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瑾被抓回诏狱。

“当时我依然没有死心,我想就算他不敢救我,至少可以给我的族人报信”罗云瑾惨淡一笑。

谢骞脸色惨白,双唇哆嗦:“表弟”

他不知道罗云瑾受过这样的折磨!不知道表弟在诏狱里待了一年,苦等别人救他

罗云瑾伸出手,在空气里抓了抓:“薛家是世家大族,我祖父获罪,我的堂伯父、堂叔父还在,我们家亲戚众多,其中不乏任三四品大员的,现在的内阁大臣就有我的亲戚”他唇角轻轻一挑,双眸闪过一抹讥讽的笑意,“可是我祖父落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以前来往密切的亲戚,一夜之间全成了陌路。我老家的族人趁机霸占了我家的田地,亲戚直接上门搬空了我家的府库,最后只有几个无家可归的老仆留下为我祖父办理丧葬。”

“没有人来救我。”罗云瑾轻轻一笑,俊美的面孔沐浴在晨曦中,“后来我成为司礼监太监,那个见死不救的长辈正好获罪落到了我手里,我想问他到底有没有给我的族人报信”

如果那个人没有报信,那么他可以原谅自己的族人。

但是罗云瑾没有问出口。

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在乎了。

罗云瑾收回手,一步一步踏出诏狱,明亮的光线和幽暗的阴影交错落在他脸上,他游走在光明和黑暗之中,身姿峻挺,宛如修罗。

“谢骞,太迟了。我的良心早就死透了。”

谢骞站在原地,呆立了很久。

半晌后,他拔步追出诏狱。

天快亮了,晨光熹微,天际微微泛白,淡金色亮光倾洒在空旷的长街上,渐渐亮起来的苍穹隐隐有云霞浮动。

罗云瑾站在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前,正要蹬鞍上马。

谢骞快步跑到他身后,剧烈喘息,双拳紧握,轻声问:“季和你是不是爱慕太子妃?”

他偶然发现的。

那天翰林院编纂的新书付梓,主持编书的礼部尚书宴请翰林院官员,皇太子朱瑄出席宴会。席上众人吃醉了酒,一时酒后失言,打趣皇太子,说他和太子妃好得蜜里调油,羡煞旁人。翰林院的官员都知道太子经常询问最近市面上有什么新书,有时候还会亲自出宫去书肆挑选,据说是买给太子妃看的。

皇太子温文儒雅,清冷端正,从不和臣子讨论风流韵事,但是那天他很高兴,不仅没有因为众人的打趣冷脸,还对着桌上一盘螃蟹笑了很久。

众人面面相看,差点惊掉下巴。

罗云瑾那天也在,他掩饰得很好,众人调侃皇太子和太子妃时,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但是有些东西不管怎么掩饰还是会露出一点痕迹。

谢骞自小在风月厮混,罗云瑾瞒不了他。

料峭的寒风中,他浑身颤抖,声音也在抖:“皇太子是什么人?阴柔深沉,不可捉摸将来钱兴一定死在他手里季和,你没有选择,必须尽早抽身!”

皇太子和太子妃感情很好,如胶似漆,罗云瑾竟然敢肖想太子妃,皇太子迟早会下手杀了他!

罗云瑾脚步一顿,转身。

突然抬手就是一拳头。

刹那间,浑身往外散发着滔天的冰冷戾气和杀意。

谢骞被这一拳头打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鼻子里很快淌出血,踉跄了几步,倒在了地上。

罗云瑾一步一步朝他走近,缓缓拔出腰间佩刀。

刀刃从刀鞘滑出的声音无比清晰,谢骞吓得面色惨白,浑身打颤。

罗云瑾走到谢骞面前,俯身,长刀雪刃迫近他的咽喉,冰冷的手指狠狠掐住他的脖颈,狭长凤眸里涌动着狂怒和杀意,声音比刀尖还要冷冽:“谢骞,我造的孽和她没有关系!不要随便试探我的底线,否则我手里的刀不会留情,你记住,谢家的人,我照样下得了杀手!”

试图劝说他的勇气瞬时烟消云散,谢骞毛骨悚然,瘫软在地。

眼前的罗云瑾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原来这些天自己明里暗里的劝说丝毫没有触动他今天才是他第一次碰触到罗云瑾的逆鳞。

半个时辰后,谢骞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长随看到他脖子上的血痕,吓得大叫起来,他摆摆手,径自奔向管家藏酒的库房,翻出一坛菊花酒。

刚喝了两口,大门又被哐哐拍响,一名穿锦袍的缇骑手里托着一只匣子进屋,笑着道:“谢侍郎,这是统领让我送来的。”

谢骞接过匣子打开,脸上血色顿时褪尽。

缇骑微笑着道:“自从谢侍郎那晚深夜造访,统领就派人去了谢侍郎的老家,谢侍郎和小少爷分别快有一年了吧?小少爷长高了不少呢!”

谢骞脸色煞白,双手颤抖,扣上匣子:“回去告诉罗统领,我谢某人素来怕死,不敢多嘴。”

缇骑狞笑,告退离开。

谢骞浑身力气抽尽,跌坐在靠椅上,袖子扫过桌案,酒杯滚落在地,酒水淋漓。

他闭了闭眼睛,在一室酒气中捂住自己的脸。

早在他认出罗云瑾的时候,罗云瑾就派人去了谢家,匣子里是他儿子贴身所戴的长命锁。

他还以为罗云瑾心底至少对他和谢家残存了一点旧情原来都是他的错觉。

不愧是罗云瑾啊

第七十九章 送葬

天亮了。

张公公下诏狱、锦衣卫连夜登门拿人的消息已经传遍整座皇城,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一大清早, 官员们齐聚左顺门前,想找内阁大臣讨个注意, 翰林院不同于一般衙门,不能说抓就抓了!

内阁元辅郑茂被一群年轻官员堵在值房门口,他干脆躲进屋中吃茶看书,还让随从去茶房要了几样下酒小菜。官员们大骂郑茂软弱怕事, 不配为内阁元辅, 他不为所动,左耳进,右耳出。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 官员们开始自发聚集于左顺门前,他们要效仿之前的官员, 在这里哭求圣上开恩,否则他们就长跪不起!

徐甫和户部尚书焦头烂额,一边派人去拦下众人, 一边打发人询问翰林院到底有多少官员被锦衣卫抓走了, 一边留意乾清宫那边的动向, 还得分出心思应付年轻官员的质问, 两人忙得脚不沾地,在心里痛骂郑茂和另外几个内阁大臣——他们倒是聪明, 到现在还不现身!

六部一片凄风冷雨。

报更的钟鼓声还盘旋在宫城上空, 钱兴的轿子在宫门前停了下来。

鸿胪寺左少卿、通政使司左通政、司礼监秉笔太监和钱兴的干儿子、干侄子、贤孙们立马堆着笑脸簇拥上去:“老先生辛苦!”

钱兴得意洋洋地一笑, 手中拿了一叠厚厚的文书,这是他连夜收集的证据,别说翰林院那帮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逃不过,内阁大臣也得掉一层皮,他甚至还给东宫的皇太子埋了钉子,东宫没准也得栽一个大跟头!

干儿子们簇拥着身穿蓝织金妆花过肩蟒袍的钱兴往里走,一行人气势汹汹,直奔乾清宫而去,路上的宫人、官员远远看到他们,立刻掉头躲开。

长阶近在眼前,钱兴一脚踏上石阶。

一名文书房内官急匆匆追过来:“老先生!老先生!”

钱兴皱眉看过去。

他的干儿子开口叱骂:“混账!老先生在此,大呼小叫做什么?”

内官忙躬身谢罪,等钱兴示意才走近了几步,拱手道:“老先生,张公公死了!”

钱兴一愣,“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内官回答说:“天亮前死的,说是撞墙自尽,锦衣卫还没来得及用刑他就死了,罗统领刚才亲自向万岁禀报的。”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后,一个秉笔太监干笑了两声:“死了就死了,他畏罪自尽,岂不是更好?”

死人好啊,死人开不了口,正好方便他们罗织罪名,只要是和张公公有过往来的官员,一个都逃不了!

钱兴却面色阴沉。

众人讪笑了一阵,见他一直沉着脸,不敢多话,沉默下来。

钱兴手指紧紧攥着那一叠文书,面容有些扭曲:“好一个罗云瑾!”

众人对视一眼,一名干儿子先开了口:“老先生,死了一个张公公也没什么,他死了,正好死无对证。”

钱兴冷笑,阴鸷的目光扫视一圈。

众人心头发寒,低下了头。

钱兴转身就走:“蠢东西!我早就叫你们盯着诏狱那边的动静,你们还是让张斌死了!还死得这么早这么利落!张斌是伺候万岁几十年的老人,他活着,万岁就不会放过那群文官,他死了,再大的罪责也都抵消了!如果他活着,我可以让他攀咬整个六部!他死了,连我都得先回避一段时日,免得万岁迁怒于我”

收集的证据已经没用处了,奉上去只会碰一鼻子灰,嘉平帝这会儿肯定想起张斌的好处了,这个时候撞上去,不就是给张斌当陪葬吗?

钱兴回头,目光从乾清宫金碧辉煌的殿顶划过,心头恼恨。

只差一步啊!他已经赶在最快的时间收集到了证据,张斌的事情只是一个引子,他手中还握有其他文官私下议论朝政时抱怨嘉平帝的确凿证据,其中就有东宫属臣写给家人的信件。他生怕夜长梦多错过时机,一夜没睡,不等天亮就出发进宫,可罗云瑾比他的反应更快,而且罗云瑾更加果断,居然这么快就逼死了张斌。

张斌如果死得慢一点,一点一点拖死,那嘉平帝对他的主仆之情也会一点一点熬光。现在张斌死得这么干脆,嘉平帝愧疚之下势必迁怒其他人,他钱兴首当其冲!

钱兴早就知道罗云瑾此人不可小觑,但是他没有想到罗云瑾对嘉平帝的了解既然这么透彻!

干儿子们迟疑着站在原地。

不就是死了一个张斌吗?他们以前罗织罪名逮捕官员的时候连确切的罪名都不需要,随便伪造一份手书就能冲进千步廊和各个衙门抓人,老先生手中收集了那么多罪证,这一次他们师出有名,老先生为什么不试一试就放弃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东宫日益稳固,文官的底气越来越足,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钱兴懒得和干儿子们废话,大踏步走远。

一群蠢货!

乾清宫,内殿。

角落里的鎏金香炉中喷出一股股青烟,殿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嘉平帝已经苏醒,束了网巾,额前勒了包头,靠坐在床栏边,衣襟松散,脸色发黄。

郑贵妃坐在床榻边,手里端了一碗药汤,喂嘉平帝吃药。

半卷的珠帘下,罗云瑾一袭锦袍,长身玉立,抱拳禀报完张斌已死的事,告退出去。

嘉平帝叫住他:“朕听说翰林院的那个孙檀是你以前的老师?”

罗云瑾面色不变,淡淡地道:“小的能去内书堂读书,都是圣上的恩德。内书堂是圣上专为内官所办,小的刻苦勤学,心里只记得要效忠圣上。”

嘉平帝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叹口气,坐着出神。

郑贵妃没有说话,罗云瑾也没有开口。

日光透过槅窗照进内殿,画帘上的山水人物投下交错的暗影,金砖地上光影潋滟。

嘉平帝望着窗外轻轻摇曳的画帘,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过后,他收回视线,轻声道:“张老伴伺候朕多年,勤勤恳恳,忠厚老实,赐葬白云寺。”

罗云瑾应喏,躬身退下。

郑贵妃舀了一勺药送到嘉平帝唇边。

嘉平帝喝了药,抬头看着她,目光依恋,又有那么一丝古怪的、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冷淡。

郑贵妃皱了皱眉,喂完药,扶嘉平帝躺下。

嘉平帝拉住她的手,弯腰躺进她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脑袋枕在她膝盖上,搂住她的手臂:“繁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郑贵妃双眼微眯,脸上神情怨毒,双手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皇上不会错,皇上是天子,天子怎么会有错?有错的是那帮文官,他们故意撺掇张老伴,成心给您添堵。钱兴向来对您忠心耿耿,就因为他心里只有陛下您,您又信重他,所以他才会被人嫉恨,大小官员一再诬告他,他就算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嘉平帝闻着郑贵妃身上浓郁的脂粉味,苦笑了一下。

他何必和繁儿说这些?繁儿永远不会懂,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样也好,天下人将他视作君主,而他只想当一个人,一个可以任性、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活的人。

他不是任文官随意摆弄的玩偶。

张公公是个阉人,没有娶妻生子,不过他发达以后家乡的子侄前来投靠,所以膝下并不荒凉。张家人接到圣旨,知道张公公已死,哭着赶到诏狱为他收尸。

翰林院的官员已经无罪释放,他们远远看着张家人抬走了血肉模糊的张公公,摇头叹息。

罗严谨下朝归家,刚好和哭天抹泪的张家人擦肩而过。

张家侄子双眼血红,拦在罗云瑾的坐骑跟前,狠狠地啐了一口:“畜生!”

缇骑勃然大怒,手中长刀出鞘,刀背狠狠地砸在张家侄子背上。张家侄子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张家人大喊大叫鼓噪起来:“杀人了!杀人了!司礼监罗云瑾当街杀人啊!罗云瑾丧尽天良,残害忠臣,当街杀人啊!”

文官们看到罗云瑾,早就怒发冲冠,一口牙齿咬得咯嘣响,听到这边喧嚷,更是怒不可遏,立刻一窝蜂冲了过来。京中老百姓仰慕文人的正直刚烈,平生最恨身为太监鹰爪走狗的锦衣卫,听见张家人哭嚎着喊出罗云瑾的名字,也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帮忙。妇人不敢上前,随手抓起地上的石头、菜篮子里的菜蔬、街边摊子上没卖完的炊饼,朝着马上的罗云瑾扔过去。

人仰马翻,鸡飞狗跳。鸡蛋、菜叶、汤水、石子满天乱飞。

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缇骑不敢伤人,只能一边后退一边拿刀鞘阻挡汹涌的人潮。骏马受惊,扬蹄嘶鸣,几名趁乱厮打缇骑的张家人被骏马掀翻,摔得头破血流。

张家人大声哭嚎:“杀人了!罗云瑾青天白日杀人了!”

缇骑暴跳如雷,身上衣衫被人扯烂,腰带被人扯断,头上纱帽也被人摘走了,手中长刀不敢挥出去,拳头也不敢对着老百姓招呼,只能抱着头躲闪。

罗云瑾骑在马背上,扫一眼不远处站在街角看热闹的文官,夹一夹马腹,拨马转身。

缇骑呆了一呆,忙鞭马跟着掉头。

张家人追了几步,跌足大骂:“猪狗不如的东西!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奸贼!”

缇骑一肚子邪火没处撒,跟着罗云瑾拐进小巷子里,催马快走几步,对着罗云瑾一抱拳,怒道:“统领,这口气我咽不下!我回去教训他们一顿!”

罗云瑾扫他一眼。

缇骑被他的眼神看得一个哆嗦,立刻偃旗息鼓,耷拉着肩膀回到队列里。

另一名缇骑拍拍他的肩膀,笑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咱们平时拿着驾帖到处拿人,内阁大臣见到咱们也吓得尿裤子,要多威风有多威风。那些人恨不能撕了我们、啃我们的骨头、生吞我们的肉,这点场面你就受不了?你也太毛躁了!你记住,我们统领从不和不相干的人置气。我们干的就是不招人待见的事,生前死后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别太把这些身外物当回事。”

缇骑面红耳赤,低着头不说话。

张公公赐葬白云寺,丧礼办得很隆重。

京师百姓听说他是为劝谏嘉平帝而死,自发赶到白云寺为他送葬。朝中官员不满钱兴跋扈,失望于嘉平帝对钱兴和郑氏族人的袒护,也相约成群前去祭拜。

白云寺脚下十里山路,一片缟素,哀者如云。

罗云瑾奉旨代嘉平帝为张公公送葬,一身斑斓礼服,站在披麻戴孝的张家人中间,高挑挺拔,不动如松。

在场诸人每一个都在心里暗暗痛骂他,张家人更是怒目圆瞪,恨不能当场将他碎尸万段,他从头到尾神情自若、举止从容,脸上毫无羞惭愧疚之色。

钱兴也让干儿子在道旁设了路祭。

干儿子回到家中,将丧礼上罗云瑾一个人冷对全场官员的场面描述给他听。

钱兴原先只是当笑话听,后来倏然收起玩笑之色,神情越来越沉重,沉默半晌,喃喃地道:“此子心性如此坚定只怕”

只怕他也会命丧罗云瑾之手。

罗云瑾从白云寺出来,立马脱掉身上的礼服,换了身青暗花云鹤窄袖骑装,骑马下山。

山道上洒满纸钱和孝布,马蹄踏过,溅起漫天扬尘。

一人一骑等在山道前,看到罗云瑾,微微一笑:“罗统领,千岁爷有请。”

罗云瑾挽住缰绳,点点头。

朱瑄没有让东宫的人为张公公设路祭。

张公公的丧礼太过盛大,送葬的队伍人山人海,还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从各地陆续赶来,所有人都一身缟素,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这样的盛况,锦衣卫一定会报告给嘉平帝。嘉平帝固然觉得愧对张公公,希望张公公风光大葬但是送葬的人实在太多了,嘉平帝的愧疚很快就会转化为愤怒和猜疑。

朱瑄在药王庙后院和大和尚下棋,手边一盏茶汤晶莹的松萝茶。

罗云瑾没有带缇骑,一个人踏进院子。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大和尚笑了笑,手中琉璃棋子放回棋笥中,起身出去。

朱瑄端起茶盅,喝了口茶。

第八十章 承诺

罗云瑾刚踏进院子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茶香味。

院中没有护卫、内官侍立, 朱瑄身着一件墨绿暗纹绿麒麟孔雀锦袍,戴大帽, 系带严整地打了结扣垂在颌下,正坐在石桌旁吃茶, 桌旁一只红泥小火炉,火苗随风轻轻摇曳,炉子上煨了一壶滚沸的茶水,茶水微沸, 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罗云瑾走过去。

朱瑄低着头, 帽檐底下露出半边苍白的侧脸,抬手示意他坐下:“大和尚出去了,就劳罗统领把这盘棋走完罢。”

罗云瑾依言坐下, 凤眸扫一眼棋盘,手指从棋笥里拈出一枚黑子, 放在棋盘上。

朱瑄望着棋盘,笑了笑:“是你教会她下棋的她总说你聪明,琴棋书画样样都出众, 果然如此。”

大和尚绞尽脑汁思索一刻钟也想不到破解之法, 罗云瑾只匆匆看一眼就看清整个棋局, 这一粒落子恰好解了黑子的困境, 盘活了整盘棋。

罗云瑾垂眸,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朱瑄递了杯茶给他。

罗云瑾接过茶盏, 碗中茶汤微微泛绿, 色泽如玉, 这是今年初春的松萝茶,香气逼人,茶味比其他季节的要浓厚。

他在御茶房待过,光看茶汤的颜色和茶叶舒展的姿态就认得出茶盏里盛的是什么茶。

那时候金兰也在御茶房,不过不是学认茶,只是做一些粗使活计。

罗云瑾生得漂亮,各监掌事太监都对他高看一眼,认为他前途无量,御茶房的主事直接让他学泡茶。他读书习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茶经之类的书可以倒背如流,偏偏不懂怎么辨别茶叶、怎么煎煮茶汤。一开始他经常受罚,掌事太监生气的时候,直接将滚沸的茶汤往他脸上泼,他闻不到茶汤的香气,只记得那一盏盏沸水灼烧皮肤的痛苦和茶水凉了之后齿间茶叶的苦涩滋味。

金兰懂茶叶,她鼻子灵,舌头更灵,喝一口茶水就知道是什么茶叶、什么季节的、煎煮的火候是什么。但是她不能出头,她要继续待在朱瑄身边照顾他。

“我教你呀,云瑾哥!我闻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