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氏叹口气,“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不愁”

她停顿了片刻,看一眼枝玉,仿佛有些犹豫,沉默半晌后,还是张了口,“儿啊,这是命,金兰命里就是当贵人的,咱们不和她比,你爹说了,家里的田地一半都给你,你爹绝不会委屈你。”

枝玉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祝氏看着和自己疏离的女儿,心里苦涩,却无可奈何。

祝氏嫁给贺老爷以后多年无所出,贺家长辈急,她自己更急,后来贺老太太征询她的意见,让她挑两个丫鬟给贺老爷当妾。

老太太当时是这么说的:“你带来的丫鬟,生死由你,你选两个老实本分的,以后要是敢张狂,打死还是卖了,你说了算,娘绝无二话。”

祝氏挑了两个祝家的丫鬟,第二年家里就多了大姐,后来又有了二姐。

等金兰她娘乔姐怀上她的时候,祝氏发现自己也怀了身孕,她是正房太太,贺家人自然更看重她的肚子。祝氏心里有些赌气,希望自己能一举得男,看到同样大着肚子的乔姐,忍不住冷嘲热讽。

乔姐是祝氏的大丫鬟,以前是好人家的女儿,还会读书写字,这在老家可是稀罕事。祝氏年轻的时候脾气火爆,总觉得贺老爷对乔姐不一般。乔姐那段时日受了不少委屈。等乔姐生下金兰,祝氏正是快临盆的时候,家里人天天围着她转,难免忽视了乔姐。金兰一落地就带了毛病,差点没养活,乔姐不信邪,从早到晚抱着金兰,一刻不敢撒手,硬是把金兰给救了回来。

两个月后祝氏生下了枝玉,嫂子欢欢喜喜把女儿捧给她看,她一把推开嫂子,哭着喊:“为什么不是儿子?为什么不是儿子?”

刚刚出生的枝玉被亲娘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嫂子吓得一身冷汗,忙把枝玉抱起来,还好是冬天,襁褓包得厚,没有伤着孩子。

祝氏那时候几乎疯魔了,成天只想着生儿子,她不愿接受枝玉,摔东西撕被子,不肯好好吃饭,也不肯喂枝玉。

祝家人没办法,只好把枝玉抱回祝家养,一直到祝氏生了贺枝堂、脾气变好了以后才敢把枝玉送回贺家。

枝玉从小就知道她娘重男轻女,差点没把她活活摔死,回到家里以后又看到祝氏对贺枝堂百依百顺、呵护备至,却常常忘了她这个女儿,性子变得越来越古怪。

祝氏只有枝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不会亏待她。可是枝玉已经懂事,祝氏心里枝堂排第一,她只能排第二,她生来要强,不稀罕这么偏心的母亲!

等祝氏意识到女儿越来越偏激的时候,枝玉已经不想认她了。

祝氏和贺老爷想方设法补偿枝玉,对她言听计从,给她住最好的屋子,吃穿花用样样都是最好最精致的,只要是她喜欢的,费尽心思也要为她张罗。

然而枝玉并不领情。

枝玉恨祝氏,恨贺老爷,恨整个贺家。

她只喜欢金兰,只听金兰的话。

有时候祝氏惹恼了枝玉,不得不让金兰替自己说和。

回想往事,祝氏心里五味杂陈: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女,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抢走了她最疼爱的女儿。

然后又不声不响地夺走了秀女们梦寐以求的荣宠,成为高贵的皇太子妃。

日后还有可能是皇后。

祝氏嘱咐枝玉:“你一向和金兰要好,娘是认了,以后绝不会给家里添乱,趁着金兰还没入宫,你早些为自己打算。”

枝玉含糊道:“我心里有数,您就别操心了。”

又问:“昨晚您和金兰说什么了?”

祝氏眼神闪烁了两下,道:“没什么。”

枝玉皱眉:“您可不要说什么难听话,金兰是太子妃,您别仗着她脾气好就欺负她。”

祝氏一片苦心为女儿着想,却被女儿指责,忍不住来了脾气:“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她长这么大,缺过什么少过什么?”

枝玉脸色沉了下来,“娘,您知道我是怎么在宫里待这么久的?”

祝氏有些发愣,怎么说起这个?

枝玉眉头紧锁:“入选秀女的时候,我可高兴了,我觉得天底下没人比得过我,等我到了扬州,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淮扬一带的秀女比起来,我就是个粗笨丫头。”

“秀女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良家女,不论样貌还是风度都是万里挑一的,我拿什么和别人比呢?”

祝氏看着枝玉。

枝玉掀起眼帘:“我想起了金兰。”

祝氏愣住。

枝玉道:“我脾气不好,可我懂得什么时候该忍耐,我学着金兰那样隐忍,学着她谨言慎行,后来我留下了,其他不懂收敛的秀女都被送回家了。”

祝氏双手轻轻颤抖。

枝玉望着自己的母亲:“娘,其实我落选秀女不是什么坏事我只忍耐了短短两个月,却觉得好像过了好几年,那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每时每刻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说错话,不能走错路,不能结交不该结交的人,别人说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看到一个人就要赔笑讨好,谁都不能得罪,从早到晚陪着小心,头发要梳得一丝不乱,衣裙要时刻保持整洁服帖,夜里睡觉都得注意睡姿,稍稍有一个错处——比如笑的时候嘴巴张大了点,走路的时候步子快了一点点,都可能被内官厉声指责。

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枝玉只过了这么几个月,差点没活活把自己逼疯。

可她的姐姐,就这么过了十多年啊!

足足十多年啊!

枝玉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娘,如果我是金兰,我早就疯了。”

祝氏双唇轻轻哆嗦了几下,“她是庶女是庶女,我从来没有害过她!”

枝玉叹口气。

“我不是在怪您,金兰也没有。”

祝氏有些发懵。

枝玉笑了笑,眸底却是压制不住的怒意:“是的,金兰是庶女,所以她就该受苦!就该被您苛待!就该忍受那么多的煎熬!就该整天提心吊胆等着您善心大发施舍她!哪怕她乖巧柔顺,事事听从,她还是该受罪!她活该!就像我是女孩一样,我天生就比枝堂低贱,你就该偏心枝堂,就该把我丢在祝家不闻不问,就该在我出生的时候把我活活摔死!”

祝氏张大了嘴巴,泪水流了下来,浑身发抖:“你还是记恨我!”

枝玉站了起来,呼吸急促。

她不想提起旧事,可每次和母亲谈话都会闹得不欢而散。

“娘,我不恨你了。”

祝氏老泪纵横。

枝玉深吸了口气,慢慢平复下来,自嘲一笑:她是祝氏的女儿,两人的性子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祝氏年轻的时候脾气火爆,她不遑多让,常常把自己的亲爹娘气个半死。

只有金兰能够包容她。

枝玉神色缓和了些,“金兰对我说过,您偏心枝堂,那不是我的错。”

祝家人劝枝玉,贺老爷劝枝玉,贺老太太也劝枝玉,他们对她说:别恨你娘,你娘嫁到贺家十几年,她太想给贺家生个儿子了,你不要怪她。

谁让你不是男孩呢?

枝玉偏偏不认命,同样是人,同样是祝氏的儿女,凭什么她就该忍受祝氏的偏心?

就因为她不是男孩?

枝玉叛逆,脾气暴躁,敏感易怒,喜欢什么就不择手段去抢、去争,浑身上下长满了刺,谁敢招惹她一下,她就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她恨祝氏。

她也恨自己。

她恨自己为什么是女孩。

直到有一天,她因为妒忌偷偷撕了表姐的新衣裳,被金兰瞧见了。

枝玉才不怕金兰这个庶女呢,凶巴巴地瞪金兰:“看什么看?别告诉其他人啊,不然我让你没饭吃!”

金兰小脸苍白,夺过那件新衣裳,轻轻地拍了一下枝玉。

“胡闹!”

那是枝玉第一次看见金兰发怒。

她傻了半天:金兰竟然敢教训自己?她凭什么啊?

枝玉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惩罚一下金兰,让祝氏罚金兰不许吃饭,不许金兰出门,不许金兰穿漂亮的衣裳

可金兰那么温柔,雪揉玉堆的小脸,弯眉大眼,长睫忽闪,虽然故意板着脸虚张声势,看起来还是一点都不凶,“妹妹,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枝玉冷哼,心想我是家里的小霸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你多管闲事?你谁啊?

可她却没有反驳金兰。

她甚至贪恋金兰轻轻拍她的那一下。

不久以后,枝堂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专门给他请了开蒙的老先生。

枝堂有什么,枝玉也要什么,她吵着闹着要和枝堂一起上学,祝氏知道她这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气得犯了胃疼。

贺老爷怪枝玉太不懂事,祝氏对她千依百顺,她也该体谅一下祝氏。

枝玉不肯低头。

祝家舅舅很疼她,不想她和祝氏闹得太生分,让她和祝家小姐们一起上学。

枝玉记得每次离家上学的时候,金兰总躲在桂花树后面,偷偷目送她。

金兰多羡慕她啊,每次眼巴巴望着她离开。

时至今日,枝玉还记得桂花树后面那道殷切的、期盼的、写满了羡慕的眼神,那么亮,那么干净,好像在闪闪发光。

金兰从来没有因为羡慕枝玉而生过嫉妒她的念头,金兰是真的盼着她学有所成。

她总是叮嘱枝玉:“妹妹,好好学啊。”

枝玉故意不屑一顾。

金兰生怕她浪费上学的好机会,一次次不厌其烦嘱咐她。

其实枝玉学得很认真。

每当想偷懒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金兰羡慕的眼神。

后来,枝玉因为和表哥们比试学问被祝氏责骂,而贺枝堂学问不如她,只因为会背诵几首稀松平常的诗就得到了祝氏的夸奖。

枝玉气得浑身发抖,躲在院子角落里抹眼泪。

金兰找到她,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喂她吃面果子,软语哄她。

“这不是你的错,妹妹,这不是我们的错。是男是女,是嫡出还是庶出,都不是我们能选的。你这么聪明,这么漂亮,枝堂哪哪儿都比不上你,姐姐最喜欢你了。”

枝玉那时候还小,并没听懂金兰的安慰,只因为最后一句话才破涕为笑——姐姐最喜欢她了!

后来她慢慢懂了。

有一次,贺老太太七十大寿,家里请了戏班子排戏,乡下地方不讲究什么北曲南曲,唱的是野腔野调的武戏。

当时戏台上演的是忠武战神哪吒剔骨还父的故事。

金兰坐在屏风后面,哭得稀里哗啦的。

枝玉就爱黏着金兰,看她哭了,忍不住逗她:“哭什么?这是在唱戏呢,都是假的。”

一面嫌弃金兰,一面想:哎呀姐姐怎么这么多愁善感啊?真是一身毛病。以后我得好好看着她,不让其他人欺负她。

金兰朝枝玉笑了笑,泪花闪烁。

枝玉那时候只顾着心疼了,没有多想。

后来她才一点一点理解金兰那时的心境。

金兰是庶女,从小到大,所有人告诉她,她是“婢养女”,和其他被嫡母暗暗折磨的庶女比起来,她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诚然,祝氏没有苛待过金兰。可贺老爷这个生父呢,他可曾为金兰做过什么?

在其他人看来,贺老爷和祝氏只要养活金兰就是尽到父母的责任了。金兰的心酸苦楚,不值一提。

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孩子,不论嫡庶,不论男女,高贵如皇太子朱瑄,卑微如金兰和枝玉,即使受到父母不公正的对待,也只能默默忍受。

这是孝道。

朝廷律法,子女杀死父母是忤逆不孝,要判凌迟,罪无可恕。就算情有可原,也不过是把判决从酷刑凌迟改成杀头。

反过来,父母杀死子女,往往不会判死罪。

哪吒是神仙,是传说里的人物,他可以剔骨还肉,和父亲划清界限,凡夫俗子怎么能这么做呢?

所以金兰才会哭。

枝玉是嫡出的,她和金兰的处境不一样。

但她们却能理解彼此的矛盾和苦楚。

金兰一遍遍告诉枝玉:妹妹,这不是你的错。

枝玉花了足足一年的工夫才相信金兰的话。她开始正视自己,一点一点接受自己。

她恨祝氏偏心,所以任性妄为,她胡搅蛮缠,她叛逆霸道,然而她所做的一切不能挽回祝氏。

她不能因为祝氏的偏心和长辈的不理解就毁了自己。

枝玉复杂敏感的心事,贺老爷不懂,祝家舅舅不懂,祝氏也永远不会懂。

只有金兰理解她。

所以,枝玉入选秀女的时候,金兰虽然担心她在宫里吃苦,依然毫无保留地支持她。在遇到危险时,首先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会影响她的前程。脱险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庆幸不会牵连到她。

那枚差点划破金兰喉咙的簪子,经由剪春的手,现在正躺在枝玉的枕头底下。

姐姐最喜欢我了。

枝玉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我也最喜欢姐姐了。

“娘,我是女孩,生来不如枝堂,姐姐是庶女,生来就该受煎熬,爹娘给我们什么,我们就得受着这些我们认了,爹娘的养育之恩,我们不敢忘。”

祝氏愣愣地望着女儿。

枝玉转过身。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以后的路怎么走,我不愿嫁入平常人家相夫教子,姐姐也有她的坚持,不管将来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我都会努力走下去,姐姐也是。”

赐婚的旨意打乱了她们的生活,那又如何?

这是她们的人生,她们会一步一步走下去,努力抛掉身上的枷锁,活出真正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比较多,主要就是在父母冷暴力中长大的两姐妹互相理解

小剧场:

关于为什么枝玉总和金兰一起睡觉这件事。

某个雨夜,雷鸣电闪。

枝玉叫起金兰:哎呀我就知道你肯定怕打雷,你可真麻烦,怎么这么多娇弱毛病?算了,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吧,以后只要打雷你可以来找我。

睡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在打雷的金兰:啊?

枝玉:好吧,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十九章 封赏

枝玉从祝氏房里出来,站在过道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站了很久。

然后高高兴兴地往金兰住的屋子走去。

金兰还没起身,被子忽然被高高掀起,她哎呦一声滚向床脚,小脸埋进双掌,有气无力地道:“让我再睡会儿。”

枝玉压到金兰身上,挠她痒痒,“我让你再瞌睡,让你赖床,快给我起来!”

姐妹俩滚来滚去厮闹了一通,金兰躺在枕上,头发散乱,微微轻喘,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枝玉,你不生气了?”

枝玉身形一僵,轻咳一声,松开金兰,远远地坐在床沿边,看着姐姐那双微微一弯便满是甜丝丝笑意的的眸子,自顾自生了半天气之后,冷淡地撇撇嘴。

“谁生气了?我那是刚从宫里出来水土不服,我才没生气呢。”

枝玉绝不会承认那个甩脸子给金兰看的人是自己。

她蓦地一笑,凑近了些挑起金兰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金兰看,脸色有些狰狞。

金兰一点都不怕她,眼睛眨呀眨的。

枝玉冷声道:“事情不算太坏,我们家可是出了一位太子妃呐。”

在得知自己的姐姐成了太子妃的那一刻,枝玉差点以为自己终于忍受不住宫里的生活发了疯。

皇太子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姐姐已经定亲了居然也要强娶她。

这些天枝玉脑袋都快想破了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