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松开她。

金兰轻咳两声,掩好衣襟,拿起旁边的匣子,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摩睺罗“五哥,我刚刚买的,你看这个像不像你”

朱瑄接过摩睺罗细看,象牙雕缕的少年手执书卷,临窗而立,底座是金丝绞扭而成,衣帽饰以珠翠,更衬得少年的侧影温润如玉,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光泽,确实和他有几分像。

他轻笑“买给我的”

金兰点点头“为了挑这个我才亲自去买的找了好久,我一见着这个就觉得像你你小时候是不是这样的”

朱瑄身形微微一僵,轻声说“不我小的时候比现在瘦”

那时的他枯瘦,苍白,阴郁,说话结巴。

金兰眼波流转,看一眼摩睺罗,再看一眼朱瑄“五哥你小时候也剃光头么”

她早就想问他了,宫里的皇子皇女小时候都是剃光头的。她很难想象朱瑄剃光头的样子,虽然他剃成光头也很好看 朱瑄眉峰微皱,看一眼金兰,她故意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好奇地盯着他看,一脸精怪俏皮之气。他笑了笑,萦绕在心头的伤感霎时烟消云散,“没有,我很小的时候就留发了。”

金兰满脸惋惜。

朱瑄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

许家店铺,金兰一行人离去后,锦袍男人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他气势沉稳坚毅,周身一股隐而不显的肃杀之气,旁人不敢催促,望着他的目光充满畏惧。

不一会儿,十几名侯府亲兵气喘吁吁地从街尾追了过来,冲进铺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侯、侯爷就是这一家了世子世子说想要这家这家的泥人”

男人嗯一声,伫立了许久。

亲兵低头擦汗,小心翼翼地问“侯爷,您看买哪些”

男人神情恍惚了刹那,回过神,扫一眼货架,随手指了指。

亲兵忙示意伙计取下那些摩睺罗。

男人举步出了铺子,蓦地又转身折返,问伙计“刚才那位穿青色直身的少年公子不知道是哪家府上”

伙计看到一屋子人高马大的亲兵,早就吓破了胆,不过脸上还是笑容满面,回答说“贵人恕罪,小的也不晓得那位公子是哪家少爷。”他们许家摩睺罗是京中一绝,常有贵客光顾,那位少年公子的家奴留下的名号是一位常替贵人采买新巧玩意的太监,少年的身份昭然若揭王孙公子,皇亲贵戚,这样的人他们得罪不起,就是衙门里的人来查问,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男人眉峰紧皱,转身离去。

亲兵跟上他,犹豫了一会儿,笑着上前“侯爷想打听什么人”

男人不语。

亲兵悻悻地闭上嘴巴。

男人忽然沉声吩咐“留下几个人在这里守着。”

虽然看年纪不大可能不过实在太像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而且他们一行人看着衣饰华贵,身边的护卫个个都是高手,他不过是多看了一眼,那几个护卫已经准备拔刀了。他戎马多年,又在宫里当过值,知道那些护卫只可能是宫里的禁卫。打头的那个护卫好像还认出他的身份了他们一定是宫里的人。

亲兵应喏。

第五十三章 撒娇

回了大内宫城, 金兰立刻叫来杜岩, 问他宫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杜岩笑着答:“殿下宽心, 万事都妥帖。”

金兰松口气。

杜岩看到朱瑄手里拿了东西,快步上前想帮着拿,朱瑄没让他碰,衣裳都没换,先走到书房里, 把那枚对月读书的摩睺罗放在书案上,看了一会儿, 想了想,又收了起来, 叫来内官吩咐:“明天送去书阁,你亲自拿着,别磕坏了。”

内官几时见他这么看重一个玩器?忙恭敬地应了。

朱瑄这才去换衣,外面的内官进屋通报, 说护卫有要事禀报。他嗯一声, 换了身浅褐道袍出去见护卫。

书房灯火幢幢, 护卫跪在地上, 小心翼翼地说:“殿下, 今天太子妃殿下买摩睺罗的时候,有位相公瞥见了殿下, 多看了两眼”回宫的路上他一直在犹豫, 不知道该不该禀报这事, 若是寻常登徒子, 没什么好说的,说了好像是在离间太子和太子妃,可那个男人身份不一般,他不敢隐瞒。

朱瑄静静听着,面色不变。

金兰以男装打扮示人,被人看见了也没什么,只要她玩得开心就行,他要是介意这个的话,根本不会带着她出宫散心,但是护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立刻变了脸色。

护卫小声说:“末将觉得那个人看起来眼熟好像是安远侯爷陆瑛。”

烛火跃动,火光闪烁了一下,光线变得暗沉。

朱瑄瞳孔一缩,撩起眼帘:“安远侯?”

护卫又回想了一遍,语气肯定:“是他,末将八年前和陆瑛同在殿前司当值,不会认错。”

说完,他察觉到房中气氛僵硬,心口一紧,低下了头。

朱瑄幽深的双眸里闪动着暗流,不过表情依然温文,示意护卫退下去。

护卫悄悄舒口气。

不一会儿,扫墨被召到书房。

朱瑄问:“安远侯回京了,京中可有什么风声?”

扫墨吃了一惊,道:“回殿下,没有司礼监那边没有召安远侯回京的旨意,兵部的折子也没提起安远侯,五城兵马指挥司那头一直盯着,没看到安远侯进京”

朱瑄眉峰轻蹙,手指轻叩书案。

陆瑛秘密回京,居然没有一丁点风声传出来,连消息灵通的司礼监也不知情也难怪,陆家在京中一直很低调,府中又人口简单,陆老夫人为人稳重谨慎,不喜欢抛头露面,寻常宴会她能推就推了,京中公卿巨宦家的贵妇们知道陆家家风清正,不会无事登门自讨没趣,陆家独来独往惯了,门前冷落车马稀,陆瑛没有领兵凯旋而是独自归京,自然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如果嘉平帝以密旨召陆瑛回京,确实可以瞒过所有人。

扫墨问:“殿下,可要派人去陆府探一探?”

朱瑄摆摆手,“不必,既然他已经回京,这两天应该有旨意下来。”

扫墨应是。

两人说着话,槅扇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朦胧的灯火越来越近。金兰身穿素色暗纹纱衫,系月华裙,挽了倭堕髻,走进书房,看到扫墨跪在地上,立刻退了出去。

朱瑄示意扫墨出去,站起身。

金兰探进半个身子,刚刚新浴出来,腮凝新荔,乌发如漆,笑着问:“没扰了你的正事吧?”

朱瑄摇摇头。

“那我进来了。”金兰接过杜岩手里的灯,走到书架前。

朱瑄走过去拿走她手中的灯台,放到花梨木高台上,“想找什么书?”

金兰站在书架前,目光上下逡巡:“写贾鲁治河的书,还有那本《黄河运河图卷》”

朱瑄拦了一下:“今天累了一天,明天再找,不用急于一时。”

金兰笑着推他:“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就找着了,等你明天起来的时候就可以看。”

朱瑄只得去洗漱。

金兰找齐了所有的书,一本一本翻开,在提到贾鲁的部分做了记号,拿银签子别好,让内官装在书匣里,“明天就这么送到书阁去,不要随意翻动,我做了记号的。”

内官应喏。

第二天早上,金兰起身的时候,只觉浑身酸软,刚刚下地走了两步,小腿针扎一样疼。

她扶着腰走了两步,皱眉痛苦地嘶了口气。

杜岩吓了一跳,一叠声催促外边的内官去宣太医,一时人仰马翻,闹成一团。

朱瑄还没去文华殿,坐在书房里看书,听见这边响动,立刻放下书走了过来,抱起金兰送回拔步床上,蹲在她跟前:“哪里不舒服?”

昨晚他知道金兰肯定累着了,没有闹她,两人洗漱过后一会儿就睡了。

金兰捶了捶腿,苦着脸说,“五哥,我没事昨天不觉得,逛了那么久,今天腿好疼!”说着试着动了动,可怜巴巴地道,“胳膊也疼,背也疼浑身都疼”

她长年待在内帷,很少出远门,昨天高兴,不知不觉就走了许多地方,一点都不觉得累,现在报应来了,动一下全身酸痛。

朱瑄皱眉,帮她脱了绣鞋,扶着她躺靠在软枕上,“今天就别出去了,让太医来看看。”

太医院的王女医擅长治妇人病,金兰一直是她照看的。东宫派人去太医院,小内官连哭带嚷地冲了进去,王女医以为出了大事,吓得连纱帽都忘了戴,急匆匆赶了过来,进了内殿,还没行礼,朱瑄沉着脸摇手示意不必,王女医心里更加忧虑,待宫人掀开纱帐,看到面色红润、粉脸桃腮的太子妃好端端地坐在拔步床里喝茶,她呆立当场。

不是说太子妃得了急症吗?不是说皇太子急得要掀了太医院吗?

金兰看到一脸煞白的王女医,有点不好意思,放下茶盏,小声道:“劳烦你了。”

王女医哭笑不得,先把提着的那口气喘匀了,洗了手,这才给金兰诊脉。

朱瑄就坐在床沿边,眉峰紧皱,面色沉郁,静静地凝视着金兰。

王女医诊了脉,问金兰哪里酸痛,屏退宫人让她解开衣裳检查了一遍,没有开药方,笑着说:“这是累着的,不必吃药。”

太子妃足不出户、娇生惯养,一时累着了才会如此,让懂筋骨脉络的内官帮着捏捏舒缓疼痛,休息两天就好了。

朱瑄皱着眉,气势冷凝,问:“不必吃药?”

王女医比不得药王庙的大和尚圆滑,坚定地摇摇头,只留下一瓶疏通经络的膏药。

朱瑄打开瓷瓶,闻了闻。

金兰知道他爱洁,忙拦他:“这药腌臜,你别碰了,让小满来吧。”

小满立刻上前,准备接过瓷瓶。

朱瑄示意小满退下,让杜岩放下帐幔。

杜岩会意,领着一脸茫然的小满和其他内官退到帐幔外面。

朱瑄拿簪子挑了一点膏药在自己右手掌心里,待膏药化了,左手掀起金兰的裙子。金兰捂着月华裙不放,他没说话,眉峰微微皱着,不容拒绝地拉开她的手,然后卷起她脚上的纱裤,脱了罗袜,露出光洁雪白的腿。他低头,将温热的掌心盖在她腿上,从脚踝开始揉捏,力道轻柔。

帐幔低垂,内官们看不见里面,但是他们猜得出皇太子这是在亲自给太子妃上药,不由得瞠目结舌。

朱瑄揉捏的动作很温柔,好像生怕弄疼了金兰,手指间的茧擦过她的小腿肚,她忍不住颤栗,顾不上疼了,只想发笑,目光落到朱瑄脸上,笑意又收敛了。

他眉头轻皱,面色沉重,很担心的样子,低垂的眼睫罩下淡淡的青影,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金兰心头酸胀,按住朱瑄的手,“五哥,我没事,只是累着了我刚刚不该对你撒娇的。”

她觉得自己快被他宠坏了,不知不觉就对着他撒娇,不过是走多了路浑身酸痛罢了,换做以前,她摔得鲜血淋漓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现在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着朝他撒娇,害他担心成这样,实在太矫情了,想想就觉得脸红她没事,不值得他这样小题大做,白白让他悬心。

朱瑄抬起眼帘,和金兰对视,两人目光交汇在一处,他眸中闪动着浩瀚深邃的情意。

金兰怔了很久,没有再拦他。

朱瑄帮她抹好了药,“圆圆,不舒服了就告诉我,我会好好照顾你。”

金兰乖乖地答应一声,摇他的胳膊:“五哥,你对我笑笑。”

朱瑄一脸莫名。

金兰继续摇他的胳膊,长睫忽闪忽闪,笑着撒娇:“五哥你对我笑笑,我就不疼了。”

朱瑄浑身一震,差点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眼神蓦地变得冰冷,风雪弥漫。

金兰眨眨眼睛放开他,她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朱瑄低着头,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攥住她缩回去的手,捏得紧紧的,抬头看她,唇角微微挑起。

他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云开雨霁,雪后初晴,金灿灿的日光倾洒而下,万里晴空,一只白鹤凌云而上,振翅高飞,身姿矫健高雅,遨游于万丈碧霄。

金兰觉得他应该像那只白鹤那样,神清气朗,青云直上。

不多时,各宫听说东宫一大早催命似的请王女医给金兰看诊,以为金兰生病了,纷纷派人前来探病慰问,新鲜瓜果、各样面果和进补的药材堆成小山包一样。周太后特意打发人看望金兰,嘱咐她好生养病,用不着去仁寿宫请安。

朱瑄去文华殿了。金兰躺在凉榻上,几名宫女围在她身侧,帮她捶腿、捏肩、揉腰,还有一个跪坐在脚踏上给她剥石榴。宫女的手纤巧柔软,力道适中,不会捏疼她,也不会轻飘飘的一点力道都没有,她浑身舒坦惬意,隔着几重纱帐,对仁寿宫的宫人告罪,宫人忙安慰她,留下补品,回仁寿宫复命。

到了中午的时候,德王妃、庆王妃、赵王妃三人联袂来东宫探病,怕扰了病中的金兰,三人只隔着纱帐问候了几句,转去暖阁和内官说话,细细问金兰的病情,内官自有一套说辞应付。

金兰虽然在“养病”,还是时不时询问乞巧宴的事,德王妃几人生怕她累着了,抢着替她打理宫务。

下午,文华殿伺候笔墨的内官回了东宫,站在庭院里和扫墨说话。

金兰正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到长廊里散闷,叫住内官:“是不是忘了拿什么?”

内官回答说:“千岁爷吩咐,让预备一份给安远侯府的贺礼。”

安远侯府?

金兰记得陆老夫人,及笄礼上是陆老夫人为她梳的头,“陆老夫人的大寿不是已经送过礼了?”

寿礼还是她亲自挑的。

内官笑着说:“不是为陆老夫人贺寿安远侯凯旋,捷报今天送达京师,万岁爷爷龙心大悦,赏封陆府,令安远侯监督十二团营兼掌都督府事,如今各家都在准备贺礼。”

金兰奇道:“安远侯归京了?”

陆老夫人大寿的时候,薛娘娘告诉她陆老夫人的儿子远在湘南的深山野林里打仗,说是好几年没回来了,怎么突然就回京了?

内官道:“安远侯是个大孝子,想赶在老夫人的寿日当天回京,所以独自一人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万岁爷爷知道这事,今天安远侯去兵部的时候,几位内阁老先生都吓了一跳呢,还以为安远侯从战场上逃了回来。”

金兰失笑,京中命妇都说陆瑛孝顺,果然如此。让人取来内库的钥匙给内官。

内官拿着钥匙告退。

书阁。

少詹事低声道:“殿下,皇上没有按例加封陆瑛为按察使,看来是想把他留在京中。”

今天离京多年的陆瑛突然出现在兵部,六部惊诧,兵部尚书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撅过去,乾清宫那边却早已知情,嘉平帝甚至撇下了近日最得宠的道士,屏退宫人,和陆瑛促膝长谈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大肆赏封,让陆瑛监督十二团,还令他掌都督府事,圣眷优渥。

直到加封的圣旨发到内阁,湘南那边的捷报才送达兵部,原来湘南的战事早就平定了,只因为两地相隔甚远,消息不通,所以朝中大臣都不知情。

朱瑄看着书案前散发着淡淡光泽的摩睺罗,道:“皇上确有此意,陆府的事你们不要插手。”

少詹事恭敬应是。

安远侯府地位特殊,背景特殊,东宫不必忌惮陆瑛,也不必拉拢陆瑛,最好的做法就是敬而远之。

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护卫和内官通报了几句,匆匆进殿,走到书案前,抱拳道:“殿下,湖广那边出事了。”

朱瑄皱眉。

第五十四章 讨一个人

陆瑛下朝归家, 乌纱帽, 织金云肩通袖襕蟒衣, 玉革带,皂皮靴,站在自己的书房前,身后跟随的亲兵捧着加封他为大都督的帛书。

书房里的一切都被大火付之一炬,家具陈设都是新的, 连院墙都是重新葺的,伺候的人也换了一批。

陆瑛立在海棠树下, 一言不发。

仆从匆匆走来:“侯爷,老夫人那边请您过去。”

陆老夫人让丫鬟泡了陆瑛最喜欢的虎丘茶。陆瑛是个武将, 自小舞枪弄棒,却喜欢虎丘茶这种甘美清鲜的茶,他自小是这样的,喜欢吃甜的, 又不好意思让人知道, 怕被其他人耻笑, 陆老夫人就说自己爱虎丘茶, 苏州府虎丘寺的大和尚每年都献上虎丘茶为她祝寿, 只有陆府泡茶的丫鬟知道真正爱吃虎丘茶的是侯爷。

陆瑛跨进门槛的时候,虎丘茶刚煎好, 点过之后茶汤色白如玉, 一屋子淡雅清香。

陆老夫人示意儿子坐下, 打发走丫鬟, 问:“如今皇上要留你在京师,你有什么打算?”

虽然嘉平帝加封陆瑛为大都督,但没有让他任按察使,也没有叫他领兵部的职,而且此次只加封了陆瑛,没有犒赏三军,显见是把陆瑛和得胜的队伍分开。陆瑛以为母亲祝寿为借口上密折求嘉平帝允许他先回京,也是为了安嘉平帝的心。他太年轻,又比不得太监深得嘉平帝的信任,晋升太快未必是好事,每次获胜后第一件事就是考虑怎么蛰伏。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陆家绝对不能眷念兵权。

陆瑛道:“儿子自当尽忠职守,效忠陛下。”

陆老夫人点点头,儿子从小懂事孝顺,冲龄之际就默默扛起整个侯府,除了娶亲一事从来没让她操过心。她端起茶盅递给儿子:“三五年之内,皇上不会再让你带兵出征瑛哥,不如趁着这个时候把亲事办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不拘门第身份,娘都能答应。”

陆瑛沉默了一会儿,氤氲的热气中端正的面孔看起来有几分黯然。

陆老夫人握紧手中的楠木佛珠串:“瑛哥,你已经三十有余了,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以前你说先立业后成家,娘都由着你,如今你已经加封大都督,侯府靠着你顶立门户,你喜欢娶什么样的姑娘,没人敢指摘你况且你总得为玖哥、素姐他们想想,他们的生母只是妾侍,终究上不得台盘面,他们需要一个母亲,侯府需要一个主母。”

陆瑛低头喝了口茶,“娘,我不喜欢,何苦害了人家的小姐?都是爹娘娇宠着长大的,别委屈了人家小姐。”

陆老夫人皱眉:“怎么就委屈人家小姐了?京中多少闺秀盼着能嫁给你,你年富力强,人也生得挺拔体面,又是堂堂安远侯,这些年递帖子给我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帮你推了,现在玖哥都七岁了,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陆瑛不语。

陆老夫人脸上腾起怒气:“瑛哥,难道你能终身不娶吗?与其一拖再拖,不如早些成家,也好免了娘的一桩心事,娘将来到了地底下才能向陆家列祖列宗交代。”

陆瑛低着头,望着茶杯里雪白的茶汤,“娘玖哥七岁,素姐六岁我如今有儿有女,侯府后继有人,您不必担心对不起祖宗。”

陆老夫人一愣,继而勃然大怒,手中佛珠串狠狠地摔在桌案上:“陆瑛!你当年纳妾,就是为了这个?”

她还以为陆瑛孝顺,没想到他固执起来居然如此不进油盐、软硬不吃!陆家子息单薄,虽然不是代代单传,但陆家子弟陆续战死沙场,能活到成年的不多,当年陆瑛上疏为庶子陆玖请封世子,她没有多想,以为陆瑛是怕他在战场上出什么意外侯府无以为继,没想到他居然是为了搪塞自己!为了不娶妻!

陆瑛放下茶盅,站起身,拿起佛珠串送回陆老夫人手里:“娘我十岁起就懂得自己肩上的责任,侯府没落,陆氏一族的荣辱系于我一身,我不敢让娘失望,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没有一天敢懈怠,表兄弟们还在内帷厮混的时候,我已经骑着马冲锋陷阵,戎马拼杀这么多年才换来如今侯府的体面去年我受了一次重伤,差点死去,湘南荒僻,军中大夫无能,险些治死了我,那些天我躺在军帐里,整晚整晚听着林子里的风声,想了很多”

陆老夫人听到一半,脸色大变,“你受伤了?你怎么不早说!伤得重不重?现在可好了?”

陆瑛没有回答,继续道:“娘,人活一世,总得为自己活一次您就疼儿子一回罢。”

他语气平静,面容也平静,眼神亦如平时,沉稳肃静。陆老夫人却明白儿子此刻已经下定了决心,多年前他一直不愿娶妻,现在死里逃生,更加不可能再轻易妥协。

她沉默了半晌,叹口气:“儿啊这些年苦了你”

陆府始终独来独往,不与权贵结交,这么做固然能保证陆家躲开权力纷争,不引起帝王的猜忌,可却没有办法阻止陆家没落。到陆瑛他父亲的时候,陆府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清贵,但家中已经捉襟见肘,老家的田地又被当地藩王强占了去,陆老夫人每天对着账本发愁,老侯爷不通世俗经济,为人豪爽,时不时拿出自己的俸禄去接济伤残的老兵,她无可奈何,只能拿出自己的陪嫁,东挪西凑,勉强应付。陆瑛从小懂事,陆老夫人寄希望于他能挽回陆府的颓势,狠下心肠,儿子刚刚三岁就让府中的老师傅教他练筋骨。陆瑛没有让她失望,他从小刻苦练武,性子又忠厚,很快博得嘉平帝的青睐,从辽东都指挥司回来以后就被嘉平帝点名拨去殿前司当差,天子近卫,此后自然平步青云。

陆瑛的崛起让那些想趁火打劫的宵小之徒吓破了胆,老家那个藩王也悄悄把霸占去的田地归还给陆家,陆老夫人勤俭持家,陆家缓过了那口气,又一次在岁月凝练中站稳了脚跟。这次陆瑛得胜归京,家中宾客盈门,炬赫一时,只要陆瑛谨慎行事,嘉平帝不会冷落陆家。

“身为陆家子弟,儿子从不觉得苦,陆家是儿子的责任,娘不必介怀。娶妻一事,儿子心意已定。”

陆瑛说完,转身出去。

陆老夫人眼中含泪,没有叫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