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骞没走,他刚到工部任职,急于做出一点成绩,继续和朱瑄讨论刚才年轻官员争吵的话题:“殿下觉得治河应该以决口合龙为先,还是疏浚为先?”

朱瑄说:“大河绵延数千里,支流众多,以堵塞决口来治河,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谢骞眼前一亮,赞道:“不错!下官也是这么想的。”

近年来,大河几乎连年决口,河道频繁迁徙,每到汛期,洪水肆意,阻塞运道,淹没农田,平地成湖,千村万落漂于一空,水灾之后又有病灾,民情躁动,动乱频生总理河道的官员每年都更换,不过成效甚微。

朱瑄道:“孤听说山西宋素卿擅于治理河运,于疏浚河道颇有建树。”

谢骞挑了挑眉:“宋素卿?”

宋素卿可是钱兴一手提拔起来的,正儿八经的阉党。之前有人推荐过宋素卿,说他多年来研究治河,曾经主持修建了横截汶水的工程,成功整治了会通河,可以为治河总督,文官坚决反对,为了阻止嘉平帝启用宋素卿,他们弹劾宋素卿在治理运河时压榨民夫、收受贿赂、毁坏农田、纵容奴仆侵占良田,因为证据确凿,嘉平帝大怒,罢免了宋素卿,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次嘉平帝命朝臣推荐治河总督的人选,没有文官敢提宋素卿的名字。

莫非太子想推荐宋素卿?他就不怕得罪文官,引发众怒?

谢骞眼神闪烁。

金兰从薛娘娘那里回来之后,一直在想她的那句话。

周太后和另一外太后

周太后不是先帝的原配,先帝的元后姓钱,先帝年轻时并不宠爱钱皇后,后来夫妻俩患难与共,貌美如花的钱皇后为先帝哭瞎了一只眼睛,先帝悔恨交加。那时候周太后因为生养了嘉平帝而成为了贵妃,有太监建议先帝改立有子傍身的周贵妃为皇后,因为钱皇后既无子又是个残废,先帝断然拒绝。驾崩前,先帝怕自己死后钱皇后孤苦无依,叮嘱嘉平帝务必尽孝,嘉平帝满口答应。

等嘉平帝登基,生母周太后在堂,嫡母钱皇后也在世,按例应该尊两宫为太后,周太后却派人告诉嘉平帝:钱皇后乃残废之人,无子,不足称太后。她要儿子废了钱皇后。

群臣反对,嘉平帝也认为母亲无理取闹,一边敷衍周太后,一边支持大臣,先帝元后钱皇后最后还是被尊为慈懿皇太后,周太后为皇太后。周太后十分不满。

后来,钱太后抑郁离世。

据说钱太后晚景凄凉。

金兰打发走其他宫人,问杜岩:“听说先慈懿太后的族人没有加封?”

杜岩满肚子八卦没地方诉说,见金兰问,立刻打开了话篓子:“没有!万岁爷爷闷着气呢!”

金兰伸手够攒盒,抓了把松子糖,问:“怎么说?”

杜岩站在她面前,一口气道:“当年万岁爷爷要废了吴皇后,钱太后说吴皇后年轻,难免犯错,不至于就要废了她钱太后为吴皇后说情,老娘娘非要和她对着干,和郑贵妃联手劝说万岁爷爷,万岁爷爷还是废了吴皇后自那以后,万岁爷爷对钱太后有了疙瘩,封赏后族的时候次次漏掉钱家人”

嘉平帝为了郑贵妃废掉第一任皇后时,钱太后在世,她劝说嘉平帝不要轻易废后。周太后听说,立马站在郑贵妃一边,和郑贵妃一起怂恿嘉平帝废后。

所以嘉平帝才能轻而易举地废了吴皇后。

为了废后一事,嘉平帝对钱太后心存芥蒂。钱太后屡受欺凌,又是个半残之人,哪是周太后的对手?不久就离世了。

金兰心道:原来势如水火的周太后和郑贵妃曾经是一对盟友。

杜岩继续道:“等万岁爷爷要废王皇后的时候,老娘娘不答应了,王皇后可是她亲自选的朝臣也不答应,万岁爷爷虽然还是废了王皇后,不过金印、宝册都没收回去,还是在王皇后宫中,对外王皇后还是皇后,在宫里就不一样了,每次宫宴,郑贵妃的凤辇走在前面,王皇后的反而在后面王皇后怕重蹈吴皇后的覆辙,干脆闭宫不出,什么事都不管每天待在宫里做针线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出来”

金兰问:“太后和郑贵妃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

从宫中传言来看,郑贵妃年轻时并不像现在这么跋扈,她对嘉平帝了如指掌,知道嘉平帝孝顺,一直很尊敬周太后,还曾经和周太后联合起来促成第一次废后。为什么这几年郑贵妃突然忘了隐忍,明目张胆和周太后对着干呢?

杜岩想了半天,摇摇头:“小的也不晓得宫里的人说可能是因为老娘娘喜欢王皇后,所以见不得郑贵妃得宠”

金兰若有所思。

郑贵妃能荣宠这么多年,果然并不是单单靠嘉平帝的宠爱早年的郑贵妃并不出风头,每次都能很好地利用嘉平帝、周太后、钱太后几人之间的矛盾来为她自己谋求前程,她突然和周太后决裂,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王皇后被废的事

王皇后深居简出,也可能不单单是为了躲避郑贵妃的戕害如果周太后非要她争宠,她早晚会落得和第一任废后一样幽居冷宫的下场,她不愿做周太后的棋子,干脆自己闭宫不出。

嘉平帝的后宫还真是剑拔弩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金兰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郑贵妃这么憎恶朱瑄,会不会是因为她看到钱太后的凄凉下场触景生情,所以千方百计要阻止朱瑄即位?

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周太后已经藏不住她对钱太后的嫉妒憎恨,仗着自己生了嘉平帝,多次鼓动心腹上疏废后,先帝担心自己死后周太后加害钱太后,特意下旨废除了殉葬制,将钱太后托付给儿子嘉平帝,还不止一次当着朝臣的面嘱咐他孝敬嫡母,嘉平帝口口声声答应会将钱太后视作亲母到头来,先帝的一番苦心不过是徒劳而已

钱太后一生孤苦坎坷,成了残废,晚年还被周太后欺凌,堂堂元后都是这个下场郑贵妃不可能不担心她自己的将来。

说了会儿闲话,两名提督太监捧着乞巧宴的账本求见。

金兰接了账本看,脸上表情微微一变。

燕窝每两售银十两在老家只要八钱洋糖一斤五两市面上的是五分一只活兔十两市面上能买十几只肥的

她知道宫中采买总要比市价贵许多,这也不是提督太监故意隐瞒,鸿胪寺、司礼监、御用监、尚膳监和宫外采买肯定会层层克扣,都是默认的规矩她手中这份账本并不出格,如果她较真的话,那就是大笑话了她收敛了脸上表情,让杜岩带着两名提督太监去吃茶。

等朱瑄从外面回来,金兰忍不住和他算账:“宫里的瓜果肉菜动辄几十两这要是在我们老家,几十两够过一年。”

朱瑄轻笑:“向来如此,要是没有一点油水,谁愿意抢差事?”

金兰也笑了。

饭后御医按例来为朱瑄请脉,笑着道:“殿下脉象平稳,可以停药了。”

朱瑄面色平静,看了一眼金兰,眼神深邃。

金兰光顾着高兴,没看明白他的眼神,吩咐杜岩赏东宫上上下下伺候的人每人两个月的月俸,尤其是跟随朱瑄的近侍,多赏了一个月的。

朱瑄病愈,东宫上下喜气盈腮,掌事太监和掌事姑姑代众人谢赏,小满几人围着金兰凑趣说笑。

书阁那边忽然来人,说是有事向朱瑄禀报。

朱瑄换了件玉色罗直身,到了书阁,几位东宫属臣都到了,拱手道:“殿下,司礼监那边传出消息,圣上下旨命我等推举治河总督。”

一般来说,嘉平帝想要任命谁为新的治河总督,可以颁布几个他自己属意的人选让内阁大臣挑选,或是由六部推举能人,这次嘉平帝自己也举棋不定,选择百官举荐。

洗马道:“兵部右侍郎江巩通《治河通考》,为人老成,勤俭笃实。”

少詹事不赞同地道:“治河总督总揽治河工程江巩年轻,恐怕难以胜任。”

主簿提出自己的看法:“大理寺少卿李栋如何?他以前主持过漕运”

一时之间,各抒己见,众说纷纭。

朱瑄抬起眼帘。

众人立刻止住话头,听他指示。

朱瑄道:“孤决定推举宋素卿。”

众人齐齐呆住,书阁内鸦雀无声。

片刻后,洗马皱眉道:“殿下,此人搜刮自肥,而且是钱兴一手提拔,钱兴收养的干儿子娶亲,宋素卿亲自上门恭贺,每年岁末宋家送给钱家的节礼多到十几辆骡车都装不完,推举此人实在不妥!”

主簿也不赞同:“宋素卿治下苛严,当年为了截断汶水,他压榨民夫,逼迫民夫连日连夜修筑堤坝,累死了不少人,当地百姓怨声载道”

朱瑄摇了摇头:“所谓的搜刮自肥,不过是宋素卿为了修筑工程临时征用了漕粮压榨民夫的事也并不是实情,他年富力强,于治河一事上颇有见地,试问满朝文武,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在半年时间里保证漕运畅通无阻?”

众人沉默。宋素卿确实有真才实学,特别在治河方面经验丰富,如果他不是阉党的话,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至于那些中饱私囊、霸占农田的罪名,一半是当地豪强中伤他的谣言,一半是文官为报复钱兴夸大了事实,当时群情激愤,嘉平帝正好要敲打钱兴,加上宋素卿本人确实小节有亏,所以他才被文官拉下了马。

朱瑄看着众人,道:“洪水泛滥,千里沃土顿成汪洋,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宋素卿既然是个人才,为什么不推举他为治河总督?为了一己之私阻挠他治理河汛,何其狭隘。”

众人怔了怔,忙抱拳道:“殿下贤明,下官等自愧不如。”

朱瑄声望日隆,少詹事和主簿见他主意已定,不敢多说,转头就去草拟奏折,尽量以最平实的语气推举宋素卿,以免被文官攻讦。

第二天,各部官员的折子送抵嘉平帝案头,司礼监太监代为朱批。

众人正忙着批阅奏折,门外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小内官通报,说是嘉平帝的近侍张公公来了,秉笔太监面面相觑,嘉平帝就是个撒手掌柜,什么时候关心起百官奏折了?

张公公为人谨慎,没有进屋,站在门口道:“陛下打发我来问东宫的折子。”

几位太监对望一眼,没敢接话,眼神示意小内官去请钱兴回来拿主意。

张公公催促道:“陛下等着呢!”

太监们还是不敢动。这时,一直低头专心批阅奏折的罗云瑾站了起来,找出东宫的折子,递给张公公。

张公公看他一眼,面带赞许,“罗统领和我一道去见陛下吧。”

嘉平帝刚刚服用了丹药,身体发热,不能见光,躺在内室凉榻上散药,身边几个宫人帮着打扇,床榻前设有冰盆,冰山冒出丝丝寒气。

罗云瑾进殿,奉上东宫的折子。

嘉平帝抬了抬手,半靠着竹枕,问:“东宫举荐了谁?”

罗云瑾已经看过折子,回答说:“太子举荐了宋素卿。”

嘉平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又问:“还有其他折子吗?”

罗云瑾拿出一份奏本,交给小内官转呈,“还有一份折子,詹事府少詹事弹劾礼部晋府宁化王逼迫宫人陪殉,公然违抗朝廷法令,礼部没有及时加以申斥,还隐瞒圣上,少詹事认为应当追究礼部。”

嘉平帝瞳孔一缩,冷笑了一声。

内室霎时安静下来,几名打扇的宫人头上沁出冷汗,张公公也大气不敢出一声。

许久后,嘉平帝闭了闭眼睛,挥挥手。

罗云瑾告退。

张公公亲手沏了杯茶送到嘉平帝手边。

嘉平帝接了茶,浅啜一口,问:“朕已经下旨加封那两个宫人为夫人,太子居然授意少詹事弹劾礼部你看太子在想什么?”

张公公跪倒在地,斟酌着答:“回陛下太子殿下醇和仁善,一定是不忍人殉之事,这才上疏”

嘉平帝喝着茶,一言不发。

五哥倒是真的仁厚他既然看不惯人殉之事,将来必定不会逼后妃陪殉

这天下午,嘉平帝命司礼监拟旨,任宋素卿总理河道,并授权提督军务,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征用沿岸民夫、漕粮、差遣当地官员。同时,嘉平帝下旨,命太子朱瑄负责治河的后勤事宜。

群臣一片哗然。

太子推举宋素卿,文官恼羞成怒,觉得太子太过单纯但嘉平帝让太子负责后勤,无疑于帮太子建立威望,等宋素卿治河有成,这功劳肯定有一半是太子的。而且嘉平帝公开此事,人人都知道太子对宋素卿有雪中送炭的提携之恩,宋素卿必然会对太子感恩戴德。又有治河期间,太子负责后勤,宋素卿肯定不敢得罪太子

群臣心中犹如万马奔腾而过,不明白嘉平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五十章 困觉

在任命宋素卿为治河总督的同时, 嘉平帝也公开了少詹事对礼部的弹劾,叫来宗人府宗正,道:“先帝上宾, 顾命毋令后宫殉葬,可以为万世法。”

宗正一头雾水, 嘉平帝刚刚加封两个被迫殉葬的宫人为夫人,又说废除殉葬应该为万世法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没办法, 谁让嘉平帝是皇帝他这些年任性妄为,又不是没干过自打脸的事

宗正飞快思考,答道:“臣谨记。”

嘉平帝这一时默许又公然反对的做法让群臣都摸不着头脑,接下来礼部上疏谢罪,嘉平帝嘱咐礼部:“若再有藩王逼迫宫人殉葬, 理应劝阻,迁其妇别室, 好生照料。”

这回众人明白他的态度了,他也不认可殉葬。

前朝的消息传回后宫, 薛娘娘第二天就病好了。

她拉着金兰的手,笑眯眯道:“不过是藩王府的两个宫人罢了,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为她们说话, 太子却冒着惹怒圣上的风险上疏, 太子果然宽厚。”

金兰和朱瑄提起过这事, 朱瑄当时没说什么, 只安慰她说那都是各地藩王府自作主张, 朝廷律法严明, 宫中不会有后妃陪殉。

原来他居然借着少詹事的名义上疏反对这事了?

怎么也不和她说一句

薛娘娘还拉着金兰的手絮絮叨叨:“太子真是个好人这些年宫里妃嫔谁有烦难,没人理会,求到东宫那里,太子能帮就帮,之前的吴皇后一直幽居冷宫,靠宫人变卖针线养活,她宫里的宫女偷盗宫中古董拿出去卖,让人抓住了,这要是告到郑贵妃面前,吴皇后还有命活吗?太子听说了这事,帮着遮掩了过去还有六哥、七哥、八哥,宫里的太监暗中克扣,也是太子出手帮的忙”

金兰认真听着。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进宫就得到除了郑贵妃以外的所有后宫妃嫔的善待,连废后王皇后都不忘打发人给她送礼,各宫提督太监、掌事姑姑也对她十分尊敬,她在仁寿宫的时候,所有后妃都向着她说话,帮她哄着周太后她主持乞巧宴,宫中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帮衬她,一个添乱的都没有,赵王妃也老实了,见了她就乖乖坐着一动不动因为朱瑄曾经施恩于后宫诸人,她们感激朱瑄,又没有机会报答,自然对她这个太子妃好。

而且朱瑄的地位越来越稳固,但为人清冷,很少和后宫妃嫔有交集,后宫诸人找不到巴结讨好他的法子,自然就把目光放到她身上,讨好奉承她,就是示好朱瑄。

进宫的第二天,朱瑄牵着她的手去仁寿宫,阖宫皆知朱瑄那是在警告后宫所有人

赵王妃抓伤了她的手,转天就老实得跟避猫鼠一样

她在仁寿宫受的伤,朱瑄立刻加派人手保护她,让她少去仁寿宫,一点都不担心这样会得罪周太后

郑贵妃多次授意钱兴在前朝给朱瑄添堵,她进宫了,郑贵妃近水楼台,却从来没有下手害她

他体弱多病,肩上背负的压力那么重,每天从早忙到晚,心血几乎熬干,居然还为她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

他什么都不想让她操心

金兰心中又酸又胀,眼眶微微发热。

朱瑄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事?

夜里金兰坐在灯前看书,听见水晶帘外传来内官说话的声音,知道朱瑄回来了,立刻放下书站了起来,一直迎到回廊前。

庭燎熊熊燃烧,朱瑄一身浅月白常服,在内官和护卫的簇拥中往里走,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他微微皱着的眉峰,他在思考,虽然面色冷淡,依然不掩举手投足间沉静的斯文儒雅之气。

回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

金兰往前走近了几步,内官看到她,吓了一跳,忙提灯在她前面照明:“殿下慢些走。”

朱瑄听到声音,眼帘撩起,看到昏黄烛光中的金兰,眉峰皱得愈紧,不过脸上的沉郁之色马上淡了几分,脚步快了些,拉起她的手,“夜里冷,就别出来了。”

他的手干燥温暖,不像发病的时候一会儿凉一会儿热的金兰搂住他胳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他不吃药了,药味自然就淡了。

她紧紧搂着朱瑄的胳膊,仰起脸,小声说:“我想早点看到你。”

朱瑄低头看着金兰,薄唇轻挑,是微笑的模样。

内官们相视一笑,打发走护卫,只留了一个提灯的小内官跟在两人身边。

两人一起进殿,金兰服侍朱瑄脱衣,垫脚帮他解开发网的时候,他眼神幽深,俯身搂着她,嗅她身上的味道。

金兰觉得他这两天好像格外黏人他平时清冷端正,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吃饭的时候朱瑄问金兰乞巧宴的事,她道:“德王妃和齐王妃精明强干,什么都能周旋,又有黄司正帮衬,还有你找来的两个提督太监看着,我倒是不用忙,只管最后拿主意”

她可没有夸张,两个提督太监八面玲珑,事事都想得周到,而且事事都想在前头,她这边还没吩咐,提督太监那头已经处理所有事情,等她问起的时候,回答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帮忙的德王妃和齐王妃既然能在选秀中脱颖而出,自然也是聪明人,很快就能上手料理宫务,不过她们很谨慎,只管她们自己的,其余的事坚决不插嘴,勤恳本分。黄司正更是老成练达,有她坐镇,宫女干活麻利,效率奇高。

“我这样算不算偷懒?”金兰笑着自嘲。

朱瑄给金兰夹菜:“你是主持之人,本就不必事事躬亲底下人出了什么差错,你只管问提督太监、黄司正,他们自然会派人去料理。”

金兰看一眼槅扇,小声说:“就和皇帝驾驭群臣一样,皇帝不可能一个人处理所有政务,必须倚靠群臣来治理天下,群臣各司其职,皇帝善用人才,那朝政就趋于稳定,老百姓能安居乐业。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得会用人、敢用人才行。”

朱瑄忍笑:“圆圆高见,为夫受教。”

金兰笑着拿手里的筷子去敲朱瑄夹菜的筷子,“和你说正经话呢,别取笑我。”

她每晚都坚持等朱瑄回来才让摆膳,和他说说话。朱瑄怕她担心,朝堂上的事不会瞒她,夫妻俩什么话都说,用膳时伺候的人会避出去,只有杜岩手执拂尘守在槅扇外面。

朱瑄挑眉:“我说的也是正经话。”手腕一翻,按住金兰的筷子不让她动,幽黑双眸中透出几分孩子气。

金兰抽了一下没抽动,笑了笑,左手往前伸,直接端起整只瓷盘挪到他跟前:“五哥,不和你抢了,你爱吃,都给你。”

朱瑄失笑,收回筷子。那是一大盘糟鹅胗掌,他不喜欢吃。

吃过饭,金兰先去洗漱,等她从净房里出来,发现屋中光线朦胧,角落高架壁灯里的烛台都被撤走了,帐幔低垂,只留了一对红烛,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屋里很安静,没有内官侍立,朱瑄坐在椅子上看书,红烛笼下淡淡的晕光,他坐姿端正,从背后看就知道是个风度仪态高雅温润的男子。

金兰蹑手蹑脚走过去,趴在他背上,发现他在看《治河奏议》,她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半干的长发垂落在他颈间,一目十行,道:“我看你书房里有手抄的《黄河运河图卷》,你看过了?”

她对信赖的人很亲近,不知不觉就在撒娇,新浴出来,居然就这么直接趴在他身上朱瑄低着头,轻声说:“没有。”

金兰贴在他身上,“那我待会儿找出来,你明天看看,还有几本写贾鲁治河的书,我明天一起整理出来。”

贾鲁是前朝的治河大臣,他不恤民力,逼迫百姓夜以继日干活,最终引发了百姓起义,不过他在治河方面确实很有成就。她看的好几本私人刊印的杂文集里都提到了贾鲁治河的事。朱瑄要负责治河的后勤事宜,肯定需要多看些治河方面的书,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

朱瑄知道整理书册这种事难不倒她,轻轻嗯一声,突然站了起来,起身往净房去了。

金兰眨了眨眼睛,一脸莫名其妙,拿起他没看完的书放好,没有叫人进来伺候,自己掀开幔帐,脱了睡鞋爬上床。床头屉桌上摆了一只剔红牡丹纹大攒盒,她揭开来,发现里面放满了蜜渍梅皮。

没事放这么多梅皮做什么她很少在睡前吃这么甜的东西

金兰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天朱瑄从她嘴里卷走梅皮时动情的样子,那双总是清冷淡漠的眸子里溢满情]欲她反应过来,霎时满头烈火,一张圆脸红成了熟透的樱桃,连脖子、耳朵尖也染上了烟霞色。

难怪他特意提醒她说他不吃药了太医之前嘱咐过,等他停了药就可以行房事了入宫之前,黄司正教过她

金兰浑身发热,心跳如鼓,越想越觉得紧张,丢开攒盒,砰的一声把自己仰面砸在枕头上,床帐里一片朦胧旖旎的红光他居然让人换了新的衾被,都是新婚时预备的,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吉祥的龙凤穿花图案她心乱如麻,安慰自己:夫妻敦伦,本属平常,之前他病着,所以拖到现在没什么好怕的,这是本分。

她抱着枕头从床头滚到床脚,又从床脚滚到床头,然后再从床头滚到床脚朱瑄那么正经的样子,原来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啊,她还以为他早忘了呢!看他那副清冷高雅的做派,不像是对这种事很热络的人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可女子太主动了有失端庄矜持等等,她在朱瑄面前好像没端庄过吧,每天早上她都会主动亲朱瑄,连宫人都习以为常了,哪天她没亲朱瑄,杜岩会红着老脸提醒她

金兰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怀里的枕头咕咚一声滚出床帐,跌落在脚踏上。

她掀开床帐去捡枕头,看到一角玉色袍角,顿时心口发紧。

朱瑄一直站在这里?

他看了多久?

她滚来滚去的时候他就隔着一道纱帐看着么?

金兰浑身一僵,脸上滚热,不敢抬头看朱瑄脸上是什么表情,伸出两根手指,一点一点够到脚踏上的枕头,紧紧攥住,趴在床沿,以一个无比别扭难堪的姿势,闭上眼睛装睡。

头顶两声轻笑。

朱瑄俯身,刚刚沐浴过,身上淡淡的香气:“圆圆睡着啦?”

金兰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

手上一紧,朱瑄抽走了她手里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