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骞神色怅惘“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他在老家长大,自幼聪明伶俐,诗书俱佳,就是性子轻浮,玩世不恭,整日领着一帮浮浪子弟东游西逛,不务正业,在城南的妓馆和嫖客争风吃醋,喝得醉醺醺的搂着妓子招摇过市谢太傅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他我行我素,照样斗鸡走马,游手好闲,谢太傅每次看到他都气得青筋暴跳。

那年真定府的表姑奶奶回乡探亲,带着孙子薛家小少爷上门拜访谢太傅。谢太傅考校薛季和的学问之后,大喜过望,当场接了他的拜师茶。

南方文风昌盛,本朝主持考试的主考官历来偏爱少年才子,加之南方富庶繁华,官府重视教育,书院普及,江南等地人才辈出,十几岁的举人,二十多岁的进士,比比皆是。从仁宗以来,朝中几代内阁元辅少年时都是名噪一时的神童,他们年少成名,天纵奇才,有的一入朝堂就得到重用,有的仕途坎坷、在宦海沉浮多年才找到展示才华的机会,不论宦途是否通顺,说起年轻时候的他们,那都是享誉南北、让天下学子自惭形秽的人物。

谢太傅对薛季和寄予厚望,认为他就是下一代肱骨的苗子,不顾自己老迈,收下他为关门弟子,带在身边悉心栽培。

谢骞笑了笑,看着罗云瑾道“那时候谢家子弟都很不服气,我们才是祖父的子孙,祖父为什么天天把一个外人带在身边教养”

当时大家年轻气盛,不甘心被一个外来的人比下去,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谢太傅是因为薛季和年纪小才会对他青睐有加,还有人阴恻恻地暗示薛季和生得漂亮所以才会得到长辈的偏爱。

谢骞的堂兄曾经言之凿凿地说“薛家怎么会把他们家的孙子丢在谢家不管薛季和其实是咱们谢家的少爷,他娘是外室,以前咱们家三房任知县的时候不就是外放到真定府去的吗他娘死了,薛家就把他送回来,让他认祖归宗。”

薛季和年纪虽小却很沉得住气,从不理会那些谣言,他寄居谢家,待人很客气,彬彬有礼,不卑不亢,让人抓不到错处。谢家子弟故意捉弄他,带他去风月之地,他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吃了几次亏以后不再和谢家子弟往来,每天待在谢太傅的书房里读书写字,谢家子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能暗地里咬牙切齿。

谢骞自负才华,又天天在外面游荡,没和薛季和打过照面,自然也就不会和堂兄弟一起刁难薛季和,不过他也从来没把薛季和放在眼里,只当对方是一个天赋不错的孩子。

那年谢太傅主持春宴,效仿古人曲水流觞,帖子发遍整个南直隶,方圆百里最有名望的大儒欣然应邀,共赴盛会,齐聚谢家,和谢太傅谈笑风生,讨论学问。

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参加那场春宴的所有宾客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躬逢盛会,谢家子弟兴奋不已。他们跟着长辈守在亭子外面,瞻仰名士的风采,听名士们高谈阔论,受益匪浅。宴上宾客酒酣耳热之际,提出想考校谢家子弟的学业,让他们每人做一篇文章。

一帮十几岁的世家少年,谁不想趁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出风头如果能在这场天下瞩目的盛会中拔得头筹,得到名士们的肯定,那便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以后的举业之路一定是一片坦途 大家摩拳擦掌,恨不能把十几年所学全都施展出来,绞尽脑汁写好文章,改了又改,恭敬奉上。

当时大家都觉得第一当属谢骞无疑,他的文章词藻华美、文采风流,读来满口芳香,谢家子弟向来对他心服口服,不敢和他相争。

结果在场的名儒品评过后,却是谢骞和薛季和的文章并列第一。

谢家子弟立刻炸开了锅,输给自小就有神童之名的谢骞他们心悦诚服,但是他们怎么会输给薛季和薛季和才十二岁呐 谢骞也一脸惊诧,那个寄居谢家的薛家小少爷居然能和自己并列他目光四下里逡巡,扫了一眼站在谢太傅身后的薛季和,只看到他低垂的脑袋。

谢太傅头一次选择偏心谢骞,他也认为薛季和的文章不能评为魁首他觉得薛季和年纪还小,不宜太露锋芒,少年人心浮气躁,过早赋予盛名恐怕会让这个好苗子骄傲自满。他建议把薛季和的名次挪到第五。

在场的名儒个个才华满腹,卓尔不群,不流于世俗,岂肯因为谢太傅几句话就妥协一时争吵不休。

刚好那时南方多雨,山路湿滑,松江府华亭县徐家太爷误了时辰,宴散之际才坐着轿子姗姗来迟,他曾任内阁元辅,少年时也名扬四海,众人一致推举他做裁判,请他评定最后的名次。

想到这里,谢骞苦笑了一下。

徐元辅认真看完两人的文章后,很快做出了决定,他点薛季和为第一,谢骞第二。

名士们并无异议。

事后,谢太傅告诉失魂落魄的谢骞“你输给季和,不是输在文采上,而是输了文章的立意和气魄,季和在真定府的时候每日跟随在他祖父身边,耳濡目染,深知民间疾苦,他年纪虽小,胸中已有丘壑,来日必定位列朝堂,为一方治世能臣,你文采略胜于他,可惜太浮躁了。徐老先生宦海沉浮几十年,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得出你们的差距。”

谢骞想起当年的那场惨败,唇边含笑“这下子我们算是彻底服气了,要知道徐老先生向来和我祖父不和,两人不仅政见不一,连喜欢的文风也不一样,你既能让我祖父欣赏,又能让徐老先生击节赞叹,可见你的才华不是我祖父硬夸出来的。”

那一场盛会,小小年纪的薛季和出尽了风头,谢家子弟表面上还是对他不屑一顾,其实心里知道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他非池中之物。

心高气傲的谢骞头一次输给其他人,深受震动,性子收敛了不少,他疏远狐朋狗友,闷在屋中认真读书,预备进京赴考,让祖父对他刮目相看。

结果一个月后,薛季和的祖父畏罪自尽,触怒嘉平帝,他们这一支被抄家了。

锦衣卫不远千里来谢家捉拿薛季和,谢太傅那天不在家,谢家子弟眼睁睁看着薛季和被带走了。谢太傅归家后立刻收拾行李上京,想救出弟子。

一年后谢骞和友人一起北上赴考,见到满头白发的谢太傅。薛季和的祖父贪墨勒索,证据确凿,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把这个案子来来回回审了好几遍,案卷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薛老太爷自尽前还留了封谢罪的折子,案子已经结了。嘉平帝十分震怒,命刑部严办,谢太傅不通人情,没办法救出薛季和,只能托人送些银两给他傍身。

不久之后,薛季和被送去教坊司为奴。

谢骞再见到薛季和时,一身锦衣华服,骑了匹缕金锦绣宝鞍高头大马,身后奴仆成群,呼朋引伴,意气风发,正高高兴兴从考场回来。

而薛季和衣衫褴褛,直直地跪在泥水里。

一转眼,已是云泥之别。

走出很远后,谢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

薛季和还跪在那里,鞭子落在他身上脸上,他一动不动,佝偻着背,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至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一眼贡院的方向。

他本来应该出现在那里,一举得魁,名震天下,然后如谢太傅所期望的那样,位极人臣,一展凌云壮志,在本朝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结果却成了任人轻贱的阶下囚。

谢骞那时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可能会忍不住瞧一瞧贡院,抒发一下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慨。

名臣世家的嫡出公子,家世清贵,才华出众,一朝从云头跌入凡尘,成了人人可以轻贱的奴才,他该有多苦啊 若是个普通资质的贵公子,不过是感叹家道中落、世事无常而已,可那个人是薛季和啊 一个让世家子弟拍马也赶不上、恨得牙痒痒的薛季和 起初,他们没把薛季和当一回事。后来他们发现自己远远不如薛季和,他们气愤恼怒,试着追赶,一次次自取其辱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和薛季和的区别就如流火和星辰。

萤火岂可与日月争辉

谢骞眼中泪光闪烁。

然而薛季和不仅仅只是落难,不仅仅只是沦为贱奴,阶下囚还有东山再起、从头再来的那一天,他他成了阉人 残缺下贱,要怎么振作

谢太傅平生最厌恶鄙视的就是阉人啊

想当年,谢太傅曾笑着对谢家子弟说,你们再这么浪荡下去,等薛季和长大,你们这些兄长都得老老实实一边待着去,头名状元一定是季和的 他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永远失去了蟾宫折桂的资格。

几年之前,谢骞偶然从谢家老仆口中得知,曲水流觞的那一天,薛季和其实正发着高烧。

他怔忪许久。

年纪最小的薛季和,就算脑子都快烧迷糊了,也能轻易胜过他们这帮谢家子弟。

第七十二章 枇杷树

提灯里的蜡烛快燃尽了, 两簇摇曳的昏黄幽光渐渐被冷沁的月华吞没,夜色冰凉,晚风拂过,送来缕缕清冷馥郁的暗香,谁家种的桂树开花了。

谢骞是锦绣堆里打滚长大的膏粱子弟,鲜衣怒马, 风流浪荡, 从未受过一点磨难,他尽情挥霍自己的天资,倨傲自负, 少年不识愁滋味。直到那年,他亲眼见证和自己不相伯仲的薛季和从云端跌入尘埃,他看见瘦骨嶙峋的薛季和佝偻着跪倒在泥水中承受鞭打时依然倔强挺立的脊背 他没有参加那年的会试。同窗好友问他为什么退却,他笑着道“我才疏学浅, 腹内空空, 还得多读些书才行,就不贻笑大方了。”

长辈们很欣慰,夸他稳重谦逊。谢太傅特意写了“满招损、谦受益”几个字勉励他。

他回到家乡,疏远昔日的狐朋狗友,每日闭门苦读,认真研读时文, 几年后他再次进京赴考, 笔下文字已经颇具风骨, 这一次他没有辜负自己少年时的才名, 一举夺魁,高中状元。当他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着大红袍,骑马走过天街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出曲水流觞那日薛季和站在谢太傅身侧腼腆微笑的模样。

如果薛季和没有突遭家变他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穿红袍游街时不知道会迷住多少北地闺秀。

谢骞下意识想拿起酒杯以酒浇愁,手指抓了抓,只抓到寒凉如霜的空气,他用力抹了把脸,沉痛地道“我后来请好友疏通打点,想让你好过点,教坊司的人说你病死了,尸首已经送出城焚烧祖父和我不知道你进了宫,托人在真定府帮你立了衣冠冢季和,你以后真的打算留在宫里”

他出身高贵,诗书满腹,志向远大,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与人为奴、做一个任人轻贱的阉人 罗云瑾眼眸低垂,脸上神色冷淡,无悲无喜。

谢骞回忆往事,几度泪落纷纷,他却始终静默无言,没有一丝被触动的迹象。

“谢侍郎以为我还有其他选择吗”他反问,语气淡漠。

谢骞眸中闪过一抹喜色“钱兴多行不义,得意不了太久,多半不能善终,你何必蹚这浑水你可以外放到地方去,我这些年也积累了些人脉,你想去那里我可以为你疏通关系。”

京师看似一片平静,其实波云诡谲。去地方驻守或是做镇守太监当然不如近身侍候天子这么风光得意,但是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罗云瑾抬眸,不无讥讽地问“谢侍郎想劝我和文官联手扳倒钱兴”

谢骞一怔,摇摇头“季和,我只是希望你能尽早抽身。司礼监太监听起来风光得意,真正能善终的不多何况如今朝中又是这样的情形,一旦变天,钱兴和他的党羽有一个算一个都躲不了。你得早些为自己准备好退路。”

“不劳谢侍郎为罗某筹谋。”罗云瑾面色冰冷,“夜色已深,请回。”

谢骞沉默了一会儿,抬眸凝视无动于衷的罗云瑾,叹口气,面容一肃“季和,我好歹也是魁首状元,可我在翰林院待了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升迁,次次考评只是中等。宫宴上圣上命我赋诗,我回回喝得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被圣上当众训斥你以为我当真不修边幅我祖父是圣上最信任的功臣,圣上早就想重用我,我不敢呐你看看朝堂都乱成什么样了内阁大臣一个个明哲保身、敷衍了事,让司礼监骑在头上颐指气使,我一脚插进去了,到时候夹在中间受气,怎么全身而退”

“季和,我不是贪恋功名利禄之人,不会劝说你和文官合作,现在的局势太乱了,你趁早抽身为好。”

他看着罗云瑾,目光真诚,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罗云瑾心如铁石,唇边一抹讽笑,一字一字地道“谢侍郎,薛季和早就死了。”

他说出自己以前的名字时,神情依然沉郁冷漠,那个才华横溢、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确实已经死去了。

现在的罗云瑾,心狠手辣,暴戾冷酷,早已不是过去的薛季和。

自己每一次提起薛季和这个名字就是在他心底埋藏最深的疮疤上狠狠地剜一刀。

谢骞怔愣良久,心中五味杂陈,苦涩地道“我当真不是来试探你的,也不是想以旧情来拉拢你罗统领,你年纪比我小,当年你在谢家的时候我和从兄弟们没有好好待你,后来薛家出了事,他们都很后悔,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心里佩服你,嘴上却不肯承认罗统领,我是你表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直接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你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学生,祖父他要是知道你”

谢太傅如果知道司礼监那个恶贯满盈、残杀文官的罗云瑾就是薛季和,该是何等的伤心失望 谢骞叹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啪的一声细响,提灯里的烛火被夜风吹灭,一缕青烟袅袅腾起,满院如水的月光。

罗云瑾站起了身。

侍者听到谢骞离开的声音,打开门迎他进屋。

罗云瑾草草洗漱一番,躺倒在枕上,侍者挪灯入帐,他忽然道“把窗子支起来。”

侍者不敢多问,恭敬应是,支起了窗扇。

窗下一排枝繁叶茂的枇杷树,碧绿的枝叶浸润在如水般潺潺流淌的月华之中,阶前笼下婆娑树影。

罗云瑾和衣而卧,眸光暗沉,目光望向窗外,定定地凝视着那几株枇杷树。

薛季和这个名字听起来竟然是那么的陌生谢骞张口叫他的时候,他居然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想起那年过年的时候,灯火如昼,一家人围聚一堂,祖父抱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教他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季和啊,你要记住,薛家世代人才辈出,你是薛家子弟,读书不仅仅只是为了考取功名。”

罗云瑾揉了揉眉心,把突如其来的回忆赶出脑海。

何其讽刺,给了他气吞日月的抱负和志气,又给了他卓越的天资,偏偏让他成了一个最为士大夫所鄙夷的阉人。

他躺着出了一会儿神,突然猛地坐起身。

侍者吓了一跳,手擎烛台迎上前“统领您有什么吩咐”

罗云瑾置若罔闻,几步出了卧房,袍袖猎猎飞扬,大踏步冲到廊下的枇杷树前,面色冷凝。

侍者紧跟在后面,见他望着阶前的枇杷树发怔,小心翼翼地问“您想吃枇杷”

枇杷的季节已经过了,而且北边气候寒冷,这几株枇杷树从移栽到现在还从没结过枇杷果,倒是年年开花。

罗云瑾一言不发,伸手摘了几片枇杷叶,五指并拢,紧紧攥住,转身回房。

侍者一头雾水地跟着他回屋。

寒风萧瑟,落雪纷飞,叠翠假山和虬曲的古木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新雪,石阶间斑驳阴湿的苔痕被初雪覆盖,院中池水渐渐冻住,水面结了一层剔透的冰凌。

廊庑空荡荡的,北风呼啸而过,从袖口、领子钻进去,宛如一条冰冷的蛇在身上盘旋游走。

十六岁的罗云瑾头戴尖棕帽,身上穿一件单薄的青色圆领袍,手里托了只剔红茶盘,像一缕游荡的幽魂,快步穿过曲折的回廊。

他走得很快,似乎急着见什么人,袖子被风鼓满,衣袍猎猎。

曲廊尽头彩漆剥落的月洞门前忽然传来一阵人声笑语,一个声音尖细,另一个嗓音婉转圆润,又清脆又娇柔。

罗云瑾面色不变,脚步却放慢了一点,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抬手掀开垂落在月洞门前的藤蔓。

两名身着贴里的小内官坐在月洞门前的小凳子上,旁边烧了两只炉子,炉子上两只铜壶,火舌温柔地舔舐着焦黑的壶底。小内官一边打扇一边说悄悄话,听到脚步声靠近,连忙站起身后退几步,屏息凝神,束手紧贴在墙根下,脑袋垂得低低的。

罗云瑾看一眼炉子里跃动的火苗“熬了多久了”

其中一名小内官立刻抬起了脸,杏脸桃腮,明眸皓齿,一双含笑的眸子,长睫忽闪了几下,笑眯眯地望着他“云瑾哥”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对另一名小内官道“我在这里看着,你去御茶房讨点茶叶来,告诉管事的,只要四川薄片。”

小内官很怕他,答应着去了。

圆脸小内官欢欢喜喜凑到罗云瑾跟前,扒着他的衣袖仔细端详他几眼,微微蹙眉“云瑾哥,听说今天皇上带着郑贵妃在浮碧亭观鱼,你是不是在池边站了一天冷不冷”

一边说,一边招呼他坐下。

“快坐过来烤烤火,我在炉灰里焖了几只芋头,马上就熟了。”

罗云瑾扫一眼鼻尖冻得通红的小内官,放下茶盘“在这里守多久了”

小内官想了想,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小声说“也没多久五哥最近犯咳嗽了,我给他煮一盅止咳的汤水喝,他胃口不好,不能吃药。”

罗云瑾皱了皱眉。

炉火虽然烧得炽热,但月洞门前四处漏风,热气早就被风吹散。小内官衣着单薄,蜷成小小的一团,冻得直打哆嗦。

罗云瑾冷声道“今天不该你当值,回去吧,你身份不一般,别到处乱跑,让人撞见了不好。”

汤水哪里都能煎,用不着守在雪地里吹冷风。

小内官抬头看他一眼,眼睛湿漉漉的,鼻尖红透,可怜巴巴地道“云瑾哥,我好久没见着你了他们说你今天管茶水,我才会来的。我知道分寸,不会乱跑”

罗云瑾似乎承受不住她清冽的目光,顿了一下,轻轻扭开了脸。

小内官眉眼弯弯,接着道“你果然来了”

罗云瑾没说话,往炉子里加了几块炭。

小内官偷偷看他一眼,搬起自己的小凳子,一点一点挪到他身边,又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见他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继续挪。

他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立刻僵住了,赶紧坐下,安静了片刻后又偷偷瞥他一眼,开始挪。

罗云瑾不动声色。

小内官整个人几乎挨在他手臂上,这回满意了,放好凳子,坐稳了,拿起钳子拨了拨炉灰,夹出一只芋头,手指按了按,道“还没熟,再等一会儿。”又把芋头夹回炉灰里盖好。

罗云瑾低头咳嗽。

小内官眉尖轻蹙“云瑾哥,你是不是受凉了”说着伸出手,手掌落在罗云瑾的额头上。

罗云瑾浑身紧绷。

她的手又柔又软,刚才拨炉火的时候一直握着铁钳,手心干燥温暖,指尖却冰凉,轻轻地笼在他额前。

他轻轻地颤栗了一下,觉得这种感觉很陌生。

“没有发热一定是风吹着了,浮碧亭那边风大,你吹了冷风就会嗓子不舒服。”她收回手,脸上写满担忧,“刚好我给五哥熬了冰糖枇杷水,云瑾哥你也喝一点,这个治咳嗽。”

罗云瑾冷淡地道“不必了,我不喜欢枇杷。”

她笑了“不是枇杷,是晒干的枇杷叶我夏天的时候收集的,五哥总是咳嗽,又不能一直吃药,我怕不够用,晒了一大篓子呢。那几棵枇杷树快被我摘秃了,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就被管园子的照管太监抓住了。”

枇杷水煮好了,她果然先倒出一碗逼罗云瑾喝。他接过瓷碗,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地喝了几口。

她坐在一边和他闲话“等我攒够了钱,也想和黄爷爷他们那样在大内外面置一间宅子,到时候院子里就种枇杷树。”

他喝着甜丝丝的汤水,干痒的嗓子舒服了很多“喜欢吃枇杷”

她扒拉出烤熟的芋头,按在地上滚掉炉灰,笑着说“不喜欢吃,我嫌枇杷酸,果核又大不过枇杷漂亮,熟透了以后黄澄澄的挂在枝头,多好看呐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枇杷树也好看,四季常青,叶子又肥又绿”

罗云瑾嗤笑了一声,她就是这样,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

包括他。

她居然喜欢一个阉人。

月洞门前四处透风,铅云翻涌,雪落无声,罗云瑾坐在炉火前,低头喝一口枇杷水,心道她果然脑子有病。

罗云瑾从梦中醒来,闻到一股淡淡的清苦气。

天还没亮,帐中光线朦胧,他垂眸,看到枕边几片碎裂的枇杷叶。

圆圆,我在宫外买了间你说的大宅子,种满了你喜欢的枇杷树。

他出了一会儿神,翻身坐起。

今天他当值。

第七十三章 说动

今天嘉平帝依旧不上朝, 头戴紫金七星道冠, 穿了一件绣了太极阴阳图的锦袍, 站在祭台前, 神色肃穆郑重, 两名穿法衣的道士在一旁焚烧祝文, 口中喃喃念诵, 台前缕缕青烟缭绕。

一名内官从乾清宫的方向快步走过来, 上前通禀,内阁大臣徐甫求见。

罗云瑾摇了摇手, 嘉平帝斋醮时不喜欢被人打扰,文渊阁大学士也一样。

内官小声道“罗公公,小的拦不住徐老先生谁拦徐老先生就骂谁,还说要斩了我们徐老先生口才了得,小的们招架不住”

罗云瑾冷笑了一声, 心中雪亮。徐甫言辞犀利,得罪了这帮小宦官, 宦官们故意放他进来打扰嘉平帝求神问道, 到时候嘉平帝震怒,吃亏的是徐甫。

内官话音刚落,果然听得长廊深处传来一片吵嚷声。

几名内官边跑边叫“老先生留步老先生留步”煞有介事地拦着一脸怒容的徐甫, 实则故意将他往祭坛这边引。

徐甫脸色铁青, 闷着头往里冲。

罗云瑾皱了皱眉。嘉平帝沉迷长生之术, 若斋醮之时被人中途打断, 恐怕不仅仅只是震怒而已。

徐甫是皇太子的老师, 世人将徐甫的升迁视作嘉平帝对太子的肯定。

罗云瑾抬起手,凤眸淡淡地扫一眼廊下佩刀侍立的缇骑。

缇骑们会意,立刻出列,几步跃上石阶,拦住盛怒的徐甫。

徐甫怒不可遏,抬起头,目光落到一身赤色织金云肩纻丝蟒服的罗云瑾身上,眼神锐利而冰冷。

罗云瑾知道徐甫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在骂他阉竖、奸猾。他才思敏捷,骈文写得生动漂亮,嘉平帝时常命他写青词,祭台上焚烧的祝文就是他亲笔写的。朝臣为此多次弹劾他,斥责他引诱嘉平帝沉迷神仙道术。

他冷声道“老先生请回。”

徐甫怒气冲冲,奈何缇骑个个人高马大,铁杵一样挡在身前,他气得来回踱步,满面怒容。他知道自己硬闯过去眼前这帮缇骑未必敢真杀了他,可司礼监的太监不能轻易得罪。

罗云瑾站在廊前,负手而立,凝望朱红殿门后弥漫的青烟,等徐甫转了十几圈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才慢慢地道“未知老先生来之前可曾知会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