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面露惊讶之色,太子怎么会深夜来瑞仙堂?

不多时,风声渐消,远处飘来一阵明晃晃的灯光,内官高声示意宫人退避,嘉平帝在十数个华服亲卫的簇拥中慢慢走来。

禁卫和内官看见这边有人,小跑过来查问,见是朱瑄,忙赔笑说:“陛下正要去仁寿宫。”

朱瑄嗯了声,站着没动。

几名东宫内侍悄悄交换一个眼神:太子果然擅于洞察人心,居然猜到嘉平帝今夜不会留宿昭德宫,而且还猜中嘉平帝一定会经过瑞仙堂!

嘉平帝经过,朱瑄应该前去请安,但他站着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上前迎奉的意思,众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悄悄地退开了些。

贵人之间的事,轮不着他们当奴婢的多嘴。

远处,摇曳的灯火映出嘉平帝蜡黄的脸,他身上还穿着白天去西苑赴宴时穿的常服,双眉紧皱,神色疲惫,缓步下了长廊。

看到一袭氅衣静静立在月光中的朱瑄,嘉平帝蓦地一怔,神情恍惚。

此景此景,好像有几分熟悉。

朱瑄转过身,看着嘉平帝,双眸又清又亮,儒雅温润,轻声道:“爹爹。”

嘉平帝浑身一震。

宫中皇子皇女平时都唤他爹爹,唯有朱瑄和他关系疏远,而且性格古板阴沉,每回拜见,不是叫“陛下”就是称“父皇”,口气疏冷,规规矩矩,敬畏是有了,却一点不见亲孝之意。

这一声久违了的爹爹,让嘉平帝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怪道他觉得眼前场景莫名熟悉十二年前,也是在这里,嘉平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朱瑄。

不过那时是白天,朱瑄大概有七八岁了,身子却像五六岁的孩子,骨瘦如柴,形销骨立,穿了身破旧的内侍青袍,不知为什么摔伤了腿,从砖墙下一点一点爬到嘉平帝脚下,拽住他的衣袍,唤他:“爹爹。”

他披头散发,双腿血肉模糊,身上一股难闻的骚臭味,瘦小的脸庞浸满血污,像一条狗一样爬到自己父亲脚下,举动是那么卑微,但那双清冽的瞳孔却又是那么骄傲那么孤高,粗布烂衫,难掩骨子里生于俱来的矜贵。

只一眼,嘉平帝就可以确定,脚下这个奄奄一息、眸底流淌着阴鸷的男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时候嘉平帝其他儿子接连夭折,以为自己会绝后,没想到无意间临幸的一名宫女竟然平安生下皇子还秘密养活了,他喜出望外,册封这个在幽室中长大的儿子为太子,然后将儿子送入郑贵妃宫中养育。而就在朱瑄成为太子的当天,他的生母在喝下郑贵妃所赐的一碗甜酒后暴毙于安乐堂。

自此,朱瑄和郑贵妃势不两立。

嘉平帝想起朱瑄的凄苦身世,长叹一声,他这会儿满心烦闷,正是为了朱瑄立妃的事。

周太后和郑贵妃为太子妃的人选明争暗斗,他夹在当中两头受气。今天西苑大宴,郑贵妃瞧中诗书满腹的宋家小娘子,周太后喜欢稳重端庄的胡家小娘子,而嘉平帝为了平息母亲和宠妃之间的矛盾,再一次使出自己的绝技——拖着再说,结果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不肯罢休,太子朱瑄又推病中途离席,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嘉平帝忍不住责怪朱瑄:“你皇祖母精心挑选秀外慧中、淑逸闲华的良家女子,任你挑选,怕你不中意,还特意安排了春宴让你相看,宫中妃嫔都在,贵妃也热心帮着张罗,皆是一片苦心,你不知道感念长辈辛劳也就罢了,怎么无缘无故中途退席?”

朱瑄咳嗽了一声,“父皇,儿臣开春以来身子就不大好,今天宴席上酒菜生冷,一时受不住,这才离席。”

嘉平帝皱眉不语。

当他以为自己彻底绝后的时候,朱瑄横空出世,他欣喜若狂,对朱瑄十分疼爱。后来儿子、女儿多了,他又总觉得朱瑄身上有种病态的挥之不去的阴鸷,叫人心底隐隐发寒,对朱瑄明显不如以前看重。等朱瑄年长了些,幼时那种桀骜阴郁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厚随和,宫中上下和满朝文武都对朱瑄赞誉有加,夸朱瑄高雅温文,嘉平帝半信半疑,觉得朱瑄有意隐藏了真实性情。

直到如今他还记得儿子那双嵌在血污里的清冽双眸,那样一个眉间倔强刻骨的孩子,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间突然大彻大悟,变成一个恪守清规、谨言慎行的君子?

怀疑再深,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而且他幼时吃了那么多苦嘉平帝自己是吃过苦头的,想及朱瑄的遭遇,再看他此刻面色苍白,确实像是大病的样子,叹口气,道:“既然身子不好,就不要出来吹冷风了。朕要去见你皇祖母,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说也得把正妃定下来。”

嘉平帝语气罕见的柔和,东宫内侍忍不住窃喜。

朱瑄却一脸平静,心中嘲讽:他早就到了娶亲的年纪,嘉平帝如果真心疼爱他,怎么会一拖拖到如今?好在他之前也不想娶亲,倒是正合他的意。

现在就不同了。

朱瑄肩披月光,走到嘉平帝身前,道:“因儿臣娶亲之事累父皇和太后操劳,儿臣心中有愧,儿臣正想告诉父皇,儿臣已经有了可心的人选,还望父皇成全。”

他绝口不提郑贵妃,嘉平帝无可奈何,只当不知道,听他说有了人选,脸上笑意浮动,想到昭德宫郑贵妃暴怒的样子,笑容又僵住了。

嘉平帝怕朱瑄选的是胡广薇。

周太后曾照拂过朱瑄,朱瑄选中的人肯定是周太后喜欢的秀女,自己才对郑贵妃赌咒发誓说绝不会让胡家女儿当太子妃,怎么能食言呢?

朱瑄早就猜着春宴散后郑贵妃必定会逼迫嘉平帝立宋宛为太子妃,而嘉平帝既怕宠妃又怕亲娘,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被郑贵妃赶出昭德宫后,还得去周太后的仁寿宫讨好,所以他才会等在去仁寿宫的必经之路上。

瑞仙堂是他幼时住过的地方,他对父亲的全部濡慕敬爱,始于这里,十二年前被册封为太子的那天。

也在当天戛然而止。

短短五个时辰,他得到一个父亲,又彻底失去。

他知道怎么让嘉平帝心软,怎么勾起嘉平帝的回忆,怎么一步步得到自己想要的。

朱瑄抬眸,“儿臣不敢让太后和父皇为儿臣册妃之事离心,父皇放心,儿臣的可心之人并非胡家女,也非宋家女。”

不是宋家的,也不是胡家的?

嘉平帝低头思忖。

这样一来,周太后和郑贵妃都不能如愿,两人都会动怒,但怒火烧不到自己身上而且朱瑄从来没求过他什么

嘉平帝打定主意,笑着拍拍朱瑄的肩膀,“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是太子自己挑中的,朕准了!”

朱瑄不语,唇角浮起一丝笑。

祝氏一直未归,贺老爷放心不下,披了件袍子坐在床头边瞌睡边等。

更声一声接着一声,蜡烛燃了一半时,门口终于传来车马响动。

贺老爷差点忘了穿鞋,连蹦带跳迎出门,看到满面泪痕的祝氏,心口直跳:“怎么了,枝玉不好了?”

祝氏下了马车,拿帕子拭泪,闻言皱眉剜丈夫一眼:“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枝玉好着呢!”

送祝氏回来的是宫中内侍,贺老爷来不及和妻子细说,先拿出准备好的孝敬,恭恭敬敬送走内侍,转头问祝氏:“到底好还是不好,你倒是快说啊!今天见着枝玉没有?你哭什么?”

祝氏擦干眼泪,“见着了,也就几个月没见,枝玉真是大变样了,那气派,那指挥宫女的架势,真是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怪不得都说宫里规矩大,到底是皇家,枝玉的气派”

她翻来覆去夸枝玉的气派,周围的养娘、丫鬟脸上不见一点不耐烦,争相高声附和,一片盈盈笑声。

“小姐在家的时候就不一般,一般年纪的小娘子,就属她胆子最大,小姐生来就是当贵人的。”

“太太教导有方,小姐性情像太太。”

“小姐又聪明又大方,县里谁人不夸?如今进了宫,更是了不得。”

夫妻两人心情激动,打发走仆从,匆匆进房,贺老爷一个劲催促祝氏:“然后呢?不是说太子爷要宣布太子妃的人吗?选的谁家?枝玉能不能当太子选侍?”

祝氏摇摇头,说:“今天没定下太子妃。我们这种没身份的人去不了主宴,宫人让我们在一间亭子里等着,专门给我们备了几张席面,我惦记着枝玉,也没吃什么东西,一直坐在那里等,等到傍晚才见着了枝玉,说了没几句话,内官就催着秀女回宫,我就回来了。听人说万岁、太后、贵妃还有皇子公主今天全都在西苑,太子只露了个面就走了。”

宴席上的热闹是给贵人看的,祝氏和其他秀女家人一直待在亭子里等着和女儿见面,见面不到一刻钟,秀女就离开了。

枝玉说她没见着太子。

太后曾暗示秀女太子会在宴席上挑选正妃,秀女们难免各有心思,但得知太子突然离席,她们也没有特别失望,因为她们知道自己希望不大。这届秀女,当属胡小娘和宋小娘最为出众,她们一个是太后宫中女官的亲妹妹,一个有郑贵妃做靠山,据说已经是内定的东宫妇,不是正妃就是良娣,总之不会落选。

祝氏其实并不关心太子妃的人选,只怕枝玉受委屈,见了枝玉,她又是欢喜又是伤心,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又哭了一场。

贺老爷听祝氏断断续续说完今天的见闻,疑惑道:“既然没定下人,今天宫里怎么派了人来家里?”

他还和那些内官相谈甚欢哩!

祝氏问:“什么人?”

贺老爷说了礼仪房内官登门的事,一拍脑袋,“还来了个太医院的太医,专门给阿妹看病。”

“阿妹病了?什么病?”

祝氏这才想起金兰。她从西苑出来的时候,有两个内侍拦住她,告诉她宫人送金兰回家了,她心想宫里的人真是周到,压根没有往深里想。

贺老爷是个不管内务的糊涂人,摇摇头说:“没什么毛病,就是摔了两下。”

夜已深了,祝氏今天终于见着枝玉,大喜大悲,车马劳顿,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听说金兰只是摔了两下,想着应该没什么大碍,躺下便睡着了。

翌日,天蒙蒙亮,祝氏坐在镜台前梳发,忽然听见贺家大门被拍得砰砰直响。

管家前去应门,不一会儿养娘簇拥着一名戴乌绫包头,穿翠蓝杭纱窄袖夹袄、白细布裙的妇人走进正院。妇人和祝氏熟稔,径直进了屋,站在屏风前,神色有些尴尬。

祝氏从镜子里看见妇人,脸上露出讶异神色。

妇人魂不守舍,举止怪异,使眼色示意跟随自己的养娘出去。

祝氏也让养娘出了屋,转身看着妇人,“你今天怎么来了?”

妇人面有愧色,咬咬牙,走近几步,低声道:“表姐,我今天是来退亲的,我家君山不能娶阿妹。”

祝氏脸色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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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认命

金兰是被人一阵大力推醒的。

她揉揉眼睛,朦胧中看到床帐中间一张愤怒到有些扭曲的脸庞,吓得一个冷颤,背上密密麻麻一层汗。

祝氏满面怒容,看她醒了,收回手,吩咐剪春:“服侍你们小姐起身。”

剪春上前掀开床帐,端了盆热水给金兰洗脸,怕祝氏等得不耐烦,来不及给她梳发髻,只拿了条刺绣缎带帮她拢起长发。

期间主仆俩频频交换眼神,剪春的目光里满是担忧。

金兰心口怦怦直跳。她小的时候祝氏脾气最坏,动不动就发脾气,摔东西、跳脚骂人都是常事。这几年祝氏年纪上来了,性子变得平和了些,不会像以前那样轻易动怒,她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今天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环视一周,发现贺老爷也在,他似乎也怕祝氏,一直站在角落里没吭声,脸上挂着一副想息事宁人的无奈表情。

祝氏满腹怒火,不等金兰喝口水,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逼视她:“阿妹,我问你,你昨天是不是被什么人掳走过?”

剪春吓了一跳,端茶杯的手抖了抖。

金兰倒是面色平静,她正打算等贺老爷和祝氏起来就和他们说这件事,毕竟是她的家人,在东宫派人上门之前她总得和家里人交个底。

她看一眼贺老爷。

贺老爷眼神躲闪,咳嗽了一声,挪开视线。

金兰心中失望,道:“确有此事,不过后来有人救了我”

听到她承认,祝氏的脸色更加沉郁,没等她解释清楚就一语剪断她的话:“果然难怪陈家敢直接上门退亲!”

金兰猛地抬起头。

一声茶杯落地砸响,剪春眼中泛起泪花:“陈家陈家来退亲了?”

那可是小姐的全部指望啊!

祝氏看着金兰,怒不可遏,“我也不瞒你,刚才你表舅妈上门,送还了庚帖,你和君山的亲事要作废。”

金兰一语不发,表情兀自镇定,袖子里的手却在发抖。

她头晕眼花,恍惚中听到剪春小声哭了起来,“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

祝氏恨恨道:“他们无故退亲,我怎么肯答应!我们家枝玉可是秀女,他们居然敢这么轻侮贺家!你平日里规规矩矩,也没什么错处然后你表舅妈就说了昨天的事她说你坏了名声,他们陈家是书香门第,这门亲不结也罢。”她并没有恶意,但句句讥刺,比刀尖还锋利。

贺老爷忍不住道:“唉,别吓着阿妹,有话好好说”

祝氏横一眼贺老爷,“人家都上门来退亲了,我怎么能不急!那可是我的表弟!”

当初陈家来求娶金兰,祝氏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庶出的大女儿、二女儿不安分,给她添了不少堵,她心里有气,管教金兰格外严厉。陈家是她的亲戚,亲戚家愿意娶她跟前长大的庶女,说明她家教不差,金兰也确实听话乖巧,她很满意这桩亲事。

两家早就商量好娶亲的正日子,就在腊月金兰生日的时候。嫁妆已经备得差不多了,陈家也提前准备好了新房,眼看就能过门了,怎么偏偏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祝氏心里着急,指着金兰逼问:“你说说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坏了名声?你表舅妈说得头头是道的,我嘴巴不利索说不过她,她还在堂屋没走,阿妹,你给我一句准话,你是不是让外男碰过了?碰了哪里?多少人看到他碰你了?”

这话问得粗暴,语气近乎质问。

明知祝氏没有羞辱金兰的意思,剪春还是觉得委屈,又是愤恨又是害怕又是伤心,紧紧贴在金兰身边,浑身发抖。

金兰眼前一阵阵晕眩,靠着剪春才没软倒。

她不能倒下。

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从小到大,长辈们教她女子要本分,要谦恭知礼,要端庄稳重,不论为人子女还是为人妻都得百依百顺,三从四德,句句都应该牢牢记在心中。

金兰乖乖听从长辈的教导,但其实她心底并不认同那些老规矩。

所以她才能和贺家唯一一个上过学堂、性格叛逆要强的小娘子贺枝玉成为最亲密的朋友。

昨天她听祝氏的话老老实实待在马车里,热得全身是汗也没下过车,突然发疯抢人的是大统领罗云瑾,错的人是他。

金兰冷静下来,斟酌着慢慢说了昨天的事。

她不想给朱瑄添麻烦,隐去了罗云瑾和朱瑄的身份,只说有个权高位重的贵人想掳走她,然后另一个权高位重的好心人出手救了她。

祝氏本来还不相信陈母说的话,疑心陈家无理取闹。听金兰一番陈述,确定金兰真的被人碰过了——虽然那人是个不阴不阳的太监,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于金兰的名节有损,她一时气结,脸色阴沉如水。

真说起来这事怪不上金兰,要不是她把从来没单独出过门的金兰留在外面,金兰也不会碰上罗云瑾。

祝氏不说话,贺老爷不知道该说什么。金兰沉默,剪春默默流泪。

屋子里气氛僵硬。

半晌后,祝氏长长地叹口气。

“阿妹,陈家人知道这事了,你也知道,君山以后是要考科举当官老爷的陈家大儿媳妇、二儿媳妇都识文断字,你没上过学,已经差了一大截,又出了这样的事”

陈母是来退亲的,不过话说得很客气,满口给金兰赔不是,又是哭又是跪下求的。

她说陈君山性子沉闷配不上金兰,说贺家出了贵人,陈家高攀不上,金兰的前程不在陈家。

陈母还说,两家是亲戚,退亲这种事传出去对金兰的名声不好,所以他们不会说出去,只当两家没订过亲,他们全家都喜欢金兰,她也把金兰当亲女儿看待,以后陈家要是传出一句说金兰不好的话,随金兰发落。

祝氏当然不愿意退亲。但两家是亲戚,陈母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算她坚决不同意硬逼着陈家娶了金兰,金兰以后也不会过得安生。

这时,贺老爷突然冷不丁插嘴道:“你这个表弟是读书人,人品端正,他们说不会传出去那肯定不会传出去。”

祝氏一口怒气噎在嗓子里,回头怒视贺老爷,气得直发抖:这都什么时候了,贺老爷居然还抓不住重点?!

陈家会不会说出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来退亲了!

被老妻这么一瞪,贺老爷说话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唉,陈家非要退亲,我们也没办法啊”

除非他们撕破脸去衙门状告陈家悔亲。

那样一来,金兰的名声就真的毁了。

而且还会影响到贺枝玉——祝氏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剪春看得出贺老爷和祝氏都不想把事情闹大,陈家这门亲真的保不住,哭得更伤心了。

祝氏脾气暴躁,小姐在家的时候事事小心,只有亲戚家的表姐们来家串门的时候才能无拘无束和她们玩一会儿。陈家上上下下喜欢小姐,陈家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不和,成天斗眼鸡一样吵闹不休,把婆婆陈母气得直跳脚,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却都很喜欢小姐,每次来贺家总会带好茶果面点给小姐吃,盼着她嫁进陈家和她们作伴。妯娌好相处,公婆不是多事的人,还是亲戚,这么好的亲事,怎么说没就没了?

“阿妹。”祝氏权衡利弊,语气柔和下来,叹口气,“现在是枝玉的紧要关头,咱们家不能闹出丑事,陈家这门亲不要也罢,以后娘再给你挑个好的。”

金兰面色苍白。

她明白了,祝氏进门前已经打定了主意,之所以和她说这番话,就是想让她彻底死心。

金兰一动不动、笔笔直直地站着。

老家民风守旧,小娘子被婆家人怀疑贞洁,气性大的早就寻死觅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昨天被掳走时她也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可她那么做为的是枝玉。

此时此刻,面对陈家的怀疑和嫡母的质问,她完全没有以死来证明自己清白的念头,甚至不想多费口舌为自己辩解。人贵在自爱,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若她是男子,她当打到罗云瑾家门前为自己报仇,可惜她是女子,而且罗云瑾是达官显宦,贺家招惹不起,所以她只能委曲求全。

贺老爷好几次欲言又止,见金兰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双唇隐隐发青,低垂的眼睫和圆圆的小脸透着倔强,模样说不出的可怜,不由得长叹一声,脸上扯出几丝笑,“阿妹别怕,你是枝玉的姐姐,以后枝玉给你做主,一定能帮你挑到好人家。”

枝玉入选秀女,获得皇家的认可,已是身价百倍,就算她最后不能留在宫中侍候贵人也会求娶者如云。金兰是枝玉的姐姐,虽然不够大方,但圆脸丰颊,唇红齿白,生得珠圆玉润的,贺家若放出选婿的消息,求娶的人也不会少。

祝氏也是这个打算,缓和了神情安抚金兰,“你乖乖的,以后娘给你做主。”

又叮嘱剪春,“今天的事情给我烂在心里头,一个字不准多说!”

剪春忙抹泪点头答应。

祝氏出去了,贺老爷跟在后面往外走,临出门时又转过身,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到金兰身边。

“阿妹”他无措地搓搓手,看着金兰,“你要是伤心就哭出来,别忍着,会忍出病来的。”

这个女儿向来乖巧也是因为这份乖巧,祝氏才容得下她。

金兰听了贺老爷关心的话,忽然一笑。

贺老爷一愣。

剪春也呆住了。

小姐该不是伤心傻了吧?

金兰看着门口祝氏离去的背影,淡淡道:“爹我哭了,您就会疼我吗?”

贺老爷顿时变了脸色,双眼倏地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