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拿起了自己的树枝,把串在上面的肉吃了,一边吃一边在想自己要画个什么字?等肉吃完了,伸手凌空一拂、将地面抹平,他先画了一竖,又斜着交叉画了两道纹。这种图案他在路村的寨墙上见过,是狩猎场景的点缀,表示山上长的树木。

宫嫄喃喃道:“这是什么东西呀?”

候冈接话道:“这是一株树木,我跟随先生行游天下,在很多先人的岩画中、历代的符文刻痕上,包括很多器物的图案上都见过。”

虎娃点头道:“对,我画的就是一株树木。其实按先生所说,这已不仅是画,而是一种文。”接着又在树木下画了一个圈,在圈下面勾了几笔,那圈就成了一个小脑袋,下面有个张开双臂的小身子,有点像襁褓中的婴儿。

宫嫄纳闷道:“这是什么,山野中的孩子?”

那中年人喝着酒,指向不远处的一株正含苞待放的树木道:“这是一个‘李’字,李树之李,对吗?”他也许是怕这些晚辈们听不懂,声音中又带上了神念。

当时的人们说的李树,不仅专指一种树,用‘李’来表示树木,指的是春天开花、结果可食,这样的果树在广义上都被称为李。后来人们的语言丰富了,李有时也专指一种果树,它能结出深红色的圆果,饱满多汁酸甜可口。

在巴原各国的语言中,礼、理、李都是同一个读音,在不同的语言组合中表达不同的意思,但也经常会被混淆。人们提到“李”的时候,有时也表示树木开花结果的过程、象征事物发展的规律以及最终的结果,其含义近似于“理”,总之需要好好体会。

虎娃由衷赞道:“先生猜的真准,我想画的就是一个‘李’字。先生方才画了‘礼’与‘理’,我顺着先生的思路便画出了这个字,先生一眼就认出来了。”

中年人以一种很认真的眼神看着虎娃,不自觉地坐正了身体,追问道:“你以前见过这种符文吗?”

虎娃很老实地答道:“把树木画成那样的岩画见过,但这个‘李’字,是我刚刚画出来的,我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见。”

中年人又忍不住连连点头道:“此字能传言之神,可为言之文。我行遍天下研历代符文图腾、观世上鸟兽之迹,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画出了这个‘李’字。小先生,多谢了,我敬你一杯!”

正在发愣的宫嫄赶紧给两人斟酒,中年人长跪于地双手端杯过眉,很正式隆重地敬酒。虎娃慌忙还礼道:“先生,您不必谢我,这不是您方才教我玩的吗?”

中年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当谢,当谢!…小先生,你还能画出什么字?”

虎娃苦笑道:“您这么问,我也有点发懵了,不知还能画什么。”

中年人的眼神变了,竟流露出热切的光芒,以诱导的语气前倾身体道:“你修炼所求是什么,来到此地见此情此景,又有何种心境?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嘛!”

虎娃扭头往旁边看了看,发现盘瓠伸着狗脑袋正盯着地上的符文在思考呢,顺手又将方才的符文抹去,在地上画了个小脑袋的样子,象征脑袋或思考,想了想又在上面添了一撮毛以示发髻,表示这是个人的脑袋而不是狗脑袋。

然后他又在脑袋周围画了几道折纹,像是一个交叉路口。那中年人点头沉吟道:“嗯,这是一个人站在路口思考——应走向何方?”

虎娃接着在符文下面又画了个脚丫子,了了几划勾成。中年人皱眉问道:“你这画的是什么字?”

虎娃笑着答道:“回答先生方才所问,这是一个‘道’字。”

中年人手中的酒杯停住了,张着嘴看了半天,这才似突然回过神来,说道:“恐怕这世上,今天是第一次有人画出这个‘道’字。我方才说的是‘礼’与‘理’,你却画出了‘道’,礼与理、思与求、行与证皆含其中。小先生高明,我再敬你一杯!”

他又将酒杯高举过眉俯身敬了一杯酒。虎娃还礼一同饮尽,看着地上画的这个符文,想了想又在最上方添了几划,画的像是一只手。

中年人笑道:“你在下面画个脚丫子也就行了,我便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在上面添只手呢?”

虎娃答道:“画中是走在路上的人,我在前面添一只手,表示引领、指点,也象征可传承之意。…感谢先生今天的教诲,来来来,我敬先生一杯!”虎娃喝兴奋了、也玩开心了,不等中年人找他,他开始主动找对方喝酒了。

中年人左手端杯饮酒,又朝着地面一弹指,并没有把地上的符文全部抹去,只是抹掉了最上方的那只手和路口中间的那个脑袋,然后又用自己的树枝在上面添了几笔。

虎娃眼中仿佛看见了一支长杆,上面绑着鬃毛,便是使者插在车上的节。没等中年人问,他便抢答道:“您这是表示有人在赶路,那么这个字嘛,既可以是‘赶’,也可以是‘追’。”

中年人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的确如此,我们所说的同一个字可为不同之文,那么同一种文,也可表诸多之意。…来来来,我们接着喝酒。你们也别愣着,继续吃肉啊!”

虎娃也哈哈大笑,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毕竟还是贪玩的,更何况遇到今天这么好玩的事情。候冈一边看着一边吃肉,神情十分专注;盘瓠一边吃肉一边看着,神情非常好奇。只有宫嫄觉得无聊了,此刻夜已深,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中年人扭头道:“宫嫄,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你怎么觉得不耐烦了?”

宫嫄赶紧抖擞精神答道:“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困倦了。”接着又解释道,“方才先生在谈礼法,怎么谈着谈着,就在地上画起符文了?”

中年人:“你父君一心想让你拜在我的门下,而我的符文神通独步天下,你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认真看呢?”

宫嫄不敢顶嘴,只得又解释道:“方才先生所画之符,我的确是认真在看,可是后来小先生所画之符,并没有什么神通手段啊,就与山野中的岩画差不多,只是别有含义、能指代言中之文,我就有点犯困了。”

中年人:“你父君让你跟随我求学,你却不知道自己真正该学什么,若只想求神通修为,又何必来找我呢!”

虎娃插话道:“先生之神通修为也的确惊人,乃当世难寻之良师!”

中年人却一指候冈道:“他是我的族人、我的家人,也是我的传人。你一定很奇怪,他为何没有修为在身,我又为何偏偏将他带在身边?”

虎娃:“我刚才确实觉得有些奇怪,请先生赐教。”

中年人却问道:“孩子,你师尊教过你神通秘法吧?”

虎娃摇头道:“没有,只是对我讲述层层修为境界的玄妙。”

这个回答把中年人搞愣住了,愣了半天才说道:“我方才想说,你师尊教你修炼,所传授也不可能仅仅是秘法神通。既然你这么答,那我就直接问了吧。为何有六境修为,才能被称作真正的当世高人?真要是斗法的话,就一定能斗得过一名五境修士吗?”

虎娃答道:“大多数情况下,应该能斗得过吧,毕竟修为境界更高。但这也不一定,还要看其他情况呢。”

中年人:“你这是废话!就这一线之隔,可能神通法力也没差多少,其区别在哪里呢?”

虎娃答道:“传承!六境修为有神念之功,可以将其对万事万物的见知、种种神通妙法,皆以心念留于传人。一生之所见所悟所学,凝炼成精华,能留下真正完整的传承。修炼中有很多秘法,不用神念心印是很难传下去的,还得后人从头摸索。”

中年人端杯道:“我有大愿,让世间万民皆能拥有六境之功。”

虎娃的酒意差点都被这句话给吓醒了,惊骇道:“这怎么可能!”

第016章、字为言之文(下)

中年人沉吟道:“我所指,可不是你所认为的六境修为。候冈年纪尚小,在我的子侄当中,是唯一尚未迈入初境得以修炼者,我行游天下时却只将他带在身边。世间凡人没有神通法力,更难以神念传承平生所学,却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传承万事万物之理、开无尽之民智。”

听见这番话,虎娃的酒在瞬间就全醒了,而且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望着身前那二尺方圆的地面,明白了这位中年人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此人要整理借鉴世间自古以来的图腾符文,总结创造出真正的为言之文,那便是——造字!

一位七境以上的高手画出的符文,可以赋予它御神之念。拥有四境修为者便可清晰无碍地解读,普通人可能领会得很朦胧,但也可以去联想体会。

但这位先生却想创造出一种特殊的符文,既可用御神之念画出、解释其含义;也可不用御神之念,它本身就代表某种含义、对应人们所使用的语言。它象物之形、会事之义,世人可以学习、掌握并将之传承下去。

这样的“字”,其实有的已经出现,比如“巴”,只是人们还没有自觉意识到它的这种意义。有的正在被创造出来,比如中年人方才所画的“礼”与“理”。而虎娃明白了中年人的用意,便又画出了“李”与“道”。

它可以记录世上万事万物,一代代传承下去,并在传承中变得越来越丰富,使后人能继承前人所学,并精炼成各种典籍,这不就相当于世人皆能拥有六境之功?这并不是修炼中的神通境界,却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对世人而言甚至更重要。

中年人自称符文神通独步天下,看来绝非自夸之言。他在自己修炼符文神通的基础上,又欲指引世人迈出这样的一步。这世人是指世间所有的人,其中包括虎娃也包括宫嫄,无论是否能迈入初境得以修炼,只要得到了这种传承,都可以说是他的传人。

假如他做到了,此功德将留于万世,其成就不亚于传说中的历代天帝啊!

宫嫄仍是一副懵懂疑惑的神情,而虎娃已经放下酒杯拜服于地道:“先生令人敬佩,多谢先生教诲!”他行的是叩见尊长与师尊的隆重大礼。

盘瓠见状,也学着虎娃的样子向中年人行礼,狗脑袋倒是叩在地上了,花尾巴却翘得老高,火堆对面的候冈看见也忍不住笑了。宫嫄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表示,已经放下酒杯正在琢磨是否也像虎娃一样行大礼,却恰好看见了盘瓠这么做,于是动作便顿住了。

身为君女之尊,怎能和狗跪在一起行礼呢,她无意间可能就是这么想的,还是接着侍酒吧。不料中年人却一直在留意她,方才的话题也是因她而起,又扭头问道:“宫嫄,你若跟随在我身边,要学会至少画出千种符文,牢记于心并能详解其意传授国人,你可愿意?”

宫嫄弱弱地答道:“我当然不敢违背先生的意愿,父君吩咐,让我跟随您左右、要拜入您门下为弟子,在您的指引下突破初境得以修炼。习得这千种符文谈何容易,但若宫嫄已有神通法力在身,便应该不难。”

中年人叹息道:“你还是在卖弄那点小智,或许能哄你父君,但能哄得了我吗?你想说若有修为法力在身,学习这些符文当然更加容易,所以我应先指引你修炼才是?我平生所修炼之秘法,想得一传人并不容易,可也犯不着求你吧?世间欲拜在我门下者,可不要太多了!”

虎娃也在一旁暗暗叹息,却不好插嘴说什么。国君倒是挺有眼力,也是真的宠爱宫嫄,让她跟随在这位中年人身边。宫嫄若有机会得其指点迈入初境,那便是这位先生的秘法传人了,不仅能修炼高深的秘法,还能继承其平生所学。

可有一点谁都无法保证,那就是人们能否迈入初境得以修炼。这中年人可能手段高超,由他亲自指点,成功的把握或许更大一些,但也不是绝对的。无论宫嫄能否迈入初境得以修炼,都不能白白跟随这位先生,她还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学。

而且就算宫嫄将来能够修炼,那中年人已经说了,他的符文神通独步天下,那么不好好学习这些符文,恐怕也无法继承这位先生所擅长秘法。以中年人的修为,想收弟子有的是人愿意,可宫嫄却有点想谈条件的意思,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

只听这位君女有些委屈地答道:“能追随先生并拜在您门下,将是宫嫄的荣幸!这是众人求之不得之事,可他人并未受国君之托。”

中年人突然笑了:“国君所托?你以为一国之君又算什么东西?他说出来的话,就一定会算吗?”

宫嫄:“至少在一国之中,父君之言便是君命。”她说话时头垂得更低了,以她的性子毕恭毕敬地跟随在中年人身边这么长时间,可是中年人却一直不肯正式将她收为门下弟子,也不肯开口指引她修炼,使她无法完成国君的嘱托,已经是非常受委屈了。

中年人的笑容却成了冷笑:“是吗?你以为你父君在国中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假如我当他的面放一个屁,说是香的,他也得夸这个屁真香,而且还不会捏鼻子!你信吗?…非是不能捏鼻子,他不说香我也不会将他怎样,而是没必要因这种事开罪我这种人,身为国君,他更会这样考虑。”

从来没有人当着宫嫄的面说过这种话,中年人以前也未曾这样,难道今天是喝多了吗?宫嫄的脸色有些发白,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她既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啊。

虎娃也觉得有些纳闷,刚才还谈笑间都很开心呢,中年人怎么突然又对宫嫄板起了脸,仿佛有点故意要找茬的意思?宫嫄不敢说话他倒敢,端着酒杯开口道:“先生,您真干过这样的事情吗?”

中年人苦笑着摇头道:“没有,我当然不可能干出这种事。只是想告诉她,就算是一国之君,也不能肆意而为,否则迟早也是国灭身死的下场。国中人、朝中诸大人、宗室族人当然不能坐视国灭,往往便让国君去身死吧。

自从天下有国以来,这种事情已发生的太多,弄死个把国君还真不稀奇。蛮荒大了,什么畜生都有,历代历国之君多了,难免也有该死的。可是这位君女,却认为国君能说一不二,所以她才敢在国中肆意妄为。

若非她自恃君女身份,今日敢在这里纵车驾践踏青苗吗、敢命令卫队在村寨里行凶吗?被你揍了就揍了,自认教训便是,居然还想调军阵前来拿人。若不是公山虚将军传你之话劝阻,若不是我出现了,她能老老实实坐在这里侍酒吗?

我与小先生相谈正欢,问她几句话,本想给她一个受教的机会,她居然又提醒我她的君女身份,这不是找骂吗?看来她虽悔过认罪、道歉赔偿,但也不真心如此。你说就这么一个人,我踹又踹不走,看着却碍眼,心中怎能不生气?”

虎娃:“先生,您好像有点喝多了。”

中年人一瞪眼:“你才喝多了呢!…宫嫄居然认为我会在乎国君之言,岂不知她父君就算把国君之位让给我,我都不会稀罕。”

宫嫄简直不敢再听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莫名其妙又挨这种训斥。而中年人说的话对国君非常不敬,不仅火堆边的人听见了,就连那边树林中守望的卫队和军阵战士也都听见了,却谁都不敢吱声。

虎娃却觉得这中年人说出这样的话很自然,古往今来有过多少位国君,而中年人的大愿是遗泽万世万民之功德,又岂是屈屈一个国君的身份所能比拟,这样一个人,怎会在乎宫嫄是不是君女?

虎娃端杯敬酒道:“先生,您见过不少国君吗?听您方才的话,难道还出手斩除过该死的国君?”

这句话只是随口而问,却将旁边的宫嫄吓得一哆嗦。只听中年人一边饮酒一边答道:“国君嘛,我倒是见过不少,但只曾踩死过一个。”

还真有这种事!虎娃也忍不住惊诧道:“先生,您踩死过哪位国君,为什么啊?”

中年人望向远方的山林回忆道:“那是五十年前吧,我第一次来到巴原不久。有位国君求我帮忙,事情很难办,我便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也当众答应了。后来我把事情办好了,他却不愿意兑现承诺,竟然提出要用别的方法来补偿。

我当然不愿,无论他给我什么,我都不想要,只要他满足我当初提出的条件。当着众臣属之面,这位国君大概觉得自己很没有威严,于是恼羞成怒,竟然向我叫嚣——答应我的条件可以,但除非我从他的尸体上踩过去。

这个要求太简单了!我当场就一脚将他跺成了肉泥,然后踩了过去。如此既满足了他的要求,也实现了我的愿望。”

第017章、仓颉(上)

虎娃目瞪口呆道:“您当众踩死了国君,还能实现愿望?”

中年人招了招手,宫嫄又递过来一杯酒,双手却忍不住有点打颤。中年人边饮酒边答道:“国君死前曾有遗命,我从他的尸体上踩过去,郑室巴国便兑现承诺。当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死了,新君也得完成遗命,否则怎能继承君位?”

这时虎娃突然直起了身子,又行礼叩拜道:“拜见仓煞前辈,说了大半夜的话,此时才知,您就是名震巴原的仓煞先生!”

巴原七煞中的“仓煞”,据说是来历最为神秘的一位,还有传言他并非巴原人士,而是和巴国的先祖一样,来自巴原之外遥远的世界。他是五十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当时孤身一人行遍巴原列国,本不为民众所知,却因一脚踩死了一位国君而名震巴原。

山神向虎娃所介绍的情况中,巴原上近百年来所发生的事情并不多,但重点就提到了这件事。而且山神还讲了更多的内情,那位国君嗜酒如命、喜怒无常,而且性情残忍,不仅国中平民甚至朝中诸大人与宗室族人都多受其残害。众人已在密谋,想将他除掉并扶新君上位。

不料这时却有人插了一“脚”,便是仓煞,竟将这位国君当众踩死了。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据世人所传,是这位国君自己请求仓煞踩死他的。

山神当年对虎娃讲这件事的时候,还提醒与告诫虎娃,将来在巴原上会有机会接触到酒这种东西,但千万莫要嗜酒贪杯,更不能放纵自己养成恶习。

中年人既然说出了这件往事,那他的身份便是仓煞无疑了,看其形容也就四旬左右,可五十年前便已名震巴原。据说此人其后几年曾出现在巴原各地,再然后便没有了消息,不料今天又见到了他,而虎娃正与他一起喝酒呢!

中年人摆手道:“莫要叫我仓煞前辈,仓煞非我自称,巴原七煞这种名号,也来得莫名其妙,你可以叫我仓颉。”

虎娃立即改口道:“仓颉先生,那位国君到底答应了你什么事,后来又反悔了?”山神虽介绍过仓煞的成名之事,但也不太清楚他究竟对国君提出了什么要求,事后郑室巴国中也没有人再详细提起。

仓颉答道:“其实我什么东西都不要他的,只是让他将国中历代所珍藏的器物都拿出来,一件不少的让我好好看一遍。…可能是有些器物太过珍贵,他不想让人知晓国中有此秘藏,或者是怕我起了贪占之心、欲开口索取或强夺,竟托言鬼神之事而毁诺。既然以鬼神为借口,早先就不该答应!”

虎娃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由,仓颉要看那些器物,自然是为了观摩上面留的各种纹刻。

国中珍藏的重器,要么是难得一见的法宝或神器,要么是历代祭神所用的礼器,越是珍贵的器物,上面越可能留下古时的纹刻。人们相信那是神灵的昭示,不可轻易示人,所以国君以鬼神为借口反悔,不料碰见的人却是仓颉。

而那位国君竟敢对仓颉说那样的话,那天肯定是喝多了!

虎娃又举杯道:“仓颉先生,我再敬您!”

仓颉与虎娃喝酒,却见宫嫄半天都没敢说话,就连倒酒时手都有点哆嗦,他便又和声细语地问道:“宫嫄,你知我的身份,却不知当年的这件事吗?”

宫嫄声音也有点发颤:“父君只是吩咐我随侍您左右,不要违逆您的意思、要拜在您的门下得到指点。…我并不清楚您当年之事,五十前,连我父君都尚未出生呢。”

仓颉叹了一口气道:“他身为国君,当然不会告诉你我踩死过另一位国君。五十年前的往事,如今已少有人知晓,巴原上也只留下了仓煞之名。但你也别害怕,我踩死的那位并非相室巴国之君,而是与相室国接壤的郑室巴国之君。”

然后他转过身来又看着虎娃道:“小先生,你倒是来历不凡啊,竟能知道我的往事。你的尊长告诉你此事之时,还说了些什么?”

虎娃看了看手中的杯子答道:“尊长还告诉我,行走巴原时,莫要嗜酒贪杯。…仓颉先生,您看我是不是应该少喝点呢?”

仓颉让他给逗笑了:“以你的修为,若不想醉,便不会真的醉。醉人乱性者,非酒也。今天就这么一坛酒,我们将它喝完,便不喝更多了。”

既然仓颉前辈发话了,虎娃就陪他继续喝吧,只有这么一坛子酒嘛,好像也不算多。他却不清楚两个人在一夜之间就喝完一坛这样的酒,在相室国中是非常奢侈之事,国君也不能经常这么干啊,反正虎娃也没想经常喝。

虎娃今天很开心,简直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就这么遇到了传说中的仓煞,而且还在一起饮酒谈文,实在是眼界大开。

一边喝酒一边接着烤肉吃,方才大家只顾着说话,已经半天没好好吃肉了。盘瓠又开始呼哧呼哧啃了起来,撒上调料的駮马肉滋味太鲜美了!干吃肉还有点不过瘾,它也听懂了虎娃和仓颉今夜要把一坛酒喝光的谈话,忍不住看着酒坛露出一副馋相。

仓颉笑着一指盘瓠道:“小先生,你的这条灵犬,好像也想喝酒啊?今日它既与你一起出手,你为何不让它一起喝酒呢?”

虎娃:“它也能喝您的酒?”

仓颉反问道:“为何不能喝,不是连肉也一起吃了吗?候冈是自己不喝,而这头灵犬可是很想喝呀,你也不能欺负人家不会说话吧?”

虎娃转身问盘瓠道:“你很想喝酒吗?”

盘瓠的狗脑袋点得如小鸡啄虫一般,两只耳朵也上下晃动着,那神情仿佛在说:“我当然想喝了,闻着酒香都馋半夜了。…眼看你们要把一坛子酒都喝光了,怎么也不给我留点?…你放心,我不会喝多的,就算喝多了也不会闯祸。”

总之这条狗的神情很精彩,虎娃笑道:“那你就喝吧,反正仓颉前辈已经允许了,自己倒酒。”

仓颉却摆手道:“今日明明有侍酒之人,怎么能让这头灵犬自己倒酒呢?…宫嫄,快给灵犬敬酒,像方才对待小先生那样,向它行礼并道歉赔罪!”

不仅宫嫄愣住了,就连远处树林中所有的军士以及卫士们也都惊呆了。他们也是刚刚清楚这位中年人的身份,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此刻却听见仓煞先生提出了如此过分的要求,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在仓颉面前一直非常恭顺乖巧的宫嫄,此刻却没有动,咬着嘴唇小脸煞白,眼泪汪汪的看向仓颉道:“先生,您怎能让我向一条狗行礼敬酒?”

仓煞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答道:“我对你父君说过,绝不会让你做不该做的事情。偏偏我们吃掉的这头駮马,差点撞死了一位老汉,幸亏被这条狗所阻止,才不至于酿成大祸。駮马去追这条狗,你赶到时明明看见了,还在嘻笑呼喝,让它将这条狗猎杀,你要吃狗肉。

你纵容孽畜都要杀它吃肉了,起因只不过是它阻止了你家的畜生伤人。在我看来,让你行大礼下拜乞罪、悔过敬酒,也没什么不应该的。”

宫嫄的身子在发抖,看了盘瓠一眼,泪珠已经掉了下来,却怎么样也端不起那杯酒。仓颉说的话不好反驳,但她毕竟是国君之女,当着那么多军阵战士还有卫队的面,怎能向一条狗行礼敬酒?

假如她当众做了这样的事,必被国人耻笑,甚至有可能永远都抬不起头来。就连国君都会震怒——自己的女儿竟会这么丢人!恐怕也将不再宠爱她。

宫嫄这个样子实在太可怜了,虎娃皱着眉头本想说什么。此刻这个要求,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君女的身份实在是无法答应的,这种羞辱简直比杀了她还要过分。

可虎娃又突然想起仓颉对宫嫄说的话:“我不会让你做不该做的事。”而这句话仓颉早已说过了,此刻再次强调,显然是有用意的,于是他就不再多嘴。

宫嫄眼泪汪汪地看着仓颉道:“先生,父君有吩咐,我不得违逆您的意愿。悔过认罪可以,但向一条狗行礼敬酒之事,我却做不出来。因为我并不是代表自己,也代表了国君的尊严,您可以不在乎这些,我却不能不在乎。先生若想责罚,能否换一种方式?”

盘瓠歪着脑袋看了宫嫄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说:“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才不稀罕呢!”

仓颉今天已经喝了不少酒,远处树林中的军士们甚至怀疑这位前辈是不是喝多了,竟然当众让君女这么做?但一旁的虎娃却看得清楚,仓颉此刻说话时,眼神中并无半点醉意。

这位前辈又微微点了点头道:“你父君吩咐你,不可违逆我的意思,但我却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此刻只是提出一个要求,至于你做与不做,全凭自愿,我亦不会再责罚于你。”

垂泪的宫嫄如释重负般向仓颉行礼道:“多谢先生!宫嫄真的不能亦不愿。”

第017章、仓颉(下)

仓颉摆手道:“不愿就算了吧,你有你的原因,我也不能说你的拒绝就是错的。…既然如此,你就走吧,将卫队和军阵也都带走。大家回去好好休息,不必再陪着我们喝酒了。”

仓颉让宫嫄回去休息,那边的公山虚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大半夜在这里站着大气都不敢喘,实在是一种煎熬啊。但宫嫄却似受了莫大的惊吓,赶紧行礼道:“先生,您这是要让我走吗?”

仓颉点头道:“是的,你不必再随侍我左右,回你父君那里去吧。我答应过你父君,只要你不违背我的意思,我便将你带在身边。而我方才提出的要求,你既然不能做到,国君便也不能怪我没有完成承诺。我不勉强你也不责罚你,只是让你回去而已。”

虎娃突然明白了仓颉的用意,他从一开始就说过,不想将宫嫄留在身边,可是显然曾答应过国君的要求,以他的身份自不会违反承诺,更不好故意找茬将宫嫄赶回去。那么方才让宫嫄向盘瓠行礼敬酒,便是让宫嫄不得不违背他的意思了。

如果宫嫄还想追随在仓颉身边,那就彻底不要再想自己的君女身份;如果她还顾忌自己是国君之女,那么就不好答应仓颉的要求。而不论宫嫄怎么选择,其实都是有理由的。

宫嫄哭泣道:“不那么做,先生就要撵我回去吗?”

仓颉答道:“你现在哭泣,是担忧国君责罚你没有遵从他的吩咐,结果被我赶了回去。但你也不必害怕,若国君知道你是拒绝了什么样的事情,恐也不会过于责怪你。”然后又一指畋猎园林的方向道,“你想赖着不走也是不成的,我自可以把你扔过去。但看在你这一路恭敬的份上,还是让你自己走回去吧。”

宫嫄终于走了,树林中的卫队与军阵也随她离去,感觉顿时清静了不少。虽然这些人在场时也没有发出半点喧闹之声,但这“清静”是一种很玄妙的心境。

虎娃方才已向仓颉行了叩拜师尊的大礼,此刻在尊长面前,他当然要侍酒。不料盘瓠却蹦了过来,代替了宫嫄的位置,它的狗爪子居然也能拿起酒杯和酒提,当然是用御物之法辅助。不仅给两人倒酒,盘瓠自己也喝,一边喝一边直咂嘴。

仓颉向虎娃举杯道:“小先生,今天得谢谢你,我终于落了个清静。”

虎娃:“先生自己不想让宫嫄留在身边,便有的是办法让她走,何必谢我?”

仓颉叹了一口气:“我既答应了她的父君,便要说话算数,若她真的能成为我的弟子,就算资质差些、性情娇纵些,我也可以多费些心血去教。可是看今日之事,她真的不是我想找的弟子,所以我不得不打发她回去了。其实此人未必不能迈入初境修炼,只是我不想指引她,她也不适合拜在我的门下。”

虎娃又问道:“晚辈觉得很奇怪,相室国国君应该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您答应将这样一位君女带在身边。今日前辈一直在教训她,但同时也给了她脱罪的机会,使她回到国都后不必再受惩罚。哪怕是最后,她拒绝了你的要求、没有遵从国君的吩咐,国君也不好深责。”

仓颉苦笑道:“她父亲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这是我与她祖父的交情。想当年我踩死了那位郑室国之君,不久后又来到了相室国,那时的国君便是宫嫄的祖父。听闻我到来,他亲自出国都相迎,将我请到宫中置酒款待,并主动将国中秘藏的器物都拿出来,让我一一观摩。

我承其美意,问他想要什么?这位国君却不要我的答谢,说只是有幸请我喝酒并观赏器物,而我也没拿走他的任何东西;还说能得我观摩,是国中那些秘藏器物的荣幸。他最后问我——将来若有机会,能否指点与照拂他的后人?

我此番再度来到巴原,见到了相室国国君,谈起当年往事。国君的宠妃便动了心思,让国君求我收宫嫄为传人。我则告诉国君,可让宫嫄跟随左右,只要不违背我的意思,我便会指点于她,而且也不会让她做不该做的事情。”

虎娃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前辈身边会跟着这样一位君女,看着碍眼却不好赶走。其实就我所见,您已经指点与照拂了她很多;就算被您赶回去,她也已经收获良多。”

仓颉有些感慨道:“宫嫄一路跟着我,表现得极为乖巧恭顺,其实以她的性子早已受不了,我让她走,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别看她方才垂泪的样子很可怜,其实心中也是如释重负。而她恐怕还不清楚,今日能观你我饮酒作文,是古往今来多么难得一遇的机缘。

她想成为我的弟子,只是按父君的吩咐,却未明白我的弟子应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总是未得其门而入。但她也算没白来这一趟,至少明白了其他的一些事。”

虎娃:“先生喝酒,我们不说这些了。…您这次来到相室国畋猎园林,又是为何,总不会是想打猎吧?早春也不是畋猎的时节。”

仓颉指着远方起伏的平原与丘陵道:“五百年前,这一带也是蛮荒,生活着很多部族野民,这里就是他们的猎场。此地很多山岩裸露、纹路纵横,上面还留有不少刻痕与岩画。我上次来到巴原时只到各城廓观摩历代器物,而山野中的很多痕迹未及细察。”

虎娃:“山野太大了,历代遗迹散布其中,确实很难发现。其实就我所知,如今蛮荒各部族的很多寨墙以及附近的山岩上,也留有不少刻痕,先生若感兴趣,不妨多走走看看。”

仓颉饶有兴致地看着虎娃道:“我这些日子,欲寻遍这片畋猎园林中的纹刻遗迹,小先生可有兴趣与我一道走走?”

虎娃很兴奋地点头道:“能有机会追随先生同行,求之不得!”

说话间那坛酒已经喝完了,看不出盘瓠的脸红不红,但这条狗已经在直打嗝、往外喷着酒气,只是身子坐得还挺端正。虎娃一招手,那些堆在旁边的肉,一块块飞到了火堆上方,又有一根根木柴飞进了火堆中。

他以法力激引,让这些木柴迅速燃烧,火舌窜起很高包裹着那些肉块,发出滋滋的声音却没有将肉给烧焦了。仓颉微微眯起眼睛道:“你这等炼药手法倒很新奇,是跟谁学的?”

仓颉虽说过不追问虎娃的身份来历,但仍对这少年很好奇,又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不料虎娃却反问道:“啊,这是炼药手法吗?我只是在烤肉啊!”

仓颉好气又好笑道:“有你这么烤肉的吗!这不是在炼药,又是在干嘛?”

虎娃答道:“我们这几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肉啊,就这么放着也会坏掉。我将它们稍做处理,然后送给那些村民,每家都能分到好几块呢!”

仓颉:“你如果是想将这些肉留给此地村民,也用不着这么费事吧?”

虎娃又解释道:“这头异兽的血肉有滋补灵效,但放得时间长了便不行了。我稍微炼化一番,使之灵效不失,而且更加温和利于吸收,这样才适合那些普通人食用。否则他们吃多了会上火,也浪费了滋补之效。”

仓颉:“这不还是炼药手法吗?只不过是被你用来烤肉,并非在炼制修行中的灵药…孩子,这里的肉还有数百斤呢,切成了上千块。我曾见过很多修士炼药,却从未见过有谁一次能炼制这么多灵药,不,这么多块烤肉!”

虎娃:“所以我没有完全以法力炼化呀,而是借助了普通的火力,只是稍微以法力引导辅助。”

让虎娃将上千块的肉都以法力炼制成某种灵药,只用半夜功夫,累死他也做不到啊。但他并不是在炼制什么灵药,就是想把这些烤肉分发给村民,并使其能保存较长时间,而且更适合普通人吸收其滋补之效。

所以他只当自己在烤肉,而这等手法令仓颉颇感新奇。虎娃的手法非常熟练,他形神中便融合着五色神莲呢,运转神器妙用,感应駮马肉在烤制时的灵效变化是自然而然。

仓颉不禁点头赞道:“你这等修为根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假如换一个人,打了一天的架,又喝了半夜的酒,居然还有余力去炼化上千份灵药,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就算是借助了寻常火力,修为也是够精深的,而手法则更为精妙。这不是教出来的,只能是自己练出来的。”

虎娃呵呵笑道:“习惯了。”

仓颉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也动手了,他轻轻一挥衣袖,地上剩下的那些肉块全部飞到了火堆上方,模仿虎娃的手法炼制,这位前辈高人居然也起了孩子般的玩心。

通常修士炼制灵药,当然不会架起柴堆就这么烤,炼药和炼器一样,稍有不甚便会损毁,怎能这般随意?可是虎娃“烤肉”,竟将每块肉都炼制得恰到好处。而仓颉这么做,手法竟不如虎娃熟练,但他的修为实在太高了,哪怕直接以法力处置,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第018章、游学(上)

火堆旁很快就多了一堆炼制好的“灵药烤肉”。虎娃又对盘瓠道:“你今天吃了太多的肉,又喝了不少酒,酒力能促进血脉运行,应该活动活动,将那滋补灵效炼化吸收。就把这些肉挨家挨户都送去吧,给你个包背着。”

虎娃将自己那个麻布包裹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掏了出来,然后将肉块装了满满一包丢给了盘瓠。这条狗叼起沉重的包袱往背上一甩,撒腿就跑过了田野冲进了村寨,挨家挨户送肉去了。

这天夜里,其实公山村中很多人都没睡觉,白天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又怎能睡得着?人们躲在院墙内探着脑袋望着这边山坡上的火光,仓颉与虎娃等人说的话也隐约听见了一些。

先是君女命公山虚将军送来金穗赔偿,交给了族长;现在小先生又命灵犬送来了駮马肉,分给每户人家,他们也不敢不收啊,纷纷向这条狗行礼道谢。几百斤肉,用麻包一次也装不完,盘瓠来回跑了好几趟,每户人家都分到了好几块。

那些炼制好的烤肉最后还剩下一小堆,虎娃都装在麻包里自己留着了。仓颉笑道:“你还想接着下酒,还是都留给狗吃的?”

虎娃却一指候冈道:“这些是留给他吃的。”

候冈已经好半天没说话了,此刻惊讶道:“我?”

虎娃小脸红扑扑地笑道:“先生不是说了嘛,接下来要走遍畋猎园林观摩历代先人遗刻,这可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就算先生和我可以不吃东西,你也得吃东西呀,这些肉就留着当干粮吧,山野中还能采些野蔬,顺便再打些猎物。”

仓颉笑道:“你诸事倒是准备得很齐全,看来真是出远门的样子。”

候冈也说道:“那就多谢了!其实先生身上也带着不少东西呢。”

仓颉身上当然带着很多东西,以他的身份修为,怎可能没有类似虎娃那枚兽牙之类的空间神器。如果他是独自一人行游也罢了,既然带着候冈这名传人在身边,怎会不准备好各种物资呢。

龙马城境内的这片畋猎园林,虎娃跟随仓颉逛了三个多月,它虽是相室国宗室所有、属国君的游猎之地,但几人却通行无阻。其实在猎场深处,有很多人迹罕至之地,就算是人们打猎时也不会跑到那种地方。

他们几乎将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搜”了个遍,有不少意想不到的发现,甚至还找到了一座古时修士的洞府遗迹。仓颉查探了一番,便告诉虎娃和侯冈,这座洞府的主人应是一位两百年多前的高手,当年封住洞府入口闭关,便再也没有走出来。

如今至少两百多年过去了,曾经的建筑倾颓于荒草野林中,掩护外围洞府的法阵已在岁月中损毁消失,根本无后人再至。就算有人偶尔经过这里,也很难发现什么痕迹;就算发现了一些废墟遗迹,也不会察觉到更多的异常。

这是事实。假如只有虎娃自己走过这里,确实察觉不到什么洞府线索,但那些痕迹却躲不过仓颉的眼睛。据仓颉判断,真正的核心洞府仍完好封存,且有法阵掩藏守护。就算以虎娃的修为,想发现都很难,更别提打开它了,若想强行闯入,可能会有莫大凶险。

那位古时修士,从其布下的法阵痕迹来看,当年至少应有化境也就是八境修为,甚至有望登天长生了。此人很可能早已在洞府中坐化,也可能已登天而去,甚至可能还在洞府中闭关修炼。

既有这最后一种可能,仓颉显然不想打扰这位古修,或者说他的兴趣并不在于此。仓颉只是告诉了虎娃和侯冈这里的不同寻常之处,便带着他们离开了此地。倒是盘瓠很感好奇地在山林中四处嗅察了一番,但以它现在的本事,尚不得要领。

这让虎娃佩服得无以复加,他在仓颉的提醒下,发现了已被山林覆盖的房舍遗迹,至于其他的线索,倒是半点未能察觉,而这位前辈竟能判断出这么多东西。更令人佩服的是,仓颉只是淡淡地解说了一番,便拂袖而过,并无丝毫打开探寻之意。

一位修为至少在化境的古时高人洞府啊,自从封存后就再没有被打开过,里面很可能收存着诸般世间难求的法宝、灵药,甚至还有前辈高人以大神通留下的修炼秘诀。假如这样的消息传到外面,恐会引得无数修士闻风而至。就连白溪村的那些秘藏,都曾引来了“流寇”。

在平日闲聊之时,侯冈也曾告诉虎娃,仓颉先生行游各地察看万物之纹理,在山野中偶然发现古时修士的洞府遗迹,远不止一次了,对此早有经验。当初确定某些洞府已废弃无人,仓颉曾入内查探,发现过一些法宝灵药,还见过不少古时修士的坐化遗骸。

仓颉曾感叹,很多所谓的洞府遗迹,其实只是一座座坟墓。坐化其中的修士,很多自以为割断了世事尘缘、一心修炼,到头来也不过是在世间留下一堆枯骨;而有的是没有留下传人,最终独自寂寂而终,甚至代表了一脉传承就此断绝。

在古时修士洞府遗迹中,发现某些法宝器物倒不算意外,但是极少能得到秘法传承。因为世上绝大部分修士,都不可能有七境修为、能以御神之念的大神通手段给后人留下神念信息。而且就算有这等本事,其留下的御神法力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消散。

以至于后人发现了洞府遗迹,也无法得知前人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在修炼探索中有过何种感悟、人生所遇有何经验得失能告诉后人?正因为有此感叹,仓颉先生才有了大愿,造字为言之文,可让世间万民得万世传承之法。

侯冈还私下告诉虎娃,想完好无损地打开在畋猎园林中发现的那座洞府并不简单,更别提起其主人有可能还在里面闭关了。在仓颉先生看来,与其费那个功夫,还不如去寻找历代人所留的其他图腾遗刻。

其实历代图腾遗刻,大多留在祭神的礼器上,而非修士的法宝上,更多便在普通人所留的遗迹上,那才是仓颉先生真正想观摩的东西。

其实以仓颉的修为若飞天而行,半天工夫就能把这片畋猎园林的上空给转遍了,但他的目的是细细搜寻那些难以发现的各种纹刻,那么就必须脚踏实地走遍山野。

有很多地方根本无路,虎娃与盘瓠倒没什么,他却很担心候冈能否通过?但虎娃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有仓颉在呢。每至道路难行之处,仓颉在迈步的同时,就以一股无形的法力裹携着候冈同行,跋山涉水皆无所碍。

这无意中展示的大神通手段,也令虎娃大开眼界啊。

仓颉观摩的不仅是很久之前蛮荒族人留下的岩画纹刻,也包括鸟兽行迹和各种天然纹理。这一带有不少裸露的石头,上面的天然纹路就像各种符文,有的是裂纹,有的是植物生长留下的痕迹,还有很多甚至是古代生物的留痕。

仓颉看到这些痕迹时,也会用树枝很认真地描摩,似是在凝神体会着什么。在这一路上,仓颉对虎娃说了很多自己的修炼感悟,不涉及具体的秘法,谈的大多是天地万物的“纹理”。

它不仅是古人的一幅岩画、石头上的某种裂痕,还有天地间的山川走向、日月之形、风云变化,就像一幅幅展开的图卷,而仓颉在其中看见的是一个个凝炼的符文。

仓颉还笑着告诉虎娃,若他的修为将来能突破六境,自能感受到天地万物之灵息。只有以此为此根基,才能掌握那赋予万物御神之念的大神通手段。

虎娃一直以恭敬师尊的态度与心境跟随在仓颉左右,仓颉以树枝摩画符文的时候,他也总是试着跟着学。仓颉可不仅是将这些符文画在地上,有时也画在水面上,甚至画在虚空中,只有以神识才能感应到那种纹路轨迹。

就虎娃亲眼所见,仓颉先生行走在山野中的这三个多月时间里,至少在有意无意间画出了上万种符文,皆源自于他说的天地间万事万物的纹理。其中有很多是仓颉以前见过的,又与他新发现的进行对照比较。

但这些符文并非都是“为言之文”,也就是说它们并非都是成型“字”,有很多都是仓颉随手而作。这一路上,仓颉也在教候冈学习各种“文字”,都是已经精炼成型的符文,就像山间那些不起眼的石头,已被炼化成了法宝。

虎娃和候冈在一起相处得很好,聊起各种事情也很开心,这位年纪只比虎娃大一岁的少年是仓颉的亲侄子,尚未得指引迈入初境修炼,但已经学会了几百个“字”,甚至可以用这些字记录描述世间的很多事物了。

这便是仓颉将候冈带在身边的目的,候冈能学得会,世上众人便也有可能学会。侯冈很羡慕虎娃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修为,而虎娃也非常佩服侯冈。

第018章、游学(下)

这三个月的行游,对于虎娃而言收获颇丰,他不仅看见了历代先人的遗刻和山野中的天然痕迹,而且恍然也看见了天地间万事万物的纹理。元神世界无形间舒展得越来越广阔、越来越清晰,这等于他的修为法力也在增长,突破了原有的极限,如是三番。

候冈在学习,虎娃既在学习也在修炼,他自己也没有刻意关心如今修为是几境几转。其实连仓颉都暗暗震惊,这孩子在跟随他的三个多月中,四境修为连破三转,虽尚未达到九转圆满之境,但是也快了,至少亦有四境八转之功。

仓颉当然知道在自己有意无意的指引下,这番行游中观天地万物之纹,只要虎娃能入境,确实有助于修炼精进。但这孩子的精进与领悟超出了他的预料,也没见虎娃服什么神丹饵药啊,就凭那些駮马肉,恐怕也没有这么大助益修行的灵效吧?

三个月后,仓颉问了虎娃一番话:“小先生,我们已经走遍了这处畋猎园林,你学到了什么?”

虎娃行礼道:“跟随先生左右,获益太多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仓颉笑道:“就说你感触最深的。”

虎娃答道:“应是那夜与先生一起喝酒时所画下的那个‘道’字,跟随先生这三个月,我的感触是越来越深。先生为言造字,可以为文传世,天地万物由无名而有名。可是万物又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我眼前所见?我略有所悟却仍是说不清、道不明。”

仓颉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你就继续去找寻吧。…此地已不必再停留,我将到别处看看,小先生是否仍与我同行?”

虎娃问道:“先生想去哪里?”

仓颉:“你曾说过,蛮荒各部族的寨墙和周围的岩石上,留有很多先人的遗刻岩画,我便去蛮荒看看。听说相室国边缘的蛮荒深山中,如今新封建了山水城,其城主若山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打算去山水城。”

虎娃行礼道:“先生去山水城,而我还要去别处,很遗憾不能随行了。”

仓颉:“我差点忘了,你只是偶然路过公山村,应该是正在赶路。真不好意思让你陪着我在山野中乱逛,倒是耽误了你三个月的行程。”

虎娃赶紧说道:“话怎能这样说,与先生同行的这三个月,便是我的行程,也是我的修炼。先生为我之师,也为后世万民之师!”

虎娃终于辞别仓颉而去,此时已是夏天,山野中繁花已落,不少树木上结出了深红色的圆果,摘一个尝尝,饱满多汁酸甜可口,这果子也被人称为“李”。而虎娃在这世间第一次画出了那个“李”字。

候冈站在小山顶上看着虎娃与盘瓠离去的身影,小声问仓颉道:“先生,能看出来您非常欣赏他,为何不干脆收他为弟子呢?”

仓颉不说话却笑了,这笑容很有些高深莫测。候冈又不解地问道:“先生笑什么?”

仓颉则反问道:“难道他不是我的传人吗?”

候冈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道:“我知先生的大愿,也知先生所做的事情。不仅是他,将来世间万民,哪怕在千万年后,也皆是您的传人。”

仓颉有些感慨地说道:“宫嫄的祖父,希望我将来能够指点他的后人,实际上我一直在这么做,不仅仅是指点一个宫嫄,而是指点所有的后人。这不是一人之事,而是万代之事,也不是一国之事,而是天下之事。”

候冈:“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可我指的不是这些,而是您的秘法传承、您独步天下的符文神通,还有轩辕天帝所传的灵枢诀。”

仓颉却有些奇怪地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让他拜我为师?他已用师尊之礼待我。若说是教他修炼,你认为还用得着我吗?…我的符文秘法,其实他这几个月看得清楚,就看将来能否自己领悟;至于灵枢诀,我已悄然给他留了神念心印。”

这句话中带着神念,解答了候冈的疑惑。虎娃在仓颉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告诉他自己已经十四岁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有此等修为境界,仓颉表面上虽很镇定,但心中却着实惊骇,他从来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虎娃的修为根基,仓颉也看得清楚,精纯自然至极。仓颉在心中琢磨,就算是自己来教,也断无把握能教出这样一名弟子来。若说秘法修炼,虎娃显然已有师尊指点,而且他不愿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那仓颉就更不必开口多事了。

候冈诧异道:“轩辕天帝所传的灵枢诀,您竟给他留下了心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