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骞想着罗云瑾的事,闻言一笑,随口问“又一个能过目不忘的既然他像你说的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学,不该寂寂无名才对,他怎么没进文书房”

孙檀朝谢骞使了个眼色,声音压低“那个内侍是东宫近侍,当时东宫自顾不暇,要是被人知道东宫出了这么一个有天分的内官,他还有命活小内侍很聪明,顶替别人的名字上的学,没告诉别人他能过目不忘,一直表现平平,每次考试名次都只是中下,交的功课十次里只有三次得甲等,后来我偶然发现他偷偷翻阅翰林院典籍才知道他的本事太子那时被禁幽室,小内侍天天当差,白天上学,夜里背着人口授太子经史文章一直教到太子十三岁那年出阁”

谢骞听到这里,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诧“竟有这样的事这个内侍倒是忠肝赤胆,有勇有谋,有气魄有远见”

怪道从未上过学的太子出阁读书的第一天就以他广博的学识、优雅的谈吐和从容不迫的举止折服了讲读官,原来如此如果没有那个忠心耿耿的小内侍,太子只怕早就被养废了。

谢骞两眼放光“那个内侍呢如今是不是仍在东宫伺候”

如果这个内侍还在,一定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以后太子登基,此人是内书堂出身,必定升任司礼监太监。这内侍深明大义、聪明机智,既能教出太子这么出色的学生,想来应当通读经史,观其对太子的忠心,绝不是钱兴那种阿谀逢迎之流能比的,太子身边有这么一个才德兼备、又和太子有师徒名分的太监,文官做梦都会笑醒 孙檀叹口气“东宫仆从能活到现在的不多太子出阁之后他就没来内书堂上学了,当时我和张守勤相约不把小内侍教太子读书的事情说出去,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谁知道后来竟再也没见过他。我还特意去打听了六年前宫里走水,烧了好几座宫殿,死了不少宫人,他没有跑出来,活活烧死了。”

谢骞眉头紧皱,摇头叹息“可惜”

孙檀面带惋惜之色“是啊,可惜了宦官里也不是人人都像罗云瑾、钱兴那样厚颜无耻,那个小内官如果没死,翰林院也不会把主意打到罗云瑾头上。”

小内官聪敏好学,待人有礼,性情淳厚,连张守勤都很喜欢他,时不时从阁中带几本书借给他。若他能活下来,文官何愁找不到一个能和文臣沟通的内宦 谢骞叹道“却不知小内侍姓谁名谁”

这样的内侍不该默默无闻。

孙檀摇头“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他用的是李三这个名字,我后来查过,李三的照管太监名叫李忠,李三和罗云瑾都是李忠照管的,李忠十年前就死了。”

内侍初入宫时,会被派拨到一名资深位高的太监名下,这名太监就是内侍的本管太监,除此之外,还有一名照管太监负责教导内侍宫中规矩。本管太监就像是座主,他名下的小内侍都是他的门生,照管太监则类似于亲自教导小内侍的老师,和小内侍形同父子。

李忠是直殿监的提督太监,专管洒扫廊庑的,无权无势,他名下有两个内官,一个是李三,一个是罗云瑾。真正的李三不知所踪,顶替他上学的小内官悄无声息地死去,李忠也死了,这世上大概只有太子和罗云瑾知道小内官的真实姓名。

人都已经死了,孙檀没有接着查下去,毕竟只是一个宦官。

谢骞擎着酒杯,感慨万分。

那个顶替李三的名字入内书堂读书的小宦官和罗云瑾一样同属李忠照管,同样天资出众、勤勉刻苦,从孙檀的话来看两人关系和睦,相互扶持,后来李忠身死,他们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假李三为皇太子尽忠竭力,死在大火之中,罗云瑾则远离东宫,一步一步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 造化弄人。

一大盘螃蟹很快见了底,谢骞扶着吃醉的孙檀回屋,对迎上来的孙夫人说“孙兄酒后喜欢说胡话,劳嫂子亲自照看着。”

今天说起张守勤的事,孙檀心里不大痛快,酒后可能会胡言乱语。

孙夫人心里一惊,打发走下人,亲自守着酒醉的丈夫。

谢骞告辞回家,命人去叫老仆,管家疑惑地道“您吩咐老胡回乡接老太爷,老胡早就走了。”

他想起这事,摇头失笑,问管家“我记得咱们家有门亲戚,十多年没来往了是真定府那边的。”

管家想了半天,一拍脑袋“您说的是表姑奶奶家表姑奶奶嫁去了真定府,表姑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年都会托人送醋给老太爷,他们那儿的醋好。”

谢骞揉揉眉心,谢氏家族兴旺,老家府城有名号的人家几乎全和他们家沾亲带故,光是本家堂兄弟姐妹他就记不过来了,更别提那些八竿子打不着、往上数三代才能掰扯出一点亲戚关系的什么表姑奶奶。

他问管家“表姑奶奶夫家姓什么”

管家道“姓薛,和咱们家一样也是当地很有名望的书香门第。”

谢骞记得多年前见过的那个少年确实姓薛,所以他看到罗云瑾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他皱眉问“表姑奶奶娘家的姓氏呢”

管家仔细回想“好像是姓罗”

谢骞闭了闭眼睛,叹口气。

果然是他。

难怪罗云瑾会躲着自己,也难怪他性情诡谲凉薄,本是高高在上、诗书满腹的世家公子,突逢大变,乍一下从云端坠入尘埃,谁还能保持本心 宫后苑,浮碧亭。

金兰头簪花围,穿天水碧广袖绫衫,云罗马面双襕裙,倚坐在抱厦栏杆前,看着宫女们捉螃蟹。

今天天气好,她和几位王妃陪着周太后来浮碧亭观鱼赏花。

浮碧亭坐落在池桥之上,四面开敞,黄琉璃瓦宝顶,绿色琉璃瓦剪边,桥下水池东西向,池中养了一池五颜六色、明艳斑斓的游鱼,宫妃们闲暇时喜欢在这里观鱼。亭外阶前一排桂树,金秋时节,桂子飘香,满树金黄,微风拂过,浓香沁人。绕阶的花池子里遍植菊花,点绛唇、二乔、绿水秋波、瑶台玉凤、胭脂点雪、残雪惊鸿、白玉珠帘千姿百态,姹紫嫣红。

金菊环绕,芙蓉妩媚,丛丛盛放的花树间铺设了一条条大红毡,浓妆艳抹的宫妃们围坐在红毡上,一边赏花,一边吃酒,金黄雪白的桂花随风飘落,洒了她们满头满肩,暗香盈袖。

德王妃眼巴巴地盯着面前剔红攒盒里满满当当的糕点面果看了一会儿,沉痛地扭开脸,正好看见苗条纤细的庆王妃往嘴里塞了一块藕粉桂花糕,顿时悲从中来,拈起一杯金盘露,一口饮尽。

周太后年纪大,受不得凉,不敢去外边花丛里坐。金兰让宫女在抱厦里设了软榻,卸下四面窗格,请周太后靠坐在榻上,这样一来她可以一边观鱼,一边赏花,一边和宫妃说笑,看宫女在亭子前面的甬道上踢蹴鞠。清风阵阵,花香徐来,周太后兴致很好,让宫女取来肥蟹蒸上。

螃蟹一只只捆严实了送到浮碧亭,一个宫女不小心脱了手,螃蟹满地乱爬,宫人连忙弯腰去捉,周太后看得哈哈大笑,花丛里的宫妃们也都站起来看热闹。

不一会儿螃蟹捉完了,拿蒲叶一只只包上,上笼去蒸。

薛娘娘拉着金兰一起剥橙子,做橙齑,“橙催蟹又肥,吃螃蟹还是得配上橙齑,而且一定要现捣的才新鲜好吃。”

金兰笑道“不如先蒸蟹酿橙吃。”

说着让宫女挑了几只黄软熟烂的大橙子,切开顶盖,用匙子一点一点挖出橙肉,将剔出的蟹膏塞进中空的橙子中,挤出橙肉里的汁水浇在蟹膏蟹肉上,再加少许黄酒和醋,盖上切开的顶盖,放入蒸笼。

薛娘娘在蒸笼上做了记号“自己做的吃起来香甜,待会儿谁也别和我抢”

剩下的橙子剥开橙皮,分开橙瓣,去掉果核,收拾干净了,捣成细腻的烂泥,加些细盐调味,等会儿蘸着吃。

金兰剥完橙子,走出亭子洗手,抬头看到树上密密麻麻碎金似的花朵,抬手摘了一枝在手里拿着,低头闻花香,桂花香气馥郁。

小满笑着道“今年桂花开得早,等丹桂也开的时候御茶房就要开始蒸桂花露了。”银桂金桂开得早,丹桂开得最晚。

金兰捧了花枝在手里,掉头往回走,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小满忙扶住她“殿下当心脚下。”

金兰走到甬道上,回头看刚刚绊住自己的东西是什么,只见花池子里的菊花丛不停抖动,金光灿烂潋滟,像是有活物在花中滚动。

宫女吓得魂飞魄散“不会是蛇吧”今天宫妃在园子里吃酒赏花,她们提前驱过虫,也洒了雄黄粉,每一株花丛都仔仔细细检查过了,怎么会有蛇钻进来 小满登时变了脸色,搀着金兰坐下,检查她脚上有没有伤口,有些毒蛇咬了人以后人不会有痛觉,发作起来却是药石罔效 金兰没觉得自己被咬了,不过还是让小满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小满松口气,金兰脚上没有被咬的痕迹。

他们忙乱间,花丛继续剧烈抖动,宫女拿着爪篱、兜网围了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花丛看,神情紧张。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声后,花丛里响起两声狗吠,花瓣抖落,纤细的花丝中钻出一只雪白滚圆的狮子犬。

狮子犬抖了抖满身乱毛,对着众人昂起头,嘴里叼了一只螃蟹。

众人一呆。

原来是只狗。

金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狮子犬通体莹白,藏在白玉珠帘层层叠叠的花瓣里,还真不容易被人发现,螃蟹一定是刚才趁乱爬进花丛里的,躲过了蒸锅,却没能逃出狗爪。

小满瞳孔一缩,小声道“殿下,宫里只有郑娘娘养了狮子犬。”

宫中有猫儿房,有专门负责养猫、养狗的宦官,嘉平帝的每一只猫、狗都有名字,那些猫狗每天精粮净肉,吃得比普通宦官还好。郑贵妃养了只狮子犬,嘉平帝为了哄她高兴,给这只狗封了官职,而且还命内官监比照着宫里的规矩支付俸禄,阖宫皆知。

金兰想了想,道“让人抱着送回昭德宫去。”

宫女弯腰想捉住狮子犬,狮子犬猛地一窜跑开了,宫女怕伤着狮子犬,不敢拿网兜网它,只能伸开双臂试图挡住它的去路。狮子犬很聪明,东跑一下西撞一下,始终围着金兰转圈圈。

小满怕狮子犬发狂咬人,搀着金兰退开几步,狮子犬立刻跟了过来,对着她直摇尾巴。

金兰往亭子里走,狮子犬也往亭子里迈爪子,她转身掉头,狮子犬马上跟着转身。宫女上前抱住它,它立马张开嘴巴,龇牙咧嘴一顿狂吠。

宫女吓得四散而逃,她们不怕狗,可她们怕郑贵妃啊 周太后听见这边吵闹,问宫女“那头怎么了”

薛娘娘道“我去看看。”

下了台阶,几步走到金兰跟前,正想和金兰说话,狮子犬冲到她面前吠了几声。

薛娘娘脸色骤变,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狗

金兰笑着摇手,让宫人搀扶吓得手脚发软的薛娘娘回去。狮子犬又不伤人,哄着就是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两名昭德宫的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桥,看到围在金兰脚下打圈的狮子犬,喜极而泣。

金兰示意她们上前来抱走狮子犬。

宫人小心翼翼往前走几步,狮子犬察觉到她们的来意,一个转身,钻进了金兰的襕裙里。

众人面面相觑。

不远处,盛装丽服的宫人们簇拥着郑贵妃的轿辇迤逦而来。

第六十九章 敢不敢吃

几名身着织金云肩服色的太监扶着郑贵妃下轿。

郑贵妃头梳高髻, 满头插戴满镶珠宝金银簪钗,簪垂珠滴, 日光下金箔轻轻闪动,流光溢彩,耳边垂一对嵌珠宝花蝶耳环,身着黄地缠枝菊花纹龙凤补子竖领对襟吉服罗袄,红织金云龙海水纹双膝襕马面裙, 微微收口的窄袖愈发衬得她肌理丰盈, 风姿绰约。

金兰每次见郑贵妃都离得很远, 唯有露台上那次离得最近, 刚好郑贵妃当时素衣淡妆,她对那个月下求子的郑贵妃印象深刻,再见到浓妆艳裹、花枝招展的郑贵妃,总觉得有点认不出来。

郑贵妃荣宠多年, 积威颇深,扶着太监的手走进甬道, 淡淡扫一眼左右,众人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一时间气氛僵硬,鸦雀无声,微风拂过,桂花花瓣扑扑簌簌撒落下来, 恍如金雨。

郑贵妃冷哼一声, 红唇微启, 脸上扬起一抹讥讽之色,刚要开口说话,躲在金兰襕裙底下的狮子犬突然钻出一只狗脑袋,看到郑贵妃,黑亮的眼珠闪闪发光。

“汪汪”它对着自己的主人狂吠了几声,狗脑袋又缩了回去。

郑贵妃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

气氛比刚才还要尴尬,在场诸人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以防被郑贵妃窥见他们眸中藏不住的笑意。

只有抱厦里的周太后不怕郑贵妃,她端坐窗前,手里的扇子轻轻摇了摇,哈哈笑出了声“贵妃养了条好狗”

仁寿宫的宫女轻笑出声。

抱厦外的宫人噤若寒蝉,德王妃、庆王妃和一个人坐在花荫里独酌的赵王妃都站了起来。

郑贵妃面色阴沉如水,目光阴鸷地盯着金兰,眼神像带毒的刀子,恨不能把她扎成马蜂窝。

金兰一脸无辜这狗自己跑过来的,她既没逗它,也没拿食物勾引它,谁知道它为什么会对着自己的主人吠叫 她提着襕裙裙角后退了两步。

昭德宫的宫人看准时机,猛虎下山似的往前一扑,捉住了狮子犬。狮子犬鼻尖耸动,转个身,毛茸茸的狗屁股对着宫人,朝着金兰的方向汪汪狂吠,不停挣扎。宫人不敢松手,死死抱住了它。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扶着小满的手回亭子。

看她走远,狮子犬叫得更欢,摇摇尾巴挣脱开宫人的束缚,嗖的一声,利箭一样冲到她脚下,脑袋拱了几下,又钻进她襕裙底下去了。

郑贵妃的脸色更加阴沉。

金兰嘴角抽了抽,举起袖子闻了闻,她今天早上好像没吃骨头之类的菜啊,难道是朱瑄逼她喝的那碗陈皮羊肉羹的缘故 昭德宫的宫人喘着气小跑到她面前,给她行礼赔罪。

金兰挪开了些。

躲在襕裙底下的狮子犬一惊,刚抬起脑袋,就被整个人趴在地上的宫人伸手一捞抱了个结结实实,狮子犬汪汪直叫,狗爪子一阵乱刨,宫人死死抱着不敢撒手。

围观的宫女们悄悄松了口气。

宫人抱着不停扑腾的狮子犬回到郑贵妃身边,“娘娘,捉住宝哥了。”

郑贵妃冷冷地瞥一眼狮子犬,皮笑肉不笑“我看它是馋了。”说着抬脚往浮碧亭走去。

宫人惊诧万分贵妃这是要留下和周太后一起赏花

不远处的德王妃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忙拍拍裙子走出花丛,跟着走进浮碧亭,周太后和郑贵妃都是贵人,哪一个出了点差错她们这些后辈都担待不起,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去。

抱厦里,周太后轻蔑地扭过脸,和身边宫妃交谈,宫妃颤颤巍巍,小声回话。

赵王妃最为积极,第一个快步回了亭子,指挥宫女添设椅凳和碗筷,亲自捧茶奉果,殷勤服侍。德王妃和庆王妃站在一边打下手,帮着拿东递西。

郑贵妃满意地扫一眼几位王妃,弯腰坐下,目光突然越过侍立的众人、牢牢地定在故意拖拖拉拉走在最后面的金兰身上,慢悠悠地道“听说太子妃生了双巧手,本宫闻着螃蟹的香味了,太子妃帮本宫剥只橙子罢。”

众人对视一眼,不敢插话。

德王妃和庆王妃低垂着头不吭声。

赵王妃表情淡漠。

宫妃们一脸担忧。

周太后冷眼旁观。

金兰不慌不忙,上前几步,唇边含笑,睁眼说瞎话“刚刚涂了指甲,手上有凤仙花汁和明矾,还没干呢,实在不便为贵妃娘娘剥橙。”

众人愣了一下,心中暗笑。

郑贵妃看着金兰那张娇艳如花的脸庞和含笑的双眸,气不打一处来。

东宫没事就往昭德宫送些寻常的土产俗物表孝心,她看了就心烦,随手让宫人扔了,东宫毫不气馁,接着送。她含沙射影讽刺东宫内官,内官一点也不在意,笑嘻嘻一团和气,面团一样任她搓圆捏扁。很快六宫就传扬起东宫孝顺、昭德宫苛待东宫宫人的流言,郑贵妃这些年背了太多的骂名,不在乎再背一口黑锅,可她不能容忍让自己背黑锅的人是个乡野丫头 世人还把这个乡野丫头当成她的救命恩人说她欠东宫一份情皇帝居然还语重心长地劝她早日和东宫和解,说东宫太子妃忠厚老实,暗示她放下身段主动和太子妃来往。

她不过是喝了求子汤肠胃不适罢了,谁欠东宫人情了 而且贺金兰哪一点忠厚老实了看她满脸带笑、乌漆黑亮的眸子眨啊眨的,颊边隐隐有笑涡浮动,好像是个天真娇憨的小姑娘,其实和太子一样两面三刀,天生就是来她昭德宫的 郑贵妃可是听说了,那个叫胡广薇的年轻女官被太子妃整治得痛不欲生,据说每日躲在屋中以泪洗面、不敢见人,只剩一口气了。

金兰示意一名内官上前。

内官手上留了长指甲,是专为宫妃们剥橙、剥螃蟹的侍者,他拿了只橙子在手里,指甲轻轻一划一挑,很快就轻巧地扯开橙子顶盖,一股芳香的油脂香味弥散开来。内官剥好了橙子,捣烂,腌好了。

金兰接过碟子,送到郑贵妃跟前的花几上“娘娘慢用。”

郑贵妃冷哼一声。

宫人送来蒸好的螃蟹,郑贵妃随手指了指笼屉,宫人不敢说什么,把薛娘娘做了标记的蟹酿橙送到她案前。

薛娘娘气得咬牙,拉着金兰的手,小声道“早知道我就多倒点醋了,酸倒她的牙”

金兰笑了笑。

来了郑贵妃这么一个不速之客,抱厦内外的宫妃们都很拘谨,德王妃、庆王妃连筷子都不敢动了。周太后倒是和平时一样跟身边人谈笑,不过宫妃神态紧张、魂不守舍,不能和往常那样机灵地附和她,她一个人唱独角戏,不一会儿也就乏了。

一场好宴,不欢而散。

金兰和薛娘娘先送周太后的轿辇回仁寿宫,回来的时候又听到一阵熟悉的狗吠。狮子犬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窜到她跟前,蓬松的尾巴对着她摇了摇。

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宫人们提着裙角追了过来,一个个跑得大汗淋漓,直喘粗气。

狮子犬精神抖擞,撒欢一样围着金兰转圈,水灵灵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楚楚动人,嘴巴里发出撒娇似的“呜呜”声。

昭德宫的宫人尴尬地道“殿下,宝哥想让您抱它。”

金兰嘴角轻抽这狗的名字怎么和贺枝堂的小名一样

说话声传来,内官们簇拥着郑贵妃和赵王妃过来了。

看到自己养的爱犬又傻里傻气地对着金兰撒娇,郑贵妃脸色登时一沉,赵王妃抬眸看了金兰一眼。

金兰长睫忽闪,脸上的表情比刚才在浮碧亭前还要无辜,桃腮粉脸,乖巧甜美,谁见了都不忍说她什么。

发鬓乌黑,肌肤胜雪,一双含笑的眸子,当真是青春年少,嫩得能掐出水的娇艳明丽。

郑贵妃掩下心头翻涌的思绪,似笑非笑地道“既然这狗和太子妃有缘,那就劳太子妃送本宫回宫了,免得它又满院子乱跑乱吠。”

金兰从容地道“敢不敬从娘娘先请。”

郑贵妃诧异了一会儿,凝视她半晌这丫头倒是胆壮,居然敢和自己一起回昭德宫,就不怕自己一杯鸩酒毒死她 金兰眉眼微弯,朝郑贵妃笑了笑。

郑贵妃像是被她乖巧的笑容刺痛了眼睛,冷哼一声扭开了脸。

金兰走到赵王妃身侧,狮子犬欢快地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抬起头对着她呜呜几声,尾巴高耸,皮毛柔顺雪白。她没有抱狮子犬,虽然昭德宫不远,不过一路抱着这只活泼好动的小狗回去,她可吃不消。

一路穿花拂柳,昭德宫很快近在眼前,潋滟的花树中露出一角翘起的鸱吻。昭德宫正殿高居汉白玉石阶之上,黄琉璃瓦单檐,面阔七间,前后出廊,月台上四座鎏金铜香炉。廊前数株参天古松,树木葱茏,绿荫匝地,花架上爬满虬曲粗壮的藤蔓,密密麻麻的枝叶间掩映着一串串红如玛瑙的果实,阶前红花环绕。

典雅幽静,秀丽庄严。

金兰看着廊前以木篱笆花架做隔断的垂花门,有些意外。郑贵妃每次出席宫宴都浓妆艳裹、珠围翠绕,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头上宝塔镶嵌的嵌宝花簪钗高高耸立,站在日光下,宝气浮动,金光闪烁,绚烂夺目,富贵之气逼人,昭德宫却布置得清雅庄重。

郑贵妃回了寝殿,歪坐在梢间软榻上,冷着脸吩咐宫人“给太子妃上茶,上好茶。”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桀桀冷笑,意味深长。

气氛霎时僵硬。

赵王妃心跳如鼓,不敢和金兰站在一起,低着头挪到郑贵妃跟前,为郑贵妃捶腿。郑贵妃没有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在金兰身上。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一名宫人捧着剔红茶盘走到金兰面前,她脸色灰白,汗如雨下,浑身直打哆嗦,仿佛手里端着的不是清茶而是千钧巨石,茶盘里的茶盅玎玲响。

所有人的视线汇集到了那只茶盅上。

小满心惊肉跳,立即就要上前,金兰拦住他,朝他摇了摇头,纤指端起茶盘里的茶盅。

众人汗流浃背,毛骨悚然。

金兰感觉到所有人的注视,面色如常,托着茶盅浅啜一口,放回茶盘里。

“确实是好茶,谢娘娘赐茶。”她微笑着道。

众人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郑贵妃双眼微眯,盯着金兰看了很久,阴郁之色敛去,脸上露出颇有兴致的神情,对宫人道“我记得早上甜食房送了些菊花糕和菠萝蜜过来,拿出来给太子妃尝尝。”

宫人的心又提了起来,神色紧张,吓得簌簌发抖。内官暗暗叫苦,捧来黄花梨攒盒,打开盒盖,用长银筷夹起两枚果子送到金兰跟前的碟子上。

菊花糕晶莹剔透,菠萝蜜色泽金黄。

宫人心惊胆战。

金兰从容不迫,接了银筷,一样尝了一小口,甜软酥松,齿颊生香。

郑贵妃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看她毫不犹豫地吃了面果,怔忪片刻,眸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唇边笑意凝固。

她眼神空茫,飘飘忽忽不知道在看什么,歪坐着出了一会儿神后,眸光一厉,又道“给太子妃盛一碗羹汤”

众人吓了一跳,一声不敢出,齐齐跪倒在地。

郑贵妃怒道“都聋了吗去盛羹汤太子妃送本宫回宫,怎么能让她空着肚子回去”

宫人不敢分辩,爬了起来,哆嗦着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碗羹汤回来。茶房的炉子一直烧着,羹汤是热的,这些天郑贵妃有些咳嗽,茶房的内官蒸了一盅润肺的冰糖枸杞煮雪梨,原本预备晚上送过来的。

气氛越来越诡异,众人心中不安,悄悄退后了些,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