱼村刚刚开始训练军阵时,若山就已经在操练更强大的军阵,否则等冲突真正发生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军阵本是用来打仗的,可几年后到了中央谷地中,双方军阵根本就没动手。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解决对手最高的境界。但谋其未兆之时,是不战而胜的前提。

鱼大壳虽败给了若山,但其手段并非没有过人之处。勾结羽民族突袭路村和花海村,确实是出人意料,假如不是虎娃挺身而出,当时的结果就难说了,这片蛮荒如今也将会是另外一种情况。就算若山能在中央谷地中不败,但村寨已灭,有鱼村也肯定会被灭族。

睿智如若山,也没有算到所有的事情,人总有未知之事,便总有不足之处,要时刻牢记这一点。但知道自己的不足,并不代表着便不去做事,人只能利用现有的条件把应该做的事尽量做得完美,这就是行事之正道。

有鱼村利用羽民族,险些翻了盘,这是一支出人意料的奇兵。以正行事、以奇用兵,应对冲突的手段大多如此,不仅是在这片蛮荒中,放眼世间也是一样的。

理清水还特意提到了在路村中发生的战斗。若论修为,蛊辛当然不如大毛,但他再加上一个修为更低的叔壮,却能将大毛射伤。否则的话,仅凭虎娃一人也不足以扭转战局。蛊辛能胜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无路可退,一旦败亡便是灭族之祸,所以会不顾生死,尽全力搏命而击。

而大毛的心态完全不同,他不是来拼命的,想的就是轻松洗劫路村与花海村,根本就没有做好苦战的准备,更别提死战了。蛊辛加上叔壮,实力虽不如大毛,但也不是相差很远,所以大毛败了。当冲突双方的实力对比还不足以完全决定胜败时,那么哀兵必胜。

谋其未兆、不战屈人、以正行事、以奇用兵、哀兵必胜…这些道理都是理清水要告诉虎娃的,就蕴含在蛮荒诸事中。虎娃要学习的不仅是这些手段与智慧,更重要的是能明白,世间事物为何会那样发展演变、呈现出人们所看见的结果。

对一个孩子讲这些,理清水从虎娃最熟悉的切身经历开始,然后推而广之,介绍了广阔巴原上的诸事诸物。理清水三百多年的见知,有很多事都是蛮荒中闻所未闻。但无论如何变化,虎娃总能在其中找到似曾相识的东西,有很多道理都是一样的。

巴原上的各国,生产更发达、城廓也更加繁荣富足,人们掌握的技艺更先进,拥有的手段更多、能做到的事情也更多,行事的欲望和选择也有所不同。这是世事演变的大势所趋,世人也在寻找着不同的道路,但其中总有自古就存在的大道之理。

这半年时光,虎娃并没有修炼什么秘传法诀,每次来到太昊遗迹中定坐,便听闻理清水的讲述。回到村寨后,他也常常在定境中解读回顾那些神念心印,理清水告诉了他太多的事情,他需要慢慢地去消化体会。而有些感悟,还必须在将来去亲身经历,才能有真正的印证。

但无论如何,虎娃未出蛮荒,便知世间诸事。

虎娃的那些石头蛋,就一直静静地躺在五色莲池中,半埋于五色神泥间,被万年长清之泉浸泡,他并没有去继续炼制法器。这半年过去了,看似没有修炼什么秘法,但虎娃的法力无形中却变得更加精深。虎娃如今究竟是四境几转修为?理清水没有问,他自己也没去想,因为每天要学习与思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虎娃在定境中接受与解读那么多那么复杂的神念,几乎没有间歇之时,这也是一种非常难得的修炼。没有哪个老师会这么去教授一名弟子,除非他自己什么事都别做了,而理清水恰恰就是什么别的事都做不了,而且他也是不计代价的。

这天午后,虎娃在自己的小屋中定坐,而族人们刚刚吃完饭。算起来,虎娃已经快一年没有吃东西了,他也不觉得饿,反正自己不需要,他少吃一份,族人们便能多分一份。这是辟谷之功,有四境修为便可以辟谷修炼,只是像他这样能自然辟谷这么长时间的四境修士,实在是太罕见了。

谁又能像虎娃这样服用过那么多不死神药。假如常年服用五色神莲的莲子和藕茎,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不用再吃其他任何食物。虎娃融合于形神中的神药灵效,如今已知道怎样去炼化吸收,只要他自己愿意,哪怕好几年不吃东西都行。

第050章、一个人的学宫(下)

迈入四境之后,虎娃平常的定境并不是无知无欲的深寂,他保持着元神的清明,但对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拥有清醒而敏锐的感知。他在回味和解读那些神念时,处于一种清醒的定境中,这也是施展御器之功与人斗法的基础。

就在这时,他听见村中央祭坛旁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人不是路村与花海村的,因此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虎娃虽从未见过,却能认出来,就是原朗日族族长、现朗日部长老宵白。山神向他介绍蛮荒中发生的各种事情时,神念中也伴随着场景展示,虎娃既然“看见”了当初发生的事情,当然也能认出宵白。

宵白虽然是山水城的长老之一,但他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却已经是一位三境修士,也是如今蛮荒各部年轻一代中最为出色的才俊。和宵白说话的人是阿槿,想当初水婆婆第一次召集族人观看她纺布时,阿槿和叔壮便突破初境得以修炼。

阿槿如今虽未像宵白那样突破三境,但已是一位二境七转修士。阿槿从迈入初境的时间算起,差不多和虎娃是同时开始修炼的,但他可没有虎娃那样的好资质与大机缘,能修炼到今天的境界,已经算不错了。

宵白今天居然有空跑到路村来,和蛮荒中同样很出色的另一位年轻人站在祭坛边窃窃私语,谈论的却不是修炼,而是女人。

这也许是男人们之间自古不变的一个话题,两位年轻男子在那里讨论什么样的女子更漂亮、更有感觉?阿槿说了,他和大部分族人不一样,不喜欢长得虎背熊腰的女子。

四肢有力、腰身粗壮的女子,符合大部分蛮荒族人的审美观,既能生养孩子又能干活,但是阿槿的娘南花却不是这样。南花是从花海村嫁过来的,皮肤白嫩,腰很细,身形窈窕,走起路来婷婷袅袅,阿槿认为像这样的女子才是最美的。

虽然南花并不是那么强壮有力,却心灵手巧,她所磨制的骨针是村中最精致的,所纺的布也是除水布之外最精美的布匹。宵白对此深表赞同,他们讨论的当然不是阿槿的娘南花,只是一种共同的审美观点,互相引以为知己,然后又开始谈论各部族的年轻姑娘,不约而同都提到了绿萝。

绿萝前不久也迈入初境得以修炼,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正是待嫁之时。像她这样的女子,普通男子肯定是配不上的,各部族中年轻的修士们并不多,三十岁以下尚未娶亲的,加起来也不超过一手之数,宵白和阿槿当然是其中最出色的两位。

阿槿夸绿萝长得漂亮,肌肤是那么水灵、腰身是那么纤细,一点没有族中很多女子那般傻大黑粗的样子。宵白也夸绿萝这几年越长越漂亮,五官是那么地秀丽,眼神是那么地动人,简直就是这片蛮荒中最美的风光,他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两个小伙子都在夸一个姑娘漂亮,夸着夸着感觉就有点不对劲了。宵白突然问道:“阿槿,你该不会是想和我抢绿萝吧?你们可同族同村同姓啊。…其实吧,我朗日部也有不少姑娘非常漂亮,一定能符合你的眼光。哪天有空,我带你去朗日部好好挑挑,只要看上了谁,我帮你提亲。”

阿槿笑了,反问宵白道:“你朗日部的那些姑娘,比绿萝更漂亮吗?”

宵白愣住了,因为这个问题不好答啊,如果他想引诱阿槿过去看,应该答是,可是阿槿若将这样的答案传到绿萝耳中,那恐怕就不太好了。见宵白踌躇的样子,阿槿笑出了声道:“你就别担心了,我没打算跟你争绿萝。上次我娘带我去花海村,特意介绍了一个姑娘,我已经看中了,就是砂岩的妹妹。”

感觉有点紧张的宵白暗自松了一口气:“其实吧,我们在这里争不争都没必要,像绿萝那样的姑娘,当然是很有主见的,关键是她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阿槿拍了拍宵白的肩膀道:“你这倒说对了,绿萝就是太有主见了。她那脾气,一般男人都受不了,逮住什么事就爱刨根问底。…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你还不如直接问她到底喜不喜欢你?”

宵白凑近了道:“阿槿兄弟,能不能请你帮个忙,你就去问问她呗?”

阿槿直摆手道:“只有她问人,哪有人问她,我可不会帮你去问这种问题。…算了,以你我的交情,我干脆把她叫来,你自己问她吧!”

听到这里,虎娃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宵白是看上了绿萝,跑到路村想来提亲。假如是别人家的姑娘也就罢了,先托山爷说一声,对方同意了,那就带着礼物直接上门将姑娘娶走,蛮荒各部族人做事没那么复杂。可是绿萝不一样,宵白先前就托山爷提过他的想法,可是没得到回复,于是就自己来了,但心里还是没底,先叫来阿槿问个究竟。

宵白想叫住阿槿再叮嘱几句,可是阿槿已经跑走了,便只得站在祭坛边等着,神情显得很是紧张。过了一会儿,有位姑娘走到了祭坛边,她的肌肤白皙,身材匀称,穿着夏布做的衣裙,还用山中的浆果染上柔和的绿色花纹,正是绿萝。

绿萝五官秀丽,眼神清澈,她走过来的时候,就这么盯着宵白。宵白年纪轻轻也但(也)算是一族之长、在蛮荒中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却给这姑娘盯得感觉头皮发麻,脑门上也有点冒汗,竟有些不敢对视,低下头微红着脸道:“绿萝,你来了?那个,那个,阿槿都和你说了吗…”

既紧张又羞涩的宵白,在绿萝面前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绿萝却嘴角一挑道:“当然是我来了,难道你要找的是别人吗?”

宵白赶紧点头道:“是是是,我要找的就是你,怎么会去找别人呢!”

绿萝又问道:“阿槿倒没和我说什么,就是说你有话想问我。但山爷倒是和我提过,说你看上我了,有没有这回事?”

宵白又点头道:“当然有这回事,山爷怎么会撒谎呢?”

绿萝一瞪眼:“这和山爷有什么关系!我是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宵白被问得有点没脾气,只得答道:“是是是,我有这回事,不知绿萝姑娘是什么意思?”

绿萝看着他,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男人为什么会看上女人?”

就连定坐在小屋里的虎娃都有点为宵白紧张,绿萝的问题也太刁钻了,这叫宵白怎么答?而宵白很老实地低头答道:“我不知道男人为什么会看上女人,这个问题太高深了,也许只有神灵才有答案。但我知道自己看上了你,这是没有疑问的,我心里完全清楚。”

绿萝愣了愣,竟露出了一丝羞涩之色,垂下眼帘说道:“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你,但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看上我?”

宵白仍然低着头说道:“因为你是各部族中最出色的女子。”

绿萝脸色一板道:“最出色的女子,就会被人看上吗?如果你说的对,那么这里所有的男人都应该看上我!假如离开了这个地方,你见到更出色的女子,你看上的便会是她。”

宵白慌忙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绿萝:“那你是什么意思?”

宵白的头更低了:“在我眼中,你是最美的。”

绿萝不再板着脸了,却继续追问道:“因为我长得美,你才看上我了的吗?若有女子比我更美,你又该怎么办呢?”

宵白答道:“绿萝,你错了!我说你出色、说你美丽,这绝不是夸奖,你真的很出色、是那么地美。但对于我来说,我就是看上了你,心里想要的就是你,只有这一个答案。别的女子与我无关,在我的眼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你永远是世上最出色最美的女子,我只想对你好!”

绿萝提高声调道:“你再说一遍!”

宵白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得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不料绿萝的声调变得更高,又说道:“你再说一遍!”而宵白也豁出去了,于是又说了一遍。

这番话连说了三遍,宵白的心情也很忐忑,却突然听见绿萝扑哧一笑道:“你早这么说,不就行了嘛!”等他再抬头时,只见绿萝已经红着脸转身离去,那步履身姿,令他怦然心动。

有些发傻的宵白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绿萝这是答应他了!他握起双拳一蹦多高,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变轻了,双脚点地飞速地冲了出去,他跑进了阿槿家,估计是商量别的事情去了。

虎娃也在屋中笑了,他笑着走出了小屋,突然一闪身,身形就似鬼影般出现在屋侧,伸手在墙角后面揪住了一只耳朵,将一条狗给拎了出来。原来方才宵白与阿槿及绿萝说话时,盘瓠也竖着耳朵躲在墙角后偷听呢,一副很感兴趣、很好奇的样子。

第051章、好孩子(上)

虎娃笑骂道:“你偷听人家说话干什么,难道心里也有想法?那也得等到你迈过四境,能化为人身才行。现在操心这种事,是不是太早了!”

盘瓠挣脱虎娃了的手,晃了晃脑袋呜呜叫了两声,一脸不屑的神情,意思仿佛在说它才不会看上这里的谁家姑娘呢,一点都不符合它的审美观与择偶标准。虎娃又问道:“那你还在这里偷听什么?”

盘瓠却咬住了虎娃的衣角,将他牵到了祭坛旁,松开口用两只前爪比划了一番,指了指山爷的屋子,又指了指村寨最后面水婆婆的屋子。虎娃突然明白了什么,低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山爷和水婆婆也应该像宵白和绿萝那样?”

盘瓠难得以很认真的神情点了点头,喉咙里又发出呜呜的叫声,仍然用一对前爪比划了半天。假如换一个人,定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条狗想干什么?虎娃却隐约明白了它的意思,拢住声息问道:“山爷今天会回村寨,他每次回来,水婆婆都会在桥头等着?…我们去偷听他们说话,然后想想办法?”

盘瓠又用力点了点头,难得这条狗也有心思,它应该也知道不久之后将要与虎娃离开蛮荒,但今天看见宵白与绿萝好事将成,居然关心起山爷和水婆婆的“终身大事”了。盘瓠的举动也让虎娃动了念头,他本是一个没什么心事的孩子,但想到自己将要离开这里,心里放不下的就是山爷与水婆婆。

山爷和水婆婆对族人太好了,对他当然更没话说,在虎娃眼中,他们就是世上最好的人。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很是微妙,虎娃虽不了解多年前的往事,但多少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肯定“有事”。这些年他也渐渐长大了,耳濡目染也对男女之事有了很多了解,也觉得山爷和水婆婆现在这样,太令人遗憾了。

可是蛮荒中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都管不了的闲事,他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呢?虎娃倒没有这么想,无论能不能成功,这种事情且尽力试试,否则也总是个心事。

天黑之后,族人们都睡熟了,虎娃和盘瓠悄悄溜出了小屋,他们跳出了寨墙,沿着寨墙外穿越荆棘丛,跑到了村口外空地的旁边,然后收敛神气躲在树丛里。

山神让虎娃在莲池中定坐修炼时所掌握的内息之法,此刻很有用处,他在树丛中找了个舒服的草窝定坐不动,就算灵觉敏锐的修士也察觉不到气息,包括山爷那样的高手。假如山爷展开神识扰动周围所有的事物,倒是能够发现他,但是在村口外的空地上,山爷和水婆婆都不会无故这么做的。

再看盘瓠,虎娃差点没笑出声。这条狗在地上刨了个坑,把自己的身子都埋了进去,树丛下只露出了一个狗脑袋。照说它只是一只二境狗妖,对于山野妖类来说,假如不是出于躲避天敌的本能,平时的神气特征是很难掩饰的。

而盘瓠可能是得到过山神的指点,也可能是在那万年长清之泉中经常玩潜伏的游戏,所以将气息收敛得也很完美。假如虎娃不留意的话,甚至不容易发现这条狗就趴在附近呢。

孩子和狗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后半夜,就这么在树丛中收敛神气一动不动,这也是远超常人的定力和耐心了。虎娃不禁有点疑惑,盘瓠是不是搞错了,山爷不是今天回村寨?

就在这时,一条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村寨外的空地上,她长发及腰,身着水布衣裙,正是水婆婆。水婆婆就像是在无声无息间突然出现的,以她的身法隐去行迹,从屋里出来穿过村寨,恐怕也没人能发现。

今夜月光很明亮,洒向大地,就连夜色中都有着一丝明媚的气息。水婆婆站在村口外的空地上,面朝断崖方向背手而立。没过多久,木桥上飘然走过来一个人,月光下的身形看得很清晰,就是山爷。

山爷是从花海村的方向走过来的,从中央谷地到达路村有两条路,断崖上有了桥之后,花海村那边是更好走的一条路。若山走下桥头,站定脚步道:“若水,你又在等我?”蛮荒村寨中的族人都很朴实,天一黑就睡了,而且睡得很沉很香,没有谁大半夜还会跑出来,所以他们说话时也没有想到有谁会偷听,并没有施法拢住声息。

若水淡淡地答道:“你每次都这么来去匆匆,总在半夜赶路,独自一人穿行深山。我是有点不放心,怕你出什么意外。”

若山:“我能出什么意外?只是一人穿行山野时,总觉得有些寂寞。但是只要见到了你,感觉立刻就那么好…你看,这月光多美,都是因为你在。”

水婆婆:“你也不要掉以轻心,自以为修为高超。就连山神都会遭遇意外,何况是你?”

若山微笑道:“这些我都无所谓,只要能见到你便好。”

若水:“既然如此,你还经常呆在中央谷地,一个月能见到你几次就不错了。”

若山:“因为那里是山水城所在啊,而我如今是山水城的城主。你为何就不愿意去山水城呢,你应该明白我给城廓起此名的用意,它就是若山若水之城啊。”

若水冷哼一声道:“原来你有这等用意,听你当初说的话,我还以为那‘水’是‘清水氏’的意思呢。山水城,山在水之前,你要是真有心,为何不叫水山城呢?”

若山陪笑道:“若你希望它这么叫,那我就上报国君,给城廓改名就是。假如是那样,你愿意常住在水山城中吗?”

若水摆手道:“不必了,这只是一句玩笑话,我哪能当得起。我还是喜欢路村,此处还有那么多族人,而你就去做你的山水城城主吧。”

若山清咳一声,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还记得当初说的话吗,如今我已是一城之主,不是在别处,就是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山中。你答应的事情,也应该…”

若水却扭过头道:“多少年啦,你怎么总惦记这些,我好像忘了当初说过什么。…就算能记起来,还能有多少岁月?”

若山:“我可是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么久的岁月,我都在等待。”

就连偷听的虎娃心里都替山爷着急了,他们当初都说过什么呀?水婆婆怎么可以忘了呢!若是推说岁月不多,好像也不对劲,山爷和水婆婆虽然是路村中最年长之人,但他们可都是修炼菁华诀入门的!

别的情况虎娃不清楚,但以两人现在的神气状态,太昊遗迹里还有那些不死神药,就算修为不得更进,他们都服用几枚琅玕果,至少再有几十年的青春岁月是没问题的,那就相当于普通人的一世了。所以他感觉——水婆婆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山神对虎娃一向很大方,只要虎娃能用得着,哪怕只能发挥出些许灵效,山神从不吝惜太昊遗迹中的不死神药。在虎娃看来,山爷和水婆婆也可以每人来一把琅玕果慢慢吃。可是若山若水的心态完全不一样,那里是太昊遗迹、他们自幼所信奉的山神道场,传说中的不死神药并不属于他们。

山神愿意给虎娃,那是山神的恩赐,可是他们却不敢主动开口去求,向人求取这种东西,其价值是他们很难甚至无法回报的。若山神愿意赐予,若山若水也会感激万分,但若山神不开口,他们也不会主动提这种过分的要求。

而水婆婆答道:“你确实做了城主,实现了当年的志愿。你曾说过要在巴原上闯荡一番,等坐上城主之位后再回来。而我的话你可记得,就不要说什么城主了,我等你突破六境修为!”

若山:“修炼之事不仅要下苦功还要有机缘,突破六境,谁也无法保证成功,有太多的人终身无望。就算有一天我终于突破六境,恐怕也时日无多了。”

若水转身道:“若突破六境,可将菁华诀修炼大成。届时你还可以坐拥山水城,又何必总惦记着当年的事情、当年的我呢?”

若山有些着急了:“我之所以愿意成为山水城城主,除了守护各部族,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因为我当年对你说的话!”

若水却有些生气道:“我不是你用来证明成就的女子!…既然你平安回到了村寨,我就回去休息了。”说完话飘身形便走。

若山在月光下伸出一只手,却没有拉住她,只得长叹一声,也举步走入了村寨。又过了一会儿,虎娃和盘瓠钻出了树丛。

盘瓠一脸困惑的样子,仿佛还在思考山爷和水婆婆刚才那番对话。而虎娃紧锁小眉头道:“水婆婆若是不喜欢山爷,也不会大半夜跑这等着,可为什么要山爷等这么多年呢?…山爷太可怜了,不行,我得去找山神问问!”

虎娃心里有事就办,他带着盘瓠连夜进了后山,次日下午便赶到了太昊遗迹。他在白玉祭坛上刚刚入坐,元神中便听见了山神的笑语:“孩子,你是为若山若水而来吧?他们之间的纠结已经有很多年,连我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第051章、好孩子(下)

伴随着话音,一段神念信息印入元神,山神向虎娃解说了若山若水的往事,如今路村的族人们都已经不太清楚了。虎娃这才了解,山爷和水婆婆竟然还有这等经历,他好奇地问道:“山神您早就知道这回事,如此说来,那水婆婆不是在耍赖吗?她当初的说法,是山爷若做不上城主,能突破六境也行。如今山爷已是城主了,怎么还要他突破六境呢,是不是因为山水城还没建成?”

山神笑道:“这与山水城建不建成无关,就算那城廓修得再宏伟高大,若水若不愿意,还是不会答应。”

虎娃:“为什么呢?”

山神解释道:“若水当年就是负气,所以她才会说那样的话。当一个人赌气了几十年,便很难再说服自己。她已经不是在和若山赌气,而是在和自己纠结了,心里有疙瘩解不开。假如她现在答应了若山,岂不是证明自己这几十年的坚持都是在赌气吗,几乎让人白白等了一辈子!假如是那样,那她又该怎么面对若山?就因为她这么多年都没有点头,所以现在越来越难…”

虎娃很不解地说道:“可我认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山爷这几十年可是心意未改啊,所以水婆婆才能总是这样对他。但假如山爷放弃了,觉得这辈子不能总这样,不再求水婆婆答应,水婆婆又会怎样呢?”

山神:“依我看,以若水的脾气,她恐怕会想找若山拼命!”

虎娃吃了一惊:“哦,这样啊,看来这个办法不行。…这不还是喜欢嘛!水婆婆就希望山爷喜欢自己,那么还可以想什么办法,帮水婆婆解开心里的疙瘩呢?”

山神又笑了:“好孩子,若山可是真没白疼你啊!我这段时间教了你世间这么多事情,也不能只是空谈闲闻,你就不能自己想个办法吗?”

虎娃琢磨了半天,还是很无奈地说道:“您向我介绍的世间事物,好像也没有能够专门解决这种事情的。我就算了解再多,做事也不可能比得上山爷啊,连山爷自己都没有办法,我哪能想出来办法来?况且这种事情,也不是…”

山神打断他的话道:“也不是想办法就能解决的,假如若水自己不愿意,你想什么办法都没用。”

虎娃:“我看水婆婆心里肯定是愿意的,否则我也不会来问您,您难道就不能解决这样的事情吗?”

山神:“我也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虽能向你介绍世间那么多事物,但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尤其是女人的心啊,你了解吗?”

虎娃:“我真的不太了解,还没什么经验。…山神,您一定很有经验吧?”

理清水当然非常、非常、非常地有经验,他并不是多情风流之人,但曾在巴国位高权重,归隐树得丘之前,于世间度过了二百多年的岁月,将人生的经历浓缩在一起,也等于是在女人堆里打过滚的。但是说实话,他可以教虎娃各种见知,却很难传授这些“知识”,每个人和每个人都不一样,这是需要亲身去体会的。

见虎娃充满期待的样子,山神也不想再逗这孩子,在神念中低语道:“那我们就一起商量商量,给他们想个办法。否则待你离开之后,心里还是总会惦记着这件事。”

两人商量了半天,其实是山神在有意无意地引导虎娃该怎么琢磨,最后虎娃说道:“这个主意能行吗?”

山神答道:“这不是我们商量到最后,你自己想出来的吗?不管行不行,有办法总比没有强,可以试一试嘛。”

虎娃不无担忧地说道:“您把各种假设都说出来了,那我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可是这样做,山爷和水婆婆会不会揍我?”

山神:“怎么会揍你呢?假如成功了,他们谢你还来不及呢!你没听见水婆婆对山爷说的话吗?他还在惦记当年的事、当年的她吗,她不是若山用来证明成就的女人!…若山也是够笨的,还得我们来指点这种事。”

虎娃:“山爷可不笨,他就是怕水婆婆。”

虎娃并没有在太昊遗迹中停留太久,又立刻一路飞奔回到了村寨,恰好是赶在第二天午饭之前。他这两夜一天可没有少忙乎,在雪峰两端险峻群山中跑了一个来回,盘瓠跟在后面都累得直喘气,这孩子如今的体力可真好!

山爷匆匆来去,每次在村寨中都呆不了多久,他用了一天时间处置各种事情,还刻意去了绿萝家,过问了宵白与绿萝的安排。可惜他自己的喜事,还等着虎娃在暗中操心呢,他刚刚走出绿萝家,就被虎娃拦住了。

虎娃施法拢住声息悄然道:“山爷,山神要和你说话,让你一个人去,先别告诉水婆婆。”

听说山神突然找自己,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若山立刻就跟着虎娃一起走了。这天午后,水婆婆见若山没有和族人一起吃饭,便问山爷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匆匆赶回了中央谷地?她的语气颇有些不高兴,不料族人却回答,山爷和虎娃去了后山,她也颇有些纳闷。

水婆婆在后山的青冈橡林中,找到了正在练习爬树玩耍的盘瓠,悄声问道:“盘瓠,你告诉我实话,山爷是不是去见山神了?”

盘瓠用力点了点头。水婆婆得到了答案,却觉得更纳闷了。若山特意去太昊遗迹,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怎么没和她打一声招呼呢?若山既然没有告诉她,她也不便自去太昊遗迹打扰山神,只得在家里等着,竟有点生闷气的感觉。

不料第二天凌晨,公鸡还没打鸣呢,虎娃就匆匆赶回了村寨,在水婆婆门前施法拢住声息焦急地喊道:“水婆婆,不好了,山爷快不行了!他躺在那里说什么…就算此生将尽,唯一的愿望就是持你之手。我问他是我的手吗,他在喊你的名字…”

水婆婆被吓了一跳,冲出屋子问道:“虎娃,你在说什么呢,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和山爷去遗迹了吗,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虎娃:“山爷出事了,看上去好像不行了!”

水婆婆一把抓住虎娃的手腕,声音竟有些发颤:“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出事呢!”

虎娃:“我也不知道啊,他吃了一片花瓣,然后身上就一阵滚烫一阵冰凉,说了好多奇怪话。…水婆婆,你快去救救山爷吧。”

水婆婆:“他为什么要吃花瓣,是五色神莲的花瓣吗?…我们边走边说吧,快走!”说着话就拉起虎娃,身形如飘飞一般出了村寨的后门。早就等在后山中的盘瓠,见此情景也四蹄落地飞驰,跟在了两人后面。

理清水今天找若山,其实真有要事相谈。他告诉若山,虎娃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最好在近期就离开蛮荒。他还告诉若山,这白玉祭坛中有封印的法力可以启动运转,但只有最后一次机会。在虎娃离开之前,他会运转祭坛给予最后的帮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便无法再与外界交流了,至少要有十年之久。

正因为如此,山神才会做了这么多准备。

若山便问,若是虎娃十年之内突破六境归来,却无法与山神交流,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山神则说,自己早已给虎娃留下了神念心印,待他突破六境、菁华诀亦修炼大成之时,自会清楚很多东西,也会知道屠灭清水氏一族的凶手是谁。

看来理清水已经将自己的秘密都交给了虎娃,就是白煞想得到而没有得到的那些。

若山便与山神商议,他会安排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将虎娃送出蛮荒,尽量不引起别人的猜疑,然后山神便指点若山可以怎么安排。等这些事情商量完毕,山神突然问道:“若山,想明白若水对你的心意吗?”

若山有些愕然,不明白山神为何会提起这件事,但他也清楚自己这点事情瞒不过山神,很惭愧地答道:“其实我是清楚的,她心里有我。…我现在想的,就是能早日突破六境。”

山神笑道:“你已五境九转圆满几十年,在他人看来,联合各部结盟建立山水城,可能是打扰清修的俗务,但对你而言,却是一场求证机缘。你的修为离突破六境已经不远了,须知迈出这一步,绝非仅是枯坐与苦练之功。我今天就给你个机会,但你可能会冒些风险,就算不得立时突破六境,你也能窥见其关口,而且能明白若水对你的心意,你愿不愿意呢?”

若山怎么会不愿意呢,对山神是感激万分!山神又说道:“那你就服用一片五色神莲的花瓣吧。药力发作之时,融于形神但不要运功化解。”

若山:“祭坛上有十五片花瓣,您要我服用哪一片呢?”

山神:“随意随缘,这是我送你的一场大造化。”

第052章、执子之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