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深长幽邃,楼台殿宇矗立在黯淡星光之中,瑟瑟夜风呼啸着卷过重重宫门,似狼哭鬼嚎。

夜色下的东宫看起来如此遥远守卫森严,宛如铜墙铁壁那天偶尔撞见她,她看起来好像胖了点,面颊红润,气色很好笑起来的时候颊边隐隐有笑涡 罗云瑾收回视线。

他曾经觉得自己不如朱瑄的地方只有一点朱瑄是皇子,而他只是个身有残缺、地位卑贱的阉人。朱瑄能给她的,他此生永远无法做到。但是论学识,论修养,论相貌他哪一点都不输朱瑄。少年时的朱瑄瘦弱不堪,还是个小结巴,一个月里有二十天缠绵病榻,他若是个正常人,朱瑄一点胜算都没有。

六年多了,朱瑄居然没有杀他。

东宫冷眼看他崛起,冷眼看他从文书房进入司礼监,冷眼看他成为嘉平帝倚重的心腹,始终冷静自持,没有下手加害他。

罗云瑾不明白朱瑄到底在想什么。

直到再次见到这个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的金兰直到看到金兰站在曲廊里伸手摘荷花,顾盼生姿,丽若朝霞,一双盈盈秋水,笑容璀璨日光笼在她脸上身上,她是那么快乐任谁让她瞧上一眼,都会觉得心头敞亮,不由自主想跟着她一起微笑 罗云瑾忽然有点懂朱瑄了。

他笑了笑。

他居然也会有敬佩朱瑄的一天。

东宫。

台矶前风声飒飒,夜色深沉,宫人手里提着的羊角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檐角悬铃在风中剧烈抖动,铃音呜咽。

朱瑄拾级而上,走到殿门前时,忽然掩唇咳嗽。

“千岁爷”

杜岩抢着上前,眉头紧锁,递上一盏温热的参汤。

朱瑄喝了几口参汤,站在帘后缓了一会儿,蓦地问“孤身上有没有血腥气”

杜岩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仔细闻了闻,摇摇头。

朱瑄嗯一声,放下瓷盏,进了内殿,想了想,脚步一顿,还是转身往净房去了。

杜岩纳闷地道“殿下在书房”

朱瑄摇摇手,“我先去洗漱。”

杜岩知道他这是怕身上有血腥气吓着了太子妃,心中感叹一声,转头叫内官去净房伺候。

朱瑄洗了澡,换了身家常穿的月白道袍出来,杜岩守在外面,低声说“今天殿下巳时起的,大和尚请了脉案,说是无事,留了一副温补的方子德王妃和庆王妃还有两位小公主过来找太子妃殿下商量过乞巧的事,吃过饭,殿下看了一会儿书,让人收拾了北边的配殿,说是要给宫女住殿下打发人往各宫送瓜果,扫墨他们回来说薛娘娘和沈选侍有什么伤心事,殿下让小的打听一下”

絮絮叨叨说完了金兰一整天做的事。

朱瑄听完,道“把大和尚开的方子拿来。”

宫人早就预备着了,忙捧上药方。

朱瑄接过细看,方子上只是些寻常的当归、黄芪、桂圆、山楂、陈皮之类的滋补之物。他放下方子“提醒她喝补汤,她要是不愿喝,多哄着。”

杜岩眼珠一转,笑着说“还是得千岁爷亲自来哄才行晚膳早就预备着了,殿下非要等千岁爷回来才让摆膳,我们怎么劝,殿下都不听。”

朱瑄听得皱眉“她还没用晚膳”

今天德王妃她们过来了,金兰没去摛藻阁,坐在书房里看一本东坡先生志林,正看到先夫人不发宿藏这一篇,一只手伸过来,从她手中拿走了书。

“我还没看完”她伸手去够书。

朱瑄站在她面前,挑了挑眉,瞥一眼书页上的内容,“我告诉你后面的内容,程夫人不许人挖开坛子到最后也没挖开,重新掩埋了。”

金兰气得咬牙。自己看完文章和别人直接告诉她结尾,差别很大好不好 朱瑄放下书,笑着轻轻拧一下她的脸,“还没用晚膳”

金兰轻哼一声,不想搭理朱瑄,肚子却应景地咕咕叫了两下。

“我不饿”她坐着不动,强行为自己挽回面子。

朱瑄笑了笑,拉她起身“我饿了,陪我用膳。”

坐下吃饭,金兰又被逼着喝了一碗老鸭汤,她给朱瑄也盛了一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朱瑄从她手里接了汤碗,扫一眼她的手腕。

金兰想起他夜里偷偷爬起来给自己涂药故意对着他挥挥手腕,“我没事,连道疤都不会留。”

朱瑄唔一声,给她夹了一块糟鹅胗掌“我有时回来得晚,你不必等我,自己先用膳。”

金兰笑着说“没事,我之前吃了一碗杏仁面茶。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着。”

他那么辛苦,回来时黑灯瞎火的不好,她可以等他,陪他说说话也好。

朱瑄没说话,继续吃饭。他的胃口似乎不大好,只喝了一碗汤,略动了几筷子蒸糟鲥鱼。

饭后金兰拉着朱瑄在前廊散了会儿步消食,杜岩送来熬好的药,朱瑄一碗,金兰一碗。两人坐在暖阁里,喝了药,金兰趴在案几上,从攒盒里拈了两枚蜜渍梅皮,一枚噙在齿间,另一枚塞进朱瑄嘴里。

她整个人趴在几上,仰头看着正襟危坐的朱瑄,双眸含笑,雪白指尖一枚褐色蜜渍梅皮,轻轻碰一下他的薄唇。

烛火跃动,映在她脸上,她眸底倒映出摇曳的烛光,亮如星子。朱瑄皱眉,垂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低头含住了梅皮。

金兰收回手,失笑“这可真是同甘共苦了。”

她转身去拿刚才还没看完的书,腰上一紧,朱瑄的气息突然靠近,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堵住了她的唇。她被压得后仰了过去,手肘抵在他胸前,摸到他滚烫的胸膛他不是没吻过她,不过今天的吻好像特别激烈她晕晕乎乎,手脚酥麻,等她终于被放开的时候,脸上通红,软软地躺在朱瑄怀里,束发的金钗早就掉了,发髻松散,一缕长发落下来,笼在朱瑄膝上。

朱瑄手指捞起一束发丝,轻声问“是什么糖”

金兰不语。朱瑄低头亲她,又问了一遍。她只好红着脸答“梅皮。”

朱瑄轻笑,仿佛在回味“难怪这么甜。”

暖阁里伺候的内官早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杜岩还让人放下帐幔铺好了床,槅扇内灯火朦胧。

朱瑄抱起金兰。

他这些天一直在吃药金兰可不敢让他抱,万一这次又没抱起来,她真的颜面无存,不得不思考和德王妃一样节食不等朱瑄弯腰,她自己利利索索下了地。

朱瑄脸色微微一沉,眼睫低垂。

金兰拉着他转了个身,推着他往前走几步,抱住他脖子,趴在他肩膀上,发鬓蹭过他的侧脸,“五哥,你背我吧。”

朱瑄顿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到拔步床前,金兰趴在他背上,伸手掀开一重重帐幔。

金兰先爬上床,规规矩矩躺好,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朱瑄。

他坐在床头,脱了靴子,解开衣襟,脱下外衫,上了床,从背后拥住金兰,下巴抵在她发顶上,把她整个人拢在怀里。

金兰握住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五哥,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

朱瑄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金兰想了想,在朱瑄怀里转了个身,和他面对着面,伸手抱住他。

朱瑄身体滚烫,手臂用力,紧紧抱住金兰。

强大起来需要忍辱负重,更需要铁腕。

朝中文官知道他活剐了司礼监的太监,他们选择帮他隐瞒,因为他的做法太过阴戾,传扬出去会妨害他的名声。

文官同情他的处境,但文官不关心他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们只是一群看客,他们需要一个仁厚宽容、容易控制的儒生,而不是一个有仇必报、手段很辣的帝王。

说到底,文官之所以坚定地支持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抗衡嘉平帝,为了压制司礼监,为了进一步限制皇权。

嘉平帝利用他和文官斗法,文官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 他在几方势力间行走,犹如踏着冰冷刀尖前行,行差踏错,就是满盘皆输。他不能寄希望于文官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他们真正效忠的是皇太子,不是朱瑄,所以他不能一味温和仁厚。

朱瑄低头闻金兰发间的茉莉花香,慢慢平静下来,疲倦涌上心头,慢慢坠入梦乡。

第四十八章 殉葬

金兰没睡着, 朱瑄身上火烧一样发烫,她觉得他可能又发病了。

等了半晌, 听到朱瑄呼吸声沉重, 她偷偷睁开眼睛, 借着高照灯漏进帐幔里的微光打量他,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脸。

朱瑄动了一下。

金兰吓了一跳, 正要收回手, 朱瑄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蹭了蹭她的手心, 很依赖的样子。她等了一会儿,慢慢收回手, 他梦中觉察到, 眉峰轻皱, 她只好把手放回他脸上,他这才老实了。

她小心翼翼捧着他那张清秀苍白的脸, 叹口气, 继而摇头失笑,闭上眼睛入睡。

第二天金兰起身的时候,朱瑄已经起来一会儿了,正站在屏风前换衣,杜岩站在他身后, 帮他束网巾。

她随手拢起长发, 趿拉着睡鞋走到朱瑄身后, 从镜子里看他“今天要出宫”

朱瑄道“今天去工部观政。”

嘉平帝似乎认清了自己不可能继续和文官斗气,最近时常问大臣朱瑄在六部观政期间的表现,大臣满头黑线陛下您之前严防死守,不许太子和大臣结交,连詹事府、左右春坊都成了摆设,所谓的观政也不过是拿一堆六部例行公事的题本搪塞太子,现在又关心太子但是又下旨大肆封赏郑贵妃的族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摇摆不定。

不管嘉平帝会不会和以前答应朱瑄出阁读书时那样又反悔,朱瑄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金兰知道他这些天一直在看治河的书。

就算身体不舒服,他还是会坚持去工部他早就习惯这样了,烧得晕晕乎乎的时候还能坐在文华殿和讲读官对谈。对他来说,每一次松懈都可能导致被废所以他从不松懈。

金兰搭着朱瑄的肩膀,绕到他面前。

杜岩和另外两个小内官连忙捧着装玉革带、乌纱冠的捧盒退后几步。

金兰踮起脚,手按在朱瑄脖子上,让他低头,和他额头相贴,“还是有点热今天的药吃了没有”

朱瑄垂眸看她“吃过了。”

金兰放开他,探出半个身子去看杜岩。

杜岩尖着嗓子答“吃了,吃了”

金兰问“用过早膳了”

杜岩点头如捣蒜“用了,用了千岁爷吃了一碗羊霜银丝面。”

金兰点点头,招手让内官上前,拿起玉革带,低头给朱瑄系上,动作很熟练“早点回来。”

朱瑄嗯一声,说“你要主持乞巧宴,我找了两个人帮你,下午掌事公公会带他们过来拜见你,他们是尚膳监的太监,掌宫中筵宴,熟悉宫务。”

金兰讶异道“你什么时候找的人”他这么忙,居然还惦记着她这点事 朱瑄轻笑,“能者多劳。”看她长发披散、睡眼朦胧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揉揉她发顶,“天色还早,再睡一会儿。”

金兰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送朱瑄出了寝殿。她没有再接着睡,梳洗装扮,内官送来早膳,她喝了两碗莲子粥,掌事姑姑进殿禀报,说女官来了。

来人正是黄司正和胡广薇。

黄司正教过金兰,进殿的时候身板挺得笔直。

胡广薇却神态紧张,直冒冷汗。金兰和周太后撒娇说想借两个人使唤,周太后满口答应,于是她就这么被送到了东宫,她年纪不大,拿主意的人是姐姐胡令真,乍一下和姐姐分开,而且分开她们的人还是太子妃,她委实难以镇定。皇太子对太子妃的看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太子妃想除掉她易如反掌,反正皇太子会帮太子妃遮掩。

金兰笑着迎出内殿,黄司正和胡广薇朝她行礼,她道“等会儿赵王妃她们过来了,我们一起商量。”

胡广薇心中叫苦这三位王妃都曾在选秀的时候被她姐姐刁难。

不一会儿德王妃、庆王妃拉着赵王妃一起来了,赵王妃比胡广薇还要紧张,特地拉上了两位小公主活跃气氛。再次见到胡广薇,赵王妃眼角风扫都不扫她一下,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乞巧的宴席都是夜里,要陈设瓜果于楼台之上,乞巧、拜月、供奉摩喉罗,宫人们比赛针法,对月占卜 周太后年纪大了,熬不了夜,黄司正建议黄昏就开宴,金兰和德王妃几人深以为然。周太后喜欢被宫妃们簇拥着奉承,但年事已高,爱打瞌睡,每次宴席几乎有一半辰光是睡过去的。

金兰昨天让人收拾了配殿,就是给黄司正和胡广薇住的,另外还分别拨了二十名宫女给两人使唤“这些宫女聪明伶俐,就是没怎么磨炼过,若能跟着姑姑学些本事,以后长大了分去各宫当差,一定能独当一面。”

宫女被掌事姑姑带进来给黄司正和胡广薇请安,黄司正扫一眼宫女,发现这批宫女年纪有大有小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最年长的十六岁。

金兰笑着说“她们白天跟着姑姑,夜里跟着掌事姑姑和胡女官读书认字,每隔十天考校一次。”

黄司正眼神闪烁了一下,让宫女们自报姓名。

宫女们排好次序,一个个叫出自己的名字,口齿清楚,大大方方。

黄司正迟疑了片刻宫中女校已经废置,太子妃借着主持宫宴的名义让这批宫女学习,不就是等于重开女校吗眼前这批宫女虽然年龄各异,但规矩都很好,看起来确实聪明伶俐、反应灵敏,很可能是从普通宫女中遴选出来的,当初宫女虽然可以去女校读书,但因为提督太监敷衍了事,大多数宫女又不思进取,觉得读书枯燥辛苦,不愿刻苦勤学,优异者寥寥现在太子妃选出的这批宫女显然不用一边当差一边上学,她们就是被选出来加以培养的莫非太子妃要培养一批忠于她的女官 女官没落,除开皇帝重用宦官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后位不稳,皇后的废立全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皇后没有震慑六宫的威望,自然不能领导女官如果宫中迎来一位地位稳固的中宫皇后,而且是一位胸襟开阔、尊重女官、乐于放权给女官的皇后 黄司正仿佛思考了很久,但在胡广薇看来,黄司正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笑着朝金兰行礼,答应教导宫女。

德王妃和庆王妃见状,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太子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太子妃也在不动声色地笼络人心,老老实实果然是最明智的做法。

赵王妃拉着两个小公主坐在一边吃果子,很少开口说话,金兰问她意见的时候,她就点点头。昨晚赵王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回到房里摔摔打打,屋中的古董玩器都被他摔了个稀碎,她吓得在暖阁里躲了一整夜,今早赵王目光阴鸷地盯着她,警告她暂时不要动金兰,她巴不得如此,只想安安生生熬到赵王出京就藩如果赵王能活到那个时候。

金兰留几位王妃用膳,黄司正和胡广薇告退。

掌事姑姑领着两人去偏殿。

胡广薇生怕自己被分到阴湿逼仄的地方住到了地方,却发现是一排采光明亮、坐北朝南的房间,已经提前打扫过了,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和黄司正的房间紧挨着。知道她们俩是读书识字的女官,房间里设了书架、书案、琴桌,壁上挂有画轴,高几上供了一瓶盛放的白莲,房里还熏了香。

女官送来黄司正起居平日用的东西,内官帮着抬箱笼,一箱箱书送到偏殿,小宫女们围在一边帮忙,笑着道“姑姑好多书啊”

黄司正坐在窗下吃茶,望着眼前好奇观望的年轻少女们,面容慈祥。

她已经打算好趁着中秋的时候告老还乡,之前她准备把读过的书带回家乡去,现在看来,她还可以再在宫里待几年,她的书可以留给这些宫女。

胡广薇走进屋中,黄司正站起身,眼神示意她跟着自己。

两人走到一处偏僻的地方,黄司正问“阿薇,你知道太子妃为什么会选你吗”

胡广薇咬了咬唇。原因不难猜,因为她姐姐想把她送到太子床上。太子妃把她拘在这里教小宫女,她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太子。

黄司正背对着她“我问过太子妃这个问题,太子妃回答说,因为你和宋宛才貌双绝,熟读诗书,一定会是女官中的佼佼者。她既然要选女官,自然只选最好的。”

胡广薇面露惊讶之色太子妃不止挑了她,居然还想请宋宛宋宛可是郑贵妃的人呐 黄司正转过身,面色沉静,双眸明锐“阿薇,你如今既然是司宝女官,那就得担负起女官的责任,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一日为司宝女官,你就得勤勤恳恳尽到自己的本分,我会亲自监督你。虽然我和你姐姐相识多年,但不会因私偏袒你但凡你有一点逾矩,我亲自按宫规处置你”

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胡广薇被黄司正的眼神吓得心惊胆战,强自镇定地道“请姑姑放心。”

黄司正蓦地一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阿薇,从你被老娘娘送到太子妃手上的这一刻起,你的生死就握在太子妃手中别犯傻。”

胡氏姐妹从头到尾只是周太后用来恶心郑贵妃的棋子罢了。太子妃入宫以后,周太后觉得太子妃比郑贵妃听话乖巧,又看到朱瑄很看重太子妃,认为暂时没有必要和东宫生嫌隙,早已经放弃扶持胡氏姐妹的打算。反正还可以选秀等周太后想要往东宫塞人的时候,她可以再选其他人。

胡广薇脸色发白,点了点头。

杜岩安置好宫女和黄司正,回内殿复命“殿下放心,那边安排了几班人手,从早到晚十二个时辰轮班,不会出什么岔子。”

金兰点点头。

周太后和郑贵妃偃旗息鼓了,胡令真却不会轻易死心,与其千防万防,不如把人放到自己可以掌控的地方看着,顺便还能多一个好老师。

她低头翻看司礼监送来的单子,想起一事,问杜岩“湖广那边有没有书信”

杜岩摇头“小的问过了,这个月还没有。”

金兰喔一声。

枝玉已经回湖广老家了,之前每隔几天就有她亲笔写的家信送到东宫,后来一个月一封前几封信枝玉会详细写她在路上的见闻,写她拿着那些银两置办了多少田亩,写她跟着祝舅父在北边买了不少北货,运到南边贩卖,小赚了一笔,连她路过南直隶时吃了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会写在信里后面的信只简单说一下他们的行程。这个月东宫还没有收到湖广的信。

金兰放下单子,让小满磨墨,提笔写了封信,交给杜岩“送去湖广贺家。”

杜岩应喏。

下午尚膳监果然派了两个提督太监给金兰请安,说是朱瑄吩咐的,他们以后跟着金兰,帮她料理主持筵宴的杂务。

金兰不爱揽权,见两个提督太监思路清楚、经验老道,又是朱瑄找来帮她的,值得信任,当场把催办酒水和造办礼器的事交给二人。

两人立刻应承下来“能为殿下办事,是小的有福气,小的一定尽心尽力,不负殿下所托。”

说了一会儿话,帘外内官说有事通禀,金兰让小满送提督太监出去,“什么事”

杜岩领着内官进殿,道“昨天殿下问薛娘娘的事,千岁爷知道殿下担心薛娘娘,就吩咐洗墨去打听洗墨今天打听着了。”

金兰一怔朱瑄吩咐的他还真是

她暂且放下这事,让洗墨走上前。

洗墨垂着手上前一步,躬身答“小的是听乾清宫那边伺候笔墨的公公说的,晋府宁化王去世殉了两位宫人,朝中大臣觉得人殉阴戾,应当禁止,万岁爷爷却让罗统领拟旨加封两位宫人为夫人。伺候薛娘娘和沈选侍的宫人说,她们听说了晋府人殉的事,一时触景伤情,又怕老娘娘怪罪,所以躲在屋子里哭。”

金兰蹙眉,原来薛娘娘是为了这事伤心。

先帝之前,皇帝驾崩,宫中无子的妃嫔都要殉葬,诸王逝世,同样以宫女陪殉。后来先帝临终前留下遗言,废止了人殉。但是外藩诸王府仍然流行人殉,嘉平帝曾下旨严令禁止贵族用活人殉葬,可朝廷并没有严格执行,所以禁而不止。这回宁化王去世,宫人被迫殉葬,嘉平帝居然不加以申斥,而是赠以夫人的封号这不是在纵容人殉么 难怪薛娘娘和沈选侍伤心,她们没有生下皇子皇女如果山棱崩会不会有人逼她们“主动”陪殉 金兰命人送些糕点瓜果去看望薛娘娘和沈选侍,想了想,还是罢了。薛娘娘她们躲在屋里哭,自然是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事,陪殉是皇家的忌讳派人过去太招眼了。

第二天,金兰去仁寿宫给周太后请安,然后去看薛娘娘。

薛娘娘怕周太后看出什么来,告病在屋里养着,见金兰竟然亲自来看望她,眼圈霎时红了。

金兰打发走宫人,小声劝薛娘娘“您往日最开朗的了,何苦为这个伤心”

薛娘娘知道金兰真心关心自己,也不遮掩,冷笑着说“我们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在家的时候哪一个不是爹娘的眼中珠宫里选秀,抬了我们进宫,让我们伺候贵人,我们不敢怠慢,尽心服侍可贵人死了,还叫我们陪殉,好好的大活人,生是他们皇家的人,死了还得伺候他们皇家生生世世不能解脱”

她眼中闪过几点冰冷的寒光,“我不甘心呐”

薛娘娘年轻时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周太后嫌两任废后不够机灵,希望年轻活泼的薛娘娘能够分走郑贵妃的宠。嘉平帝当时确实宠爱了薛娘娘一段时日,但后来薛娘娘还是失宠了。宫里的人说薛娘娘家境殷实,如果没有被选入宫中,本可以嫁给门当户对的富户公子。

金兰端了杯茶给薛娘娘“您放心,宫里没有这个规矩。”

薛娘娘冷冷地笑了一声,“如果有人要效仿旧事呢当初太后和另一位太后”

金兰撩起眼帘。

薛娘娘意识到说漏嘴了,脸色一变,紧张地扫一眼屏风,低头喝茶。

第四十九章 东宫折子

东千步廊。

朱瑄坐在窗前光线明亮的地方翻看《治河总考》和《治河通考》, 屋中几名年轻官员引经据典,正在激烈讨论治河的事,有人说应该疏, 有人说应该堵,他默默听着, 没有插话。

天色渐暗,遥遥传来隆隆的钟鼓声, 众人这才暂且停下争论,约好第二天再辩。

朱瑄出了值房,发现窗前站了个人,面阔耳大,鼻直口方, 须发皆白,一身轻纱官袍, 正是工部尚书,他身后的年轻官员细长眼, 颌下短须,当风而立,气度闲雅, 乃最近刚刚升官的谢骞。

工部尚书笑眯眯地看着朱瑄:“太子殿下对治河可有心得?”

朱瑄道:“略读了几本治河的书罢了。”

司礼监太监钱兴把持朝政, 内阁元辅郑茂和他沆瀣一气, 其余内阁大臣浑浑噩噩, 民间戏称他们是“纸糊三阁老, 泥塑六尚书”。工部尚书就是个明哲保身、从不得罪人的周全人, 和朱瑄谈笑了几句,说了些治河的事。

几人走出回廊,互相谦让了一会儿,朱瑄目送工部尚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