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刚才推金兰的小内官跪倒在地,哭着道“小的看太子妃站在那里发呆,怕千岁爷不高兴,想提醒太子妃,谁知一下子没注意力道,太子妃又娇弱小的知错,求公公饶了我”

杜岩站在灯下,面孔雪白,冷笑“太子妃是千岁爷心尖尖上的肉,她想发呆就发呆,想愣神就愣神,想站多久久站多久,千岁爷还没吭声呢,轮得到你来操这份心”

小内官啼哭不止。

杜岩不予理会,冷冷扫一眼左右“今天千岁爷大婚,不宜用刑。拖下去,告诉他的提督太监,发到别处当差,以后不许踏入东宫一步。”

小内官以为会被重责,没想到居然不用刑,正自庆幸,听到后面一句,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泪如雨下,扯着嗓子想讨饶,声音还没发出,被人塞了一嘴巴布团。

十几个内官站成一排,眼看小内官被人拖了下去,抖如筛糠。

杜岩拍拍手,回头看一眼小内官们,语气严厉“记住了,这就是乱动心思的下场太子妃是千岁爷的掌中宝,你们只消尽心伺候着,千岁爷少不了封赏,但要是谁敢自作主张、动不该动的心思,用不着千岁爷过问,爷先揭了他的皮叫他尝尝爷的手段”

众内官忙点头应是。

待内官们散去,东宫掌事太监叫住杜岩“福山向来懂事,他刚才也是看太子妃愣神才轻轻推了一下,不是成心让太子妃难堪,罚他做几个月的粗使活计就罢了,用不着赶走吧”

杜岩摇摇头“千岁爷仁厚,平时也就罢了,我也不是非揪着不放的刻薄人。但他不该碰太子妃”

掌事太监眉头紧皱“太子妃殿下看着也是个大度宽容的”

杜岩轻笑“我的老哥哥,你别以为太子妃看着腼腆就不把她放在心上我给你一句忠告,这东宫啊,以后就是太子妃说了算,你怠慢了千岁爷也不要紧,怠慢了太子妃”他冷哼几声,“就等着卷铺盖回安乐堂罢”

第三十二章 小可怜

金兰被热醒了。

烛火晃动, 重重纱帐低垂, 眼前一片淡淡的流光浮动, 她迷糊了一会儿,发觉自己一身的汗,横在胸前的胳膊滚烫,烙铁一样。

她醒过神, 轻轻掰开搂着自己的胳膊,回头一看,朱瑄双眼紧闭,脸色雪白, 薄唇微微发青,额头脸颊上爬满细汗,鬓发贴在脸上, 透着一股潮意。她吓了一跳, 赶紧坐起身,摸了摸朱瑄的脸和手,他浑身烫得吓人。

“殿下”金兰轻轻拍朱瑄的脸,“殿下”

朱瑄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忍耐痛苦。红烛高照,满室旖旎, 他躺在华丽崭新的衾被中, 无声承受煎熬, 看起来有点可怜。

金兰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拨开朱瑄的衣襟。

他身上也全是细汗,里面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金兰再不迟疑,掀开床帐,光着脚下榻,疾步走到拔步床外,敲敲槅扇“杜岩在不在外边”

杜岩的声音立刻响起“殿下有什么吩咐”

金兰小声道“太子病了,宫里有没有懂医理的内官”

杜岩诧异了片刻,转过屏风,“殿下,小的略懂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奔回床帐前,金兰撩起床帐挂到金丝钩上,又走到槅扇外去斟茶,杜岩忙道“哪敢劳动殿下,小的来”

金兰摇摇头“你不必管这些,先看看太子。”

杜岩答应一声,坐下给朱瑄诊脉。

金兰拿水浸湿了手巾,坐在一边给朱瑄擦汗。

半晌后,杜岩低叹了一声“不是大病症,吃几枚药,明天就好了。”他说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托着一只淡青色瓷瓶回来,从瓷瓶里倒出两枚丸药,喂到朱瑄嘴里,又喂朱瑄喝了两口茶。

金兰看朱瑄头发都湿了,让杜岩预备香汤,想给朱瑄洗澡擦身,他满身是汗,烧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睡得舒服 杜岩忙道“殿下去偏殿歇着罢,这些我们来伺候。”见金兰不动,笑了笑,“千岁爷之前让人收拾出了偏殿,里面床帐衾被都是从殿下家里带来的,千岁爷说要是殿下睡不惯这边,可以去偏殿就寝。”

金兰一怔。

朱瑄另外给她准备了寝殿他在药王庙里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杜岩叹口气,“千岁爷之前吩咐过,要是他病了,请殿下立刻挪到偏殿去不过您不用担心,都是老毛病,明早就好了。小爷读书刻苦,有时候睡得晚了也会发热,第二天他照常去文华殿读书,讲读官考校小爷的学问,小爷烧得糊涂了,照样能对答如流”

他是为了让金兰安心才说这些的,金兰却听得眉头轻蹙都病成这样了,还坚持上学难怪朱瑄身体病弱。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杜岩忙摇头“千岁爷严令不许请太医。”

金兰沉默。新婚第一夜就惊动太医院,别人不会说朱瑄什么,只会把矛头指向她这个太子妃,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朱瑄肯定早就料到这个了,所以事先吩咐杜岩无论如何不许惊动外人。他事事为她考虑,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烛火摇曳,微醺的朦胧光线笼在朱瑄脸上,他满头是汗,呼吸比刚才绵长了一些,眉头仍然紧紧皱着。

金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坐到床边,擦拭朱瑄鬓边的汗水,“殿下经常这样”

杜岩回答说“一个月总有个回,有时候是累着了,有时候是受了什么刺激郁积于心,千岁爷心重,什么事情都要想在别人前头,别人走一步看三步,千岁爷走一步得看九步,从前东宫势弱,宫里当差的隔三差五被其他宫的人欺侮,千岁爷呕心沥血才走到今天”

朱瑄身世离奇,民间流传着各种有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他在幽室里关了好些年才能得见天日,性子冷漠阴郁,所以嘉平帝不喜欢他。有人说他亲眼看着亲生母亲喝下毒酒死去,为此和郑贵妃结下仇怨。有人说他天资聪颖,虽然十多岁才进学读书,却很快赶上赵王和其他皇子,文臣对他刮目相看,开始悉心培养。他虽然多灾多难,却能自强不息,洁身自好,刻苦勤学,尊礼儒臣,善待宫人,一步步赢得朝中文臣的青睐和支持。

这些年郑贵妃多次撺掇皇帝废太子,群臣坚决反对,除了维护“立嫡立长”的正统、反感郑贵妃专权、不欲出现诸子夺嫡的乱局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子本身通达古今、才德兼备,符合儒臣的期望。

朱瑄的今天,全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挣来的。

金兰从小听着朱瑄的故事长大,对他早年的经历并不算陌生但是那些只是遥远的传说,在她看来,朱瑄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下凡的神仙不是应该天生比凡人足智多谋,可以从容应付所有劫难吗他们生来与众不同,生来高人一等,遇到的磨难是上天对他们的考验。

然而朱瑄不是神仙,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幸运又不幸地托生在皇家的普通人。

金兰知道朱瑄一次次逢凶化吉,一次次机敏地躲过明刀暗箭,可她不知道朱瑄到底吃了多少苦,不知道他夜夜挑灯读书到天明,不知道他的平静从容底下到底藏了多少隐秘的心机。

日日如履薄冰,夜夜提心吊胆她难以想象朱瑄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刚才说殿下受了刺激也会发热”金兰低头,手指轻抚朱瑄紧蹙的眉,“什么刺激”

杜岩忧愁地道“小的也不是很明白,有时候爷从外面回来,突然就倒下了,就像现在这样。”

金兰想起睡迷糊之前尴尬的沉默。

她觉得朱瑄对自己有所保留,心里有些恼,不再开口,朱瑄静静地抱着她,没有其他的动作,也不说话。两人僵持了许久,她睡意上来,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被浑身滚热的朱瑄惊醒。

他是不是生气了因为她追问他娶她的缘由受刺激了

金兰叹口气,哭笑不得。

朱瑄气性这么大的吗明明被瞒着的人是自己,他怎么先委屈起来了 真是可气可恨,又可怜。

金兰眉头轻蹙“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万一朱瑄有什么凶险怎么办她的名声是其次,朱瑄的身体更重要。

杜岩忙摇头“千岁爷吩咐过”话锋一转,“殿下宽心,千岁爷可能是这段时日累着了。”

金兰眉眼低垂“怎么累着的”

杜岩收起谄媚之态,神情端正,小声说“从那天见到殿下起,千岁爷就对殿下存了心思,为了早日迎娶殿下,千岁爷连日奔波,有时候夜里只睡一刻钟不到,第二天爬起来又去忙大婚的事,小的看在眼里,想劝千岁爷保重身子可是千岁爷难得这么高兴,我们这些伺候的人看着也觉得开心,实在不忍心劝千岁爷。”

东宫老仆死的死,散的散,杜岩这批人是五年前陆陆续续拨到东宫当差的。太子天人之姿,风度出众,他们小心伺候,不敢怠慢。

五年了,他们从未见太子开怀大笑过。

直到那天遇到金兰太子回到宫里,呕了口血,侍从无不惊骇,太子却擦去唇边血迹,脸上浮起一个笑容,双眸亮如星辰。

杜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笑容,他只知道,在那一刻,他明白了金兰在太子心中的地位。

这段时日太子忙里忙外,事必躬亲,东宫内官哪一个不想劝可哪一个敢劝 淡漠沉静的太子,一个人坐在书阁里读书,突然望着窗外,嘴角噙笑,微笑着发愣杜岩在东宫当差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激动得泪花闪烁,原来太子也是会笑的,原来太子也会因为一个人发傻发怔。

太子这么快乐,他们怎么舍得劝太子

杜岩说得动情,眼角微微发红。

金兰听得心头发颤。

两名内官送来香汤巾帕,将内室的几盏灯烛点燃,杜岩请金兰去偏殿歇息“殿下先歇着罢,小的们会好好照看千岁爷。”

金兰摇摇头,帮着扶起昏睡的朱瑄,让他枕在自己膝上,低头解开他头上束发的发网。他的头发湿乎乎的,散落下来,铺满她的整个双膝。

“这是”

她拿起朱瑄的发网细看。

杜岩瞥一眼发网,小声说“这是殿下您织的网巾,您让丫鬟收着,丫鬟给扔了,小的无意间捡了回来,千岁爷知道是您织的,就留了下来。”他尽量斟酌用词,让自己监视贺家内院的行为听起来正常一点。

金兰当然认得自己织的网巾。织前一半的时候她以为将来会嫁给表哥,织得很用心,后来陈家退亲,她翻出网巾匆匆织完,用了懒收网的法子,针法敷衍,她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手笔。

女儿家出嫁的时候要给夫家人准备见面礼,亲手做的鞋子、茄袋、包头她嫁的是皇家,不好拿针线礼物送人,祝舅父进京以后帮她置办了礼物,金银珠玉、书画雅物,样样精美别致。她根本没想过要亲手做点什么送给朱瑄,因为她觉得朱瑄不会在意,而且他也不需要,他是高贵的皇太子,穿的用的都是宫人帮着预备的,她做的针线怎么可能比得上御用的 朱瑄收走她随手让丫鬟塞进箱笼的网巾,在他们大婚的这一天戴在头上,和她拜堂成亲,同床共枕他知道这顶发网是她为谁织的吗他那么聪明,想来肯定知情 金兰攥紧网巾。

衾被里也有潮意,杜岩带着内官换了床崭新的被褥,给朱瑄沐浴擦身,换一身干爽里衣。他们早已经习惯朱瑄半夜发热,手脚麻利。

杜岩忙完,抹把汗“殿下也换身衣裳吧,您要是也病了,千岁爷怪罪下来,小的担当不起。”

金兰被朱瑄紧紧抱了那么久,也是一身的汗,起身去帘后换了身衣衫,回到床榻边,摸了摸朱瑄的额头,没那么烧了。

她松了口气,拿起刚才看的剪灯新话靠坐在床栏边看,看个几行就低头看看朱瑄是不是睡得安稳。

杜岩见她不肯去睡,只得罢了。

长夜漫漫,烛火摇晃,帐中光影斑驳交错。槅扇外遥遥传来悠远的打更声。

金兰漫不经心地读着书中离奇瑰丽的鬼怪故事,回头看一眼朱瑄,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双眸幽黑,眼神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您醒了”她撒开书,俯身摸朱瑄的额头。

朱瑄看着她,表情有些呆滞。

“圆圆”他似乎在做梦,声音压得低低的,唯恐吓走她,“你回来了”

金兰突然觉得眼眶湿热。

“我回来了,殿下。”她轻声安抚他。

朱瑄眉头轻蹙“你叫我什么”

金兰心里叹口气,微微一笑,“我回来了,五哥。”

朱瑄久久地凝视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神情冰冷,仿佛突然间换了一个人,咬牙嘶声道“圆圆我恨你”

金兰一怔。

朱瑄望着她,面孔煞白,神情阴郁,目光微寒,眉间隐隐戾气,像是不屑和她多说一个字。

可他的手却紧紧攥着她的衣袖,手背青筋狰狞地突起,幽黑眸底有星星点点的泪光浮动。

他抓着她,眼神如冰“只要你回来,我就不恨你了。”

一边是冷酷的逼视,一边却是看似绝情、其实近乎祈求的挽留。

他那么爱她。

金兰心口胀得酸疼,轻轻握住朱瑄的手,“我不走了,五哥,我不走了。”

朱瑄还在梦中,呆呆地看她半晌,沉沉睡去。

后半夜时,朱瑄的烧果然退了,唇色一点一点恢复。

杜岩道“没事了。”

金兰长吁一口气,她累了一天,只睡了半个时辰又被闹醒,一直守到大半夜,心力交瘁,来不及换衣洗漱,直接躺倒在床边,刚刚挨到柔软细滑的锦被就睡着了。

第三十三章 又病又娇

金兰没睡多久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吵醒了。

纱帐高卷, 珠帘轻晃, 跳跃的烛光倾洒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 精雕细刻的金屏风前浮动着交错的华丽光影,香风细细。

她揉了揉眼睛, 下意识喊剪春的名字“什么时候了”

一道嘶哑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刚过了五更。”

金兰抬起眼帘, 对上一双幽黑沉静的双眸。

朱瑄坐在她身边,黑发披散, 衣衫凌乱,露出半边胸膛,神情有些憔悴,眉头轻轻蹙着, 眼睫低垂,像是也才刚睡醒的样子。

摇曳的烛光映在他苍白俊美的脸孔上,他目光清冷如雪。

金兰眨眨眼睛, 和朱瑄目光交汇。两人大眼对小眼、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她慢慢坐起身, 摸他的额头“你醒了还难不难受”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高热的缘故, 朱瑄有点呆呆的, 坐着没动。

“好了, 不热了。”金兰收回手,看朱瑄衣襟大敞着,怕他着凉, 低头帮他掩好, “天还没亮, 你再睡会儿吧。”

朱瑄看着她,目光慢慢向下,忽然眉头紧皱,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你怎么没穿袜子”

金兰愣住了。

朱瑄捧着她冰凉的脚丫“你怕冷,夜里睡觉总要穿袜子。”

金兰哆嗦了一下,难怪刚才睡觉的时候觉得冷飕飕的,原来是忘了穿袜子。她一年四季夜里睡觉都要穿袜子,不然睡不安稳。

朱瑄放开她的脚,塞进暖和的锦被底下,起身下了床,拿了盏灯烛在手里,弯腰在屏风后的箱笼里翻找。

金兰看着他的背影发怔。

他刚刚昏睡醒来,衣衫松松垮垮,身形单薄清瘦,如弱柳孤松,墨黑长发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侧脸俊美如玉。

金兰愣神的工夫,朱瑄找到了一双绫袜,回到拔步床前,拨开锦被,抬起她的脚,拂开纱裤,在满室摇曳的朦胧烛火中,低头给她系上袜子,神情温柔。

“怎么忘了穿”他给她盖上锦被,轻声问。

金兰咬了咬唇“你突然病了,烧得迷糊不醒,我一时着急,忘了穿袜子。”

既要做夫妻,就该坦诚相待,他们两人中总得有个人坦白直率一点,朱瑄肩头担负的压力实在太重了既然他还不想敞开心扉,那她先来吧。

她不怕被他笑话看不起。

朱瑄浑身一震,低着头不说话。

金兰扯扯他的袖子,眉眼微弯,语气柔和“你好了我就放心了。五哥,睡吧。”

朱瑄一语不发,紧紧攥住她想要收回去的手。金兰一笑,拉着朱瑄一起躺下。朱瑄罕见的顺从,两人一起睡下,和衣而卧。

金兰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蹙金织银、密密麻麻绣满吉祥图案的帐顶,闻到身侧朱瑄身上一股淡淡的药香,小声问“五哥,你经常这样吗明天叫宫里的御医来看看吧”

朱瑄翻了个身,把金兰搂进怀里,低头闻她发间的茉莉花香,“不用麻烦了我的身体我知道,吃了药就好了。下次我再这样,你别害怕。”胳膊收紧了一些,“圆圆,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金兰躺在他臂弯里,摇了摇头,“我没吓着你没事就好。”说着忽然笑了一下。

朱瑄搂着她,低声问“笑什么”

金兰克制住笑意,轻声说“殿下恕我无罪的话,我就告诉你。”

听见她的笑声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的意思,朱瑄不由自主跟着一起嘴角上扬,轻叹一句“我哪敢治你的罪。”

宝贝还来不及。

金兰笑个不住,肩膀直抖“今天大婚,我这个新娘子哭了一场,您这个新郎病了一回我觉得挺好玩的。”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是她向来心大看得开,不知怎么的,就是很想笑。朱瑄虽然古里古怪,但对她十分纵容爱护,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体贴温柔过,不管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好像都不会生气。

朱瑄果然没生气,薄唇轻轻挑起,无声微笑,低头吻了一下金兰的头发。

金兰实在是困,笑了一会儿,重新跌入梦乡。她是真累着了,呼吸声有些沉重。

朱瑄放开她,侧过身,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眼神落在她脸上,沉默凝视,看了很久。

一个时辰后,熟睡的金兰猛地惊醒过来“今天要去仁寿宫拜见太后,我起迟了”

她滕地一下爬起来,一边唤剪春的名字,一边飞快掩好衣襟,刚要下地,一双胳膊搂住她,把她轻轻按回锦被里。

“做噩梦了”

朱瑄已经穿戴好了,头戴翼善冠,一身红地云肩通袖襕暗云纹圆领常服,目若点漆,眸光清亮,丰神俊朗,雍容高贵,和昨晚的样子判若两人,坐在床边,手里拿了本书,俯身看她。

金兰拍拍胸口,舒了口气,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说“我梦见我起迟了,太后和郑贵妃都在骂我”

她梦中惊醒,语气娇憨,一副全心信任依赖之态,朱瑄脸上笑意浮动“无事,你再睡一会儿。过了辰时我再叫你起来。”

金兰摇摇头“不睡了,再睡就真要起迟了。”

杜岩领着宫人进殿伺候金兰梳洗装扮,东宫规矩严明,宫人循规蹈矩,走路的步子都要轻一些。

金兰坐在镜台前,梳头发的内官给她梳了个宫中时兴的妇人发式,发髻高耸,再罩上金丝发箍,戴珠翠金饰,她还没起身就感觉到了头顶累沉沉的重量。

朱瑄忽然放下手里的书,走到金兰背后,目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接过内官手里的银插梳,解开她的发髻,重新给她梳了个矮髻。

内侍们一脸骇然,默默退开。

金兰也吓了一跳朱瑄居然会梳发髻么

朱瑄手指修长,梳发的动作很灵活。宫人捧着一只漆盘走到他身边,漆盘里是宫女早上趁着露水未干前采摘的新鲜茉莉编的珍珠茉莉花围。他拿起花围,给金兰戴上,退后一步,示意宫人上前给金兰梳妆。

内室鸦雀无声。

金兰试着动了动肩膀,感觉轻松了许多,抬眸,看一眼镜中的朱瑄。

他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两人的视线在铜镜里交汇。

金兰朝他笑了一下,“多谢。”宫里流行高髻,妃嫔的发髻一个赛一个高耸,再戴上固定用的发箍和金饰,恨不能直插入云霄。她在家的时候被枝玉逼着梳了几回高髻,只觉头重脚轻浑身僵硬,起身的时候必须有人搀扶才能站稳。昨天戴了一整天的凤冠,她腰酸背痛,真的不想再顶着一座金光闪闪的宝塔在头上到处晃悠。

御用监送来早膳,朱瑄坐在月牙桌旁看书,等金兰梳好头发出来才让宫人揭开捧盒。

杜岩站在一边服侍,眼神示意宫人上前拜见金兰。四个小内官的名字是照着节气取的,就叫立春,小满,立秋,白露。四人上前给金兰磕头,立春和立秋分别照管金兰的首饰衣裳、账本册子,小满和白露跟着金兰出门。

金兰还要上妆,不敢多吃,只喝了几口粥,心想这几个名字未免太省事。

立春和立秋领了赏出去,不一会儿抬来金兰的礼服,第一次拜见周太后,她不用穿翟衣,不过还是得穿正式一点的礼服。礼服也有礼服的好处,比如不用为穿什么衣裳出席宴会而发愁。族中大宴,各家小娘子为了艳压旁人绞尽脑汁,在宫里用不着愁这个,每次宫中大宴命妇嫔妃都是差不多的服色样式,差别只在品阶的高低。

简而言之,看人,看脸,不看衣裳首饰。

金兰打扮好了,一身串枝花卉地绿织金妆花云肩竖领对襟夹袄,龙赶珠贴边,遍地四季花,襟前一对嵌宝花蝶鎏金玉花扣,底下系新桑色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头上梳的低髻,戴珍珠茉莉花围,鬓发如云,耳边一对嵌珠宝花蝶金耳环。

她年纪小,正正经经穿了身崭新的礼服,脸上妆容有些浓,双颊红扑扑的,眨巴着一双清亮的眼眸打量镜中的自己,看起来有点像小孩子偷偷穿大人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