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妃一笑,脸色沉了下来“臣妾还有必要顾忌名声吗”

嘉平帝眉头皱得更紧,面露不悦。

第九十六章 白白胖胖的

这晚嘉平帝依旧留宿昭德宫。

等嘉平帝睡着了, 郑贵妃披衣下床。宫人早已经在纱帘外等候,听见脚步轻响,忙捧上热水巾帕, 她坐在镜台前洗去半残的妆容,桃仁拈了一枝半开的花苞, 倒出香粉, 轻轻拍匀了, 涂在郑贵妃手上。

不一会儿, 纱帘后面隐隐约约传来嘉平帝在梦中呼唤郑贵妃的声音。郑贵妃推开桃仁, 起身掀开纱帘往里走。嘉平帝侧身躺在枕上, 眉头紧锁, 她挨着床沿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柔声道“不怕,皇上, 不怕繁儿在这里保护你。”

嘉平帝拉住她的手,依恋地蹭了蹭, 眉头渐渐舒缓。

郑贵妃坐了很久。

帘外的宫人以为她睡了, 窸窸窣窣收拾妆奁匣子准备退出去, 却听纱帘一声轻响, 郑贵妃走了出来, 坐回镜台前, 揉了揉眉心, 面容疲倦, 朦胧灯火下她的脸比白天要更加苍老,每天涂上厚厚的香泽润泽的油亮发丝里闪烁着细细的银线。

宫人面面相觑,重新打开妆奁,继续为郑贵妃涂抹脂膏。

桃仁弓着腰,等掌心的温度融化色如红玉的香膏,轻笑着道“皇上心里只有贵妃娘娘,死一个吴贤妃又怎么样皇上根本不记得她是谁。”

刚才嘉平帝和贵妃用膳的时候有些不愉快,她们还以为嘉平帝生气了,没想到嘉平帝还是留宿昭德宫。宫人眉飞色舞贵妃果然荣宠如初。

郑贵妃冷笑。皇上不是不记得,他只是不在意罢了。吴贤妃得宠时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年轻美貌,梳高鬓低髻,穿一身浅青色宽袖大衫,鬓边簪一朵通草花,淡抹脂粉,说不出的新鲜娇美,十几年过去了,她早不再是当初那个水灵灵的吴贤妃,宫中貌美的妃嫔那么多,皇上怎么可能还会心疼她 不自量力的东西以为凭着一副好相貌就能爬到贵妃的位子,撒娇卖痴哄得嘉平帝屡屡为她破例,怀了身孕以后哭哭啼啼,不是说头疼就是肚子痛,一天请三回太医太医院嘱咐她好生静养保胎,她偏不听,挺着肚子在雨中等着嘉平帝,嘉平帝心疼她,当着宫人的面把她从长街一直抱回宫 半个月之后吴贤妃真的肚子疼小产了,郑贵妃在昭德宫笑了一个时辰活该 吴贤妃对嘉平帝哭诉说她是因为被昭德宫的宫人吓着了才会小产,嘉平帝没有听信她的一面之辞,训斥她几句之后拂袖而去。之后吴贤妃就失宠了。

宝镜在灯火照耀中闪烁着幽冷清光,郑贵妃望向镜子,摸了摸自己满布皱纹的脸。

那时候嘉平帝相信她,她也问心无愧。

后来就不一样了自从她的宝哥夭折以后,她疑神疑鬼,暴躁易怒,看到怀有身孕的妃嫔就忍不住想把对方的孩子抢过来,她没有指使宫人去害死哪个皇子或是妃嫔,但是她也不曾因为宫人作践哪宫妃子而训斥他们,她冷眼看着一个个皇子夭折,心里只有快慰她的宝儿死了,其他皇子也不配活在世上。

郑贵妃不知道嘉平帝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谋害皇嗣的。当她得知朱瑄的存在时,嘉平帝已经秘密派人看守东宫,他亲自和她说明此事,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繁儿,朕已经人到中年却膝下荒凉,朕愧对列祖列宗,天可怜见,原来淑妃早已为朕诞育皇子,朕有后了”

他实在太高兴了,等不及和她商量,当天就册封朱瑄的生母为淑妃,让司礼监拟旨立朱瑄为皇太子。

如果她的宝儿没有夭折,皇太子本应该是宝儿。

那一瞬,郑贵妃忽然明白,嘉平帝在求她,他求她手下留情,为他留下一个继承人。

嘉平帝依旧依赖她,她陪伴嘉平帝太多年,他离不开她。但是他不相信她,他从不质问她,不是因为他信任她,而是不在意那些妃嫔皇子皇女的死。

刚才她提了几句吴贤妃的事,嘉平帝立马变了脸色,他宁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向来如此,和文官闹僵以后就躲在深宫不见人,像个任性的孩子。

郑贵妃摸了摸鬓角一束发丝,问桃仁“胡广薇现在是东宫女官,你说如果胡广薇突然暴毙,会有人怀疑是太子妃下的手吗”

桃仁脸色一白,强笑着道“太子妃素来仁厚,应该不会有人怀疑她。”说着话,声音越来越低,“就算有人怀疑太子妃,皇太子英明睿智,一定会派人彻查,还太子妃一个清白。”

郑贵妃一笑。

是啊,朱瑄怎么可能容忍有人败坏金兰的名声假如胡广薇真的死了,不用朱瑄出面,自然会有聪明人跳出来找出真凶如果没有真凶或者人真的是金兰害死的,那就准备一个完美的替死鬼。

朱瑄干得出那样的事。仁寿宫几次试探,他没有让金兰出面,直接顶了回去,周太后恼怒于他的顶撞,反倒没心思去为难金兰。他平时温和沉静,很少出头,一旦他拿定主意,连嘉平帝也奈何不了他。

郑贵妃至今记得那年,朱瑄当着她和钱兴的面下令活剐了一个提督太监。那时他还病着,一直在咳嗽,歪歪倒倒、弱柳扶风,颤巍巍地坐在庭前,脸色比跪在廊下的太监的还要白,看着执刑人手中的银刀一刀一刀刮下太监的肉。

被迫观刑的宫人吓得抖如筛糠,有人受不了,吐了一地,不断有人吓晕过去。朱瑄是养尊处优的皇太子,连杀鸡的场面都没见过,却始终端坐廊前,一言不发地看完整个行刑过程。

心狠手辣如钱兴,也被朱瑄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朝年幼的皇嗣下手。

郑贵妃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迫和朱瑄达成的协议,她以为朱瑄会要求她放弃撺掇嘉平帝废太子,结果朱瑄根本没有提到储位之争,他们互相发誓,不论他们如何敌对,绝不牵连对方身边的亲人。

那时候郑贵妃觉得朱瑄很蠢。她身处后宫,不能顾及到在宫外的郑家,而郑家人口众多,又是一群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憨货,如果朱瑄真的朝郑家下手,她鞭长莫及,毫无招架之力。两人订立协议,她可以仅凭一个誓言就能保住娘家,朱瑄呢他亲娘早就化为一抔黄土了,他身边哪还有亲人啊 她怀疑协议只是朱瑄设下的一个圈套,背后一定另有图谋,但是接下来几年朱瑄确实恪守诺言,至始至终都没动过郑家。哪怕她和钱兴一次次怂恿嘉平帝朝他发难,他仍旧遵守诺言。

郑贵妃不知道朱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直到金兰入宫,朱瑄派人将收集到的郑家兄弟这些年贪赃枉法的罪证送到昭德宫,她才明白当年朱瑄立下协议的真正用意。

他知道后宫之中的倾轧防不胜防,怕将来娶的妻子跟着他受苦,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他早在多年前就开始布局谋划。

总之,身为皇太子妃的金兰永远不需要为后宫之中的明争暗斗烦心,因为朱瑄会为她料理好一切。

所以金兰一点都不怕她这个贵妃。

郑贵妃想到金兰坐在鼓凳上暗暗翻白眼的样子,冷哼一声。

看着乖巧,一点都不柔顺德王妃和庆王妃比她听话多了也不知道她怎么运气那么好,居然让朱瑄一眼瞧上了,如果她嫁的人是赵王或者德王,以她那天真赤诚的性子,迟早和王皇后那样心灰意冷,只能靠吃斋礼佛度日 郑贵妃轻哼,扫一眼窝在角落里酣睡的狮子犬,忽然问“宋宛最近还规矩吗”

桃仁愣了一下,自从宋宛被打发回昭德宫以后,郑贵妃很少提起她,宫里的人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

“娘娘,宋女史每天在园子那头的碧玉轩当差,听说很勤快。”

郑贵妃轻笑“碧玉轩和仁寿宫离得近,那是皇太子去仁寿宫的必经之路,她当然勤快。”

桃仁不敢接话,宋宛是郑贵妃自己挑的,也是她亲代宋宛一定要想办法引诱皇太子成事,怎么现在听贵妃的口气好像又不喜欢宋宛了 一夜无话。

翌日早上,嘉平帝用早膳的时候看到脖子光秃秃的狮子犬,笑着问“宝儿怎么剃成这样了”

郑贵妃有些心灰意懒,没有提起吴贤妃,笑着道“毛太长了,不好敷药,只能剃了。”

嘉平帝记起狮子犬是被两只细犬咬伤的,想起昨晚的尴尬,不由得讪讪。

不多时,乾清宫的宫人过来禀报说药王庙的大和尚来了,嘉平帝松了口气,抬脚就走。

郑贵妃闲坐无聊,挪到暖阁听内官唱滑稽戏。内官吹拉弹唱无所不会,把她逗得哈哈大笑。下午她小睡了一会儿,起来找人抹牌。

宫女小心翼翼陪她算牌,桃仁忽地兴冲冲走进暖阁,道“娘娘,太子妃殿下派人把吴贤妃住的地方看守起来了”

宫人们吃了一惊,放下手里的花牌。

郑贵妃皱眉问“谁太子妃”

桃仁点头如捣蒜“是太子妃的人,他们查抄吴贤妃的院子,搜出不少罪证。中午的时候罗统领在乾清宫当差,陛下看到他的伤口,问了一句,他如实说了,陛下震怒,立刻下旨收回赐给吴家的田地,现在宫里都相信吴贤妃收买猫儿房的太监,说她差点害死太子妃,罪有应得呢”

郑贵妃神色复杂。

她派人咬死吴贤妃,宫妃们骂她是蛇蝎毒妇,没人关心背后的缘由,太子妃出手,风向马上就变了,现在吴贤妃成了人人喊打的阴险之人。

桃仁一口气说完打听来的消息,笑着道“娘娘,太子妃真是体贴厚道,她这是为您委屈呢她回禀了老娘娘,按着宫规处置了吴贤妃的人,这下再没人敢为吴贤妃鸣不平了。”

郑贵妃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谁要太子妃多管闲事

桃仁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太子妃是南边长大的,没经过北边的冬天,瞧着有些单薄。”

宫人附和道“太子妃怕冷,不爱出门,最近瘦了点。”

郑贵妃没有理会宫女,低头算牌,算好了牌之后,喝口茶,起身去花房赏花。花房里供了不少这个时节没有的鲜花,预备过年的时候摆宴用的,她看了一会儿,随手指指其中几盆,漫不经心地道“给东宫送去罢,怪模怪样的,难看。”

宫人笑着应了。

第二天下午,金兰午睡醒来,小满禀告说昭德宫送了几盆鲜花过来。

“花倒是难得,水仙、梅花、兰花倒也罢了,居然有几株茉莉,用的是南边运进城的花泥,花开得很好,殿下看摆在外殿哪里合适”

朱瑄吩咐过,其他宫送来的东西,吃食之类的必须严格检查,玩器摆设也同样如此,东西再好也不许摆在金兰平时起居的地方,尤其是昭德宫和仁寿宫送来的东西更要注意。通常都是摆放在外殿或送去供佛。

金兰随口道“按老规矩,送去供佛吧。”

小满应是。

吴贤妃和猫儿房的提督太监相互勾结、意图谋害郑贵妃爱犬的事证据确凿,金兰卷入其中差点被咬伤,先前同情吴贤妃的薛娘娘和李选侍知道她们误会了,心中愧疚,陆陆续续打发人看望金兰。

不过她们还是认为郑贵妃的处置方式太毒辣。

年关愈近,天气越来越冷,积雪始终不化,滴水成冰。

这天朱瑄休沐,正好是个碧空万里的大晴天,一轮红日从雪白天际处跃出,照得廊庑殿宇一片金光浮动。金兰从暖融融的被窝里醒来,发现汤婆子已经冷了,她懒懒地翻个身,想叫人换个汤婆子。朱瑄靠坐在床头看书,听见她闷在被子里哼哼的声音,笑了笑,手伸进被窝底下,捉住她的小腿,故意拿粗糙的指腹去摸她的小腿肚。

金兰浑身一震,很不耐烦地抬腿踢他。

朱瑄被踢了个正着,讪讪地摸摸鼻尖,摇头失笑她早起的时候果然脾气很坏。

“圆圆起来了。”他收回手,俯身压在金兰身上,隔着被子抱住她,“今天带你出宫玩。”

金兰蒙住自己的脑袋,不想动弹,她想出宫玩,但是被窝里太暖和了 朱瑄继续咯吱她“再不起来就到中午了,起来吧,过年我又要忙,没工夫陪你。”

他不停絮絮唠叨,嗓音柔和,金兰不好意思朝他发脾气,从锦被底下钻出来,神情痛苦地掀开锦被,下床穿鞋,双脚在脚踏上探了半天,刚伸进绣鞋里,忽然身子一轻,被朱瑄一把抱了起来。他抱着她去洗漱,亲了亲她的脸“乖。”

宫人为金兰梳头打扮,朱瑄没走,坐在一边看着,她从镜子里看见他专注的目光,忍不住红了脸,道“你先去用膳,我一会儿就来。”

朱瑄答应了一声,却没走,等她涂了唇脂,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拔下她发间的一支累丝嵌宝金簪,接过宫人手里的胭脂,蘸了一下,走到窗前悬挂的消寒图前,染红一瓣桃花。

别人画梅,他以佳人晓妆染梅。

金兰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抬头看画上红艳艳的桃花“等开春的时候就是一树杏花了。”

朱瑄嗯一声,低头将金簪插回她发鬓间,吻她眉心熠熠生光的金箔翠面花“杏花好,到时候我们去山里看杏花。”

金兰想着出宫可以吃很多新鲜果点,早膳用得不多,朱瑄逼着她吃了碗清蒸牛乳白,又盛了碗五味蒸杏酪羊递给她,看着她吃下去,指着一碟子炸龙脑酥黄独“尝尝这个。”

她笑着摇头“我等着吃南炉鸭呢。”

朱瑄笑了笑,不容拒绝地夹起一块酥黄独堆在她碗里“先吃饱再说。”她怕冷,冬天不爱动弹,不知怎么反而瘦了。

小满从外面进殿,掀帘走进隔间,一身的寒气,不敢近前,远远地站在珠帘外,等着回话。

金兰看向小满,小满飞快瞥一眼朱瑄,欲言又止。她眼皮一跳,示意他先等着。

用完膳,朱瑄先出去了,小满立刻窜进隔间,站在金兰身边,小声说“殿下,猫儿房那边有消息了,里头的猫、狗、还有鸡鸭兔子全都好好的,每一只都活蹦乱跳,没有发病的迹象。”

金兰轻轻舒了口气,那罗云瑾胳膊上的咬伤愈合之后应该就没事了。

珠帘轻轻晃动,朱瑄拿了顶风帽在手里,走进隔间,风帽往金兰脑袋上轻轻一扣,含笑问“说什么呢”

金兰道“没什么。”抬手整理风帽。

朱瑄淡淡地扫一眼小满。

小满吓得一个激灵,脖子一缩,悄悄避了出去。

顺顺利利出了宫,金兰坐在车厢里,掀帘往外看,积雪未化,旭日和暖,窗外一片白雪皑皑,雕栏玉砌,年底商贩带着天南海北的货物云集京师,路边熙熙攘攘的很热闹,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她看了一会儿,放下车帘,往后一靠,躺进朱瑄怀里。他手里拿了卷宗,不知道在看什么,以为她要打瞌睡,抬起手臂搂住她,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睡,继续低头看卷宗。

金兰靠了一会儿,抱住他的胳膊“五哥,小满刚才在和我说猫儿房的事。”

朱瑄嗯一声,目光凝在卷宗上。

金兰接着道“我想罗云瑾毕竟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于情于理我都该谢谢他,我怕那两只细犬有疯病,所以让小满看着猫儿房。”虽然朱瑄一直表现得很大度,送了很多补品过去,不过她还是得和他说一声,免得他胡思乱想。

朱瑄抬起头,目光落在金兰脸上,唇角轻轻翘起“我知道,他毕竟救了你。”

金兰笑了笑,凑上去亲了亲他,合上眼睛,窝在他怀里打盹。

朱瑄往窗边挪了一下,搂住她的腰,让她可以睡得舒服点。马车轱辘轱辘轧过雪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

一个时辰后,朱瑄叫起金兰“圆圆,到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朱瑄扶着她下马车,煦暖的光线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雪地里响起一阵脚步踏响声,一名白白胖胖的少年被人推上前给朱瑄行礼,金兰眼帘抬起,视线扫过少年的脸,怔了一怔。

第九十七章 宝哥近来可好?

贺枝堂长胖了, 长高了,以前只是脸有些圆,现在胳膊也滚圆结实, 成了个敦敦实实的小胖子,身穿金青羊绒鹤氅, 站在雪地里, 就像一座铁塔杵在跟前。

金兰又惊又喜, “宝哥你什么时候进京的”

祝舅父从后面走上来, 笑哈哈地道“我进京贩货, 正好让宝哥跟着我出门历练历练, 就带他一起过来了, 刚到京师不久,给殿下请安。”拉着贺枝堂一起给朱瑄和金兰行礼。

贺枝堂看到朱瑄就浑身哆嗦, 加上这些天被东宫的宫人按着脖子学规矩,膝盖下意识一软, 噗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雪花飞溅。

周围的仆从眼皮抽了抽, 忙上前笑着扶起贺枝堂。

贺枝堂面红耳赤地爬起来, 袖口、袍角, 连脸上都全是雪, 没敢抬手擦, 先飞快瞥一眼没有穿皇太子常服依然气势沉凝雍容的朱瑄, 见他面色冷淡, 打了个激灵, 不敢吭声。

金兰扑哧一声笑了,上前一步,拿帕子轻轻拂去贺枝堂鼻尖上的雪,含笑端详他,杏眸微弯,轻声道“长高了不少。”以前没有她高,她抬手就能摸到他的发顶,一段时日不见,突然蹭蹭蹿高了不少,现在已经和她一样高了。

温柔和善,一如往昔。

贺枝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金兰,脸更红了,浑身像火烧一样,哪儿哪儿都不自在。不过他没有躲开,乖乖地站在原地,脸一直红到脖子根。

一旁的祝舅父见状,悄悄松口气。看到装束华贵、钗环琳琅、富贵之气逼人的太子妃下马车的时候,他踌躇了片刻,不敢上前,太子妃身份高贵,今非昔比,谁知道她还会不会记得贺枝堂这个从没相认过的弟弟现在看来,太子妃心里还是记挂着这个弟弟的。

幸好贺枝堂没什么大碍。

金兰拉着贺枝堂看了一会儿,问祝舅父“枝玉怎么没一起来”

祝舅父定定神,低着头答“出门的时候枝玉刚好不在家,到襄阳府探亲戚去了,就没带上她。”

金兰有些失望,她给贺枝玉写信,南边已经送来回信了,但是信上没说太多枝玉的事,如果枝玉和祝舅父一起进京就好了。

宫人笑嘻嘻地簇拥几人进屋叙话。

金兰笑容满面,拉着贺枝堂高高兴兴地往里走,朱瑄双眉略皱,站在她面前,顿了一下。

宫人对视一眼,跟着停了下来。

金兰含笑看着朱瑄,眼神带着疑问。

朱瑄没说话,低头拉开金兰搂着贺枝堂胳膊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握得紧紧的,牵着她进院。

宫人们恍然大悟,相视一笑。

金兰哭笑不得,蹙着眉尖白了朱瑄一眼,任他拉着自己的手,回头示意贺枝堂“宝哥,外面冷,进屋说话。”

贺枝堂呆呆地应了一声,落在后面,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心里忽然觉得空落落的,轻轻皱了皱眉头。

祝舅父大吃一惊,眼里精光闪动。

他在京师的这段时日并没有闲着,一边照顾贺枝堂,一边四处寻找贺枝玉,一边打听消息,准备打点东宫的礼物。京师内外的人都说太子和太子妃琴瑟和谐,夫妻恩爱,还说太子到现在都没有纳妾侍,他有点不敢相信。太子对贺家的态度非常冷淡,甚至毫不掩饰他的厌烦,贺枝堂是太子妃的亲弟弟,也没见太子对枝堂有多少慈爱。

原来如此皇太子并不是嫌贺枝堂和贺枝玉惹是生非给东宫添了麻烦所以冷淡疏远,太子是因为太喜欢太子妃了才会厌恶贺家人,他连看到太子妃拉着弟弟的手都会不高兴,非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拉开他们。

祝舅父心念电转,一回头,看到贺枝堂站在雪地里发愣,心急火燎地转身,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刚学过的规矩怎么又忘了那可是皇太子殿下快跟上。”

贺枝堂嘴巴撅得高高的,揉了揉脖子,跟在后面进屋。

亲人久别重逢总是要悲喜交加的,宫人准备好了巾帕和热水,顺便也蓄了一大泡眼泪,只要金兰一落泪,他们立刻可以陪着哭一场。

金兰却是一脸温和的笑容,并没有要哭的迹象,眼圈都没红一下,进了屋,先推推朱瑄,小声说“五哥,你去外边坐一坐吧,我和宝哥说几句话,你在这儿他和舅舅都拘束得很。”

朱瑄眼眸微垂。

金兰搂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嗔道“谁叫太子殿下您太威武了”

朱瑄淡淡地扫一眼祝舅父和贺枝堂,两人立马低下了头。

金兰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笑眯眯道地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很喜欢这个惊喜,回去好好谢你。”嘴里说着甜蜜的话,然后利落干脆地推开朱瑄,“不叫你不许过来。”

朱瑄被她推出屏风,笑了笑,吩咐宫人“看着茶水和火盆。”外面比不得宫里,虽然屋里烧了火盆,还是比宫里冷,她见了弟弟高兴,大悲大喜的,最容易生病。

宫人笑着应是。

金兰转回厢房,祝舅父又带着贺枝堂上前给她行礼,她笑着道“别讲究这些了,殿下不在这,你们松快些。”请祝舅父落座。

祝舅父不敢坐,等金兰坐了,这才拉着贺枝堂一起坐下。

屋中火盆烧得正旺,炭火气蒸熏,花几上的供花有些蔫头耷脑的。案头上摆了几只大攒盒,果点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虎眼糖、窝丝糖、蜜酥饼、胡桃缠糖、滴酥鲍螺,还有高丽栗糕和西洋糖霜奶油饼。

金兰摘了风帽,示意宫人帮她卷起袖子,亲手夹了几枚虎眼糖、西洋糖霜奶油饼,宫人捧着碟子送到贺枝堂面前的小几上。

贺枝堂脸上还有些发红,看着瓷碟子里精致的茶食,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子里站满了宫人,却一声咳嗽都听不见,每个人脚步轻快,走路传话一点声音都没有,姿态谦恭温顺,看人的时候微微带着笑意,虽然是奴婢,但是规矩比他这个贺家少爷要好多了,举止也文雅从容,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金兰知道贺枝堂拘谨,先和祝舅父说话,问家里的情形,祝舅父一一答了。

贺枝堂低着头,听金兰和祝舅父闲话,忽然发现金兰没有问起祝氏,也没有问起贺老爷,她根本没提起父母,只问贺家族人和亲戚是不是还规矩本分,问家乡的收成如何,又问祝舅父这一路的见闻。

祝舅父身板挺得笔直,不管回话的语气还是表情都十分恭敬。

贺枝堂不由得想起家里出嫁的表姐妹。出阁的女儿不管嫁得好不好,第一次回娘家的时候,娘们几个肯定会抱头痛哭,婆家毕竟比不上娘家。今年祝家表姐出阁,他和枝玉送嫁,一个月后他们登门送节礼。表姐出嫁前和他们并不亲近,嫁的又是从小往来的姑表家,但那天表姐见了他们后眼泪就没断过,搂着他们嚎啕大哭,丫鬟劝了好久。

三姐没有哭他们分别的时间更长,相隔千里之遥,她嫁的又是皇家,贺家完全帮不上她的忙,她在宫里一定孤立无援,可她见了娘家人,眼圈都没红。

也许皇太子对三姐太好了,所以三姐不惦记家人又或许三姐在贺家受了太多苦,所以根本不想提起爹爹和母亲 时至今日,贺枝堂仍然记得凤冠霞帔的金兰在宫人的搀扶中步入轿辇时那个回首的眼神。

三姐和贺家当真是一刀两断了。

她给枝玉姐姐写信,信里从来不问贺老爷和祝氏,只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

还会问起他。

贺枝玉每次收到东宫的信都会躲回房间里一个人看信,然后把信锁起来不给其他人看。贺枝堂有次和贺枝玉吵嘴,故意在她看信的时候去吓她,偶然瞥见信纸上婉丽挺秀的字迹,目光捕捉到自己的名字,怔了很久。

宝哥近来可好

三姐在信里也是唤他宝哥。

东宫打发人给贺家送礼,他和枝玉的礼物格外丰厚。他不喜欢读书,东宫并没有专门送些文房四宝、书籍之类的东西劝他发奋读书,而是特意送些灵巧的玩意给他解闷。东宫还给他请了一位老师,老师开明豁达,谈吐风趣,知道他不会走科举之路,从不逼着他背四书五经,而是在潜移默化中教他人情世故,带他出门领略各地风土人情,亦师亦友,谆谆教导。他后来才知道老师是东宫幕僚,嘉平二十年的两榜进士。

堂堂进士老爷居然有耐心教导他这么一个不成器的纨绔。

那天是个大晴天,满屋细尘被从窗格子漫进里间的光束照得金光闪闪,贺枝堂站在书案前,看着纸上那一句“宝哥近来可好”,突然泪流满面。

他仿佛能看到金兰伏案桌前写下那几个字时的样子,她提笔的时候一定嘴角含笑,她爱笑,不过很少在人前笑出声,因为祝氏不喜欢她太活泼。

贺枝堂经常能看到金兰笑,每当他得了什么好宝贝拿出来炫耀的时候、或是他和丫鬟小厮玩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又或者是他文章写得好得到贺老爷夸奖的时候他洋洋得意,视线无意间扫过金兰,她总是坐在角落里,隔着层层簇拥的奴仆,含笑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