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妃歪在榻上,拈起一枚软子大石榴,轻轻捏软果皮:“怎么,太子妃心疼那些人了?”

金兰转身,回到内室,坐在美人榻旁边的花梨木鼓凳上,一言不发地端起茶盏吃茶。

郑贵妃嗤笑一声,剥开果壳:“你救了宝哥一条狗命,本宫教你怎么威慑六宫,你难道不感激本宫?摆这副冷脸给谁看呢?”

金兰怎么听怎么觉得郑贵妃的这句救宝哥一条狗命像是在骂人,喝口茶,抬起脸,眉眼弯弯,笑眯眯地道:“不敢对娘娘冷着脸。”

她笑容满面,眼神却不似平时温柔,明明也溢满了甜丝丝的笑意,但就是有些不一样。

郑贵妃放下石榴,脸上浮起几丝怒意:“本宫好心好意替你收拾赵王妃,你还心疼她?”

阁中宫人吓得直抖。

金兰正襟危坐,面上含笑,杏眸中没有一丝惧怕之意,恭敬地道:“娘娘不是为了我,娘娘是为了郑家。”

郑贵妃双眼微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靠回榻上。

看起来娇滴滴的,胆气倒是壮。

是啊,她是为了郑家。她没有儿女,无牵无挂,唯一的牵念就是郑家那一群靠着她才能享受到荣华富贵的亲人。她可以骄纵跋扈,横行霸道,无所顾忌,只要她一天不死,谁都动摇不了她在嘉平帝心中的地位,可是如果嘉平帝死了呢?如果她死了呢?

树倒猢狲散,她今天的荣宠就是日后别人清算郑家的理由。

嘉平帝再宠爱她也不可能打破祖宗立下的规矩,勋贵分离,外戚只有表面上的风光,等她死了,郑家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以前郑贵妃曾经天真地幻想过,如果可以扶持赵王或者庆王当上太子,即使她死了,郑家依旧可以靠着从龙之功保住现在的安富尊荣,虽然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风光,但至少衣食无忧。

后来她发现一切都只是她的奢望。

文官早已经认可了朱瑄的储君之位,除非她和郑家人铤而走险发动宫廷政变下手除掉朱瑄,否则她动摇不了朱瑄的地位。

可惜她没那个本事,钱兴和郑茂也没有改朝换代的胆子。钱兴是宦官,知道嘉平帝最忌讳什么,不会轻易触碰嘉平帝的逆鳞。郑茂精明圆滑,阿谀奉承的时候嘴甜似蜜,其实明哲保身。

郑家人呢,那就更靠不住了,一群只知道混吃等死的蠢货。

而且郑贵妃心里很清楚,一旦她野心过大,嘉平帝未必还能继续容忍她。

她可以仗着嘉平帝的宠爱作践朱瑄,打压朱瑄,撺掇嘉平帝废太子,但是朱瑄没有被她击垮,他饱读诗书,温和坚定——不管他私底下如何偏执阴鸷,至少世人眼中的他温文儒雅,礼贤下士,符合文官的一切期望。

当郑贵妃还把朱瑄当成一个不起眼的、任自己欺辱的小皇子的时候,朱瑄已经赢了。

她到底只是一个后妃罢了。

盆中炭火发出窸窸窣窣的爆响,郑贵妃回过神,看一眼金兰。

暖阁热烘烘的,她脱了外面穿的鹤氅,坐在鼓凳上,低头和桃仁说话,狮子犬躺在她脚下,蜷缩成一个圆球,睡得天昏地暗。刚才狮子犬昏睡醒来,知道金兰在屋中,立刻从床上蹦了下来,一瘸一拐爬到她脚下,爪子紧紧勾着她的裙角,嘴里不断发出可怜兮兮的哀鸣,细长的脖颈剃掉长毛之后光秃秃的,丑得触目惊心,它偏偏还不自知,绕着金兰脚下眨动着黑亮的眼珠撒娇,脖子伸得老长。

郑贵妃气得咬牙,这只狗她养了这么多年,小畜生从来没对她撒过娇,怎么见了太子妃就跟看到肉骨肉似的围着她打转?

偏偏金兰不喜欢狗,对狮子犬爱答不理,看它可怜才摸了摸它的脑袋,它高兴得浑身发抖,没脸没皮的贱样!

郑贵妃挪开视线,不想再看那只没心没肺的蠢狗,挥挥手,示意宫人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下意识看向笑容可亲的金兰。

盛怒的贵妃和单纯的太子妃单独待在一起万一贵妃欺负太子妃该怎么办呀?

桃仁面露犹豫之色。

郑贵妃脸色沉了下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

蠢狗是只畜生,她不和畜生计较,她的宫人居然也敢吃里扒外?太子妃给她们吃了迷药不成?

宫人们被郑贵妃的眼神吓得双腿直打颤,一声不敢言语,躬身退了出去。

小满和洪山没走,他们是东宫的内官,郑贵妃命令不了他们。

郑贵妃冷哼:“怕我吃了太子妃?”

小满一动不动。

金兰给小满使了个眼色。

小满面容一凛,拉着洪山后退出去,不过没有走远,就站在珠帘外面,可以清楚看到整个暖阁。

郑贵妃仔细打量金兰。

彤彤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脸如水杏,明眸皓齿,天生一双含笑的眼睛,抬头看人的时候双眸恍如一泓秋水,眸光盈盈,青春正好,年轻貌美这样的人站在太子朱瑄身边,每个人都夸他们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夸他们夫妻琴瑟和谐,夸他们恩爱甜蜜。

朱瑄疼她宠她怜爱她纵容她,为她不纳侧妃,为她顶撞周太后,所有人觉得理所当然,太子妃纯善娇柔,合该被太子捧在手掌心里疼宠——就连郑贵妃自己在见过金兰以后,也是这么想的。

郑贵妃曾经因为嫌弃金兰的名字太俗而笑了半个时辰,当她得知金兰是那晚救了自己的姑娘以后,心头闪过第一个念头却是:好一个俊丫头。

幽凉月夜,金兰一身大红鹤氅,风吹衣袂飞扬,立在露台之上,肩披如银月华,肤光胜雪,恍若仙姝。

郑贵妃当时神志昏沉,仰望着面前的陌生女子,心里喃喃道:这人莫不是菩萨跟前的仙女?

暖风轻拂,阁中清供的梅花、蜡梅送出缕缕清香,剥了一半的石榴搁在案几上,晶莹的果粒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

郑贵妃垂眸,轻抚自己苍老的手背。

她和太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对手,比其他人更了解太子,阴柔深沉的太子喜欢金兰这种温婉的小姑娘并不出奇。

鬼蜮里爬出来的人,踩着无数人的鲜血一步一步爬到高处,见多了魑魅魍魉,不得不跟着一起沉沦,可有的人却那么傻里傻气,不管身处什么境地,她始终坚定温和。

像无处不在的天光,普照大地,即使腌臜湿臭的阴沟也能分到一点温暖。

沉沦在地底深处、却有幸被光芒笼罩的人免不了想觊觎这一束光明,想独占这一点温暖,想长长久久被她温柔笼罩。

皇太子和太子妃,比翼连枝,郎情妾意,人人歆羡。

她和嘉平帝,却被世人所鄙夷。

郑贵妃低着头,自嘲一笑。

她不想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确实嫉妒金兰。

她也曾单纯天真,胸无城府,所求的不过是和嘉平帝厮守一生。

有时候她看着金兰,忽然一阵恍惚,眼前浮现出自己年轻时的光景。

她姿容平平,虽然算不上美貌,但是年轻时的鲜嫩光艳也曾让枝头娇艳的花朵黯然失色。可是她老了,她比嘉平帝年长太多岁,没有人瞧得起她,所有人都在背后笑话她,他们嘲笑嘉平帝对她的迷恋,提起她的名字时都是一脸作呕的表情,仿佛只要说起她就恶心。

不管她贤良大度也好,骄纵跋扈也好,她的存在就是错误,她是嘉平帝这一生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既然不管她做什么都只能换来别人的谩骂,死后注定留下万世骂名,何必还要顾忌其他人的眼光?

她骄横又如何?狠毒又如何?世人还不是拿她没办法?

风风光光几十年,人间富贵,尘世繁华,她全都享尽了,她这一生,不亏。

唯一的遗憾就是夭折的宝儿。她的儿子本该被立为太子,继承这浩瀚河山,她的儿子被人害死了。

郑贵妃眼中恨意浮动,回过神,拈起那半个没剥完的石榴,笑着道:“太子妃菩萨心肠,出手救下赵王妃,就不怕太子心有不满?”

金兰轻笑:“不敢让娘娘挂心,如果太子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

郑贵妃倏然抬起眼帘。

金兰坦然回望,神色笃定。

郑贵妃轻哼一声:“你敢肯定皇太子不想下手除掉赵王妃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她果真生下皇长孙,你们家五哥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太子妃,你没有见识过皇太子的手段,别被他骗了。”

金兰神色不变,摇了摇头。

郑贵妃剥开石榴,手指间汁水淋漓,她放下石榴,双手往前一伸,等着金兰拿帕子为她擦手。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经常这样服侍她。

金兰却一动不动,坐在鼓凳上,眼观鼻鼻观心,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郑贵妃忍了忍,往前一个俯身,直接抽走金兰手里的帕子擦手。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郑贵妃擦干净手指,随手把帕子扔到一边,呵呵冷笑:“为什么不怕本宫?”

这小丫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这副规规矩矩的乖顺模样,看着恭恭敬敬,其实一点都不怕她!她刚才当着小丫头的面让人咬死了一个宫妃,小丫头还敢单独留下来和她说话,问什么就笑眯眯地回答,老老实实,直来直去,看起来傻乎乎的,但是她真指挥小丫头做什么,小丫头根本不动弹!

金兰嘴角抽了抽,郑贵妃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让自己怕她?宫里这么多人怕她还不够么?

她坐直了些,眼眸低垂,酝酿了一下,正准备瑟缩几下好摆出一副畏惧之态,郑贵妃猛地拍一下扶栏,怒道:“别装了!装得一点都不像!”

金兰悄悄翻一个白眼,抬起脸,眉眼微弯:“娘娘又不曾害我,我为什么要怕娘娘?”

郑贵妃嗤笑:“你以为本宫不敢动你吗?”

金兰没有心思和郑贵妃绕弯子,看一眼珠帘外的小满,收起笑容,淡淡地道:“那您动我好了。”

郑贵妃一噎,目光落到金兰脚下的狮子犬身上,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太子妃不怕她,那是因为太子妃知道皇太子和昭德宫之间曾经做了一个交易,所以无所畏惧。

昭德宫和东宫势如水火,她没有杀朱瑄的生母,但是她这些年对朱瑄的磋磨打压可不是假的两宫永远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

沉默片刻后,郑贵妃摆摆手:“本宫不留你了,你回去告诉太子,郑家以后不会和赵王有什么瓜葛,本宫信守诺言,说到做到,但愿他记得他亲口立下的誓言,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金兰巴不得这一声,利利索索站起身,转身就走。

郑贵妃望着金兰欢快的背影,咬了咬牙。

金兰走到珠帘前,脚步突然一顿,徐徐转过身。

郑贵妃愣了一下,立刻收起脸上的愤恨之色,躺回美人榻上,慢慢地撩起眼帘,扫一眼金兰,面无表情。

金兰一步一步走到美人榻前,抬起头,直视着郑贵妃,正色道:“娘娘,您不必为了让郑家和赵王划清界限而去谋害赵王妃的孩子。”

郑贵妃冷笑:“喔?你能猜到皇太子的心思?”

金兰站在她面前,语调平稳,接着说:“五哥的阿娘死于非命,他阿娘费尽心思才将他抚养长大”

郑贵妃一怔。

金兰顿了一下,道:“您说得对,想在后宫生存,心慈手软办不了大事可是有些事还是要坚守的,娘娘,五哥绝对不会对赵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下手,不管是赵王、德王还是庆王,五哥永远不会那么做。”

她说完,转身离去。

第九十五章 夫妻

等金兰回到东宫的时候, 宫里又沸沸扬扬传起新的流言。

郑贵妃当着阖宫人的面放狗咬死吴贤妃,赵王妃差点吓得小产, 到了宫女们的嘴里就是吴贤妃无辜被牵连, 郑贵妃拿她出气, 然后一巴掌打得赵王妃险些没了孩子。

小满告诉金兰, 郑贵妃之前已经命人杖杀了猫儿房的太监,没有当众审问,所以很多人不知道吴贤妃和太监的勾当,知道的也不相信, 认为那是郑贵妃在诬陷吴贤妃。

“就算是真的, 她们也觉得郑娘娘活该, 吴贤妃当年之所以小产, 就是郑娘娘害的,吴贤妃为她的孩子报仇天经地义。”

金兰洗漱后换了身大袖罗衣, 闻言摇了摇头。

证据找到了,猫儿房的太监也抓到了, 人证物证俱在,罗云瑾亲自抓的人, 没有一丝错漏之处。郑贵妃可以妥善处理这件事, 既能威慑六宫,又能为狮子犬报仇, 而不是用这种狠辣的方式折磨宫妃。宫妃固然会害怕, 但她们也会更加厌恶憎恨她。

难怪嘉平帝和郑贵妃是夫妻呢一个和大臣离心, 自暴自弃地躲入深宫不问朝政, 一个破罐子破摔,行事无所顾忌。

金兰问小满“吴贤妃当真是因为郑贵妃才小产的”

小满挠了挠脑袋“那时候小的还在内书堂读书有好些年了,小的听照管太监说,郑娘娘骂了吴贤妃几句,逼着吴贤妃搬去昭德宫住,吴贤妃回房哭了一夜,第二天孩子就没了。”

金兰心道,看来不是郑贵妃下的手,不过和她脱不了干系。

她想了想,吩咐小满“你去去罗统领那里问问之前审问的供词还在不在,是不是还有人证活着只要是有能证明吴贤妃收买猫儿房太监的证据就行,好好保管,我留着有用。”

小满答应着去了。

供词物证这些东西通常锁在库房里,以后要留档的,钥匙由督主本人亲自看管。一般人别说讨要供词了,借出来看一看都难如登天。小满以为自己会无功而返,但西厂的人并没有为难他,缇骑进去通报以后,很快拿着钥匙打开库房,取出所有供词交给他“您留着罢,不必还回来,我们已经抄了一份存档。”

小满受宠若惊,拿着供词回东宫,路上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现在西厂的督主是罗云瑾,罗云瑾知道他是太子妃身边的近侍,自然不敢怠慢他。

夜里朱瑄回来的时候,灯火星星点点,屋中高几上供了几捧蜡梅,满室花香浮动。金兰靠坐在熏笼旁的壁灯下整理宫人的供词,发鬓松散,嘴里念念有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朱瑄解开披风系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宫人退出去,走到金兰背后“怎么在看这个”

记录供词的纸张血迹斑斑,可以想见受刑的人当时受了多大的罪,金兰心里正在唏嘘,突然听见朱瑄说话的声音,吓了一跳。

朱瑄俯身亲了亲金兰的脸颊,挨着她坐下“吓着了”

金兰笑了笑,把供词递给他看,和他说了吴贤妃已经身死的事。

朱瑄眉头轻皱,他知道郑贵妃下手不会留情,但他不想让金兰看到这些事“她当着你的面杀了吴贤妃”

金兰轻描淡写地道“她那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我没事。”倒是赵王妃受惊不小,不过她不想说这个,免得勾起朱瑄的伤心事。

她不是不知道宫中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是朱瑄地位稳固,她用不着费心那些,加上郑贵妃又是宫中最大最显眼的靶子,宫中妃嫔同仇敌忾,全都盼着郑贵妃早死,除了赵王妃以外,没人在她面前玩弄手段。

“我觉得应该公布这份供词,让人公开审理的过程,解释清楚吴贤妃被抓的经过。”金兰整理好染血的供词,轻声说。

朱瑄眉毛扬了一下,靠在金兰身上,下巴枕着她的肩膀。

金兰侧头看他“郑贵妃说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她觉得不需要解释我想还是解释清楚的好,宫中的规矩太乱了唯有赏罚分明,条理清晰,事事都按着章程来,才能让宫人明白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绝对不能碰的也能少一些冤案。”

嘉平帝和郑贵妃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贵妃,事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们是逍遥自在了,但他们忘了自己所处的位子,忘了他们肩上的责任。身居高位者享受了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尊荣,掌无数人的生杀大权,可以不在乎普通人的生死,可以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但也该担负起相应的职责,不需要他们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也不需要他们忍辱负重、苦心孤诣,更不需要他们遏制私欲、自我牺牲,他们只要做到行事有度就够了。

皇帝和贵妃尊重规矩,按着法度办事,宫里的其他人才会老老实实遵守宫规,宫中规矩严明,就能少一些无辜往死的人。

金兰曾是弱者,她明白生死不由自己的绝望,现在她成了左右别人生死、奴仆簇拥的皇太子妃,依然没有忘记幼小时在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的辛酸。

她不会出手救吴贤妃,她也不在乎郑贵妃是不是冤枉的,但她必须让吴贤妃死得清楚明白,以此告诫宫人,否则各宫主位全都凭着自己的一时喜怒以私刑惩治宫人,规矩还不乱套了 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吴贤妃

金兰郑重地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虽然没有那样的抱负,不过既然成了太子妃,就该尽己所能整治宫务,让宫人进退分明,循规蹈矩。”

朱瑄没说话,靠在金兰肩膀上,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金兰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撒起娇,软语娇嗔“不许笑话我。”

朱瑄嗯了一声,笑了笑,凑近了些蹭了蹭金兰“我没笑话圆圆你说的对。”

他只是一时想起小时候的事。

她以前教过他这些。

有些人受尽苦楚折磨长大,从此泯灭人性,漠视生死,变成和曾经欺辱他们的人一样的恶人。

有些人却能更加珍视生命,尽己所能保护、解救和曾经的他们一样无助绝望的弱者。

朱瑄差一点就成为第一种人。既然作恶多端未必会有恶报,为什么他还要遵守那些虚无缥缈的道义观念 少年的他阴郁冷漠,满心满眼只有复仇两个字。

圆圆拿起细条鞭子轻轻地抽他掌心“不许这么想,五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啊。

他只是怕圆圆不高兴,所以故意装作受教醒悟的样子哄她高兴。他知道她为什么和罗云瑾决裂,一边偷偷幸灾乐祸,一边不动声色地阻止他们和好,一边告诫自己要注意分寸,不能重蹈覆辙。

没想到潜移默化之间,他居然真的忘了那些阴暗的过去,他刻苦读书,眼界渐渐开阔,他不再一次次被梦魇所折磨,他的心中多了雄心,多了壮志,多了放眼天下、纵观全局的气魄和抱负,过往的坎坷逐渐褪色,成为久远的回忆,他长大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就是靠着这句话走到了今天。他是皇太子,他将继承万里河山,幼小的他救不了自己的母亲,也救不了圆圆,但他可以变得强大,强大到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强大到制定新的规矩,让世间少一些像他们这样的可怜人,让恶人有所忌惮,让好人有所依傍,让不好不坏的人保持敬畏之心。

他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心志全部被仇恨占据,他从修罗地狱中一步一步爬了出来,他和郑贵妃一样信奉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但他不会再度沉沦。

他是圆圆最好的学生。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烛火摇曳,蜡梅花静静地吞吐幽香。

朱瑄搂着金兰,手指按住她的脖颈,啄吻她微红的脸颊。

他最近连日辛苦,颊边冒起细细的胡茬,蹭在脸上有些痒,金兰咯咯轻笑,伸手捧住他的脸,吻了吻他。

朱瑄顿了一下,看一眼那一叠供词,没有继续,吻了吻金兰的眉心,拉她起身“过几天出宫一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金兰笑着问“见谁”

朱瑄笑了笑“你见了就知道了。”

快过年了,也该让她见见贺枝堂了,这段时日每天好吃好喝供着,贺枝堂已经养了回来,和从前一样白白胖胖。

昭德宫,一室烛火照耀。

郑贵妃浓妆艳抹,梳高髻,戴珠翠,装扮华贵雍容,站在摇曳的灯火下,看着嘉平帝在宫人的簇拥中一步步走近。

恍惚中,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年轻俊秀的嘉平帝,他一脸雀跃,几步冲上回廊,紧紧拉住她的手“繁儿,你别哭,我想娶你我一定会娶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要你做我的妃子”

她泪流满面,跪倒在嘉平帝脚下“皇上,妾身比您年长您怎么能娶妾身太后娘娘不会答应的。”

嘉平帝攥着她的手拉她起身,一脸坚定,眼神温柔“谁也阻止不了我,我现在是皇帝,我要娶你,谁敢反对你别怕,我这就叫司礼监拟旨,今天就封你为妃”

妃子啊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一个妃子。即使是在他最年少轻狂、最迷恋她的年纪,他也没打算给她皇后的名分。

“天冷了,繁儿不必出来。”嘉平帝面色微微发黄,眼底有淡淡的青色,走进回廊,拉起郑贵妃的手,“别冻着了。”

郑贵妃回过神,笑了笑。

宫人进殿摆膳,一桌琳琅满目的山珍佳肴,天南海北的奇珍海味,应有尽有。

郑贵妃给嘉平帝夹菜,淡淡地道“我今天处死了吴贤妃,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嘉平帝眉峰轻皱“朕已经知道了,一个妃子而已,让人葬了就是。”

郑贵妃抬起眼帘,望着嘉平帝“陛下不怪臣妾”

嘉平帝放下筷子,沉吟片刻,声音放柔和了些,道“繁儿吴贤妃得罪你,你何必和她置气把她交给罗云瑾料理就行了,下次别用这么阴戾的手段处置宫人,传出去终究不好听。朕听说赵王妃吓着了几位王妃还是孩子,何必把她们牵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