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暗暗吐出一口浊气还好东宫处事谨慎,没让钱兴阴谋得逞。

嘉平帝其实无意为难朱瑄,东宫大婚,大臣送些厚礼实属平常,真出格了也不算什么,但他想起谢太傅的事就心里膈应,提出要亲自看贺礼,不过是敲打百官罢了。

罗云瑾随侍左右,猜到嘉平帝的心思,解说贺礼的时候看到珍贵的书画作品,并不隐瞒,有什么说什么。

嘉平帝没看到什么特别名贵的贺礼,不一会儿就看烦了,示意宫人给他盛酒,目光无意间扫到礼单上的一个名字,笑问“安远侯府送了两箱书好小子,那两箱书是朕赏陆瑛的果然是那小子干得出来的事朕让他好好读书,他就想出这个法子躲懒皮猴”

笑了一阵,侧头问,“他去湘南多久了”

罗云瑾没吭声,一旁的钱兴抢着答“已经足足两年了。”

嘉平帝皱眉“陆瑛是个孝子,他老母在堂,两年不能归家,难为他了。”

钱兴知道嘉平帝这是想召陆瑛还朝,瞥一眼长身玉立的罗云瑾,说“再有两个月就是安远侯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身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钱兴牢牢掌控整个宦官机构的权利中枢,可罗云瑾这个秉笔太监却不肯听他调派。他想除掉罗云瑾,奈何罗云瑾能带兵打仗,一身实打实的战功,不好下手。嘉平帝对罗云瑾寄予厚望,钱兴一时之间想不出逼罗云瑾低头的法子,听嘉平帝提起陆瑛,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借刀杀人 陆瑛是武将,深得嘉平帝的信任,嘉平帝再宠信罗云瑾,后者能取代前者在嘉平帝心目中的地位吗 不能。

论出身,陆瑛是世代簪缨的贵公子,罗云瑾只是个残缺阉人。论资历,陆瑛少时跟随族中叔伯驰骋沙场,十二岁就能弯弓杀敌,而罗云瑾在监军之前根本没上过战场,之所以能建立战功,还不是因为将官都快死光了迫于无奈顶上去的 如果陆瑛还朝,嘉平帝还会像现在这样倚重罗云瑾吗 据说陆瑛和罗云瑾不和,陆瑛以前在宫里当值的时候曾和罗云瑾打了一架,若是能拉拢陆瑛 钱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哉,决定趁火浇油,笑着道“听说陆侯爷这些年忙于平叛,拖到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妻,京里的世家小姐望穿秋水,都巴望着陆侯爷早日回来。”

嘉平帝犹豫了片刻,吩咐钱兴“拟旨召陆瑛还朝。”

钱兴喜滋滋应了一声。

罗云瑾扫一眼钱兴,道“陛下,陆侯爷对陛下忠心耿耿,出征前曾自比是陛下的冠军侯,誓要为陛下平定湘南,如今湘南局势未稳,以陆侯爷的性子,只怕不肯还朝。”

嘉平帝点点头“那孩子心实也罢,等老夫人寿日,多赐些封赏。”

罗云瑾应是。

钱兴眉头紧皱,恨恨地闭上嘴巴,他深得嘉平帝宠信,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

罗云瑾说陆瑛自比冠军侯,那嘉平帝就能算得上是汉武帝了,为了这个名声,只要湘南一天不平定,嘉平帝就不会召回陆瑛。他只是想早点召陆瑛回来和罗云瑾打擂台,罗云瑾倒好,一句话决定了陆瑛的未来,至少三四年之内,陆瑛是回不来了 这小子够狠

罗云瑾将钱兴恼羞成怒的神色看在眼里,一语不发。

狠的不是他,是朱瑄。

嘉平帝借着看贺礼的名义敲打群臣,无异于再一次当众削弱朱瑄的地位,群臣心惊胆战,朱瑄却还有闲心故意把安远侯府的名字挪到礼单第一页。自己和陆瑛不和已久,即使没有钱兴打岔,他也会阻止嘉平帝召陆瑛回京。朱瑄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不动声色地阻止陆瑛还朝。

罗云瑾扫一眼东边的皇太子座。

赵王、德王、庆王和其他诸王举着酒杯朝朱瑄敬酒,朱瑄笑着饮了两杯。赵王带头起哄,他不慌不忙,说什么都不肯再喝,赵王似乎不甘心,旁边几位文官立刻围上前岔开话题,赵王脸上神情郁郁。

罗云瑾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赵王以为朱瑄体弱多病,朝臣就会转而支持他这个由郑贵妃抚养长大的皇子么天真。

罗云瑾前几天抓了几个贪腐小官,意外知道一些谢太傅死谏的内幕。谢太傅和朱瑄一点交情都没有,不会无缘无故死谏,暗中怂恿他的人是钱兴派去的。钱兴深深忌惮朱瑄,想让嘉平帝彻底厌恶朱瑄,设了一个毒计,利用迂腐的谢太傅来达到一箭多雕的目的。朱瑄得知消息,不便出面阻止,果断派人去请内阁大臣,大臣及时拦下谢太傅,这才将一场宫廷政变消弭于无形。

如果钱兴的计策得逞,谢太傅真的为朱瑄血溅午门,嘉平帝颜面丢尽,甚至可能永远在史书上留下昏庸的骂名,他以后会怎么看待朱瑄郑贵妃又岂会轻易放过朱瑄谢太傅是文官之首,嘉平帝和朝中文臣的关系也会越来越紧张,转而愈加宠信钱兴。

世人把太子选秀的事当成热闹看,没人知道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

朱瑄殚精竭虑,一次次从阴谋诡计的漩涡中脱身,现在的他深思远虑,不可捉摸,已非当日那个冲动莽撞的阴郁少年皇子。

他们几个人中,大概只有远离朝堂的陆瑛没有变。

如果圆圆知道朱瑄变成一个心机深沉、阴柔狠辣的人,会怎么想 她自然不会对朱瑄失望,更不会疏远朱瑄她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只会因为愧疚而更加心疼朱瑄。

今天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罗云瑾回到自己的坐席前,给自己倒了杯酒,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烧得五脏六腑隐隐生疼。

他的属下缇骑尽忠职守,站在内殿两侧护卫,看他虽然面色沉郁,但只是坐着喝酒,没有其他异状,悄悄松口气这两天统领脸色阴沉,经常围着东宫打转,一副勘察地形准备抢亲的模样,他们胆颤心惊,真怕统领突然袖子一抖亮出一把匕首来 嘉平帝醉情于酒色,很快喝得酩酊。

朱瑄从宫宴抽身,出了奉王殿,洗马紧跟在他身后,皱眉小声道“礼部侍郎已经准备好进谏,让钱兴给搅和了”

过年的时候郑贵妃劝嘉平帝停了朱瑄的早课,嘉平帝答应了,拖到现在还没恢复,东宫属臣心焦如火,预备今晚趁着嘉平帝高兴的时候再提起这个话头,但钱兴一番挑拨,嘉平帝想起谢太傅的事,存心敲打朱瑄,这个时候再提起讲读的事无非是火上浇油,礼部侍郎只能打消了念头。

“时机不合适,再等等。”朱瑄轻声道,脚步轻快,双眸皎然生光,钱兴的刁难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好心情。

洗马应是。

东宫内殿。

金兰吃了一半停下来,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等朱瑄回来一起用饭。

她没带丫鬟进宫,杜岩是东宫最了解她性情的侍从,见她放下筷子,立刻问“可要传宫人预备香汤”

金兰摇摇头,挪到屏风后面的榻上,让杜岩给她找本书看。

她的箱笼堆在库房里,还没来得及造册登记,翻找太麻烦,杜岩干脆从朱瑄平时用来消遣的闲书里挑了一本递到金兰跟前。

金兰接到手里一看,居然是一本剪灯新话,嘴角不由掀起清冷端正的皇太子也会读这样的书 随手翻了两页,内官小声禀报东宫掌事太监和掌事女官领着东宫仆从在殿外给她磕头。

金兰入宫前已经准备好赏封,女官托着捧盒出去,众人领了赏,跪地叩谢,不一会儿,掌事太监和掌事女官进殿拜谢。

朱瑄喜静,不重物欲,殿中伺候的人不多,平时起居大多是内官伺候,宫女只负责外殿事务,掌事太监领一宫内官,掌东宫内务,掌事女官管束一宫宫女,杜岩统管朱瑄的起居琐事。

金兰认真听杜岩讲解,心里大概有谱了朱瑄瞧着很信任内官,其实内外分明,内务交由宦官打理,外务让东宫属臣照管。

她如今身为皇太子妃,理应接管东宫宫务,但她没有经验,年纪又小,而且不懂宫中的尔虞我诈,只怕会成为朱瑄的负担朱瑄为什么要娶她呢他娶胡广薇多好啊,胡广薇深得周太后欢心,听女官说生得也美。

金兰想着心事,书只翻了两页,小宦官的通报声传进内殿“千岁爷回来了”

烛火晃动。

金兰吓了一跳,下意识站了起来,扫一眼身边。

剪春不在,枝玉也不在。

她愣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已经嫁为人妇,深吸一口气,迎出内殿。

朱瑄站在屏风前,内官正帮他脱下外边穿的大衣裳和头上戴的皮弁。金兰站在一边看着,不知道哪个内官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她心神恍惚,脚步趔趄,直扑到朱瑄身前。

迎面一股淡淡的酒气。

朱瑄扶住金兰的胳膊,低头看她,眸底含笑,目光柔和,“是不是累着了”

他的语气比他的眼神更温柔。

金兰怔怔地抬头看朱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红了眼圈,眼睫交错,泪水汹涌而下。

第三十一章 喜欢

金兰第一天嫁进东宫, 实在不想当着东宫内官的面哭, 可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而且越哭越伤心,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通通哭出来。她紧紧咬住唇,伸手想抹去泪珠,手腕被扣住了。

朱瑄紧紧抓着她的手, 不许她擦眼睛,力道不重,但带着不容她反抗的强横,低叹一声, “别擦,擦了明天眼睛疼。”

周围的内官面面相觑,杜岩反应最快, 飞快捧来热的手巾递给朱瑄。

朱瑄接过热手巾, 手指抬起金兰的下巴,一点一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金兰泪眼朦胧,哽咽难言。

朱瑄自诩镇定从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看到金兰落泪, 竟然乱了阵脚,有些手足无措,心里暗叹一声, 眼神示意内官退下。

众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好了, 其他人都走了。”朱瑄声音轻柔, 捏着金兰的下巴,温声细语,“乖,不伤心了。”

金兰还是默默垂泪。

朱瑄叹口气,张开双臂将金兰搂进自己怀里,“都是我不好,别哭了。”

金兰低声抽泣,下意识觉得拥住自己的这个怀抱温暖而可靠,手指紧紧扯着朱瑄的衣袖,小脸埋进他胸膛里,肩膀轻轻发颤。

朱瑄抱着她,闭一闭眼睛,低头轻吻她的头发。

算了,想哭就哭个痛快吧。

不知道哭了多久,金兰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躲在朱瑄怀里大哭了一场,腾地一下,脸上烧得通红,手心发烫,身上也跟着发起热,想推开朱瑄,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只能继续紧紧攥着朱瑄的衣袍,小脸贴在他胸膛上,听他平缓的心跳声。他很瘦,很高,双臂紧紧揽在她肩上,她站在他面前,勉强只到他胸前 金兰一动不动,站着装傻,温香软玉僵成一块冷冰冰的木柴棒,朱瑄立即发觉了,挑了挑眉,假装不知。

他不动,金兰更不好动。

过了好一会儿,金兰脚都麻了,只得厚起脸皮轻咳几声,轻轻推开朱瑄。

朱瑄立刻松开她,转而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桌案前,借着摇曳的烛火,仔细看她的脸。

金兰脸上通红,声音有点哑“让您见笑了。”

朱瑄不语,脸上神情有点冷,眼神落在她脸上,久久没有出声。

金兰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脸上辣的。

“刚才想到什么了”朱瑄忽然问。

金兰笑了笑“没什么”

下巴一紧,朱瑄凑近了些,手指紧捏她的下巴,清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想到什么了还是今天受委屈了”

金兰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摇摇头“没有受委屈东宫的内官服侍得很好。”

朱瑄神色缓和了些,手指仍然捏着她的下巴,“要是有人敢对你不敬,你不必替那些人遮掩,让杜岩打发了。”顿了一下,语气一厉,“若有隐瞒,让我发现了,罪加一等。”

金兰呆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道“殿下,真没人欺负我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想起在贺家的时候,家里来了贵客,贺老爷和祝氏领着她、枝玉和枝堂去府门迎接,那天早上落了场雨,她换了新鞋,脚底打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贺老爷、祝氏皱着眉头回头看她,语气很不耐烦“你怎么走路的怎么就摔了”转头叫丫鬟,“快扶阿妹起来。”

金兰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衣裙,朝过来扶自己的枝玉笑笑,一声不吭地跟上祝氏。

她经常摔跤,时不时磕磕碰碰,贺老爷和祝氏每次冒出口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你怎么走路的”

仿佛她生来就是个错误,连不小心摔了也是她自作自受,不该奢望其他人回头关心她。

而和她有云泥之差的朱瑄却会温柔地扶住她,低声问她是不是累着了 金兰曾以为乔姐走了以后,自己已经坚强到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爱护,她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可以独自一人面对人生的风霜雨雪,她什么都不怕。

然而当朱瑄问出那一句的时候,她忽然发现,原来她不是不需要,她只是知道自己得不到,所以不再去期待。

那一刻,过往的所有辛酸全部激发了出来,鼻子发酸,眼睛也酸,心里更酸。

她难受啊

受委屈的时候,她忍着不哭。

被欺负的时候,她不哭。

可当有人对她展露出关心爱护的时候,她却心如刀绞,伤心得不得了。

金兰低头拭泪,觉得自己好像变矫情了。

朱瑄握住她的手腕,“别擦,让杜岩进来服侍你洗脸。”

杜岩早就备好热水、香脂等在外面,听见里面传唤,麻溜进屋伺候金兰洗脸,给她重新抹了层润面的香脂,然后涂了些香气浓厚的脂膏在她眼角,她明天要去仁寿宫拜见周太后,不能肿着眼睛过去。

朱瑄坐在一边看着,目光落在金兰身上,很久都没挪开眼神。几个小内侍相视一笑。

白天累了一天,又哭了一场,金兰身心俱疲,洗了脸,涂了宫中秘制的脂膏,脸上清清爽爽的,觉得精神好了点,想起朱瑄才从宫宴上回来,问“殿下,您要不要用些宵夜果子”

朱瑄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金兰顿了一下,想起药王庙里的那番长谈,抬起眼帘直视朱瑄。

朱瑄望着她,眉峰轻蹙。

金兰只好改口“五哥。”

朱瑄嘴角轻轻扬起,幽黑的双眸里笑意闪烁“圆圆。”

金兰心道,好吧,总比阿妹这个名字好。祝氏知道她不喜欢贺阿妹这个名字,偏要这么叫她,一次次提醒她家里做主的人是祝氏,她得乖乖听话。多亏了朱瑄,现在没人敢叫她阿妹了。

内官重新准备了一桌席面,菜肴面果和金兰刚刚吃的差不多。朱瑄拉着金兰坐下,先倒了一盏松萝茶,看茶水不烫了才递到她手里“嗓子都哭哑了,吃些茶润润口。”

金兰脸上滚热,低头接了茶,浅抿一口,心里暗暗吃惊。

朱瑄知道她的所有喜好,席面上的菜全是她爱吃的,甚至有些是她以前没吃过的如果说她生得像朱瑄以前认识的什么人,那不奇怪,世上容貌相像的人太多了,可连喜好、性情都一样,未免太匪夷所思。

难道一切都是巧合

她一边走神,一边动筷子,不知不觉就着脆嫩的银苗菜吃完了一碗过水温阔面,再看朱瑄,他碗里的面一动不动,只吃了几口笋齑鸡丝。

他不饿,是为了陪她才坐下吃饭的

金兰放下筷子。

朱瑄看她一眼,“再喝碗雪霞羹”

金兰不说话,他怎么知道她没吃饱

朱瑄轻笑,示意宫人给金兰盛汤。

雪霞羹就是莲花豆腐羹,粉红色菡萏花瓣在热水里焯过,和豆腐同煮,雪白细嫩中几抹淡淡浅绯的花瓣,犹如朝霞映雪,如诗如画。

金兰喝着雪霞羹,时不时瞟一眼朱瑄,他居然知道她的食量。

在祝氏眼里,她是个多余的人,一家人围坐吃饭,枝堂和枝玉可以想说什么说什么,她刚张口,祝氏责备的眼神立刻扫了过来,她于是专心吃饭,想吃多少吃多少,从不亏待自己的肠胃,所以才养得珠圆玉润的。

吃了饭,撤下席面,宫人请朱瑄和金兰就寝。

金兰立刻紧张起来,手脚僵直,被宫人搀着回了内室,坐在床榻边,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背上又隐隐冒汗。

朱瑄就在她身侧,挨着她坐下,低头看她,笑道“怎么吓成这样了”

大概因为刚才被朱瑄抱着哭了一场,金兰没那么防备他了,心里的腹诽脱口而出“您当然不怕,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只是个小女子。”

朱瑄挑眉。

金兰被自己吓一跳,又觉得自己并没说错什么,强自镇定,脸却红得火烧一样,眼睫低垂,视线死死地定在自己鞋尖上,娇羞的模样看起来要多温顺有多温顺。

朱瑄不想吓着她,笑着摇摇头“圆圆,我去洗漱,你先睡。”说着起身去了净房。

金兰松口气。

朱瑄出去的时候顺便把伺候的人叫出去了。床帐低垂,光线昏暗,她一个人靠着床栏坐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后悔没带剪春进宫,如果剪春在身边,她还有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烛火越来越暗,殿里不知道烧的什么香,香气恬淡清雅,她眼睫交缠,渐渐打起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内官蹑手蹑脚进殿,撤走灯烛,只在屏风外面留了一盏灯。灯光透过层层纱帐漫进拔步床内,一片夺人心魄的赤红中,金兰鬓发如云,肤若凝脂,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在床栏上,绣鞋松落,一半挂在床栏边,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

半梦半醒间,一人撩开床帐,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金兰立刻醒了过来,眼眸低垂,看到一双男人的靴子。

她心跳如鼓,一动不敢动,闭上眼睛假寐。

朱瑄俯身看她,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脸上,黑暗中,陌生的男子气息显得格外强烈。

她双眼紧闭。

一双手拂过她的腿,落到她脚踝上,手指微微有些粗糙。

金兰觉得自己可能在发抖。

那双手轻轻抬起她的腿,脱下她脚上的大红镶嵌珍珠绣鞋,然后挪到她腰间,微微用力抱起她呃,没抱起来。

金兰闭着眼睛胡思乱想我不胖,不胖,一定是因为那碗羹汤的缘故。

朱瑄一下没抱起她,摇头失笑,换了个姿势,搂着金兰躺下,把她放平在枕头上,拉起锦被给她盖上,俯身,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眉间。

金兰吓得一动不敢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后,朱瑄也上了床榻。

金兰感觉他在自己身边躺了下来,浑身紧绷,心乱如麻。

朱瑄半天没动静,呼吸沉稳,像是睡着了。

金兰松口气,悄悄挪远了一些。

刚刚动了一下,一双手臂突然横过来,紧紧揽在她腰上,身后一声轻笑“果然没睡着。”

陌生的身体贴在背后,金兰马上不敢动了。

朱瑄搂着她,轻轻拍一下她的发顶,低头亲她的侧脸,“你根本不信我那天在药王庙说的话,是不是进宫之前,你让贺家人全部回乡去,叮嘱你祝家舅父看管族人,祝家送你的银两,你全都给了你妹妹,连你的丫鬟你都安置好了,让她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你还劝解陈君山,暗示他早日离开,以后不要再踏足京师一步圆圆,你事事想得周到妥帖,就像在预备身后事一样你不信我,你根本不在乎我以后会不会纳妾,你只是怕牵连家人才奉旨入宫。”

金兰一声不吭,蜷成一团。

朱瑄不许她逃跑,把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声音发涩“你什么都打算好了什么时候替自己打算”

金兰一愣,咬了咬唇,抬起头,对上朱瑄凝视的目光。

床帐里头一片昏暗,她看着黑暗中他清秀俊逸的脸庞,郑重问出盘绕在心底的疑问“您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只是个寻常小女子,殿下,您喜欢的人,真的是我吗”

从小到大,对她好的人太少了,她能分辨出别人的关心是真心还是假意。朱瑄对她实在好得太突然了,可他的好又是那么狂热,那么真挚,那么体贴周到,铺天盖地,轰轰烈烈,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她曾经希望得到一点真心,朱瑄给她的却是整个汪洋大海。

朱瑄紧紧搂着金兰,和她四目相接“是你。”

金兰望着朱瑄,笑了笑。

朱瑄有事瞒着她。

她转过头,闭上眼睛。

殿下,我这人心实,您这么说,我会信以为真的。你有事瞒着我,却说我不信任你,你又何曾信任我呢 虽然她身份低微,但她也没想过要攀龙附凤,朱瑄非要娶她,非认定了她是他的圆圆,非费尽心机娶她进宫,还口口声声说真的喜欢她。那他就得遵守诺言,好好待她,好好喜欢她。

可朱瑄却不肯道出他为什么要娶她。

真正不信任的人,是他啊

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