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杜岩和人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人推门进屋,站在屏风前,给朱瑄请安。

朱瑄道:“进来罢。”

屏风外面的人似乎有些迟疑。

朱瑄笑了一下,“这时候倒是规矩起来了,进来便是。你是医者,望闻问切是你的本事,忌讳什么?”

外面的人告罪,转过屏风,走到榻前,给朱瑄行礼,原是个光头和尚。

和尚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请金兰伸出手。

金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本地人说药王庙的和尚都会医术,而且医术很高明,时常有达官贵人登门求诊。朱瑄这是让和尚给她看病?

她没病啊,王女医也让她停药了。

金兰心里念叨了一句,还是乖乖伸出手。

和尚表情不变,一番仔细诊视后,和朱瑄交换了一个眼神,朱瑄示意他出去说话。

金兰满头雾水。

杜岩捧了盏温茶进屋,笑眯眯道:“殿下渴了罢?这是南直隶进贡的松萝茶,没搁芝麻盐笋瓜仁。”

金兰心知剪春肯定是被朱瑄的人绊住了,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顿觉口舌生甘,身心舒畅。

不愧是宫里伺候的人,果真心细如发,面面俱到。

贺家人爱喝泡茶,金兰不喜欢,嫌茶味浮躁,平时多喝清茶。贺家的仆从都未必知道她这个习惯,杜岩却留意到了,而且还特意准备了茶叶,当真精明。

难怪嘉平帝那么信重宦官。

杜岩的讨好之意只差没刻在脸上了,加上这段时日常常和他打交道,金兰知道他对自己没戒心,喝着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殿下的小名是五哥?”

皇子的小名也和民间男孩的一样随便么?

杜岩笑着道:“这是惯例了,殿下排行第五,不止老娘娘、万岁爷爷,我们这些伺候的宫人也称呼殿下五哥,赵王、德王、庆王殿下排行第六、第七、第八,小名就是六哥、七哥、八哥。不过那都是殿下小时候的事了。”

赵王、德王、庆王是朱瑄的异母弟弟。朱瑄是头一个长大成人的皇子,和他年纪相仿的皇子陆续夭折,唯有他被生母藏在幽室中才能侥幸存活,等郑贵妃察觉时,他已被册封为太子。

郑贵妃知道朱瑄恨他入骨,转而扶持其他皇子,结果一查之后发现还有其他妃子秘密生下了一位皇子,另外还有两位妃子有孕在身,她立刻下令将已经出生的皇子抱回昭德宫养育,那位皇子就是赵王。德王、庆王则是年底出生的。

杜岩没有多说其他皇子的事,意有所指地道:“如今宫中没人敢称呼太子五哥,只有殿下能这么叫呢。”

以前,五哥是朱瑄的小名,以后,五哥只是夫妻之间的亲密称呼。

金兰若有所思。

屋外窗下,满墙藤萝郁郁葱葱,院中一株参天古树,罩下一片浓阴。

朱瑄站在栏杆前,负手而立,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藤萝,望向雅室。

和尚站在他身边,低声道:“殿□□弱,本不该奔波辛苦,我听人说殿下前些时又发病了?这可不好,您天生不足,幼时又伤了底子,若再不勤加保养,恐于寿数有碍。”

朱瑄淡淡地道:“今天的病人不是我。”

和尚虽然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门儿清,立刻聪明地转了话题,“太子妃殿下亦有不足之症,想来是娘胎里带的毛病,不过应该于寿数无碍。”

朱瑄沉默了片刻,表情缓和了些,“那就好。”

虽然没看出金兰有什么毛病,但和尚常和权贵打交道,心眼灵活,为了安朱瑄的心,还是开了副温补的方子。

金兰来一趟药王庙,观摩了一场浴佛仪式,回去的时候,车厢里多了一大堆举世罕见的珍贵药材。

还多了一个“圆圆”的小名。

剪春心里骂骂咧咧,搂着金兰上上下下检查,听她说了和太子见面的事,变了脸色:“小姐,您怎么能对太子说那样的话?万一惹恼了太子爷,您可怎么办?”

金兰一笑,把手塞进剪春掌中,“你摸摸。”

剪春摸到一手的汗水,手指再往袖子里一探,也湿乎乎的。

金兰撒娇道:“我刚才差点吓死了。”

说那些话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不怕?几层衣衫全部湿透,鬓发也有湿意。

剪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拿帕子给金兰擦汗。

金兰彻底放松下来,靠在剪春身上,累得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

她知道祝氏本性不坏,绝不可能下手害她,她只要本本分分的就够了,熬到十五岁出阁嫁人,她就能摆脱祝氏。

不想斜地里杀出一个皇太子,一道赐婚旨意彻底改变她的命运。

她的未来在东宫。

金兰这些年就是靠着乖巧和本分熬过来的,她可以继续乖巧下去,她可以装糊涂,装懵懂,只要皇太子喜欢,她可以装一辈子。

可她不想啊!

生而为人,她也曾是阿娘的掌上宝,眼中珠。阿娘早逝,她孤苦无依,更应该自尊自爱,不能等着其他人的施舍怜悯。

她有血有肉,有喜有怒,她不甘心一辈子装聋作哑!

“皇太子在民间的名声很好,都说他温厚儒雅,所以我决定赌一把”金兰小声呢喃,“我现在已经是太子妃,虽然还没进宫,到底占了名分,就算太子动怒,也不会公然把我怎么样。”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天可怜见,她赌对了。

金兰几乎虚脱,但心里却并不觉得疲累,清澈的双眸里翻腾着异样的神采,一种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在她心底欢快狂躁地涌动着。

人总要活个畅快淋漓,方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贺家三代封官,嫡母、生母诰命加身,贺家的生养之恩,她算是还了。

从此以后,她只做她自己。

药王庙里,雅室。

朱瑄坐在榻前,低头轻抚金兰刚刚坐过的地方。

杜岩站在一边,满头黑线:高雅的太子殿下居然做出这种傻里傻气的轻浮举动真是人不可貌相?

太子妃看着怯懦,其实奔放大胆,离经叛道。

太子殿下看着清冷,其实呃是个痴情汉?

“她喜欢松萝茶吗?”朱瑄忽然问。

杜岩忙道:“太子妃殿下很喜欢。小的按着千岁的吩咐,备了几罐新茶,虎丘、龙井、天池,都是南直隶新贡的,待会儿就能送到贺府。”

朱瑄一笑。

果然是她的口味。

杜岩偷偷观察朱瑄的表情,心中愈发笃定:太子喜欢太子妃喜欢到了发痴的地步,自己只要讨好了太子妃,以后前途无量啊!

正暗暗筹划,视线无意间扫过朱瑄的袖口,咦了一声。

“殿下”

他出声提醒。

朱瑄低头,薄唇轻挑。

一圈毛毛的打结的线绳缠在他袖间。

方才金兰坐在廊下翻花绳,应该是她起身撞进他怀里的时候落下的。

朱瑄拈起线绳,缠在修长指尖,一挑一拨,轻轻一翻,翻出一朵喇叭花。

杜岩一呆,继而骇笑:“原来殿下还会解股。”

民间管这个叫翻花绳、挑绷绷,不过这游戏大多是女孩子玩,所以杜岩不敢明说,特意用了解股这个雅名。

朱瑄收起线绳,拢进袖中。

他当然会,不止翻花绳,还有丢沙包、踢毽子、挑棍、扎彩绳、编蛐蛐所有这些闺中少女解闷消遣的游戏,他都会。

都是她教他的。

自小在黑暗冰冷的幽室中长大,长年累月待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小小窄室中,一年到头不见天日,他瘦小嶙峋,阴郁孤僻,人不人,鬼不鬼,陪伴他的,只有四面光秃秃的板壁。

后来她教他玩游戏。

他那时候呆呆笨笨的,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人瘦脱了形,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大得诡异,阿娘偷偷给他送吃的时候,好几次被他吓到,然后抱着他哭。

她从没被他吓着,一边笑他:“怎么是个小结巴呀”

一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直到他会了为止。

朱瑄闭了闭眼睛,袖中的手握拳,线绳紧紧缠绕在指间,勒出淡淡的痕迹。

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她肯定没听懂,但脸色立马变正经了,想来听出了他的调笑之意。

十指纤纤,点点娇红,握在掌中,绵软柔嫩,当时念这句诗,确实是在调戏。

却一点都不符合他的心境。

其实他想念的是: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就怕是做梦。

圆圆我这些年过得好苦好苦啊

殚精竭虑,熬干心血,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再受人掣肘,为了变得强大。

如果你还在我身边,苦一点又算什么,我自甘之如饴,可你不在,你不在!

说好了和我同甘共苦,携手一生,如今我终于站稳了脚跟,可以护你周全,让你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万里河山,无边寂寞。

夜来幽梦,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两情缱绻,朝夕不离。

醒来却是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

我就在你眼前啊圆圆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过来亲亲我?

心口一阵绞痛。

朱瑄握紧线绳。

去留随卿?

她居然信了?

朱瑄薄唇轻挑。

去他的去留随卿!既然找到她了,他怎么可能放手让她自己选择?

她的人,她的心,她的骨和肉,她的全部,都必须完完全全属于他。

她孤苦的过去,他无法改变。

她的将来,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喜怒哀乐,全是他的。

圆圆,这是你欠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的金兰:哈哈,知道你的底线是什么,我终于可以开始放飞自我了!

小猪微笑:我终于可以开始讨债了。

第二十三章 身世

杜岩跪倒在地, 抖如筛糠。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刚才还一脸淡淡笑容的朱瑄突然满身阴郁戾气, 幽黑的眸子里暗流涌动, 杀机隐伏。

离得近的他心头冰凉,都快冻僵了。

沉默片刻后,朱瑄忽然问:“刚才和尚说她的淤伤好了那天是你命人放箭的?”

这听起来毫无关联的问句让杜岩不由得傻眼了。

半晌后,杜岩脑子里嗡的一下。

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城外截住罗云瑾的时候, 他嘲笑了对方几句。

罗云瑾冷笑着回击。

“是你命人放箭的?”

“你等着罢!”

那天以后,太子拖着病体来回奔波,一心扑在册妃之事上, 中间还病了好几次,忙得连书都不读了, 哪还有空问放箭的事?

太子不问,杜岩自然也不会提, 早就把这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要不是因为一直对罗云瑾的那个警告耿耿于怀,他这会儿根本反应不过来!

太子妃身上怎么会有淤伤?

一半是因为罗云瑾, 一半是因为当时乱箭齐发

杜岩冷汗涔涔。

太子爷这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吗?朝堂政事,东宫庶务,功课学业, 加上最近的东宫大婚, 东宫马上就要迎来一位娇滴滴的美人这么多事都要他亲自操持,他居然还能想起这事?!

罗云瑾居然不是在吓唬他。

杜岩心里默默流泪, 磕头道:“殿下恕罪, 当时情境不由人, 罗统领武艺高强,敌阵当前可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他已经驰出百步之远,若是不及时拦下他,等他钻进林子里,小的实在追不上他。”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要不是小的机灵让人放箭,罗统领怎么可能因为顾忌太子妃而停下来,他要是不停下来,您今天怎么可能有机会拉着太子妃的手念诗调笑?

杜岩觉得自己劳苦功高,为太子爷娶妻之事操碎了心。别的不提,这些天他明知贺家出了不少变故,却得耐着性子冷眼旁观,只因为太子爷吩咐过不许插手贺家的事他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太子妃有什么好歹,头发都急白了几根,这么忠心赤胆,可以将功补过吧?

想到将功补过,杜岩突然眼前一亮。

“千岁爷”杜岩嘿嘿一笑,抬起头,“小的身上带了件物件,不知道该不该拿给爷看。”

朱瑄瞥他一眼,脸色依旧阴沉。

杜岩慌忙在袖子里一阵摸索,掏出一样东西,举到朱瑄面前。

朱瑄低头看去。

一顶网巾。

杜岩捧着网巾,道:“自从太后颁下赐婚懿旨,太子妃就时时刻刻针线不离手。四小姐归家后,日夜教导太子妃宫廷礼仪,太子妃白天学规矩,夜里挑灯读书,十分刻苦,忙成这个样子,还是没放下针线,前天总算赶出了这顶网巾。小的找贺家仆人打听,原来他们乡下有一种习俗”

他话还没说完,朱瑄接了下去:“湖广的风俗,女子出阁前,当亲手为夫婿织一顶网巾,夫婿若还没到加冠的年纪,可在婚前提前举行加冠礼,冠礼上用的就是未婚妻子织的网巾。”

杜岩一呆,讪笑:“原来殿下也知道这个风俗。”

朱瑄拿起网巾。

杜岩谄笑:“太子妃这网巾一定是为千岁爷您做的,不过太子妃腼腆,觉得自己做得不好,羞于示人,让丫鬟收起来了。谁知丫鬟不小心,夜里点蜡烛的时候竟然烧着了网巾!万幸只留下指甲盖小的破洞,那丫鬟瞒着太子妃把网巾偷偷扔了,小的觉得不能让太子妃的心血白费,又怕太子妃瞧见了伤心,让人捡了回来,想找宫里针线灵巧的宫人给补补,等补好了再放回去。”

贺家有东宫的眼线,偷偷拿一顶网巾易如反掌。

朱瑄没说话,眼眸微垂,细细打量手中的网巾。

压迫得杜岩无法喘息的杀气终于慢慢消散。

朱瑄道:“下不为例。”

杜岩磕头道:“小的谨记在心,太子妃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朱瑄淡淡嗯一声。

杜岩心知放箭那事算是揭过去了,心底暗暗庆幸:多谢太子妃救命之恩!

朱瑄神色缓和了下来,问:“仁寿宫的女官还没有出宫?”

杜岩起身,摇头:“没有,仁寿宫、昭德宫、礼部、宗人府那边都没有动静。”

周太后和郑贵妃像是忘记了太子妃这个人,说好的派去教导太子妃礼仪规矩的女官迟迟没有出宫。宫中脾气最大的两位佛爷没开口,其他人噤若寒蝉,不敢催促。

眼看就要到大婚之日了。

杜岩道:“殿下,您看东宫要不要插手?贺家人毕竟是乡野出身,见识浅陋,贺家少爷骄纵任性,屡次轻慢太子妃”

朱瑄摆摆手,“还不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