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瑛是安远侯,也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肉,他从小晓事,小小年纪就扛起了整个陆氏一族,战场上几次重伤,从不叫苦,她实在不忍心再去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东宫。

朱瑄面色有些焦灼。

护卫小声道:“从上个月起贺家那边送过来的只有祝大员外的信,贺四小姐一直没有消息,原以为是路上耽搁了前些天太子妃殿下又问起,还写了封信要亲自送到贺四小姐手里,属下派人去湖广查探,路上正好遇见留守贺家的老四老五,他们说贺四小姐不久前忽然留书出走,说是要来京师探望太子妃,后来贺家少爷也留了封信去找贺四小姐,两人都不见了踪影老四老五一路追查,只知道贺四小姐和贺少爷坐船离了湖广,还没找到人在哪里。”

朱瑄之前派老四老五留在湖广看着贺家,好吃好喝养着,就是不许他们上京。每个月会准许他们写一封信给金兰,告诉他们金兰在京中的近况。祝舅父知道好歹,约束族人,谨守本分。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

谁也没想到贺枝玉会离家出走。

贺枝玉是金兰的妹妹,老家人争着求娶,也有不少人向贺枝堂提亲,贺枝玉烦不胜烦,贺枝堂也嫌待在家里憋闷,贺枝玉前脚离了贺家,贺枝堂后脚就偷偷跟着出了门。老四老五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带着人追,谁知竟然没有追上。

护卫道:“属下猜贺四小姐可能故意躲着老四老五,没走水路,改走了陆路。”

走水路更方便也更安全,老四老五觉得贺枝玉一个富户人家的娇小姐一定会走水路,没日没夜追出三百里地后才发觉可能追错了方向。

朱瑄看一眼摩睺罗,“加派人手沿途追查,有必要的话可以通知当地官府——以孤的名义。不要只顾着寻人,每到一地询问当地向导、乡老,贺家姐弟不可能独身离开湖广,身边肯定带了仆从。”

护卫:“属下谨记。”

朱瑄嘱咐:“此事不要让太子妃知晓。”

护卫抱拳应喏。

朱瑄继续低头翻阅治河奏议。旁边书匣里整整齐齐堆放了十几本旧书,是金兰找出来给他当参考的,每一本都做了记号,提到治河的部分用书签标示了出来,书页上还写了批语,告诉他哪些是作者去实地考察后写的感想,她做这些事特别有耐心,加上记忆力好,几乎过目不忘,整理出来的都是很有用的建议。

刚才少詹事看到书匣,颇为惊叹,夸她蕙质兰心。

朱瑄放下书册,揉了揉眉心。

贺枝堂是她弟弟,贺枝玉是她妹妹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她肯定会生气。

他是故意困着贺家的,他不希望贺家姐弟出现在她面前,他们最好一辈子老老实实待在湖广,永远不要来打扰她。

朱瑄拿起摩睺罗,手指轻轻摩挲瓷人。

她送他的东西,他一样都没有保住。唯有将她教给他的那些道理学识牢牢记在脑海里,将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刻在记忆中。

他把摩睺罗挪到自己眼前,拿起书匣里她亲手整理的书,一本接一本细看。

不觉到了傍晚时分,金乌西坠,湛蓝的苍穹翻涌着璀璨的云霞,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焰。最后一丝金灿灿的日光笼罩在空旷恢弘的殿顶廊庑之间,殿宇巍然耸立,鸱吻遒劲,檐角悬铃铮然作响。

朱瑄一身常服,肩披瑰丽辉煌的夕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腰间丝绦随风飘动,身姿飘逸,瘦削的身躯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几名宫人候在阶前,扫墨上前两步,小声道:“殿下,安远侯求见。”

朱瑄抬起头。

陆瑛在宫人的引导下向朱瑄走来,他习武多年,健壮威武,气势坚毅,先朝朱瑄行礼,道:“请恕陆某唐突,今天求见太子,是为了一件私事。”

朱瑄神情淡然,示意扫墨几人回避,举步继续往前走:“还未恭贺侯爷。”

陆瑛跟上他,客气了一句。

朱瑄猜到他今天的来意,问:“侯爷来访,所为何事?”

陆瑛抱拳,一字字道:“陆某想找太子讨一个人。”

朱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唇角微挑:“唔?侯爷想从孤这里讨走谁?”

陆瑛深深躬腰,他高大挺拔,做出这种请求的动作亦没有谄媚之色,神情郑重:“是一个内官以前在东宫伺候过太子殿下,他年纪略长殿下两岁,无父无母,身世孤苦,是陆某的旧相识。陆某许诺过会照顾他可惜当年阴差阳错,未能践约。”

朱瑄站在长廊前,双眸倒映出天边涌动的云霞,“孤从来不知侯爷竟然有断袖之好。”

陆瑛笑了笑,并无一丝恼羞成怒之色,气势如虹,一脸坦然:“让殿下见笑了。”

他挣扎了这么多年,那个人已经镌刻进了心底,怎么撕扯都抹不掉痕迹,是男是女又如何?生死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这一次他不会懦弱地选择逃避。

朱瑄看一眼陆瑛,他相貌端正,体格硬朗,七年前应该是个十分俊朗的青年,那时候的自己还孱弱清瘦,比不得陆瑛朝气蓬勃,如今陆瑛年过三十,成熟稳重,气势内敛,刚刚加封大都督,何等风光得意,头一件事就是来东宫讨要她,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宁愿背负着断袖之名也要找到她,这份担当,不愧是世代簪缨的陆家子弟。

可惜他迟了一步。

晚风吹拂,朱瑄袍袖轻扬,抬起头,凝视着坠入无边云海的红日:“侯爷想找的人姓谁名谁?”

陆瑛道:“圆圆,他叫圆圆。”

第五十五章 葬了

“圆圆”

朱瑄脸色平静, 一束余晖从错落的檐牙间笼下, 斜斜切过他清秀的脸庞“孤有点印象。”

陆瑛面露喜色。

朱瑄抬眸,脸上现出几分可惜的神色,轻声道“可惜了侯爷的一片真心她已经过世了。”

陆瑛一震。

朱瑄声音微微发涩“六年前她就不在了侯爷来晚了。”

陆瑛满脸不可置信,忍不住上前两步,双手发抖“不可能他真的不在了”

朱瑄直视陆瑛,眼神清冽如雪,一国储君的气势骤然爆发“孤身为太子, 何须隐瞒侯爷”

陆瑛踉跄了一下, 心底冒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并不是怀疑朱瑄,只是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满心欢喜地来接圆圆出宫, 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六年前那时他在哪里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个内官生出那样的心思, 再也不肯走那条会经过东宫的路,他疏远圆圆, 偶尔碰见圆圆就装作不认识。最后一次见到圆圆的时候,圆圆被两个提督太监刁难, 看到他, 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和他打招呼,叫他陆大哥, 他一脸冷漠地走了过去, 圆圆呆了半晌, 失望地走开了。

如果那时候他勇敢一点, 直率一点,早就可以把圆圆从宫中接到侯府里照顾,那圆圆也不会孤零零死在深宫他努力建功立业,努力在战场上拼杀,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过唾手可得可圆圆不在了,那个笑起来颊边隐隐有笑涡浮动、趴在墙头和他做鬼脸、偷偷从甜食房拿窝丝糖给他吃、劝他仔细研读兵书的圆圆已经不在了。

红日彻底坠入地平线,云霞陡然变色,燃烧的烈火成了幽冷的残烟,夜风冰凉。

陆瑛神情惨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圆圆的尸骨在哪里”圆圆生前,他不能护他周全,他能做的,只剩下好好收敛圆圆的尸骨,让圆圆可以入土为安。

朱瑄冷淡地道“侯爷不必寻了,司礼监罗云瑾安葬了她,她没有归入乱葬岗她葬在她最喜欢的地方。”

陆瑛心如刀绞,喃喃自语“圆圆葬在西苑也好他最喜欢西苑的风景”

他双手依然还在发抖,转身离去,背影看起来落魄狼狈。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朱瑄没有回头看陆瑛,迎着清冷的夜风,朝东宫后殿走去,唇边一抹讥讽的笑陆瑛这么伤心,又有什么用圆圆根本不知道他喜欢她。

她就是这样,无辜天真,对身边每个人都赤诚以待。他们为她神伤,为她暴戾,为她痛苦,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而他还是那么喜欢她,舍不得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希望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让他可以好好照顾她。

回到内殿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交错的檐角间点点星光沉浮。

朱瑄忽然问扫墨“长痛短痛你愿意接受哪一个”

扫墨愣了一下,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让太子爷一时拿不定怎么罚他,小心翼翼地答“常言说长痛不如短痛,小的选短痛”

朱瑄一笑。

扫墨讪讪地等着太子训话,朱瑄却没有再说什么。

珠帘高卷,廊前的山水画帘拢起半边,金兰在宫人的簇拥中迎了出来。

朱瑄立刻皱眉,“怎么出来了”

金兰依然手脚僵硬,全身骨头酸疼,不过还是能走路的。她揽住朱瑄的胳膊,靠在他身上“我真没事,王女医说我应该多走走。”

她觉得朱瑄有点不正常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很不正常,但今天早上他还是太小题大做了,她说自己全身酸痛真的只是撒撒娇而已,她以前常这么和剪春撒娇,逛夜市累着了让宫女按一按就好,完全用不着请王女医过来,他居然大动干戈差点让人掀了太医院朱瑄对她这么好这么爱护,她本该开心的,可她不想看到朱瑄这么患得患失、紧张忐忑的样子。

他喜欢哄她,哄着她喝补汤,哄着她逛铺子,哄着她吃点心,把她当成孩子一样。

她顺着他,让着他,由着他,她在等他,他带她出宫去他平时逛的地方玩,她觉得很高兴,等他准备好了,应该会告诉她所有真相。

朱瑄搀着金兰一步一步往里走。

金兰趴在朱瑄肩膀上,他身上微凉,带了些夜风湿气,她问“给安远侯的贺礼你看过了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朱瑄点点头,神色如常,好像刚才那个三言两语让陆瑛彻底死心的人不是他“已经送过去了,安远侯府向来低调,不用送重礼,寻常礼物就够了。”

金兰喔一声。

吃饭的时候金兰给朱瑄夹菜,说起给贺枝玉写信的事“不晓得信什么时候才能送到”

朱瑄面色不改,夹了块南炉焖鸭肉放到她碗里,“两地路途遥远,说不准。”

金兰瞥他一眼“册封太子妃的时候你的下属半个月就来回走了一趟。”

朱瑄笑了笑“我急着娶你,他们不敢怠慢,当然就走得快些。”

密令如军令,老四老五他们哪敢耽搁一路日以继夜,吃饭休息都在马上,跑死了好几匹马。

金兰也笑了“您是太子殿下,他们确实不敢耽搁。”

朱瑄看着她“我明天帮你催催,别担心。”

金兰嗯一声,捧起汤碗放到朱瑄面前“辛苦五哥啦。”

朱瑄手里的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手指,她明知他不爱喝酸笋汤,这是在逗他呢。

金兰笑着朝他做了个鬼脸。

吃了饭睡下,金兰刚躺下,朱瑄掀开锦被,解开她紧扣的衣襟,一点点脱下云纱袄,细绢中衣,轻绢褂子,金兰心如鹿撞,扣住他微微发烫的手,“我真没事,不用抹药了。”

抹了药还怎么睡她自己都受不了那股味道。

朱瑄俯身看她,目光长久落在她身上,她被看得浑身发毛,他按住她的手,还是取出了屉子里的小瓷瓶。

金兰只好躺平让他帮自己按摩,他这种时候格外严格,管她管得特别严。

按了一会儿,朱瑄一件一件帮金兰穿好衣裳,气息沉重,“今天累了,早点睡。”

金兰早就心猿意马了,他还非要这么温柔地帮她放松筋骨,现在她一身药膏,感觉自己就像夏夜用来熏蚊子的线香,不断往外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不好硬缠着他,只能翻个身,抱着凉枕,尽量离他远一点,免得熏着了他,闭眼入睡。

刚要睡着,腰上一紧,朱瑄搂住她,把她连人带凉枕拖进怀里,就这么抱着她睡。

金兰叹口气,挣扎着爬起来,推开朱瑄,爬到床沿,掀开床帐,从屉桌里翻出几只香囊,塞到拔步床的角落里,然后躺回朱瑄怀中,抱住他的胳膊“好了,睡吧。”

第二天,扫墨禀告说仍然没有找到贺枝玉和贺枝堂姐弟。

朱瑄道“继续找。”

杜岩叮嘱东宫上下闭紧嘴巴,不要泄露了风声。他知道贺家姐弟失踪的事,金兰让他送去湖广的信锁在偏殿的箱笼里,信是写给贺枝玉的,找不到贺枝玉,他只能先瞒着。

金兰“病”了一场,各宫每天都会派人过来看望,她干脆闭门不出,提督太监和黄司正每天会亲自来东宫向她报告他们每天做了什么。胡广薇被拘在女校教宫女读书,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有踏出偏殿一步的机会,据说她心情低落,不过人反而胖了。

杜岩请示金兰要不要把胡广薇挪到西六所去,金兰小手一挥“胡女官满腹诗书,岂能轻慢”

这么一个好老师不能轻易放过。

胡广薇欲哭无泪。

她一开始确实有攀龙附凤的打算,怎么说她也是秀女中的佼佼者,实在不甘心当一个任人差遣的女官,她没有姐姐胡令真那样的宏图野望,只盼着能在姐姐的帮助下飞上枝头,结果却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功败垂成。她没有完全气馁,不论太子妃是什么样的性情,东宫寝殿总会添人的。后来金兰进了宫,姐姐说金兰有些骄纵,不难对付,她的心思又活泛起来然而没等周太后替她做主,她就被金兰讨了过来给宫女当老师。

那些宫女很聪明,求知若渴,金兰好像许诺过只要她们学有所成就封赏她们的家人,让她们可以和读书人一样光宗耀祖。以前宫女不爱读书,因为读不出名堂,现在她们比谁都积极,恨不能把书本当成粮食啃进肚子里。胡广薇每天给二十多个宫女上课,还要帮黄司正记录整理当天的教学内容,好容易喘口气,有宫女拿着书本向她请教她从早忙到晚,身心俱疲,哪还有心思去勾引皇太子 她连皇太子的影子都看不到她是宫中最忙碌、最勤恳的老师她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胡广薇认为太子妃这是在折磨自己可是她的吃穿用度却是宫人中最好的,她是书香门第出身,内官监送到她房里的玩器摆设样样清雅,从没人支使她去干粗活,她每天吃得好一天几顿大鱼大肉,每隔一个时辰有宫人捧着精致的果子小食送到她案前,能吃得不好吗睡得也好白天累成那样,她躺倒就睡,一睡就睡到大天亮,连梦都少了。

很快,胡广薇发现自己变胖了,宫装用不着收紧改小,以前走几步路就微微细喘,现在一口气从回廊这头走到那头,脚步带风她不再是那个娴雅的胡家小娘子,姐姐胡令真看到她的时候愣了好久,差点没认出她来。

胡广薇满心愤懑无处诉说。

转眼就到了乞巧这天,各监各司天没亮就忙碌起来,金兰和德王妃几人去仁寿宫请周太后,周太后盛装打扮,由宫妃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逛御花园,看宫女们比赛乞巧。水榭里设了席面,席上没有肥肉厚酒,都是些精致的细点,众人吃过茶点,教坊司早已在台下准备好了,管笙齐奏,丝竹袅袅,请周太后点戏。

北曲已成绝响,京中流行南戏。周太后点了玉簪记、红梅记、明珠记,让金兰点,金兰不爱看戏,随意点了几出热闹的。德王妃、庆王妃和赵王妃紧跟着她点了几出南戏。

夜里祭月的祭台就设在仁寿宫地势最高的临月阁,案上陈设瓜果酒肴,架上摆放内官监进献的摩睺罗,各色鲜花环绕。从白天的比赛中脱颖而出的二十名宫女齐聚高台,对月穿针,金兰和德王妃几人围着周太后谈笑,很快分出胜负,宫人敲响锣鼓,周太后让人取出赏赐,其他各宫妃嫔跟着凑趣,一时之间满台都是叮叮当当金银珠玉落地的声音。

宫女们齐声谢赏,周太后更加高兴,夸金兰几人宴席张罗得好。

金兰心道果然只要按照周太后的喜好来安排宴席就不会出大错,今天从早到晚的茶点、席面全都是周太后爱吃的,教坊司安排的助兴节目也是周太后爱看的,宫女比赛时她和德王妃几人起哄请周太后当裁判,周太后虽然笑着推辞,最后还是兴致勃勃地看完了比赛。薛娘娘说的没错,周太后就是喜欢被年轻宫妃们捧着,只要让她顺了意,她看你就是千好万好。

郑贵妃以前也是这么哄着周太后的,后来郑贵妃为什么不奉承周太后了 金兰百思不得其解。

月朗星稀,夜色幽凉如水,宫人的笑闹盖住了苍凉的报更声,周太后不一会儿就打起瞌睡,金兰和众人送周太后回寝殿,看着周太后睡下了才告辞出来。

薛娘娘拉着金兰的手送她走了一段路“这些天最辛苦的就是你了,你看这膀子都瘦了,快回去歇着罢”

金兰哭笑不得,她明明比先前胖了,金丝钏紧紧箍在胳膊上,睡前得使劲撸才撸得下来。她不算辛苦,外面有提督太监照看,里头有黄司正打点,她总揽宫宴,只需要拿主意就行,各司各监不敢怠慢东宫,东宫内官去催要东西根本不用费什么周折,拿了牌子过去就能现拿,德王妃她们又在一旁帮衬,她不需要过问琐碎的细枝末节,其实是最清闲的那一个。

薛娘娘一拍手“你别谦虚,拿主意的那一个才费脑子道理都是相通的,你肯放权,底下人才能支使得动各监宫人。”

连她都捞了个差使呢。

宫中规矩乱,各宫心思不一,原因就是周太后和郑贵妃紧绷着不肯松手放权,偏偏两人一个没有统领六宫的胸襟,一个名不正言不顺,治理后宫的手段不甚光彩,嘉平帝又不愿得罪母亲和宠妃,上梁不正下梁歪,宫里的规矩能不乱吗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宫里还是需要一位端正严明的皇后啊可惜第一任皇后骄纵任性,第二任皇后自顾不暇。

金兰辞别薛娘娘,踏着月色走进长廊。

长廊临着荷花池,阶前苔痕斑驳,月华轻笼,池水闪烁着粼粼银光,夜风中传来荷叶随风摇摆的沙沙声,夜寒侵人,遥望荷池,荷苞宛如点点落雪,点缀在一片摇曳的暗影中。

小满给金兰披上一件防寒的红地串枝花纹宫绸面鹤氅,宫人手里的绛纱灯被风吹得刷剌剌响,出了长廊,转过廊庑,不远处楼台上忽然传来一阵叫嚷声。

金兰打发宫人过去看看,她主持乞巧宴,不希望今晚宫中发生任何意外。

宫人很快去而复返“不知道是哪宫的娘娘在这里供奉摩睺罗,可能是吃坏了肚子,突然作呕,吐了一地。”

金兰记得小满略懂医理朱瑄给她安排的几个小内官都懂医理,她拢紧鹤氅,道“去看看。”

吃坏了肚子不要紧,可别又是中毒。

第五十六章 救命

金兰拾级而上, 登上露台。

楼台上设了供案, 案上一排大小不一的镂金珠翠摩睺罗,俱是穿红戴绿、圆头圆脑的男童,案前有只青花海水江崖纹大香炉,炉中有焚烧的痕迹。几名年轻宫人围在一个身着素纱衣的妇人身边,妇人鬓发散乱,神志不清,摊开手脚躺在地上, 不断呕吐, 面前地上一大滩秽物,宫人手忙脚乱,掐人中的掐人中,拍背的拍背, 揉心口的揉心口, 急得团团转。

金兰一行人靠近,提灯的灯光映在她脸上, 照出她秀美的面容,月夜下一身大红鹤氅, 风吹衣袂翻飞, 雪肤花貌,姿若仙姝。

年轻宫人搂着妇人, 呆呆地望着她。

“是不是吃了什么吐了多久了”金兰看一眼妇人, 皱眉问。

宫人年纪小, 看起来才十三四岁的模样, 愣愣地回过神,满脸惊惶,哭得浑身发抖“娘娘刚才还好好的,就喝了碗汤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吐了”另外几名宫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小满环顾一周,看到供案上放了只青瓷碗,走过去端起来闻了闻,走到金兰身边“没有毒。”

金兰点点头,不是中毒就好,低头看妇人,妇人蓬头垢面,脸色苍白,下巴、衣襟、身上都是她自己呕吐出来的汤汁,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手脚不停痉挛抽搐,像打摆子一样。她靠近了些,示意宫人拨开妇人脸上的乱发,仔细看妇人的唇色,妇人脸上爬满细汗,双唇微微发青。

她眉头轻蹙,问宫人“你们娘娘喝的是什么汤”

宫人抖如筛糠“奴婢们不晓得,娘娘的汤不是我们熬的”

瓷碗里还残留了一点药渣,小满喝了一口,忍着恶心嗅了嗅妇人吐出来的酸水,道“熟地、白术、牛膝、当归还有八角金盘,紫石英小的只能尝出这些”

金兰听了,心中一动,回头扫一眼供案上憨态可掬的摩睺罗“我知道她喝的是什么”

转头吩咐宫人,“铁锈水盐水糖水这三样都可以,最好是铁锈水和糖水,快去寻了来。”

她刚才已经打发人去请女医了,不过天色已晚,夜深露重,不知道女医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只能先催吐。

宫人应喏,四散开来,不一会儿一名宫人捧了一罐铁锈水、一罐糖水冲上露台。小满接了银匙,示意宫人扶着妇人,一匙一匙喂妇人服用,让她咽下去。妇人喉间咕咕响动,哇的一声,把腹中汤汁全吐了出来。

小满接着喂,妇人又吐了三回,慢慢地没什么东西可吐了,躺在宫人怀里直喘气,手脚不再痉挛,脸色也好了些。

宫人喜极而泣,恨不能给金兰磕头她们还以为今天没命活了 金兰看妇人面色一点一点恢复,留下两个宫人照看“送娘娘回宫你们娘娘是哪个宫里的”

宫人还来不及回答,远处遽然传来一阵喧哗响动,脚步声杂乱,一群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一片浮动的辉煌灯火由远及近。十几个锦衣卫率先奔上露台,气势汹汹,面目狰狞。打头的男人一身绯红锦袍,面如冠玉,一双狭长的凤目,月光下双眸冰冷如寒冰,阴戾凶悍,宛如带领族群狩猎的头狼。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罗云瑾脸上闪过一抹惊愕,紧紧握着弯刀刀柄的手松开了,霎时间,身上气势尽敛。

金兰怔住。

气氛肃杀,刀光闪烁,露台上的宫人瑟瑟发抖。

其他锦衣卫紧跟在罗云瑾身后,手持弯刀,如狼似虎,直扑向金兰几人,小满飞快上前,挡在金兰身前。

罗云瑾抬起手,沉声道“退下。”

锦衣卫一愣,面面相觑,诧异地刹住脚步。

罗云瑾眉头紧皱,低声问“太子妃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金兰看他一眼,他长相俊美,嗓音却粗哑难听,她镇定自若地道“路过而已。”

罗云瑾回头扫一眼露台下“待会儿殿下先别开口殿下无须紧张,我不会害你。”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气仿佛有几分柔和。

金兰已经猜出地上那个妇人的身份了,心里暗道自己运气不好,带着小满几人退开了几步。

罗云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等她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时,他立刻收回视线,转身盘问宫人。

辉煌的灯火爬上了台阶,身穿常服的嘉平帝在内官的簇拥中快步走上露台,看到躺在宫人怀中、面色煞白的妇人,脸色一变“繁儿”

宫人跪地磕头。

嘉平帝看也不看那些宫人一眼,直扑到郑贵妃身前,扑面的酸臭味让他不由得掩鼻。他抱住昏昏沉沉的郑贵妃,怒道“怎么回事贵妃怎么会深夜来这个地方伺候她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没瞧见贵妃怎么会呕吐她吃了什么”

年轻宫人惊恐万状,支支吾吾,一句都答不上来。

嘉平帝怒火更炽“你们是怎么服侍贵妃的”

宫人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