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仍是咳嗽,过了一会儿,指指栏杆,“坐着说话罢。”

金兰不敢坐。

朱瑄轻轻地叹口气,上前一步,隔着衣袖,拉起金兰的手。

即使隔了层柔软织物,男人宽大手掌的触感依旧清晰,金兰微微发抖,下意识就要挣开,刚甩了两下,朱瑄又是一声低低的咳嗽,身子微晃。

金兰心里咯噔了一下,怕病恹恹的朱瑄被自己一个力道甩出长廊,只得低了头,任他拉着。

朱瑄手上并没有用力,攥着金兰的手指和他的人一样,轻飘飘的,柔软如云絮。他拉着金兰坐下,松开了手。

金兰立刻扒拉好自己的衣裙袖子,以她最敏捷的速度缩到一边,尽量和朱瑄保持距离。

朱瑄把金兰躲避自己的动作尽收眼底,眼神复杂,薄唇轻挑,无声失笑。

金兰坐得笔直端正,比在祝氏跟前还要严肃,眼睛却不老实,时不时飞快瞟一眼朱瑄,看他也正好看着自己,又立马躲开他的凝视。

“这段时间让你担惊受怕,是我疏忽所致。”朱瑄温和地道。

金兰挑起眼帘。

朱瑄背靠着栏杆,坐姿慵懒,但给人的感觉依旧庄严清冷,“我本想早些和你解释清楚,不过这些天实在是忙。”

他这句话倒不像是在撒谎,金兰心里默默道,全京城应该没有比他更忙的人,短短一个月内在重重压力之下理清错综复杂的局势,以一己之力快刀斩乱麻地结束周太后和郑贵妃的暗暗角力,以一招旁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奇招盘活整盘棋,还以悍然手腕逼得各部协力合作,赶在一个月内完成大婚典礼还有比他更忙的人吗?

她也忙,她忙着背女教书,忙着学规矩,忙着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储妃,忙着被枝玉揪着头发数落

太子的忙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她的忙是手足无措、死马当活马医的慌忙,而害她如此的罪魁祸首正是坐在她身边的皇太子!

“太子想和我解释什么?”金兰鼓起勇气回望朱瑄,“您为什么要娶我?”

朱瑄看着金兰的眼睛,刹那间,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委屈。

金兰愣了一下。

朱瑄的表情很快恢复如常,淡淡地道:“你妹妹是入选秀女,想必你听她提起过胡广薇和宋宛。”

金兰点点头。

朱瑄挪开视线,望着枝头缤纷似锦的海棠花:“郑贵妃想要利用宋宛插手东宫事务,太后倚重胡广薇,也是如此打算。”

金兰瞪大眼睛。

原来朱瑄不止防备郑贵妃,他居然还防着自己的亲祖母周太后!

周太后早年曾欺凌先帝的原配皇后,甚至厚颜无耻地阻止先皇后和先帝合葬,在朝野间的名声不怎么好,但她毕竟是嘉平帝的母亲,而且这些年郑贵妃不断作妖抢走了她的风头,昭德宫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唾弃,周太后年纪大了,深居后宫,名声反倒是变好了点。在民间传言里,周太后对皇孙公主们照拂有加,郑贵妃则是个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蛇蝎毒妇。

朱瑄的生母死在郑贵妃手上,他不愿娶宋宛,情理之中,不过金兰没想到朱瑄对周太后也深深忌惮。

而且他居然这么直白地告诉她这种隐秘,他就不怕她泄露出去吗?

如果周太后知道自己的孙子不信任自己,一气之下和郑贵妃联手逼嘉平帝废太子,他怎么应对?

“那天在城外见到你,实属意外。”朱瑄神情平静地道。

金兰抬起脸,惊讶地望着朱瑄。

睁眼说瞎话还能这么淡然,皇太子果然心机深沉。

朱瑄挑眉:“你不信?”

金兰嘴角抽了抽。

朱瑄笑了一下,恍如万物生发,春水荡漾,笑容如花般绚烂。

金兰看得恍神,这样俊美病弱的美人对着她撒谎,她心底居然有点想相信朱瑄

片刻后,金兰晃晃脑袋清醒过来,赶紧收回视线,低头盯着朱瑄的靴子看,眼神专注,恨不能在靴子上看出一朵花来。

这回看你怎么圆谎!

朱瑄唇边笑意越浓,“如果我不娶你,你怎么办?”

金兰心头茫然,不敢抬头。

朱瑄望着她漆黑的发顶,眼神无奈而又宠溺,喘了口气,慢慢道:“罗云瑾想要掳走你,我若不娶你,你岂非要落入他之手?”

金兰诧异地抬起头。

朱瑄双眸幽深,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愿娶宋宛和胡广薇,所以当初刻意引导太后以为众皇子选妃的名义选秀,遇到你的时候,我正为太子妃的人选头疼。”

金兰双眉紧蹙。

朱瑄话里的意思她懂了:他刚好需要一个太子妃的人选,可他不想选秀女中的任何一个,恰好那天他救下了她,而她被罗云瑾看上,如果太子不救她,她以后还是会落到罗云瑾手里,太子选她当太子妃,既是为了救她,也是为了他自己。

那罗云瑾那天说的认错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朱瑄仿佛能看懂金兰在想什么,眼底一抹厉色划过,淡淡地道:“罗云瑾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他的话,你一句也不必信。”

金兰一阵头疼。

罗云瑾嗜血成性,暴戾阴冷,确实不可信。

朱瑄又道:“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救你,我可以在宫外置办房舍安置你,罗云瑾知道你是我养在宫外的外室,自然不敢扰你。”

金兰嘴角又抽了一下。她宁愿躲回老家去也不会给太子当外室。

今天之前,她认定了朱瑄把自己当成某个人的替身。虽然朱瑄生而高贵,风度出众,而她只是个卑微的平民老百姓,但她仍然愤怒于朱瑄在没有问过她的情况下请婚。

她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但是经朱瑄刚才一说,自己进宫完全不是被逼迫的,朱瑄为了救她才请旨娶她,她不仅不能怪朱瑄,还得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金兰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乖巧表情,心里却直撇嘴。

她不是当初的金兰了,不会这么轻易受骗上当。

太子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为了让她放下戒心,心甘情愿入宫。

金兰心道:结果是一样的,我还是得入宫。

“婚姻是人生大事”金兰闭了闭眼睛,郑重地道,“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才学广博,风姿出众,而我只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绅之女,我无德无能,配不上太子殿下”

她停顿了很久。

“可我和殿下一样,人生父母养,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我生母为妾,受尽苦楚,此生不会与人为妾,亦不能容忍自己夫婿纳妾,若夫婿与他人生子,我自不会下手残害,但也不会默默忍受,真到那一日,必定一刀两断这些天我熟读女教书,书中说‘夫爱其妾,我亦爱之’,恕我心胸狭窄,我敬爱夫君,夫君也当以真心报之!”

这番话对着皇太子说,可谓大逆不道,惊世骇俗。

枝玉看似脾气火爆,其实能屈能伸,金兰看似柔顺和婉,其实最为倔强。

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弱小无依,但她永远不会迷失本心,她不会像大姐、二姐那样从自卑走向刻薄阴狠,也不会因为泼天的富贵改变自己的坚持,她是个庶女,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她绝不会给人当妾,她也不能忍受像祝氏那样为了所谓的贤良大度将妾侍送到自己丈夫身边,她忍不了!

“太子何等高贵,为何娶我,我不明白,我只想告诉太子,我只是个寻常小女子,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嫁娶之事关乎一生,不容轻忽,若太子非真心娶我”

金兰犹豫了一瞬。

这些年的艰难苦楚一一浮现在脑海中,祝氏的冷淡严厉,贺老爷的不闻不问,亲戚们的冷嘲热讽,生母乔姐临终前的嘱托

金兰抬起头,直视朱瑄,坚定地道:“若太子非真心求娶,我亦不屑高攀。”

枝玉警告她不要惹怒太子。

枝玉劝她温柔俯就。

她当了十多年的乖巧庶女,难道就不能继续做一个乖巧的太子妃吗?

她当然可以。

可她不想啊!

她不愿再压抑自己的本性,不愿再战战兢兢数着日子过活,不愿将自己的一生锁在四面高墙之内,若是后半生也要和在贺家时那样浑浑噩噩,她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庭中一片寂静,微风轻拂花枝,花朵簌簌飘落。

角落里,杜岩冷汗涔涔,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妃看着柔顺,居然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她只是个平民之女,站在她面前的可是皇太子啊!女子天生卑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那样的话就是对一般男子说也是忤逆,何况她面对的是一国储君?

太子平时固然宽和,真动起怒来,谁敢拂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太子可是半个天子呐!

太子妃这是不想活了吧

杜岩大气不敢出一声,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颗球。

金兰也是直冒冷汗,身子微微颤抖。

她知道自己冲动了,不过话说出口后,那种终于可以直抒胸臆的畅快自如,足以支撑她保持清醒,不至于吓晕过去。

静默中,朱瑄始终一言不发。

金兰咬了咬唇,抬眸看向他。

这一看,她不由怔住了。

朱瑄居然在笑。

他待人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无处不透露着他生于俱来的宽厚和诗书熏陶中养成的高贵雍容的储君气度,但他不常笑,他的温和儒雅是冷淡矜贵的。

金兰怔怔地看着朱瑄,自己刚刚说了那样的话,他脸上没有一丝诧异之色也倒罢了,为什么笑?

讽刺的笑和发自内心的笑,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朱瑄不是在笑话她的天真,他笑如春花,清冽眸子里也泛着碎金般的笑意,并无一丝讥笑之色。

也没有一点要动怒的迹象。

朱瑄掩唇咳嗽了几声,一字字道:“我亦凡夫俗子尔,何敢言贵?”

金兰怔愣良久,突然想起来,朱瑄和她说话,并未自称“孤”,从一开始,他便以平等的态度和她交谈,仿佛他们二人并没有云泥之别的身份之差。

就是枝玉听了她刚才那番话也会不赞同地数落她,朱瑄却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若非真心求娶,何须如此煞费苦心”

朱瑄轻声呢喃,眼底藏不住的疲倦之色,双眸却亮得惊人,凝望金兰,拔高了嗓音,亦以郑重的语调道:“你以赤诚待我,我必赤诚报之,待你入宫,我必以礼相待,绝不违背你的意愿迫你做任何事,如何?”

啪的一声,金兰仿佛能听到自己脑子里断线的声音。

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朝中那么多年轻文官愿意为地位岌岌可危的朱瑄抛头颅、洒热血,宁死也要维护他的储君地位。

“我知道事出仓促,迫你入宫,令你有诸多为难之处,这都是因我身受掣肘之故。”

朱瑄伸手,纤长手指接住一朵飘落的海棠花。

“你不必背那些酸腐的女教书,也不必谨言慎行战战巍巍,我必护你周全。待我不必再受他人掣肘之日,去留随卿。”

“我必不会阻拦。”

宛若轰雷在耳边炸响,金兰惊讶得忘记了呼吸。

去留随卿?

皇太子的意思是,她只需要和他维持表面上的夫妻关系,等到他登基之日,就会放她离开?

金兰久久回不过神。

朱瑄朝她伸出手。

金兰下意识抬手,接住他指尖那朵海棠花。

“若有违今日誓言,天诛地灭。”

语调柔和,却是字字铿锵,恍如惊雷滚过。

金兰捧着粉嫩花瓣,仿佛捧着一颗赤诚无比的砰砰跳动的心,目瞪口呆。

她还以为自己的话足够离经叛道了,不想朱瑄更叫她大开眼界。

什么认错了人,什么意外那些事情仿佛都不再重要。

花落无声,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静听院墙之外庄严肃穆的梵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瑄忽然低头咳嗽。

金兰看过去,发现他为了和自己说话,一直坐在风口处,他体弱多病,又一脸倦色,匆匆出宫,想必身心俱疲。

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偏偏他风骨冷傲,所以不会给人柔弱无能的感觉,只会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惜。

金兰暗暗叹口气,“殿下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宫。”

朱瑄咳得双颊微红,听她出言关心,微蹙的眉稍稍舒展,“你我就要成为夫妻,唤我殿下未免太生分了。”

金兰一怔,脸上有些发烫。虽然明知自己不得不入宫,但听朱瑄当面说起夫妻二字,她还是觉得尴尬。

朱瑄道:“我排行第五,小的时候宫人唤我五哥,以后你就叫我五哥,如何?”

说完话,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金兰,神情十分专注。

金兰对“五哥”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朱瑄眼底泛起一丝黯然之色,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道:“礼尚往来,你在闺中可有小名?”

金兰心道,小名没有,大名倒是有两个。

贺阿妹这个名字是祝氏随口取的,她不喜欢。她想和贺枝玉、贺枝堂一样随族中排行起名,然而她没有那个资格。

金兰这个名字是乔姐取的。

她摇摇头,“我没有小名。”

朱瑄看着她圆润白净的脸庞:“我以后唤你圆圆,何如?”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罗云瑾说他认错了人,她怀疑朱瑄也是把自己当成了谁的替身。可刚才一番交谈,她已经打消了这种猜测。但是现在朱瑄非要给她起小名,她又不得不怀疑是否曾经有一个“圆圆”的女子,太子情根深种的对象,就是那个圆圆。

金兰试探着问:“殿下怎么起这两个字?”

朱瑄轻笑,“我观你面如满月,起这两个字正合适。”

金兰嘴角抽了抽。

这是在笑话她生得胖?

她一点都不胖好嘛!

仿佛听懂了金兰心底抱怨的声音,朱瑄笑意更浓:“圆圆最近在学宫中礼仪?不必太拘束自己,也不用太害怕,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传言说的那样我已经肃清东宫,在东宫,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幽黑双眸里一片空茫。

金兰一点都不了解朱瑄,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朱瑄身上散发出来的悲伤。

他让她在这里等她,含笑和她撒谎,三言两语搅乱她的思路,他看起来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她只是一个糊里糊涂、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小女子。

可他的笑容背后没有一丝玩弄他人的戏谑之意,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苍凉。

朱瑄想起什么了?

金兰没敢吭声。

廊前静悄悄的,唯有落花坠地的声响。

半晌后,角落里的杜岩小心翼翼地咳嗽了几声。

朱瑄回过神,脸上沉郁之色尽数敛去,缓缓站起身,走到金兰身前,拉起她的手。

金兰这一次没有挣扎。

她望着朱瑄的背影,他身体不好,时常咳嗽,但始终身姿笔挺,如劲风中的瘦竹,飘雪下的孤松,极致的孱弱中有着傲然的风骨。

杜岩悄悄松口气,紧跟在二人身后。

金兰说自己“不屑高攀”的时候,杜岩吓得魂飞魄散,一瞬间连身后事都想好了。没想到朱瑄居然没有动怒,不仅不动怒,还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接下来还告诉金兰他的小名,然后给金兰起了个“圆圆”的爱称。看样子,不管金兰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都不会生气。

杜岩已经没有心思去揣度太子这诡异的态度了,在被金兰吓得魂不附体之后,他默默擦汗,忽然间福至心灵,欣喜若狂——太子很喜欢金兰,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喜欢,太子让他留在这里,准许他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让自己看明白金兰在他心中的地位,这是多大的信任!太子要重用他!

这些天三天两头往贺家跑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杜岩高兴得浑身发痒。

至于太子的那句“去留随卿”,杜岩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才不信太子会这么大方,费尽心机娶金兰入宫,怎么可能随便放手?等太子即位的时候,万里江山都是他的,金兰能躲到哪里去?

说不定到时候小皇孙、小皇女都生了一窝了,她舍得走吗?

朱瑄拉着金兰进了一间雅室。

雅室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几一榻一屏风,几上一炉檀香静静燃烧,一缕青烟袅袅娜娜逸出铜炉,窗前葱绿满墙,鸟鸣啁啾。

杜岩知趣地守在门外。

朱瑄拉着金兰在榻上坐了。

金兰虽然没经过事,但下意识懂得不能和男子独处一室,看到杜岩关上门,心里像烧着了一锅沸腾的开水,噗通噗通直跳。

朱瑄拉着她的手,眸光低垂,忽然道:“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金兰没上过学,自学的书本大多是经史和最近的女教书,自然不知道他念的什么诗,不过听他语调缠绵,本能觉得他是在调戏自己,立马绷紧了脸,用劲抽回手。

朱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