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渊博的误会(上)

互相行礼之后,鸿元挽着手臂将西岭请入府中。他们在国都时曾是旧识,但关系也似乎没好到这种程度;而此时是他乡遇故,就算热情得过分一些,也不会受到怪罪。西岭进府休息梳洗一番,再至厅中客套一番,鸿元便命仆从退下,厅中只剩下了这两位大人。

鸿元城主的神情有些不安,方才的热情多少也是为了掩饰心中的紧张,此刻西岭大人不开口,他也不敢主动说话。西岭身前的案上放着精美的琉璃杯,杯中的茶叶正缓缓舒展而开,恢复成嫩绿鲜活的样子,茶水也变成了金黄的琥珀色。

西岭似是很有兴致地在欣赏杯中的茶,然后又抬眼看了看鸿元面前的杯子,那里面却只有清水。他微微皱了皱眉头道:“鸿元城主,我们是好久不见的老友,你这样待客,是否有些太见外了?请我品如此妙饮,你自己却只喝一杯水?”

若是普通人家,将最好的东西特意拿出来招待贵客,当然是隆重的礼数。可是城主大人接待君使,又以老友的身份私下谈话,只端出来一杯茶给客人,自己却坐在旁边喝白水,这也显得太矫情了。

这叫不明内情者看见了,还以为君使大人的架子太大了,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且无意与他人分享,所以西岭显得有些不悦。

鸿元城主苦笑着解释道:“西岭大人啊,您可千万别误会!实话告诉您,我平时爱喝茶,但也不是每天都喝,只在贵客好友到访时共品。此茶出自本城中的国工大人、女先生欣兰之手,是我珍藏的妙品。

原本倒是还有一些,可两个月前的那位小先生来到飞虹城住进城主府中,自称正在辟谷修炼,别的什么供养都不需要,偏偏让人每天侍茶、早晚皆用此茶。我也不好不奉上,等他走后,今年所收存的茶叶,也只够冲上这么一杯了!”

虎娃的确没要鸿元城主任何报酬,不仅没拿那盘黄金,住在城主府中连肉都没吃一口。但他感觉鸿元城主待客时的茶饮非常不错,所以让府中每日侍候茶水就行。喝茶可不像吃饭那样分早中晚三顿,他是没事的时候就来一杯,还感叹盘瓠没在身边,否则可以一起喝。

如此茶饮,含诸多有利身心之效,普通人制作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更何况它是一位五境修士特意去山中采集、以炼药法力所制之茶,异常珍贵难得。鸿元城主就算有一些,也绝不会太多,但他也不好意思小气,只能尽量满足虎娃的要求。

虎娃也不太清楚状况,把人家的茶几乎都喝光了,还好他走得早,仍给国君使者留了最后一杯。否则西岭大人今天坐在这里,就得和鸿元城主一起喝白水了。

西岭的神情颇有些诧异,甚至有点哭笑不得。鸿元城主如此解释倒是让气氛舒缓了不少,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国君听说了飞虹城发生的事,有何诏令?”

西岭叹了一口气道:“国君震怒。守护城廓之军阵,竟然成了屠村灭族之凶徒!你这个城主,究竟是怎么当的?假如传扬出去,难免让人非议——国中各城廓,究竟有没有保境之能、可曾尽安民之责?”

鸿元城主额上立时就见汗了,小声解释道:“我真的毫不知情,来到此地担任城主之时,他们已经做下了血案,直至今日再度犯案之时方被察觉。”

西岭轻轻点了点头道:“两年之前,就是因为辖境内的血案,城主受责被撤换,国君派你来主持飞虹城事务、查清血案详由。整整两年时间,那所谓的流寇就在你的身侧,你却毫无所知,这不能不说是失职。——国君就是这么说的!”

见鸿元城主的脸色越来越紧张,汗已经从额头顺着脸颊流下来了,西岭的语气一转,又说道:“根据已查明的情况,那所谓的流寇隐藏极深且身份出人意料。你两年前才来到飞虹城,此前发生的血案与你无关、亦不是你的责任。

如今凶徒已伏诛,自燕凌竹以下,没有逃走一个人,他们再次作案并未得手,且已被尽数剿灭。国君派你来的任务就是治理城廓、安抚民众,同时剿灭那伙流寇。从结果看,你确实已经做到了,流寇的身份亦不是你的责任。…主君问我时,我便是这么说的。”

鸿元的脸色就像雪山顶的天气,变化得极为精彩啊,此刻下意识地以袖子擦了擦汗,起身行礼道:“风正大人,您这样为我说话,鸿元不知如何感激!”

西岭也起身扶住他的手臂道:“你我是多年好友,又何必如此客气?况且我在主君以及朝中诸大人面前,也只是实话实说。”

鸿元压低声音道:“那么…”

他虽欲言又止,但西岭当然清楚他想问什么,笑着答道:“主君不会把你召回国都,你仍是飞虹城城主。听见这个消息,终于能安心了吧?”

鸿元已经等了两个月了,压在心里的这块大石头此刻才算落了地,重新坐了下去呼呼直喘气,瞬间仿佛都有些脱力的感觉。他只是王族中的旁支出身,仗着精明能干,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可不容易。假如受牵连被召回国都,那便只能每年领些供养,从此在家闲居了。

鸿元喝了一口水,将气喘匀了道:“多谢您带来的好消息,也多谢您在国君面前的坦言。往后旦有差遣,鸿元自当尽力相报!”

西岭摆手道:“其实你也不必谢我,是你自己处置得妥当,既没有让城廓在国中蒙羞,也没有向主君隐瞒真相。”

鸿元:“实在惭愧,这伙流寇被诛、最终未能有一人逃脱,却非我的功劳。”

西岭:“城主大人倒也坦诚,我已听村宝队长详细说了事情始末。若非一位国工大人恰好路过白溪村又进入了飞虹城,鸿元老友啊,你我今天就不能坐在这里说话了!”

鸿元心有余悸道:“确实如此,所以我对那位国工大人深怀感激。”

西岭:“听说他根本没有要飞虹城的任何报答,你送上的一盘黄金,他没接,却让你用其中一半去抚恤义士和村民?”

鸿元点头道:“是的,我便按他的意思办了,并将此事公诸城廓。”

西岭赞道:“你做得很聪明,这件事让主君非常满意!”

虎娃没有接受那盘黄金,照说鸿元城主完全可以自己收回去,至于是否真的拿出一半抚恤义士和村民,他做不做都可以。但鸿元城主却照办了,甚至没有私下减扣,而是将那盘黄金中的一半,足额如数地拿了出来做此用,并向城廓中的民众公告。

这么做当然很明智,但也不是很容易,换谁不肉疼呢?

鸿元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道:“理应如此,这是我份内之事。风正大人,您熟知国中各种逸闻,可知那位国工大人究竟是谁?我欠他的人情太大了,却连其名号都不清楚。”

西岭轻叹道:“不仅是你欠他的人情,主君也得感谢他,飞虹城满城民众都得感谢他。自继承正统、重立巴国以来,百余年间所封赏的国之共工并不多,如今手持信物尚在世者,总共有四十九位,包括刚刚得此称号的山水城城主若山大人。

我曾详细向村宝队长询问此人的形容相貌,诸国工中并无一人与之相符,实在不知是哪位高人啊。我听说这位小先生在你府上住了好几天,你珍藏的茶饮也是让他给喝光的,心道你也许比我了解更多,还想问问你呢。”

在那样的年代,想出人头地往往必须有出众的才华与本领。有些人出身尊贵,可以享受丰厚的供养,但想谋求高位并不容易。原因很简单,没有那个本事就干不了!

西岭出身平凡,并没有显赫的部族与家世背景,可是他能将国中诸事及各地逸闻都记得清清楚楚。比如相室国中有多少位国工、都叫什么名字、据说长什么样子、多大岁数、是什么出身、有何擅长,当有人问起时,他都能答得明明白白,甚至比掌管此事的共正大人还要清楚。

这在一个尚无成体系的文字记录的年代,是多么地不容易!所以西岭既非境界高深的修士,出身又普普通通,却能一步步得到重视与提拔,已担任了国中的采风,恐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职位了。

鸿元城主见君使是西岭,当然满怀希望地想问清楚虎娃的身份,不料连国中最博闻强记的采风大人都是一头雾水。他又不解地问道:“小先生的样子确实太年轻了一些,但诸位国工大人中,就没有年轻一辈的高人吗?”

西岭沉吟道:“年岁不大甚至尚未结亲的国工,倒是有那么一些,他们要么是修炼了特殊的秘法,要么是出身特别重要。很不巧的是,这些人要么就住在国都附近,要么经常来往国都,我恰好全都见过,与村宝所说的那位小先生皆不相符。…只有一位国工,年纪轻轻却修为高超,而我亦未曾谋面。”

第007章、渊博的误会(下)

鸿元追问道:“请问此人名号,是何地修士,难道就是他吗?”

西岭却笑着摇头道:“这不可能,因为此人就住在飞虹城中,且是一名女子,我此刻正在品饮她所采炼之茶呢。此番来到飞虹城,我也打算顺道去拜访。”

鸿元哭笑不得道:“原来您说的是欣兰先生!她年轻貌美,却有五境修为,国中仰慕者甚众啊。我常以求茶之名登门,她也给我这个城主的面子,每年都会以茶相赠,可是对我的仰慕之情,却视如无睹啊。

西岭大人您年纪不到三旬,便身居高位,且是国中学识最为渊博之人,我想欣兰先生定愿意见您,也喜欢与您相谈。但您并非修士,她恐怕…”这位城主的言下之意,西岭如果也是慕名而来、对佳人心怀向往的话,恐怕会失望的。

西岭笑着答道:“我只是慕名前去拜访,素未谋面之人,哪会有什么别的心思?鸿元老兄,你想多了!…我亦以求茶之名登门,并向她请教一些修炼之事,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鸿元城主嘟囔了一句:“等您见到她本人,恐怕就有心思了!”接着又纳闷道:“您向她请教修炼之事?”

西岭点头道:“是啊,我早年出身低微,无那等机缘幸运,未曾得到世间高人的指引。可是前不久有幸聆听山水城城主若山大人指点,如今已迈入初境得以修炼。”

鸿元城主的羡慕之色难以形容,又起身道:“恭喜西岭大人了!人间美事,怎么都让您给赶上了?”

西岭呵呵笑道:“不过是初境而已,谈修为还差得很远呢。…先不说这些了,我奉君命而来,就是要告诉你,此事处置得很妥当,就不必再节外生枝了。但听说赤望丘的星煞大人也与之有关,是他突然出手斩杀了燕凌竹。国君想问,星煞大人真的仅仅是路过吗?”

鸿元摇头道:“这谁能知道,我亦满心疑惑。只有小先生见到了他,据说星煞大人是从天而降突然出手,随后便飞天离去。具体是怎么回事,恐怕也只能去问小先生,可惜小先生已经离开此地,我连名号亦不知晓。”

西岭正色道:“既然赤望丘星煞大人也牵连其中,公布此事就一定要慎重。”

鸿元城主探过身子问道:“我究竟该怎么做?请西岭大人指教!”

西岭沉吟道:“应公开上报国都,由采风官传扬国中,重点褒扬那位路过的国工,更要感谢仗义出手的星耀大人。”

其实流寇的身份与此事的真相,在飞虹城是瞒不住的,白溪村的一千多名村民都知道呢,保不齐将来谁就会说漏了嘴,将在这一带的民间私下流传开来。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当它传到国中别处,恐怕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甚至已成为被加工后的逸闻传说。

真正重要的是,飞虹城怎么公布与上报,不仅仅是告诉此地的民众,而且采风大人将派出采风官,到全国各处城廓宣讲,这才是民众们所听到的正式消息。“采风”这个职位不被很多人重视,但西岭却认为它很重要,因为在这个位置上,不仅能够搜集全国各地的情报,而且能掌握与控制舆论风闻。

西岭建议鸿元,只简单说剿灭了流寇,重点是表彰诸义士,特别是宣扬小先生以及赤望丘星煞大人的功德义举。

鸿元答道:“当然应按您说的办。宣扬与感谢赤望丘星煞大人的义举功绩,是应为之事;可小先生,并无来历名号啊!”

西岭一摊双手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飞虹城中这么多人都见过他,大家都称他为小先生,你就如此宣扬便是。就算他是一位不愿露出真容的高人前辈,既已现身,也不会不愿意听见自己的功绩被世人传颂。”

“采风大人既喜欢此茶,回头我再拿一些让您带回国都。可是您能否告诉我,那位小先生是何来历?就算您不认识,也可以推测。”——这是第二天在欣兰修士的府上,欣兰问西岭的话。

西岭是以“求人间妙饮”的名义登门拜访的,在欣兰府中先品了茶,又请教了很多关于修炼的问题,最后聊起了国中各种奇闻轶事。

欣兰听得很感兴趣,面前这位采风大人,年纪接近三旬,虽然只是一名初境修士,但听说是以前没机会得到指引,到了这个岁数尚能迈入初境,看来天赋也是相当不错的,说不定将来也能拥有更高的修为境界。

更重要的是,这位西岭大人相貌端正俊朗,见闻学识皆极为渊博,总之欣兰看西岭,可比看鸿元城主要顺眼多了。她留西岭在府中吃了午饭,吃完午饭又接着喝茶聊天,聊着聊着,还是忍不住问起了“小先生”的来历。

其实西岭上午就说过了,相室国尚在世的四十九位国工中,没有一个人能对得上号。但这就更让人奇怪了,难道是谁家孩子把尊长的信物偷出来玩?但这种荒唐事从来就没听说过,国工信物可不是随便能拿来玩的!

而且小先生确实了得,收服了山膏一族、协助村民斩尽军阵、还亲手斩杀了农能,当然拥有一位国工大人的手段,信物和身份都不会有假。国中那四十九位国工,超过一半的人其实西岭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听说过而已。欣兰认为小先生必是其中之一,所以非得让西岭猜一个结果。

她对西岭的称呼,也与鸿元城主有微妙的不同。鸿元城主称呼西岭为“风正大人”,而欣兰叫他“采风大人”。“采风”才是西岭正式的官职,称呼“风正”只是一种恭维,其实采风官尚不是国中诸正大人之一。欣兰如此称呼,便意味着她对西岭并无奉承之意,说话反倒显得更随便。

看着欣兰的眼睛,西岭不知为何竟觉得呼吸有些紧张,那鸿元城主说的没错,就算西岭来的时候没什么心思,等见到欣兰之后或许就有心思了。这位五境女修士,形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其实际的年岁也只是与西岭相当。

与之对坐相谈,无形中能感觉到一种如幽兰般的暗香浮动,也不知是鼻子闻到的还是心里的感觉。她的身形窈窕、姿容秀丽,尤其是与那明媚的眼眸对视的时候,西岭的心跳总是忍不住变快。

他垂下视线道:“昨日在城主府中我未敢妄测,因为鸿元城主并非修士,有很多事情可能说不清楚。…比照那位小先生的形容相貌,恐怕只有一个人有此可能。”

欣兰:“谁?”

西岭:“象先生。”

欣兰:“哪位象先生?”

西岭道:“在巴原上提起象先生,难道还会是说别人?”

欣兰突然站了起来,惊呼道:“西岭,你难道想说的是那位太乙先生?巴原七煞中的象煞前辈!”

西岭点头道:“百年之前,立国未久。本国先君亲手奉上的第一枚国工信物,便是赠予象先生的。”

象煞,如今也已成为巴原上的一个传说。巴原七煞中清煞成名最早,但年纪最大的却是象煞。象煞年纪大到什么程度?据说已经有一千多岁了!也就是说早在巴国建立之前,他就生活在这周边的蛮荒深处。也有传说他并非人类,不知是何族类出身,却早已修成人身。

他第一次为巴原民众所知时,便是以一位童子的形容出现,三十年后又有人见到他,居然还是童子的形容,再过二十年现身人间,仍是容颜不变的一位童子。西岭详细问过村宝,那位小先生看上去还是一位稚气未脱、尚未完全成年的孩子。

象煞最后一次在巴原公开现身,都早已是西岭出生之前的事情了。但以虎娃的形容相貌,又持有相室国的国工信物,那么看似最不可能、偏偏又是最靠谱的推测——他便是传说中的象煞前辈!

欣兰也被吓了一跳,追问道:“象煞前辈竟然也是一位国工,我怎么不知情?”

西岭解释道:“那是太久远的事情了,欣兰先生应该听过象煞前辈成名之时的传说。而我上午所说的四十九位国工中,并不包括象煞前辈;如今的诸位国共大人,亦不敢与这位前辈相提并论。”

欣兰:“我是听过,当年我国在西境与临国开战,双方大军交锋两年有余,仍难分胜负,附近一带的村寨与山野生灵皆遭兵祸大难。忽有一日,一童子从天而降,趁夜间不备之时,先后闯营,将两国国君都抓进了深山。

他将两位国君扔到一株参天巨木上,稍有不慎便会落下高枝摔得粉身碎骨,让他们自行分出胜负结果。两位国君无奈,就坐在高枝上遥指远方山脊划定了国境、约定双方撤军,这才被放了回来。”

西岭点头道:“我国西疆的国境线,百年前就是这么划定的,听上去匪夷所思,但事实确实如此。象煞前辈也是本国中第一位国工,其信物是先君后来亲手奉上的。”

第008章、走在路上的娃(上)

欣兰蹙眉道:“我听闻象煞前辈已经有六十多年未曾涉足人世了,甚至有传闻,他已登天长生而去,怎会又出现在人间?”

西岭接着解释道:“我听说象煞前辈行走巴原,常以童子面貌示人,所遇者根本就想不到他是太乙先生,象煞之名的来历是否与此有关,我也不太清楚。但象煞前辈若有兴趣再度行走巴原,到飞虹城来看看故迹,也不令人奇怪。岷水上的那座桥,当年可就是他修的。”

巴原七煞中,也只有象煞曾经接受过国工信物。飞虹城外岷水上那座宏伟的石桥,修建时颇为不易,幸亏得到了象煞前辈的大神通相助。当年的国君就曾提议将其命名为象煞桥,可是象煞前辈拒绝了,所以此桥一直无名。

欣兰:“我仍然不敢置信,若那位小先生真是象煞前辈,那么白溪村为何还会死伤那么多人?以他的大神通手段,收拾流寇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西岭叹了一口气,反问道:“凭什么?”

这句话将欣兰给问愣住了,西岭接着又叹息道:“百年前的两国之战,也只是两国自己的事情,与象煞前辈那等高人何关?后来太多村寨与生灵遭殃,象煞前辈才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修为虽高,可是趁夜闯营分别掠走两位国君,恐怕也是要冒很大的危险。

这位前辈常以童子面貌行走人间,以一颗童真之心驻童颜不老,遇事也常出手助人,却不愿插手太多强求结果,因为那本就不是他的事,是人们自己所遇所求。比如巴国西疆边境,亦非象煞前辈划定,而是两位国君自己划定。象煞前辈行事向来如此,只是为了感悟人间岁月情怀。

他路过白溪村时,村民称他为小先生,那他便是小先生。请高手助阵、训练枪阵迎敌、与妖族化解恩怨、奋勇斩杀流寇,这才是白溪村人真正该做的事情。若是象煞前辈自行将流寇斩除,那他路不路过白溪村,对白溪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若只谈村民生死,凡人皆有一死,以象煞前辈所度过的岁月,恐怕已经看得太多了。”

欣兰不禁连连点头,越听越觉得西岭的话有道理。西岭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仅凭这些,我也不敢妄测那位小先生就是象煞前辈。可是还有一件事令我做此推断,因为赤望丘星煞也出现了。星煞怎会那么巧恰好路过飞虹城,又恰好出手杀了燕凌竹?

我看他就是追随象煞前辈的踪迹而来,恰好在此地相遇,杀燕凌竹只是顺手之事。也只有象煞前辈这种人的行踪,才能足以惊动星煞这种人,至于星煞来见象煞前辈又有何事,就不是我等所知了。”

不得不承认,西岭之博闻强志难有人及,他这位采风大人是称职得不能再称职了。虎娃的身份与象煞原本是八杆子都打不着,可是让他这么一分析,却越听越象那么回事,假如换一个对巴原上各种历史掌故毫无所知的人,也断不可能有这种误会。

虽然西岭完全搞错了,但欣兰听到最后已是深信不已,对象煞前辈心生敬意的同时,也不禁暗叹了一口气。原以为是位俊俏少年郎,不料却是位千年老妖孽!

但欣兰也没什么好失望的,本就素不相识,只是有种朦胧的好奇与形容不出的感觉而已。而这种“感觉”也只是她自己心里的,出于在登天之径上独自求索,未能有年貌相当、志趣相投的伴侣的感慨,未必就是针对那位小先生的。

她只是更加遗憾了,竟与传说中的象煞前辈擦肩而过,未能当面请教。而结识西岭,倒是令她很高兴的事,此人修为虽不高,但毕竟已是一名修士、且刚刚开始修炼。更难得此人见闻广博,在一起交流感觉很是投缘。

西岭既是以求茶的名义登门,当然少不了赞美欣兰所制之茶,进而赞叹她采茶制茶的技艺。如今离春暖花开、草木新发之日已不远,西岭便趁机提出,欲随欣兰一起进山采茶,并观摩其制茶,打个下手帮帮忙啥的,说不定对修炼也有所助益。

西岭出使飞虹城,以当时的交通条件,来回需要两个月,返回国都并无太确定的期限,在飞虹城多留几天倒也无妨。欣兰很高兴地点头答应了,两人约定了进山相会之期。

虎娃路过白溪村,是在入冬时节。一个月后斩尽流寇的那天,飞虹城一带下了一场大雪。如今又有两个多月过去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已能感受到那萌动的生机气息。

这两个多月,虎娃穿过了毗邻飞虹城的太禾城,又进入了龙马城境内。他经过了很多村寨,也进入过城廓,住过驿站也曾在沿途不少人家中投宿,而更多的时候则是露宿荒野,并没有再遭遇像白溪村那样惊心动魄的事情。

那样的事情怎可能总是发生,巴原上各村寨居民的生活大多仍是简单而朴素的,不少人家都愿意给行路的虎娃提供帮助,比如让他在仓房中留宿,给他一碗水、一顿饭。

其实虎娃未必需要那间仓房、那碗水或那顿饭,但有时候他更愿意离开山野行走在人烟中。人于世间从来都不是独自存在的,总要与其他的人或事物发生各种交流与联系,才能感受到存在。

虎娃很感谢这一路上给他提供帮助与方便的人们,作为报答或者说报酬,他也会帮那些人家做些修补院墙、砍柴挑水之类的活计。虎娃很能干,比任何一位普通的壮劳力都要能干,但他未再显露过神通法力。有武丁功修为在身,砍柴挑水也用不着什么其他的神通。

倒是那些村寨人家很惊讶甚至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真的太朴实了,又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帮他们干那样的重活?有人甚至在感慨,是因为什么事,让这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走这么远的路呢?

假如他是一个失去家园与亲人的流氓,恰好流落至此,那么能将其留下也挺不错呀。不少朴素的乡民都动过这个心思、这样开口询问过,要么就想把他当儿子养了,要么有些人家正好有合适的姑娘、可以许配给他。

第008章、走在路上的娃(下)

虎娃并没有停留,他告诉那些曾好心挽留他的人家,自己只是走在路上的人。

他并没有说自己是过路的人,因为过路人总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他只是一直在这条路上前行。假如虎娃想留在某处悄然定居,像白溪村那样的地方完全就可以,也不必再长途跋涉,可如果是那样,他又何必离开蛮荒远行?

当年盘瓠将虎娃带到太昊遗迹之前,他其实就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山神没有告诉他目的地在哪里,只是让他行遍巴原列国,有一些地方需要小心、而另一些地方可以去看看。虎娃并不是刻意要到哪里去寻找什么,收获路途上的所有经历,便是他离开蛮荒的修行。

这条路上的虎娃是孤独的,甚至常常感到茫然无助,就这样独自踏上漫漫长途,眼前迎来的总是陌生的世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实在有些残酷。

以他的修为,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生存下去、能照顾自己和盘瓠。可是远离家乡和亲人,独行于苍茫天地中的那种感受,便是他经常离开山野走入人烟的原因。

虎娃觉得寂寞,但他并不空虚,一个人假如不知道怎样才能达成最终的目的,那么就先将手边的事情做好。虎娃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才能一步步完成他的愿望。在山野中独自修炼时,虎娃终于有闲暇去做一件他很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便是炼化他的石头蛋。

虎娃先将两枚石头蛋炼化为一枚石头蛋,以合器融炼之法。山神曾告诉他可以这样做,但没有教他怎么去做。随着修为更进,也伴随着对层层境界中所蕴含的大道玄理的体悟,虎娃自行掌握了,这就像一株树木在成长,扎根于大地的主干上自然便生出枝叶。

接着虎娃又取出第三枚、第四枚石头蛋,皆融炼入同一枚法器之中,都是很自然地成功了。以虎娃的四境修为,只能炼制下品法器,除了天材地宝本身的灵性,还不能赋予法器更多的神通妙用。

虎娃的石头蛋以这样一种手法炼制,并没有超出天材地宝本身的灵性,却能在御器时分化而出,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既巧妙但又最笨的办法。之所以说笨,因为几乎没人会这样做,虎娃的随身法器总是处于既完成又没有完成的状态,每次融炼入一枚新的石头蛋,就相当于一次重新的炼器。

一位四境修士炼器的成功率不会太高,首先要寻找到合适的天材地宝,耗费法力与时日将之物性凝炼精纯,在这个过程中就容易损毁,再将之炼成真正能与身心相合的法器,则需要付出更多的心血,稍有不慎就可能失败。

假如有一名四境修士经过精心准备,炼制两件法器能成功一件,那说明他的修为根基已经相当扎实、炼器手法相当精纯了。但就算是这样,假如像虎娃这么炼器的话,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从理论上来讲,假如炼成一枚石头蛋成功的可能性是一半,连续融炼两枚皆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四分之一,三枚便是八分之一…若不能保证每一次都成功,终究会前功尽弃。但假如耗费同样的精力和心血分别炼器八十一次,恐怕已能成功得到四十件法器了。

虎娃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非为了炼器而炼器,只是在炼制自己的石头蛋,当他动手之时,心中便有把握。虎娃已有这个修为功力,便清楚自己可以成功。

至于修士们炼器时常说“稍有不慎便会损毁”,但对他而言却没有什么“不慎”的说法,只要有这个本事便能做到,且动手时心里便已清楚。有很多人炼制法器时并不清楚成器后究竟是什么样子、到底有什么灵性妙用,但对虎娃的石头蛋而言却不存在这种问题。

虎娃如今这枚法器祭出,可以同时分化为四个“鸡蛋”,砸倒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敌人,只要他的元神足够强大,展开外景中御器之法便能操控自如。假如再遇到白溪村那样的事情,他可以连流寇的老大、老二、老三再加上燕凌竹一起揍了,想想也是很痛快的感觉。

虎娃融炼了四枚石头蛋之后,便很自然地停了下来不再尝试,倒不是因为他的修为不足以再融炼第五枚,而是自己清楚已没有定能成功的把握,所以就没有勉强继续。虎娃炼器,不论是宝器、法器还是神器,无论是否一次成功,却从没有失手损毁过任何器物与材质。

只要修为到了境界便从不失手,古往今来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哪怕是那些已登天的仙人们也不能。只是这位尚未成年的孩子此时还不清楚,他这等根基是多么难得!也许说不清虎娃此刻的修为究竟已是四境几转?但看他亲手炼成的法器,应该已有了五转之功,而虎娃本人却没有在意这些。

虎娃身上还带着从白溪村所得的灵药碧针丹,此丹四境与五境修士皆可服用,其灵效就是助人突破修为法力原有的极限。也就是说在每一境中每一转功夫修炼圆满之时,可以之相助突破至另一转的境界,但虎娃并没有服用碧针丹。

他早年服用了那么多不死神药,那强大的神效尚需炼化吸收,碧针丹对他而言并无什么意义,他所需做的就是自身的修炼功夫到地步。

炼器之时当然不能受惊扰,虎娃皆在山野中选择僻静安全之处行功,并有盘瓠为其护法。这两个多月的修行旅途,盘瓠亦有收获,它终于突破至三境修为。

三境修为便有御物之功,走在无人山野中,盘瓠喜欢吹起身边的落叶,一片接着一片,让它们绕着自己盘旋飘舞,这条狗感觉非常开心。

落叶当然不是被它吹起来的,而是以御物之法在操控,但盘瓠却喜欢装作用嘴吹的样子,显得很是兴奋。盘瓠不仅喜欢“吹”落叶,有时候还喜欢“吹”石头、“吹”露珠,偶尔“吹”得太多控制不好,便有水滴洒在了身上、有石头砸中了自己的脑袋。

一般修士不太可能自三境之初就这样运用御物之法,如此太耗元神法力且难以操控,简直就如胡闹一般。但盘瓠以前与虎娃一起玩耍,经常见虎娃以御物之法操控水珠甚至气流,当然也就这么学着干了。这条狗更多只是为了玩耍,有时候脑门被石头砸了,还开心地汪汪叫。

虎娃打造法器就是一种修炼,盘瓠的玩耍也是。在修炼之中、在这条寂寞的路上,虎娃也常常想起自己的家乡,这是孤独中的心灵慰藉。当他独坐之时,也常常进入一种定境,就是自幼以来那奇异的梦境。

梦中是秀美的山川,既飘渺又清晰,不知在世间何处,却融入了他自幼所见的各般真实美景。那道美丽而神秘的身影,总是令他感到那么亲切与向往,这向往中还包含着难以形容的渴望。飘渺秀媚的峰峦间、那清澈甚至神圣的莲池中,他见到她的身影,甚至渐渐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虽然他从未看清她的面目,却很自然就觉得她是那样地美,而她的气息对他寂寞的心境就是最好的抚慰,仿佛在唤醒与生俱来的某种萌动情怀。虎娃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山爷解答不了,只说这孩子长大了;山神也许知道原因,却没有告诉他。

而虎娃确实一天天地在长大,在这条路上渐渐走向身心的成熟。每当他觉得寂寞茫然而思念远方的时候,最后总是不自觉地进入这样的定境中。这个来自他自幼梦境中的元神世界,与曾经熟悉的太昊遗迹不同,只是属于他自己的。

从三境突破到四境之时,须受心魔袭扰,在定境中能化解或消去,才能突破更高的修为。但这并不意味着经历了之后,这一切便与今后的修炼无关,其影响只会更加玄妙深远。

虎娃的“心魔”中曾有村寨被屠戮的场景,清水氏城寨幻化为他所生活的路村,心中的种子便会日渐发芽,他将来定要为清水氏一族报仇。在飞虹城时遇到了屠村灭族的流寇,虎娃最终也没有放过已逃去的燕凝竹,当然也与他的心境感触有关。

当初遭遇心魔袭扰时,定境中也曾出现那秀美的山川、山川中那美妙的身影,那是对形神最好的安抚。就是从那时起,梦境也化为了某种魔境,魔境又成为了元神中的幻境世界,便在他如今的定境中时常呈现,成为路途中的向往与慰藉。

虎娃本能地在想,这山川是否存在于世上,是否又真的有那样一个人,于冥冥中召唤着他去找寻?假如是这样,虎娃一定要找到她。山神让他行遍巴原列国、突破六境修为,并在将来为清水氏一族报仇;虎娃在巴原上也有着自己梦中的追寻,却不知那目的地在何方。

他接连走过的两座城廓,皆毗邻相室国国都,但他却没有前往国都。在飞虹城偶遇星煞,让虎娃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修为相比世间真正的高人还差得很远,行事应更加谨慎小心,暂时不适合去国都那种耳目混杂且高手众多的地方。所以他经过太禾城进入龙马城,是绕着国都走的。

每个城廓都有其特色,比如飞虹城很大、人口众多,其中生活着很多支部族。而太禾城的地域规模还不到飞虹城的一半,却更加繁华富庶,因为这里是巴原上自古最早推广农耕的沃野平原,它也是相室国中物产最丰富、人烟最稠密的城廓,也相当于一个大粮仓,太禾城之名也与此有关。

可是龙马城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它是传说中古代巴国的开国之君收服龙马之地,在相室国东南边境,境内多山,大部分地方不适合耕作,城廓周边有大片密林山野。史上这一带曾发生过多次战乱,它如今也是一座拱卫国都的军事重镇,城廓中驻扎着相室国的精锐军阵,边境线上也有战士常年戍守。

虎娃来到龙马城时已是初春,他换上了更轻便单薄的衣裳,但是毡袍和裘衣并没有在集市上卖掉,那件毡袍是他平生亲手所买的第一件东西,狐裘则出自水婆婆之手。毡袍过夜时可以铺在身下垫着,假如需要睡觉,狐裘也可以卷起来当枕头。

为了行路方便,虎娃在集市上买了一个麻布包裹,装着随身之物背在后面,他看上去就更像一个长途赶路的人了。那筒羽箭虽然很短很轻便,但也无法再藏于袍子下面,虎娃便将箭筒换了,于山中伐竹亲手做了个竹筒,将羽箭和短弓都放在竹筒里背于包中。

这竹筒很不起眼,甚至不会受到刻意地盘查,就是行路人身边最常见的东西,主要是用来装水。经过工匠的精心打磨,竹筒还能配着旋盖或塞子,放在包袱里水也不会洒出来。

这天虎娃走出密林,站在山顶高处远眺。高坡下有一条山涧汇成的溪流,涧流旁有一个村子,依缓坡地势而建,房舍高低错落分布,环绕着以块石垒边的一片片梯田。再往远方看去,是起伏的丘陵和平原,覆盖着茂盛的植被,给人的感觉却又不像是原始丛林的样子。

这是虎娃第一次看见没有寨墙的村子,每户人家的院墙都垒得比较高,可能是为了防范夜间有野兽误入村中。哪怕是白溪村那样的地方,好歹还有一圈年久失修的寨墙。不论是蛮荒还是平原地带,周边都有大片的郊野,修建寨墙不仅是自古以来的习惯,也是对村民的守护。

这个村子却没有寨墙,显然与地势有关。田地和房屋沿着山坡高低错落,彼此之间散得很开,确实很难修建完整的寨墙。但虎娃仍然觉得很奇怪,这些居民为何要将村子建在这里?它虽然靠近水源,但是沿着溪涧到下游并未开垦的平原与丘陵地带,显然有更适合的地方。

虎娃一边这么想着,顺着溪涧走下了高坡。他还没有到达村子,便远远听见一座院落里传来妇人与孩子的哭声。

第009章、驰骋畋猎(上)

原来山脚下的远方,那片被植被覆盖、有溪流穿过的平原和丘陵地带,是相室国王室的畋猎园林,难怪它未经开垦,但看上去又不像原始山林的样子,其中有些地方保留了山林的原貌,另一些地方则经过了人工的修建与平整。

人们经过漫长的岁月,才脱离蛮荒时的狩猎与采集生活进入了农耕文明,也建立了繁华富庶的城廓与国度。当有的阶层能摆脱农耕劳作而接受国民的供养时,又在城廓外划出那么一大片山野林地以供狩猎。

这样做当然不是要告诉人们回到蛮荒的狩猎生活,需要有个更好的名义,便是在和平年代锻炼搏杀的技艺、培养作战的勇气,称之为畋猎。而实际上真正大战爆发时,冲锋陷阵的战士们平时可没有畋猎的闲暇,他们都是在军阵中接受的操练。

所谓的畋猎,不过是王室子弟平日的游乐与嬉戏。

王室的畋猎园林,土地山林皆归王族所有,有专门的用处,当然禁止民众随意圈占与开垦,大片野地中生活着狍、麂、羚、狐、兔等很多野兽。虽地域广大鸟兽众多,但每年都要经过驰骋畋猎,熊罷虎豹等大型猛兽已很少见,往往在猎场深处才有,有时还有人专门放养走兽于山林中以供游猎。

而这个村子恰好在畋猎园林的边缘,猎场是在村寨出现之前就已划定,村民们不能将房屋田地修到猎场范围内,山脚下的缓坡已是最适合的地方,所以这里才会出现一个房屋散得很开、梯田层层分布、没有寨墙环绕的村落。

王室畋猎园林的范围非常大,只是划定了地界而已,当然不可能有寨墙和栅栏圈住。所以村民们虽不能在那里开垦田地,却也经常进入猎场所在的山林中采集野果、葛根、药材等物。理论上这也是不允许的,但实际上平时却没人管,况且采些藤葛野果也不妨碍什么。

相室国将此处划为王室猎场,不仅是因为这里靠近边境,驻扎着国中最精锐的军阵,更能体现勇武之风,而且龙马城境内多山,土地相对贫瘠,人烟村寨并不稠密,是国都周边最适合畋猎的地方。

昨天村中有位名叫东升的壮年男子,去村外山林中砍柴,进入了猎场的范围。一般来说,在王室猎场中砍伐树木是被禁止的,但是取一些杂枝伏木回去当柴烧,通常也不会受到追究。到村寨后面的高坡上去砍柴,路更陡也更远,很不方便。

东升砍柴的同时也在山坡上采集葛根与山薯,等背的竹篓快装满了,这才准备往回走。恰在这时,高坡上突然冲出来一只怪兽,身形似马,白身黑尾,却长着虎牙虎爪,四肢没有马腿那么长却更加粗壮,吼声竟如战鼓,尤其是那只长长的独角,竟发出丝丝霹雳电光。

自幼生活在这一带的东升,在山野中见到过各种野兽,哪怕是虎豹之类的猛兽也不至于让他这么惊慌。但这头可怕的怪兽将他的魂都吓飞了,腿一软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砍刀也不知脱手落到了何处。

怪兽应该是看见了东升故意朝他冲过来的,见东升被吓得滚落山坡,便高高跃起从他的身上跳了过去,发出得意的吼声。这时远方的山那边又传来一声召唤的哨音,怪兽在林子里兜了个圈子又跑了回去。

东升摔折了一只胳膊,从高处滚落时碰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肋骨好像也断了。他艰难地挣扎起身,回到了家中,当晚便卧床不起。村寨中的长老来了,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救治,但伤势也没见什么起色。

第二天,东升的伤势更重,躺在床榻上开始咳血,妻儿在身边哭泣,恰好被走过村寨的虎娃听见了。

虎娃不仅听见了妇人与孩子的哭声,他的感知极为敏锐,走到近处时凝神查探,又听见了屋中有壮年男子痛苦的呻吟与粗重的喘息,便知道这家有人受了重伤。他便走到院门前,以行路人的身份开口讨一碗水喝。

有一位老者走到了院中,给他端来了一碗温水,还问虎娃有没有带着竹筒,可以帮他也装满了。村寨旁边就有溪涧,虎娃为什么要到人家讨水?这也是人们的生活习惯,从几百年前的炎帝时代、巴原上建立了巴国开始,居民们就很少饮用生水了。

传说神农天帝分辨天下草木物性,不仅教人们种植采集各种作物与药物,而且还倡导了很多生活习惯,比如地位尊贵的人们才能享用的茶饮。而对于平民来说,将水煮开后晾温或晾凉了再饮用,亦可净秽去毒。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生活习惯,极大地减少了人们平常的病患。

太昊天帝的年代已太过久远、很多事情难以考证,而神农天帝与轩辕天帝都是传说中医理、医术的发现者与创建者,他们所留下的不仅是调治伤病的高明医术,更有很多祛病养身的生活细节,极大地改善了人们的健康状况与生活状态。不饮生水这个习惯,当年也随着巴国的建立在巴原上得以推广。

虎娃虽自幼生活在蛮荒,但那里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仍受到巴原上的诸多影响,比如路村的祖先路武丁,就曾在巴国开国之君帐下效力,并修成武丁功回到蛮荒。就算是在路村中,人们一般也不饮用生水。

行路人当然不便煮水,虎娃向路过的人家讨一碗水喝,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虎娃向老者表示了感谢,并说喝一碗就够了,不需要再装一竹筒,顺势便问起老者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屋里有哭声?

老者就是东升的父亲,他与老伴和儿子住在一起。东升如今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受了伤不知能不能养好,连命能否保住都难说,家人当然悲伤哭泣。老者愁眉苦脸地告诉了虎娃,他儿子昨天山林中遭遇的事情。

虎娃将那缺了口的陶碗还给老者道:“老伯,我从远方山中来,也学过一些疗伤的法子。你儿子的伤很重,若不及时救治可能危及性命。我既然路过,不妨就帮他看看。”

老者大喜过望,赶忙行礼道:“小先生,恕我失礼,不知道您竟是一位救死扶伤的高人,请您千万救救我儿子!但我们只是村中的普通人家,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您?”

虎娃笑了笑:“方才那一碗水,便是我受你的恩惠。救人要紧,先带我进去看看吧。”

虎娃又一次被人称为了“小先生”。在那样的年代,懂得高明医术者并不多,而在蛮荒村落里,医者往往与巫祝或祭司是同一类人,都是部族中的修士。修士感应精微,可查探人的神气状态、能知伤病所在。

但也并非所有的修士都擅长救死扶伤,比如像农能和燕凌竹那种人,恐怕也只会斗法格杀。而城廓中的共工,有的擅长炼器,有的擅长建造,也有一些人擅长炼药治病。虎娃既然主动开了口,那显然身份不一般。

惊喜的老者态度异常恭敬,先将一家人都叫来向虎娃行礼拜谢,然后将虎娃引到了东升的病榻之前。

这户人家除了方才那老者之外,还有一位老妪、一位二十多岁的妇人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衣着皆很简朴。那小男孩名叫石蛋,模样十分机灵可爱,让虎娃感觉很亲切,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石蛋脸上泪痕未干,听说这位小先生能治父亲的伤病,看向虎娃时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崇敬与迫切的期待。而病榻上的东升看上去三十来岁,体格还算健壮,见虎娃进来便挣扎着想起身,却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面露痛楚之色。

虎娃摆手道:“你身上有伤,好生躺着不要乱动,让我先查验一番。”

这位小先生的手段果然神奇,他只是隔空一摆手,却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东升顺着他的手势自然就躺好了,那痛楚的感觉仿佛也消失了不少。虎娃说是要查验,却没碰他,只是凝神站在榻边微微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虎娃点头道:“还算及时,伤可治,但你半个月之内不能起身,两个月内不能劳作,需要好好休养。”

表面看上去,东升所受最重的伤势是手臂与肋骨的骨折,但他挣扎着回到村子的过程中,也牵动了腑脏导致了内伤。这个村子里显然也没什么医术高明的修士,除了不太准确的接骨之外,东升并未受到其他的调治。

幸亏虎娃路过,他既出手疗伤便不留隐患,重新接骨正位将患处固定,并施法调理其生机,以助其尽早愈合恢复,这是虎娃第一次使用了菁华决修为。实际上人的伤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要靠自身的生命力恢复。

虎娃还用掉了一小片龙树血竭,以法力润化入东升的形神之中,尽量不留下任何隐患,让他恢复之后便能康健如常。在施法疗伤的过程中,他还暗中运转了形神中那截琅玕枝神器的妙用,而东升一家人当然察觉不出什么。

想杀一个人容易,可是将一个重伤的人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并且能恢复健康如常的体魄,其难度不知要大多少倍。假如换作另一名擅长医术的修士,恐怕绝不会花这样的代价、以如此神奇的手段,为一名普通的村民疗伤。

虎娃却没想这些,他既然要救东升,那当然就要彻底地其将他治好,这番救治施法用了一个下午,令虎娃也略感疲惫。最后东升沉沉睡去,神情安宁已无痛楚之色,虎娃这才转身道:“他已经没事了,只要按照我方才所说,休息调养两个月便可,你们放心吧。”

一家人连同孩子全都跪倒在地拜谢不止,受拜后虎娃让他们起身不必再多礼。此刻天色已晚,东升一家当然要请小先生留宿,并将最好的一间房间收拾出来打扫干净。虎娃也没推辞,便住在了这里,他也觉得很好奇,想等东升醒来,好好问问他那怪兽的情况。

第009章、驰骋畋猎(下)

东升家给虎娃奉上的晚饭很“丰盛”,在葛粉中加了麦面、豆面,还有一点盐和磨碎的野椒粒,填上菜叶煮成了一大盆糊糊,装在陶盘里端上来,闻着也非常香、令人很有食欲。但虎娃只吃了一碗,便让他们把东西都端回去自己吃。

然后虎娃就听见那对老夫妻和儿媳妇在厅中小声私语,猜测小先生为何只吃了一碗?他们担忧饭菜太过简陋不合贵客胃口,于是就商量着明天早起杀鸡。虎娃坐在屋中及时开口阻止,令他们不必杀鸡了,明日等东升醒来后,他再问几句话便会离去。

虎娃自称正在修炼,不宜多食,明天早饭也不必为他刻意多准备什么,家中平常吃的东西就行。至于鸡嘛,还是留着下蛋吧,可以给养伤的东升补身子。

东升家院子里养了五只鸡,都是下蛋的母鸡,鸡蛋平时大多给孩子以及需要干重活的东升吃。家里攒下的鸡蛋,昨天都拿出来答谢给东升接骨治伤的村中长老了,等虎娃来时恰好没有了,于是他们才想到要杀鸡招待小先生。

第二天凌晨,村中传来公鸡打鸣声,过了不久,东升家的院子里也传出母鸡的咯咯叫声,接着是老两口起床的声音。恰好这天有两只鸡都下了蛋,虎娃虽让他们不必刻意准备更好的早饭,老两口没有杀鸡,却端上了一碗麦面鸡蛋羹。虎娃没有推辞,吃了。

盘瓠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它从昨天起就没有呆在东升家,石蛋那个孩子也跑出去了,过了不久老者便拿着农具离开,家中只留下两位妇人伺候。待东升苏醒后,其伤势已无大碍,虎娃来到床榻前又详细询问了一番事情的经过,重点是他看见了一头什么样的怪兽?

这个村落在龙马城境内,传说古时这一带曾有瑞兽龙马出没。所谓瑞兽是天地所化生之物,生而神异能通灵修炼。龙马也许并不是一种马,似马又似龙,有天赋神通跋山涉水如履平地。修为高深的龙马还能展开双翼翱翔于云端,据说古时天帝的车驾上套的便是龙马。

传说当年巴国的开国之君便是在此地收服了一头龙马,将之精心养大,乘坐龙马拉的车辇行遍巴原山川,因此这里在后世便被称为龙马城。

在那个年代,马极少用于骑乘,主要是用来拉车。因为马高大、性烈、速度快,骑在上面很难掌握平衡,容易摔下来发生危险,而且人们穿的衣服也不适合骑马奔驰。倒是牛、驴一类的家畜,速度较慢且脾性温顺,既可套车也可骑乘。

在两军交战之时,战士们通常也不是骑着马冲杀,而是以马拉着战车作战。但在传说中,有不少高人包括很多仙家,以各式各样的珍禽异兽为坐骑,现实中也曾见过有人骑着马或其他的异兽驰骋。这样的人通常有高深的修为、精通驭兽之术或身怀常人难及的精湛功夫。

难道这一带的山野中又出现了一头龙马?可是听东升的描述又对不上号。东升当时吓坏了,觉得那怪兽十分可怕,就像要用独角将他扎穿并吃掉的样子。但在他的记忆中,那怪兽显然不是传说中的龙马。

山神曾向虎娃介绍过世上各种瑞兽灵禽,其中有很多山神本人也没见过,只是听过传说而已。根据东升所见,那怪兽应该并非龙马,反倒很吻合另一种异兽——駮马的特征。

駮马似马又似虎,额上会生出一只直而尖的独角,四脚并非马蹄而似虎爪,口中亦生有虎齿。只要它长出了独角,便是通灵可修行的征兆。

据说駮马是龙马的近亲,关系有点像狼与狗或驴与马,通灵的駮马亦有天赋神通,若修成了气候还擅长御风之法。若能得到一头駮马并自幼悉心豢养,将来乘着駮马所拉之车亦可跋山涉水;若精通驭兽之术将之降服,甚至还可以直接当成坐骑。

虎娃很好奇也很感兴趣,假如这一带真的出现了一头駮马,四处乱跑惊骇村民,还有可能伤人,那他便试试能否将之收服。如此既能造福一方,自己还能得到一头异兽随行,路上也方便了许多。

虎娃让东升好好养伤、不日即可康恢,随后便告辞离去。家中两位妇人见小先生说走便走,想挽留也挽留不住。

东升家在村子边缘、靠近山脉陡坡的地方,地势比较高、离其他的房舍也比较远。虎娃昨天就叮嘱过那一家人,不要将他来到的消息在村中传扬,只说一名路人投宿而已,因此也没有在村中造成什么惊动。

很多村民正在田地中干活,看见虎娃走过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手中的活计并没有停下。这是开春时节,一年中最重要的耕作之时,田地早已犁过、种子已播下,前不久还下过雨。地里已长出二指长的翠嫩青苗。

雨后随着禾苗一起发芽的,还有各种杂草,村民们正在用农具除草。有的禾苗发得太密了,需要间苗;而有的地方苗没发出来,还需要移栽和补种,同时修补田垄,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

家里的壮劳力东升不能起身,东升的父亲则要干更多的活,假如今天不是因为小先生在家,那老妪便留下照顾儿子,而东升的妻子也是要下地干活的。

顺着高坡望下去,层层梯田上皆是一幅繁忙景象,而在山坡脚下,则是这个村庄面积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成片田地。那里土壤肥沃、灌溉方便,地势又相对平坦开阔,一直延伸到狩猎园林的边缘。但因为地势太低,不能防御洪水,所以不适合修建房舍。

田地周围的山林野地间,有很多杂乱散种的火麻与菽豆之类的作物,这让虎娃想起了路村外的情形,令他的感觉中又多了几分亲切。孩子们在山坡下的野地中玩耍,四处却看不见盘瓠的身影,虎娃要去畋猎园林中探寻駮马的踪迹,当然要带上盘瓠,于是就取出竹哨吹了一声。

这哨音普通人是听不见的,不料盘瓠还没出现,远处山林中却传来一声战鼓。仔细听这不是战鼓声,而是奇异的兽吼,随即就见一头恐怖的怪兽突然冲了出来。

此兽躯干似马白身黑尾,四肢粗壮、爪牙如虎,脑门上有一只尖而长的独角呈亮银色,角根部位环生着一丛鬃毛。此角根部有一寸多粗,到尖部有一尺来长,在太阳下闪着点点银光,打着响鼻冲了出来,将田间劳作的村民们都吓了一大跳。

近处的人们纷纷惊呼逃散,孩子们也跑上高坡哭爹叫娘,还有不少人吓得摔倒了,也顾不上疼爬起来接着跑。虎娃随即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哨子惹的祸,常人听不见,却让这怪兽寻着声音跑了过来,正是他想找的那头駮马。

这头駮马肆无忌惮地在田野间撒欢驰骋,践蹋的正是山脚下那片最肥沃最开阔的平坦田地,村民们看着都心疼得快哭了,却没有一个人敢过去招惹那怪兽。

哪怕来的是熊或野猪,村民们也会抄起各种武器将其哄走或猎杀。以往山林中也经常跑出来狍子或麂子之类的野兽,大多都被村民们猎取成为了美餐。但这头怪兽实在太可怕了、没人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也就无人敢靠近。

就在这时,人们突然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怒喊道:“臭野兽,快滚开,不许踩禾苗!”只见东升的孩子石蛋站在田边野地里,怪兽恰好从他身前不远处跑过,他拣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用力砸了过去。

石蛋听他爹说过在山里遇到的怪兽是什么样子,此刻也认了出来。就是这头畜生从山林中突然冲来,令他爹失足滚落山坡摔成了重伤、差一点就丢了性命,石蛋心中当然恨极。村里的孩子从小都被大人教育或教训,玩耍时不准践蹋禾苗,见这怪兽在田地里这么乱跑,他心中就更恨了。

小孩子有时不知道害怕,此刻竟然敢拿石头砸怪兽。那駮马打了个响鼻,飞到近处的石头隔空便被崩出很远,它还很得意地蹦了几下似是在炫耀功夫。

石蛋又喝道:“臭野兽,你还在这里踩!”接着又奋力砸出一块更大的石头。这孩子可真虎啊,力气也不小。

駮马差一点被砸中,那石头在它身前一尺远处啪的一声碎开,碎片也碰到了它的身体。这畜生怒了,低下头以尖角前指,转身朝石蛋冲了过去。

石蛋这下害怕了,沿着田地边缘撒腿就跑,駮马就在田地里追,却故意不放开速度,总是跑在后面好几丈远,发出一声又一声骇人的低吼。石蛋接连摔了好几跤,又爬起来接着跑,駮马总在田地中撵他,他的膝盖和手都摔破了。

这时石蛋的爷爷已冲下了山坡,手持一柄鹤嘴长锄挡在了田地边,大叫道:“畜生,快走开!…石蛋,快跑啊!”

第010章、心发狂(上)

駮马见一位老者抄家伙拦在了前方,却丝毫没有收势的意思,仍然低头冲了过去,似是想和老者较量一番,那长长的尖角仿佛欲将他的前胸扎出一个透明窟窿。老者的双手在发抖,眼中满是惊恐之色,连锄头都拿不稳了,但他并没有后退也没有挪动脚步,因为孙子正在身后跑向高坡。

恰在此时,突然传来一声震吼,前冲的駮马身形一个趔趄差点没失足趴下,随即一跳多高转过身来。只见一条花尾巴小狗出现在田边,弓起后背朝它发出了一声狂吠。駮马被激怒了,又低头向盘瓠冲去,并发出了一声战鼓般的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