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又转回暖阁里,金兰昏昏沉沉,刚刚睡着。他摸了摸她的脸,留下杜岩和小满守着,出去用膳。

月牙桌上摆好了碗筷,应季的爆炒羊肚、迎霜兔、炖羊肉、糟瓜茄,八宝馒头,蝴蝶卷子,羊肉水晶角子,清蒸鲈鱼腩,木樨糕子汤,另有一只攒盒装着甜食房新做的面点,虎眼糖和鲍螺。

一个人吃饭没什么胃口,朱瑄就着糟瓜茄吃了半碗鸡丝龙须面就撂下了筷子,指着鲍螺对宫人道“送到暖阁去。”

他记得金兰爱吃这个,天气越来越冷,正是拣鲍螺的时节。

宫人应是。

帷帐静垂不动,他吃饭、走动、吩咐宫人的声音放得很轻,内官走路的时候蹑手蹑脚,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金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锦被里的汤婆子还是热的,她出了一身的汗,身上汗津津的,衣衫紧贴在滑腻的皮肤上,不大舒服。她躺着一动不动,不想动弹,肚子忽然咕咕叫了几声,肠胃微微抽搐从仁寿宫回来之后她就没吃什么,只晚上喝了一碗热甜羹,肚子饿了。

槅扇前黑魆魆的。

金兰想起身吃点东西,可身上懒懒的,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也不想叫小满他们过来伺候,大半夜的惊动太多人不好她迷迷糊糊地想,闭上眼睛。

锦被底下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继续睡,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有人走到床榻边俯身看她“圆圆肚子饿了”

金兰睁开眼睛。

“你怎么过来了”

朱瑄站在床榻前,头上还束着网巾,穿了件云罗道袍,低头看她,黑暗中双眸幽深暗沉。

她以为他今晚一个人在寝殿睡。

朱瑄扶金兰坐起身,抓了条薄被裹住她,塞一只大软枕让她靠着,轻笑着刮了刮她鼻尖“你肚子叫得那么响,把我吵醒了。”他知道她不舒服,没有和她同榻睡,让宫人收拾了另一张床榻,靠坐着看治河奏疏看到半夜,刚吹灯睡了一会儿就听到她这边有动静,立马醒了。

金兰脸上微红,笑着说“夜里没有胃口,一觉睡醒又觉得肚子饿了。”

朱瑄笑道“有胃口就好,我让人传膳,想吃什么”

金兰摸了摸肚子“不必太麻烦,夜里吃多了也不好,煮碗面就行搁点鱼片,我想吃鱼,有炖火腿也行。”

本来不觉得有多饿,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什么都想吃,又道“还想吃香糟鹅掌。”

朱瑄笑了笑,大手盖在她肚子上“看来是真饿了。”

他用晚膳时让人送进暖阁的攒盒就搁在软榻旁,还没动过,他挑了枚鲍螺递给金兰“先吃点填填肚子。”

金兰接了,打开攒盒选自己喜欢吃的。

朱瑄觉得她捧着攒盒小心翼翼吃果子的模样很像自己以前养的一只鸟,小胖鸟半夜饿了会叽叽喳喳叫唤宫人给它换米换水。

他含笑看着金兰,金兰忍不住看他一眼“笑什么”攒盒往他跟前一递,“你也吃点”

朱瑄摇摇头,笑而不语。

守夜的宫人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手擎灯烛掀开帷帐进殿服侍,朱瑄命传膳,金兰要起来,朱瑄按住她“就在这里吃,别折腾了。”

宫人将南漆小炕桌抬到软榻上,不一会儿杜岩就提着黑漆描金攒盒进殿,先盛了一碗金兰点名要的鱼片龙须面。

汤面热气腾腾,金兰拿起筷子就吃,面条细软雪白,鱼片滑嫩柔软,撒了碧绿的芫荽,汤汁鲜美浓郁,她吃了面条,连面汤也喝完了。

朱瑄晚上吃得少,看她吃得香甜,不由得食指大动,示意杜岩也给他盛一碗面条。

吃完了面,宫人扶着金兰去净房洗漱,她换了身衣裳回到寝殿,朱瑄靠坐在床边看书,起身拉她坐下“过来靠一会儿,刚吃了面别马上睡。”

金兰坐下,朱瑄放下书,弯腰给她脱鞋。

宫人吓了一跳,抢着上前,朱瑄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金兰虽然不舒服,不过还是可以自己脱鞋的,刚想收回脚,朱瑄按住她的腿,手指解开绣鞋上的纽绊“别动,今天我来服侍你。”

帷帐里他低沉温柔的嗓音格外好听,金兰不禁一阵心悸。

被褥里塞了汤婆子,暖烘烘的,金兰怀里抱了只小暖炉,脚上踩着汤婆子,靠坐在床栏边,惬意地舒口气。朱瑄也脱了外袍上床,掀开锦被,把她搂进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左手伸到锦被底下摸索了一阵,盖在她肚子上。

“还疼吗”

她靠在他臂弯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水沉香味,摇了摇头“这会儿不疼了。”

朱瑄低头亲了她一下,右手拿起床边的书,接着刚才看到的地方继续看。

金兰睡不着,乖乖地靠了一会儿后开始折腾了,一会儿抱着朱瑄的胳膊,嘴里喃喃低语,一会儿摸摸他胸膛,一会儿抬头亲亲他的下巴,柔软馨香的身体趴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时不时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朱瑄心浮气躁,书里的内容一句都没看进去,叹口气,丢开书,捉住金兰乱摸的手“别闹了,今天不是难受吗”说话时声音压得低低的,手臂有些紧绷。

金兰立刻不动了,她只是想看看他最近长胖了没有。现在宫里都说东宫的伙食好,他这么瘦,应该长胖点。

她毫无睡意,拿起朱瑄丢开的书,匆匆扫一眼,是写治河的。她想起听来的消息,问“我听说刘敬上疏建议先修复新河”

朱瑄点点头“这两天旨意就会下来。”

金兰面露惊讶“大臣没有上疏反对此事”

她最近翻阅了不少治河方面的书,了解越多,越佩服宋素卿的才能,他虽然小节有亏、御下严苛,但具有丰富的治河经验,而且思路大胆、处事果决,放眼朝堂,无出其右者。朝中大臣不认同宋素卿的治河方法,可他们也没提出比宋素卿的治河策略更好的法子。之前治河总理大臣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前几任完全遵循以前的治河旧策,没有一个能很好地治理水患,这说明因循守旧不可取,为什么刘敬他们还是一意孤行 朱瑄冷笑“他们不会反对,朝中大臣多半站在刘敬那一边。”

金兰眉头轻蹙“那会不会影响你和宋素卿现在的工程”

“会有影响不过不碍事,我早料到会这样。”朱瑄搂着金兰,慢慢地道,“关于治河之事,朝中大臣各有主张,说来说去,大同小异,他们根本没有治理黄河的信心和毅力,认为黄河水患永远不可能治理,与其耗费心思治理黄河,不如全力保证漕运的畅通。”

金兰叹口气“古有大禹治水、愚公移山,李冰父子建都江堰,使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黄河水患难以治理,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任它决堤,既然以前的法子不能用,那就换个法子,失败了再换一个法子,一代代坚持不懈,总能摸索到好的方法”

纵观历史,人什么时候真正认过输天定胜人,人亦能胜天。朝中大臣乃济世之才,国之名士,肩负与君王共治天下的责任,怎么能轻易放弃治理水患就算宋素卿的法子也失败了,那也能给后人警醒,让他们少走些弯路。

朱瑄摸了摸金兰的头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事关利益,文官不会管那么多。”

他在舆图上划出那个圈以后,徐甫就知道刘敬的奏疏一定会得到大部分人的响应。宋素卿治理水患,解救的是沿岸劳苦百姓,却可能淹没世家大族的田地。刘敬开凿新河却能保证许多人的利益。如果宋素卿的法子奏效,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朝廷能够确保当年的税收,但这和文官有什么关系 他们更关心自己的利益。

金兰听得齿冷心寒。

朱瑄幽幽地道“圣上就是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和文官赌了一辈子的气”

嘉平帝曾经立志要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当大臣批评他纵容周太后的族人时,他心虚不已,安抚了那个大臣,劝周太后的族人安分守己,还开私库赏赐大臣,以示自己会虚心纳谏的决心。

后来他发现那些上疏弹劾周家的官员私底下包庇他们自己的族人鱼肉乡里、侵占良田,锦衣卫将证据送到龙案前,那几个大臣还在痛哭流涕地为自己狡辩。

嘉平帝对心腹太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与其被虚伪狡诈的文官牵着鼻子走,不如宠信宦官。

金兰心里一动,紧紧地抱住朱瑄。

朱瑄笑了笑,她总能很快发现他心底的阴郁念头。

他搂着她,低头亲她的眼睛。

嘉平帝既想当一个好皇帝,又想无拘无束不受文官掣肘,希望文官像书里颂扬的那些贤臣一样个个光明磊落,愿意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好处都要占,一旦对现实失望就自暴自弃地躲进深宫炼丹修道,不问朝政。

文官确实一肚子算计,他又何曾拿出帝王的气魄和胸襟他可以有私心,大臣为什么不能有 历朝历代,朝堂上有几人真的能对帝王忠心耿耿、肝脑涂地 这次刘敬上疏建议开凿新河是文官第一次和朱瑄起冲突,嘉平帝特意把朱瑄叫到乾清宫,问他有什么打算,言辞之间流露出了些许幸灾乐祸。

朱瑄淡淡地道“儿臣自当尽心协助宋总督治理黄河。”

嘉平帝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朱瑄搂着金兰“圆圆放心,我不会像圣上那样。君子用其德,小人用其才,朝堂上如果个个都是正人君子,那才是怪事。”

金兰嗯一声,“五哥,我陪着你。”

两人相拥着说话,谈的是朝政大事,心中却都很平静,不一会儿都睡着了。

刚睡下不久,帷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杜岩白着脸进殿通禀“千岁爷,乾清宫的张公公下狱了”

第七十六章 自尽

郑贵妃回到昭德宫, 放下狮子犬, 轻轻踢一脚“小畜生”

狮子犬呜呜叫了两声, 转过脑袋,大垂耳朵服帖地垂顺着,黑眼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郑贵妃。

郑贵妃冷哼一声, “抱它下去, 看见它就心烦。”

宫女抱着狮子犬出去。

郑贵妃坐在镜台前,一阵噼里啪啦摔摔打打, 取下头上的簪环首饰,发髻放下来, 浓黑中闪过几道刺眼的银芒。她顿了一下, 扯下一根白头发。

宫女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郑贵妃看着闪烁着冰冷银光的铜镜,摸了摸自己的脸。年轻的时候她不装扮也鲜艳妩媚, 随便在鬓边簪一朵带露鲜花、涂一点唇脂就敢出门。现在皮肤松弛, 不得不靠浓妆艳抹来遮掩衰老的痕迹,甚至连入睡时也不敢卸妆。嘉平帝留宿昭德宫的那些天,她每晚洗漱之后必须先装扮半个时辰才会去伺候他,第二天早上又得早早起身洗去残妆然后再重新上妆。

世人都以为嘉平帝对她的宠爱一如既往,却不知道她私底下到底耗费了多少心血来保持自己的容颜。她最大的对手不是吴皇后,亦不是王皇后, 更不是后宫那群环肥燕瘦的宫嫔,也不是周太后她最害怕的是衰老。

她对嘉平帝的性情了如指掌, 和嘉平帝相处时, 她无时不刻不在揣度嘉平帝的心思。吴皇后、王皇后碍于身份, 不懂利用女儿家的柔情来婉转进谏,只知道一本正经规劝嘉平帝,她从不说嘉平帝不喜欢听的话。

规劝皇帝是朝臣的责任,关她什么事谁爱劝去劝吧,她只是一个后妃,不会冒着失宠的风险得罪皇帝。

朝政能不能稳定,民间百姓能不能安居乐业,江山社稷能不能长治久安这些都和她不相干,她只想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她从不把嘉平帝当皇帝,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嘉平帝不喜欢文官,她就向他推荐宦官,嘉平帝和朝臣赌气,她什么都不问,和嘉平帝一起痛骂朝臣。

她陪伴嘉平帝几十年,嘉平帝一天都离不开她。然而离不开她也离不开一个个貌美如花的美人宫中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嫔妃,这一茬老了,下一茬又水灵灵地冒出头了。

年轻真好啊太子妃多么年轻,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一颦一笑都光彩照人,像春日枝头的繁花,鲜嫩明艳,稍稍露出一个微笑,盈盈地望你一眼,就能让你心旌摇荡,神魂颠倒,恨不能把所有好东西捧到她面前,哄她高兴。

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郑贵妃垂下眼睫,随手将白头发塞进妆盒屉子里。

宫女拨开帘子,快步走到她身后“娘娘,刚才东宫那边传太医了。”

郑贵妃愣了一下,继而暴怒“传太医做什么”

宫女抖如筛糠,跪倒在地“说是太子妃病了,传了王女医过去。”

郑贵妃一言不发,目露凶光。

她刚刚和太子妃说话的时候太子妃还好好的,一点毛病都没有。一转眼太子妃就打发人去太医院请太医,这不是在明着打她的脸么 宫女小声说“太后娘娘刚才打发人问问太子妃殿下是不是在回宫的路上受什么委屈了”

郑贵妃唇角微挑,冷笑了一声。

周太后这轻飘飘的一问等于明着告诉六宫太子妃因为被昭德宫刁难才会生病请太医,世人不会去细究她到底和太子妃说了什么,反正在他们眼中,她不论做什么都是错,而太子妃单纯仁善、温婉柔顺,一定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郑贵妃眉头蹙起,面容扭曲。

她根本没做什么太子妃果然两面三刀,心怀叵测和太子一个样,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郑贵妃气得连午饭都没吃,喝了一碗红枣玫瑰雪蛤粥就睡了,下午宫人过来通禀,嘉平帝今天和道士聊得很投机,夜里就不过来了。

她怒气未消,打发人去东宫“看看太子妃到底得的什么病本宫不过是和她说两句话她就请太医,她是雪堆的还是粉揉的风吹吹就化了”

宫人不敢去东宫碰钉子,转头找太医院专门管药房的太监打听,太监道“好像不是病症,王女医没有叫小内官过来抓药,只要了些滋补的东西。”

郑贵妃坐在阁子里用晚膳,听完宫人的禀报,回过味来,嗤笑了一声。

原来是这个毛病。

她胃口突然变好了,连吃两碗饭。

嘉平帝今晚不来昭德宫,郑贵妃睡得比平时早。她平日觉少,只能睡熟两个时辰,这晚睡得早,醒得也早,正躺在枕上逗弄狮子犬,宫人慌慌张张冲进内殿,声音发紧“娘娘,张公公下狱了”

狮子犬娇气,吓得呜呜了几声,躲进郑贵妃怀里。

郑贵妃眉尖微蹙,掀开纱帐“哪个张公公”

“乾清宫的张公公。”宫人捧着铜盆热水进殿,“听说陛下气着了,乾清宫那边请了太医院院判过去。”

郑贵妃下床梳洗打扮。

宫人为她戴上金丝髻,小声说“张公公告了钱爷爷一状,说钱爷爷和两位侯爷借着传奉官的事情发财。”

郑贵妃眯了眯眼睛,冷笑“不知死活的老东西”

想要当官唯有读书进举这一条路可走,登科及第,自然前途无量。书读得好才能当官,这一点妇孺皆知。

嘉平帝崇奉佛道,为了施恩于僧道,直接授予道士、僧人官职,之后还册封了一些工匠、画师、民间艺人、宦官子侄。这些人的任命没有经过吏部的文书批答,更不必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等选官过程,直接由皇帝本人任命。只要皇帝喜欢,他想任命谁就任命谁,想任命为什么官职就任命为什么官职。

朝中官员看不起这些通过讨好太监和宠妃而被授予官职的人,嘲讽他们为传奉官。

后来传奉官滥觞,三教九流的人物只需要花钱讨好天子近侍就能获得举荐,哪个太监得宠,鸡犬升天,全家都能当上传奉官。

郑贵妃的两个兄弟确实借着传奉官的事发了财,她本人也参与其中,通过和钱兴联手卖官鬻爵大肆敛财。钱兴胆子越来越大,甚至背着嘉平帝矫旨授传奉官,无人敢管。

这些事满朝文武皆知。这么多年了,朝臣弹劾她的奏疏从来没断过,嘉平帝就是不理会。

张公公是不是活腻了没事提起这事做什么

郑贵妃眉头紧皱,踏着夜色出了昭德宫。

乾清宫,后殿。

郑贵妃匆匆踏上石阶。

殿中气氛压抑紧绷,侍立的宫人往常看到她早就陪笑迎上前迎奉,今天却一个个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一声,宛如泥胎木偶。

嘉平帝怒急攻心,惊动了太医院,当值的内阁大臣徐甫和户部尚书也赶来了,后殿灯火辉煌,各处都点起了灯笼,几位老大人脸色焦黄,看不出喜怒。

郑贵妃从侧门进入后殿,听到金漆屏风里面传出说话声。

宫人领着她往里走,小声说“千岁爷在问圣上的药方”

郑贵妃瞳孔一缩朱瑄居然来得比自己早

看来乾清宫有东宫的人。

郑贵妃瞥一眼簇拥在屏风前的宫人,心中冷笑以前昭德宫风头无两,嘉平帝这边有什么动静,消息瞒不住昭德宫,她总是第一个到。现在皇太子地位稳固,开始在朝堂中崭露头角,宫里当差的都是聪明人,最会审时度势,倒向东宫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宝哥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如果她有儿子傍身,皇太子根本轮不到朱瑄来当,她又怎么会沦落到需要看朱瑄的眼色行事 郑贵妃目光阴冷,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内殿。

金漆屏风后,院判愁眉苦脸,压低声音对皇太子朱瑄道“圣上不是因为急怒攻心才腹中绞痛,近侍说圣上下午服用了一颗丹药”

言下之意,嘉平帝天天炼丹修真,把丹药当糖丸吃,现在吃出毛病了。

朱瑄打断院判“此事不要宣扬出去。”

院判恭敬应是。

朱瑄不是第一个赶到乾清宫的人。

杜岩突然通禀说张公公被锦衣卫带走了,他安抚金兰几句,匆匆赶到乾清宫,当时徐甫已经到了。

嘉平帝盛怒之下忽然觉得腹中绞痛,乾清宫当差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主持大局的张公公又下了诏狱,群龙无首,有人慌忙跑去值房找内阁大臣。徐甫和户部尚书今晚当值,听说嘉平帝不好,立刻赶了过来。两人这会儿正在外面盘问小内官。

朱瑄转出金漆屏风,徐甫和户部尚书的视线立刻汇集到了他脸上。他没有隐瞒院判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户部尚书眼神闪烁了两下。

徐甫眉头紧皱,长叹一口气,嘉平帝不问政事,沉迷佛道,谁也劝不住。

朱瑄问“父皇怎么会突然动怒”

徐甫叹道“说起来,就是为了丹药的事。”

今天下午嘉平帝召见道士,和道士大谈长生之术,道士趁机献上丹药,说是根据上古丹方炼制出来的长生丹,长服能洗筋伐髓。嘉平帝大喜,当场封赏道士。这也就罢了,谁知那道士欲壑难填,为了讨好嘉平帝,居然献出一张极为歹毒的丹方,建议嘉平帝广选民间少女入宫,以便炼制纯红丹。

在场的张公公当即双目圆瞪,出列大骂道士,并以手中拂尘抽打道士脸面。

道士狼狈逃窜。

嘉平帝皱眉训斥了张公公几句,张公公跪下谢罪。

众人以为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没想到嘉平帝终究还是动了心。回到寝殿以后,他神思不属,左思右想了一番,连夜派人去药王庙征询大和尚纯红丹是不是真的有长生之效。

张公公大惊失色,跪在嘉平帝脚下,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磕头不止,先是劝嘉平帝纯红丹太过阴戾,不宜开此先河,接着又祈求嘉平帝重开经筵,勤政爱民,驱逐钱兴及其党羽,罢免传奉官。

说到激动处,他老泪纵横,抱住嘉平帝的腿大喊先帝的名字。

起先嘉平帝的脸色还好,没有动怒的迹象,听张公公提起先帝和幼年时的事,神色还稍稍缓和了一点,眼中似有泪光,后来他面色越来越难看,甩开张公公,冷冷地问了一句“这么说,在张老伴眼中,朕是个一无是处的昏君”

张公公愣了一下。

嘉平帝怒不可遏,没给张公公分辩的机会,当场拂袖而去。

钱兴听说张公公在御前告自己的状,吓得连夜赶进宫,一路大哭着奔进乾清宫,诉说自己的委屈,大骂张公公阴险恶毒,然后捧出一份名单,上面详细记载了和张公公私底下来往密切的文官和他们的官职品级。

“万岁,张老儿和文官来往密切,平时的书信、节礼往来就不说了,还互相诗词唱和,动不动就以开诗社为借口成群聚在宫外汇丰楼喝酒取乐,每次他们聚饮的时候都会派人清空酒楼,闲杂人等不许靠近,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议论什么张老儿过生日,翰林院的侍读居然写诗为他贺寿谁不知道那帮翰林最瞧不起我们这些近侍张老儿倒是好手段”

嘉平帝看着名单上一大串密密麻麻的名字,面色陡然一沉。

钱兴哭着进乾清宫,出来的时候笑容满面,从跪在阶前请罪的张公公身边走过时,一口唾沫吐在张公公脸上“老东西,你这是在找死”

很快张公公就下了诏狱,嘉平帝下的旨。

张公公劳苦功高,素有清廉谨慎之名,嘉平帝一再赐给蟒衣、斗牛、玉带、羊酒,他推辞不受。他虽然是宦官,但从来没有滥用职权,从不为己谋私,勤勤恳恳,忠厚朴实。

听说他下狱,得过他恩惠的内官纷纷赶到乾清宫,想看看能不能帮他求情。

就在众人商量对策的时候,内殿传出一片惊叫声,嘉平帝看完钱兴奉上的名单以后突然觉得腹中抽搐疼痛。宫人六神无主,一阵鸡飞狗跳后,徐甫和户部尚书赶到乾清宫,一面派人去太医院宣太医,一面打发人通知朱瑄,一面让人去打听张公公被押送去了哪里,乱成一团。

天边隐隐浮起一抹淡青色,暗涌的云层底下闪烁着潋滟的星光,天快亮了。

朱瑄面色沉凝,听徐甫说完来龙去脉,叫来近侍问“带走张老伴的人是谁”

近侍低着头答“回千岁爷,是罗统领。”

徐甫想了想,小声说“不是落在钱兴手里,应该没有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