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嘉平帝还是留了旧情,虽然大怒,却不允许钱兴插手此事,而是让中立的罗云瑾来审问张公公。

周围的内官听徐甫这么说,悄悄松了口气。

朱瑄唇角轻轻挑了一下。

徐甫眼皮直跳。

朱瑄转身,望一眼错落的殿顶檐牙之间微微泛白的天际“落到罗云瑾手里,他死得更快。”

他话音刚落,一名内官哭着跑上台阶。

“张爷爷畏罪自尽了”

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空阔的廊庑之间,夺人心魄。

徐甫一愣,想起罗云瑾那天拦下自己时阴沉的目光,浑身发凉。

第七十七章 受刑

夜半时分, 谢府大门忽然被人拍响。

门房抽下门闩, 高举提灯:“是谁?大半夜的”

来人哭得满脸是泪,跪倒在地:“我家大人被锦衣卫带走了!夫人晕了过去,家里没个主事的, 求谢大人救救我家大人!”

门房吓了一跳,认出来人是孙檀家的管家, 忙请他进院。

好梦正酣的谢骞忽然被小妾推醒, 听说孙家出了事,立刻披衣起身, 匆匆出了院子,问孙檀的管家:“是什么罪名?”

管家跪在地上, 哭着道:“说是宫里近身侍候的张公公惹怒圣上,被锦衣卫抓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钱兴状告张公公和翰林院的几位大人来往密切、图谋不轨, 锦衣卫手上有份名单,他们按着名单连夜抓人, 我们大人也在那份名单上。”

谢骞扣好衣扣,皱眉叹息。

当年张守勤受尽折磨惨死诏狱, 孙檀吓得夜不能寐, 时常被噩梦惊醒。没想到困扰他多年的噩梦居然成了现实, 锦衣卫果然夜半登门拿人。

管家擦了擦眼泪:“大人,来拿人的是罗统领的属下!”

谢骞一怔,“罗云瑾亲自登门抓了你们大人?”

管家摇摇头, 咬牙切齿:“我们大人是他的老师, 他哪有脸亲自来抓我们大人!不过我认得那几个缇骑, 他们就是罗统领的属下!”说着又大哭起来,“我们大人落到罗统领手里,哪还有活路?张大人当年死得好惨!连全尸都没有啊!我跟着大人给张大人入殓,摸到的都是骨头我们大人是个好官”

谢骞被管家的哭声吵得脑仁疼,回头吩咐长随:“你去孙家看看,让他们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说,罪名还没定下来,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长随应是。

谢骞快步走进书房,思索片刻,挪了盏灯在书案旁,提笔写了几张字条让长随分头送出去:“告诉他们,立刻出京,不要耽搁,包袱行礼什么的都是身外物,保命要紧!否则没人救得了他们!如果出不了城,那就先躲到别人府上去,先避避风头。”

长随揣着墨迹未干的字条跨出门槛,一头钻进深沉夜色之中。

谢骞换上官服,带了几个随从,匆匆出门。

张公公仰慕儒士风采,和文人走得很近。翰林院侍读几人结诗社时,邀请他当裁判,他欣然应邀。他们经常结伴游玩,诗社还将诗集付梓,送了一册给谢骞。谢骞记得所有诗社成员的名字,他的字条就是写给那些人的。管家说锦衣卫按着名单抓人,孙檀的宅子离大内近,那些缇骑刚刚抓走孙檀,应该还没抓完所有人。

巡更铺的士卒拦下半夜出行的谢骞一行人,谢骞拿出牙牌,他和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交好,经常和他们一起去勾栏瓦舍寻欢买醉,士卒忙放行。

谢骞打听清楚孙檀关押在哪里,骑马赶到诏狱,滚下马鞍,刚好看到几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昔日同僚被锦衣卫押解着送进去。

罗云瑾走在最后面,一身青织金妆花过肩蟒罗袍,戴大帽,束鸾带,配腰刀,冰冷凶戾,袍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气势骇人。

谢骞额角突突直跳,拦住罗云瑾:“你伤人了?他们是被冤枉的!”

钱兴诬告翰林院官员和张公公,他明知他们是被无辜牵连的,居然还动手伤人?

罗云瑾早就看到他了,淡淡地道:“我只奉命拿人。”

他奉命抓人,其他的事和他没关系。

谢骞无奈,跟着罗云瑾一起走进诏狱,低声道:“孙檀也被抓了,他怎么说也是你的老师,先不要对他用刑。这事和你无关,是钱兴在陷害张公公,他们俩都是服侍皇上多年的近侍,你资历比不得他们,应该置身事外才对,否则不止心向张公公的人恨你,各部官员也会把矛头指向你!现在还没有定罪,你先拖延一阵。”

罗云瑾走下石阶,狭长的凤眸扫一眼谢骞:“谢侍郎是第一次来诏狱?”

谢骞一愣。

牢室光线黑暗,两名缇骑提着灯笼在前面照明。

罗云瑾没有赶谢骞走,平静地道:“拖延越久,牵连的人越多,钱兴手上早就有了名单,他隐忍不发,等的就是时机。现在他只状告翰林院的官员,明早他的人会陆续上折子揭发张斌和官职更高的官员互有往来,钱兴手里不止掌握了这份名单,肯定还有其他证据。谢侍郎觉得你的这些同僚能不能受得住诏狱的严刑拷打?”

谢骞心底发寒。

罗云瑾语气平淡:“他们受得住也没有用,皇上震怒,钱兴不会轻易放过张斌,总得死几个人才行。”

嘉平帝并不在意张斌到底有没有和文官勾结,他认定张斌和文官一样视他为昏君,张斌必死无疑。钱兴哪里舍得放过这么一个大好时机?势必兴风作浪,趁机罗织罪名,陷害不臣服于他的朝臣。名单上的官员只是第一批而已,接下来不管和张斌有没有往来的大臣都可能被他安上勾结内官的罪名。而已经被抓的官员受不住严刑折磨,很可能被迫画押认罪。

只要有一个人认罪,钱兴就能煽风点火,把半个朝堂的官员全部拉下马!

没有人认罪也不要紧,诏狱最擅长的就是屈打成招。

谢骞心惊肉跳,面色焦黄。

钱兴的目的不是张公公,他想趁机扫清所有障碍,排除异己,扶持他的人马补上空缺,控制朝堂,进一步巩固他“内相”的地位!

张公公和翰林院的官员只是一个引子而已接下来各部大员、内阁大臣都可能卷入其中!

谢骞心底发寒。

罗云瑾没有再理会他,径直踏向关押张公公的牢室。

牢室黑暗阴湿,又潮又闷,黏稠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血腥、秽物、腐肉和粪便尿液的臭味。

谢骞掩鼻,他是贵公子出身,差点被扑面而来的酸臭味熏一个跟头。

牢室角落里,张公公蓬头垢面,双手捆缚在背后,盘腿坐在阴湿的草堆中,静默不语。

谢骞心口一松:张公公没有受刑,那孙檀他们应该也没有被严刑拷打。

缇骑搬来一张大靠椅,簇拥在罗云瑾身边,小声说:“张公公不肯招认和翰林院官员勾结。”

罗云瑾弯腰坐下,道:“松绑,给张公公上茶。”

缇骑应喏,给张公公松了绑。有人小跑着出去,不一会儿端了盏热茶进来,张公公抚平乱发,接了茶在手里,浅啜一口,眼帘抬起,看向罗云瑾。

罗云瑾坐在大靠椅上,眼神示意缇骑。

缇骑会意,招呼了一声,狱中兵卒鱼贯而入,搬来一套套陈旧的刑具,带血的鞭绳,满是指甲划痕的重枷,卷了刃的匕首,闪烁着冰冷银光的锤子,能把人砍成两半的斧头每一件刑具都血迹斑斑,阴森可怖。

就在这时,隔壁牢室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惨嚎声,有人在受刑。

谢骞不禁打了个寒战。

惨呼声还在继续,罗云瑾一言不发,等张公公喝完了茶,方慢条斯理地道:“杖责,夹棍,脑箍,刷洗,拦马棍,钉指,弹琵琶张公公也曾掌诏狱,想来对诏狱折磨人的手段知之甚详。”

张公公淡淡地扫一眼房中五花八门的刑具,面容平静:“我既然落到罗统领手里,是生是死不过是罗统领一句话的事。”

罗云瑾道:“张公公这话说得偏了,你的生死是圣上一句话的事,而不是我。”

张公公闭上眼睛,面上闪过一抹颓唐之色。

罗云瑾拿起一份册子,掷到张公公面前:“圣上已经对你有了猜疑,名单上的官员一个都逃不了。”

张公公哆嗦着捡起册子,看了两眼,冷笑:“我一个老朽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苦连累这些好人?”

罗云瑾道:“这不是张公公你能左右的,钱兴已经派人去抄你的家,钱兴的干儿子亲自出马。”

隔壁牢室的惨叫声断断续续传来,张公公闭上眼睛,语气凄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淡泊名利,家中没有多少财物,可查抄的人是钱兴的干儿子,明天呈送御前的“证物”一定会让嘉平帝怒气更盛。前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获罪后就被钱兴搜出了不少僭越之物,甚至还有龙袍。

罗云瑾没说话,看一眼身边的缇骑。

两名缇骑抱拳,快步奔出牢室,不一会儿拖着一个男人折返。男人显然受了刑罚,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手上脚上都戴了镣铐,被缇骑拎着脖子拖行至张公公面前。

谢骞看着男人乱发中间苍白的脸,瞳孔猛地一缩,面色骤变:被缇骑拖过来的人是孙檀!

他双手发抖,扑到孙檀面前:“你居然对他用刑?”

隔壁受刑的人就是孙檀!罗云瑾居然让人对孙檀用刑!

罗云瑾没有理会谢骞,站起了身,道:“他只是第一个,之后牵连的人会越来越多,张公公自己定夺。”

张公公握着名单册子,看一眼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孙檀,长叹了一声。

“我乃残缺之人,身陷囹圄,何必再牵连无辜?孙大人他们是朝中肱骨,圣上要靠他们治理江山,他们不能被老朽连累。”

他慢腾腾地站起身,浑浊的双眸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罗统领,你是饱读诗书之人,我观你行事有度,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望你珍重,切勿和钱兴沆瀣一气。”

罗云瑾眸光淡然,一语不发。

张公公抬手整理散乱的衣襟,扶了抚雪白的鬓发:“先帝临终前嘱咐我服侍好圣上,我愧对先帝哇!”

他似哭似笑,目光缥缈,双目瞪得溜圆,一头撞向坚硬的石壁。

谢骞瞪大了眼睛。

鲜血四溅,张公公的身体顺着石壁滑落下来,瘫软在地。他血肉模糊,满头是血,没有立刻死去,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朝罗云瑾爬了过去,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袍角。

“罗统领莫要牵连别人”

罗云瑾站着没动,眸光微垂,俯视奄奄一息的张公公,神色冷淡。

张公公紧紧攥着他的袍角,喉咙里发出一串哀鸣,啊啊了几声,目光渐渐僵直。

缇骑走上前,探了探张公公的鼻息,抬头道:“统领,死了。”

罗云瑾面色如常,淡淡地嗯一声,转身就走。

“罗云瑾!你这个畜生!”孙檀蓦地怒吼,“枉我当年对你寄予厚望!我真是瞎了眼!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生!张公公死不瞑目!”

罗云瑾面无表情,抽出被张公公的鲜血染红的袍角,转过身,背对着谢骞和孙檀:“他死不瞑目,与我何干?”

第七十八章 诏狱

幽暗的牢室内, 张公公的尸首躺在罗云瑾脚下, 血肉模糊中,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仍旧瞪得大大的,苍老的手指痉挛扭曲地往前伸着, 死死地拽住罗云瑾织金蟒袍的一角。

缇骑蹲在地上,用力掰开张公公的手指。

谢骞抱着浑身是血的孙檀, 眼眶湿润, 浑身发抖。

“罗云瑾!”

孙檀悲从中来,睚眦欲裂, 怒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推开谢骞,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 双膝一软,又沉重地跪倒在血泊中, 他抬起头,双眼怒睁, “罗云瑾!你迟早会有报应的!你逼死了那么多忠良, 恶贯满盈, 早晚有一日你也是身死诏狱的下场!苍天有眼,报应不爽,张守勤的冤魂一直看着你呐!”

罗云瑾抽出袍角, 看也没看孙檀一眼, 转身离开牢室。

张公公死前还在试图感化他, 试图用自己的死逼他做出选择,要他继承他的遗志。

可笑。

无亲无故的,他为什么要继承张公公的意志和抱负?张公公是他什么人?家国大义、忠贞节气,谁爱扛谁扛去,他罗云瑾扛不起。

这世上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多得如恒河沙数。

在他身后,孙檀怒火攻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缇骑上前提起他,将他拖回牢室。

谢骞看一眼已经无法辨认出面目的张公公,擦去眼泪,攥紧了双拳,起身追出牢室。

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烧,摇曳的火光笼在罗云瑾高大挺拔的背影上,他面如冠玉,风姿挺秀,本不应该出现在诏狱这种幽冷阴森之地。

谢骞咬咬牙,追上罗云瑾:“为什么要逼死张公公?你可以不用理会这件事。”

这是钱兴和文官之间的争斗,文官说动张公公劝说嘉平帝疏远钱兴,钱兴趁着张公公触怒嘉平帝诬陷群臣、排除异己。以罗云瑾的聪明睿智,他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而不是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逼死张公公。

罗云瑾没有回头,唇角一扬:“你以为圣上为什么命我抓捕翰林院官员?”

谢骞一怔,心口砰砰跳动。

“既然名单是钱兴拿出来的,圣上可以让钱兴负责调查此事,圣上偏偏下旨由我主持审讯”罗云瑾顿了顿,长靴踩上苔痕斑驳的石阶,“圣上不是全然信任钱兴,也不是全然信任我。”

谢骞一时无言以对。

嘉平帝疏远文官,不问政事,宠信宦官,每天求神拜佛沉迷于长生之术,但是嘉平帝始终牢牢将司礼监掌控在手中。登基之初,嘉平帝励精图治,却一度被内阁架空,所发诏令屡屡被内阁大臣驳回,推行的新策还没下达到地方就不了了之。如今嘉平帝昏庸怠惰,不再理会朝政之事,他只需要保证宦官的绝对忠诚就能舒舒服服躲在深宫里逍遥自在,文官闹得再厉害也影响不到他。

尝到了放纵的甜美滋味,嘉平帝的斗志和抱负早已在享乐中磨灭得干干净净,化为齑粉,风吹云散。

他不可能因为几个宦官的谏言突然醒悟。

嘉平帝不明白张公公的用心吗?他明白,正因为明白,他愈加恼怒。他最信任的近侍居然和文官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揭开了他的真面目,让他不得不狼狈地面对自己这几十年帝王生涯一败涂地的现实,他怎能不震怒?

震怒的嘉平帝依然保持了一份清醒,他已经对钱兴有了警惕,所以他选择让罗云瑾来审理此案。

罗云瑾受命审问翰林院官员,如果他和张公公一样对文官手下留情,那他以后绝不会得到嘉平帝的信重,文官也不会因为他手软就感激他。他必须作出取舍,用自己的选择向嘉平帝展示出他的决心和忠诚,嘉平帝就是要他彻底和文官决裂。

这才是嘉平帝,即使昏庸,仍然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培养最忠实的家奴。

他不需要太监当什么忠臣良将,司礼监是他豢养的一群猎犬,一群对皇帝忠诚,只要他一声令下,立刻无情地扑上去撕咬文官血肉的恶狗。

朝中御史刚烈正直,可以在乾清宫大殿大骂嘉平帝,嘉平帝即使雷霆大怒,也不会赐死御史。

御史是皇家用来制衡朝堂的手段,皇家要用御史,只能忍下这口恶气。

太监就不同了,太监是皇家养的狗,这条狗居然回头对着主人狂吠,何必再留在身边?

张公公错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

几束浅青色光晕从半敞的牢门笼罩而下,空气里浮动着污浊的尘埃,谢骞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双眼发酸,眼圈通红。

他叹口气:“你会杀孙檀吗?”

罗云瑾顿了一下,道:“张斌已死,可以结案了,孙檀不必死,你的同僚也不必死。消息已经送进大内,有皇太子坐镇,翰林院这批官员死不了,不过他们不可能继续待在翰林院。”

谢骞松口气:“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

之前有人写匿名信状告钱兴,钱兴借机大肆搜捕,几十人锒铛入狱,虽然第二天就无罪释放了,但是已经有五个官员因为受不了刑罚惨死在诏狱。

罗云瑾抬脚跨上一级石阶,脚步忽然一停。

谢骞也停了下来,认真地道:“孙檀为人忠实,没有什么拐弯抹角的心思,他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皇帝和文官之间的矛盾并不是几个人、几句话就能解决缓和的,文官想要限制皇权,皇帝想遏制文官,宦官不过是两者激烈交锋下畸形的产物罢了。

罗云瑾站着没动,眼帘抬起,沐浴在从牢门漏下来的几束浅淡的天光中,脸孔俊美如玉:“他说的没错,死在我手上的文官多如牛毛。”

谢骞不语。

罗云瑾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以来确实跟着钱兴做了不少恶事,他最擅长刑讯,落到他手里的官员下场凄惨。

“谢骞,其实你和孙檀他们一样,希望我成为张公公那样的近侍。”罗云瑾忽然道。

谢骞看一眼罗云瑾,叹口气:“你到底是薛家子弟你和钱兴不一样。”

罗云瑾一笑,站在阶前,仰望天光。

明澈透亮的光线跌落进幽暗阴冷的地牢,一边是璀璨灿烂的光明,一边是牢狱的幽冷阴森,光华交融流转,界限变得混沌模糊。

罗云瑾置身其中,挺拔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浓密的眼睫微微轻颤。

他轻声道:“没什么不同。”

谢骞心中叹息。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在这里待了一年。”

谢骞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眸光如电。

罗云瑾淡淡地道:“你问过我为什么会进宫”

他回望地底幽黑阴森的牢狱,缓缓地道:“我祖父、父亲都是正直刚烈之人,曾经上疏弹劾几个以岁办之名勒索地方官钱财的太监,那几个太监不过是平常宦官,很快被贬,他们后来被拨去了教坊司和诏狱。”

谢骞瞪大了眼睛,双拳握紧。

怪不得他和祖父每次去教坊司找人的时候都见不到人,不久后就传出了罗云瑾的死讯,原来如此!

罗云瑾接着道:“我被送去教坊司,正好落到了他们手里,他们随便找了一个死去的罪奴打发走了你和你祖父,把我带到诏狱谢骞,你知道太监懂得多少折磨人的法子吗?”

谢骞胸口剧烈起伏,不敢看他。

罗云瑾平静地道:“我知道,因为十四岁的我全都领受了一遍。”

谢骞闭了闭眼睛。

罗云瑾面色冰冷:“整整一年那天我看到你和你的同窗从贡院出来,个个锦衣华服,风光得意就是那天,我被带进了诏狱,他们关了我一年,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每天鞭笞我取乐,我身上的伤口溃烂流脓,从来没好过他们折磨我,羞辱我,我咬紧牙关扛了一整年,没有书看,我就默默背诵学过的文章,没有饭吃,我啃干草,不管他们怎么折磨我,我始终没有屈服一年之后他们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一年之后那帮人累了,不想折腾他了,而他依旧傲骨铮铮,那帮人恼羞成怒,干脆将他送进了宫。

他成了一个阉人。

薄如雪片的刀刃落下的那一刻,他的坚持,他的傲骨,他的胸襟和抱负全都没了。

罗云瑾仰望着头顶的光线:“那时候我就是这样,天天看着这一束束光线背诵先贤的文章,鼓励自己撑下去我试过逃跑,有一次我逃到了这里,看到我祖父昔日的一个下属,他仕途不顺,我祖父很欣赏他,费钞帮他打点,让他进京做了京官。我爬到他脚下,抓住了他的衣袖,向他求救。”

那个人认出了他,神色很诧异。

他就像今天的张公公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以为自己终于盼到了希望。

那个曾经摸着他的头夸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长辈果断地一脚踢开他,捂住鼻子,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