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帝或许不会处置自己的老师谢太傅,但是最后总得找几只替罪羊,好让周太后消气,这时候谁和谢家走得近,谁就会被周太后记恨。

谢骞平生最喜欢热闹,好美酒,好美食,好饮宴,乍一下被同僚们冷落,委实有几分凄苦。

夜里归家,路过孙家,进去吃了几杯酒,还没来得及撒酒疯就被孙檀赶了出来。

他抹了抹胡子,没有骑马,踉踉跄跄往回走。

长随牵着马跟在后面。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巷子里黑魆魆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谢骞唱起小曲壮胆,晃晃荡荡转过街角,猛然看见前方立着一道人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瘫倒在地上。

春日多风沙,他噗通一声砸在泥地上,扬起一阵细尘。

“大人!”长随吓了一跳,甩开缰绳,扑上前,扶起谢骞。

谢骞晃了晃脑袋,借着道边谁家宅邸门前两只竹丝灯笼透下来的朦胧晕光,看到一张轮廓分明、如刀削斧凿的熟悉面孔。

罗云瑾静静地站在暗影中,长身玉立,一袭绿地麒麟锦袍,手里握了把弯刀。

他嘴唇蠕动了几下,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你吓死我了!”

罗云瑾瞥他一眼,黑暗中眸光锋利,脸孔比白天时看起来更加俊朗,世间再精妙的笔墨也难以描摹他如画的眉眼。

谢骞叹口气,打发走自己的长随,拍了拍衣袍:“找我什么事?”

罗云瑾从袖中摸出一只黑棋匣子。

谢骞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对雕琢精美的镶金玉臂支,夜色下红玉泛着温润光泽,看起来价值不菲。

他咧嘴大笑:“你送我这个干什么?”送他香罗香帕的妇人小娘子可以从街头排到街尾,不过还真没人送他玉臂支。

罗云瑾眼帘抬起,浓稠夜色中五官深刻,眼神格外凌厉。

谢骞立刻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罗云瑾道:“我要去一趟保定府,此物暂时交于谢侍郎代为保管。”

说罢,转身步入幽深的夜幕之中。

街角停了一匹马,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扯紧缰绳。

谢骞呆呆地目送他走远,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拔步追了过去,扑在马背上,死死拽住罗云瑾的衣摆。

“等等!你什么意思?”他摇动手里的匣子,脸上涌起怒意,“你这是托孤?如果你回不来,我是不是得把这只匣子送到你我都知道的那个人手里?”

谢骞很聪明,很快就领会了罗云瑾的用意。罗云瑾不会无缘无故让他保管一对女子所戴的玉臂支。

罗云瑾挽着缰绳,目视前方:“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谢骞一时无语凝噎,跺了跺脚,怒道:“我不给你送!要送你自己送!万一我被误会了怎么办?我可是有妻儿的人!”

太子爷那么看重太子妃,他头天给太子妃送一对玉臂支过去,第二天就得被太子打发到天涯海角去受罪!他自小娇生惯养,才不要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磨砺心志!

罗云瑾袖摆轻扬,甩开谢骞的手。

谢骞眉头轻皱,收起玩笑之色:“你不是在吓唬我?”

罗云瑾低头看他,平静地道:“你只需要送到她手上就行。我的人认得这对玉臂支,以后就算我不在了,只要看到玉臂支,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即使他不在了,他的人也会牢牢记得他们立下的血誓,护她周全。

谢骞听出罗云瑾话中的未尽之言,双手发颤:“你要去做什么?既然这么危险,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去?”

罗云瑾凝眸望着夜色中浮动的万家灯火,一字字道:“此事非我不可。”

夜风轻轻拂过,谢骞酒意全无,身上凉浸浸的,冷得直打哆嗦。

半晌后,他郑重地道:“好,我答应你。云瑾,你你万事小心!”

罗云瑾夹一夹马腹,黑马撒开四蹄,一人一骑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衣袍被晚风吹起,猎猎作响。

谢骞站在原地,目送他挺拔的背影缓缓融入浓得化不开的无边夜幕,伫立良久。

他不忍训斥罗云瑾对太子妃抱有不切实际的恋慕之情。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罗云瑾听到别人提起太子妃时那万般隐忍、又克制不住微微露出微笑的样子。

季和这一生只有这一点念想了。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知道自己这一趟可能有去无回,只交代了这一件事。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不过是身外之物,这才是他心中最大的牵挂。

马蹄声渐渐隐没于浓重的夜色中,夜风穿过静谧的深巷,几簇花枝从院墙里探出头来,暗香袭人。

谢骞握紧匣子。

假如季和真的一去不回,他一定会遵守诺言,把玉臂支送到太子妃手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樱桃煎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宫人换下沉重的冬装, 穿起疏朗轻盈的纱衣。

周家祸不单行,继谢太傅不断上疏要求将钱太后的神龛迎回奉先殿之后,又陆陆续续有科道官弹劾周家侵占民田五万余亩。

京中议论纷纷,多少年的旧事都被翻了出来。

周昌拄着拐棍进宫哭诉, 周太后怒不可遏, 先不管谢太傅,要求嘉平帝惩治信口雌黄的科道官。

嘉平帝只得派户部官员前去勘核。

官员到了地方以后, 按户籍黄册重新丈量土地, 发现周家确实占用了大片有主的农田, 当地百姓怨声载道, 曾多次去官衙申冤告状。当地官员懦弱怕事, 不敢得罪周家, 敷衍了事。农人们有冤无处诉,无不义愤填膺,长此以往, 可能造成民变。

户部官员商议过后,不敢隐瞒,如实上报。

周昌再次进宫,这次带上了家中几个儿子, 周太后看到弟弟和侄子们哭成一团, 暴跳如雷, 骂户部官员别有居心, 再次要求嘉平帝严惩诬陷周家的科道官。

嘉平帝无奈, 决定改派其他官员去核查,但是派谁去呢?

户部官员不敢接这个差事,刑部、大理寺、工部官员纷纷找借口推托,六科给事中暗示如果派他们去,他们调查的结果肯定和户部官员此前上报的结果一样。

嘉平帝身为皇帝,可以下旨强迫官员前去勘察,但是如果勘察的结果和之前的没什么分别,那只会让周家的名声更难听。

他必须选一个办事妥帖、精明圆滑的聪明人。

然而和获得嘉平帝的赏识比起来,文官们更加爱重自己的名声,他们不想背上和外戚沆瀣一气的骂名,纷纷站在科道官的一边,上疏附议。得罪周家固然会丢官,却能博得不畏强权的美名,哪怕被贬官,过几年就能重新启用,何乐而不为?

这边还没有选出合适的人选,那头周太后一次次催促威逼,嘉平帝焦头烂额。

这时,秉笔太监罗云瑾主动请缨。

嘉平帝诧异过后,备感欣慰,果然还是自己提拔起来的太监更可靠!

立刻拟旨,要罗云瑾即刻启程,前去地方勘察周家是否真的占用了民田。

罗云瑾领了旨,当天下午就离了京师。

周太后听说罗云瑾主动要求去核查田地之事,放下心来,对弟弟周昌道:“罗云瑾办事稳当,这回你们可以放心了。那几个监察御史可恶,好端端的和周家过不去,哀家一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周家上上下下齐齐松了口气。

枇杷才刚刚挂出青涩的果实,京郊外的樱桃已经熟透。

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

樱桃煎,樱桃馅的不落夹,酪樱桃,樱桃奶卷金兰捧着水晶琉璃碗,吃得不亦乐乎。

早晚有些微凉,白天晴暖燥热,她上午坐在窗下料理宫务,觉得热了,一时贪凉,连吃三碗樱桃煎,到了下午就没什么胃口,什么都不想吃,还有点闹肚子。

慌得杜岩连忙去请王女医过来看脉。

王女医问宫人金兰最近吃了什么,笑着道:“樱桃虽然肥熟,樱桃煎却是寒凉之物,殿下还是少吃些为好。”

金兰虚弱地道:“王女医说的是,我记住了。”

她头梳小髻,发鬓乌黑浓密,簪珍珠茉莉花围,赤色头须底下缀了水滴状的珍珠,搭在肩头,半靠在美人榻上,脸色有些苍白,家常的鹦哥绿大袖暗纹杭纱竖领衫,杏黄织金穿花凤璎珞襕裙,娇艳清雅。

王女医从金兰进宫之前就为金兰请脉,金兰态度亲和,待人宽厚,不论是待字闺中时还是成为太子妃以后,对她始终客气尊重,从没有任何轻慢之处。

世间名医都是男人,王女医以女子之身追随父辈学习医术,不论古往今来都属于异类。宫中妇人每次看到她都会看稀罕一样围着打量她,拉着她问东问西,问她为什么要学医,问她有没有嫁人,嫁了人以后夫君怎么会允许她继续行医,婆母公公小姑叔叔们有没有为难她。

王女医烦不胜烦。

宫眷们把她当稀奇看,平时对她倒也热络,亲亲热热拉着她的手缠着她说话。真到了犯病的时候,她们又不愿被她诊治,觉得还是请一位太医更稳妥,认为她是女子,医术肯定比不上男人。

王女医只管兢兢业业研习医术,医治病人,不管宫中纷争。至于宫眷们是不是真心信任她,她不在乎。

太子妃和别人不一样,太子妃从未问过她那些琐碎问题,太子妃不会抓着她的手感叹她嫁人生子居然还能出门行医,更不会追问她和夫婿、公婆、舅姑平日里怎么相处,太子妃信任她的医术。

在太子妃眼中,她首先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宫廷御医,而不是什么不容于世的异端。

来往日久,王女医私心里把金兰当成妹妹一般看待,叮嘱里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关切:“殿下脾胃虚寒,这些天都得忌口。”

杜岩和小满赶紧凑到王女医身前,脑袋恨不能贴到她脸上,眼巴巴地等着她嘱咐。

王女医道:“我待会儿写张药膳方子,你们送去膳房,按着方子熬些粥,天天吃着,补气养神。”

杜岩点头如捣蒜,小满已经飞奔去书房准备笔墨。

金兰坐起身,笑意盈盈:“又吃药呀?”

像是在抱怨,却是撒娇的语气,娇娇柔柔的。

王女医看着金兰含笑的双眸,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微笑:“殿下,不是吃药,就是些寻常荤素菜蔬,安神的鲫鱼汤,益脾调胃的猪肚粥寓医于食,可以调理脾胃,强身健体”

金兰接过她的话,眨眨眼睛:“还很好吃。”

宫人们哄堂大笑。

王女医也笑了。

夜里朱瑄从文渊阁回来,听扫墨说了王女医来过的事,眉头紧皱。

金兰坐在月牙桌前,看他脸色阴沉,心虚得厉害,赶紧捧起一碗膳房刚送来的、热气腾腾的鳜鱼姜片粥给他看:“五哥,我知道错了,你看,我今晚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吃粥。”

朱瑄面色沉凝,看她一眼,先去洗了手,脱下外面穿的圆领袍,换了身道袍,踱到隔间。

扫墨捧上药方,他接过细看。

灯火昏黄,斜斜切过他清俊的脸庞。

朱瑄看完了药方,一言不发,双眉略皱,手指轻叩桌沿。

气氛僵硬。

宫人们噤若寒蝉。

金兰心虚地低头吃粥,吃了几口,抬起脸,握住朱瑄的手指:“你饿不饿,要不要陪我吃一碗粥?熬得烂烂的,又软又糯。”

朱瑄不爱吃鱼,嫌腥气重,金兰喜欢,她是鱼米之乡长大的,从小就爱吃鱼。

他捏捏金兰的手指头:“你吃罢,我吃碗面。”

宫人松口气,去膳房传话。

膳房很快送了攒盒过来,当然不会只煮一碗面,大鱼大肉、汤羹面点预备了十几样。

金兰看一眼面前雪白清淡的米粥,再看一眼琳琅满目的攒盒,目光在光泽油润的胭脂鸭上停留了几息,沉痛地挪开视线。

朱瑄看着她,吩咐宫人:“不必都摆出来。”

宫人应是,撤走了攒盒,桌上只有一大盅面汤,一盘角子。

朱瑄吃了一碗锦丝木樨白肉面,两枚蒌蒿鹅肉馅角子。

金兰乖乖吃完药粥,不等朱瑄过来拉她,起身去槅扇外散步消食。

不一会儿,朱瑄大踏步转过屏风,从后面搂住她,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咬了几下。

“樱桃煎那么好吃?”

语气低沉。

金兰知道他已经气消了,放心地往后一靠,枕着他的胸膛,笑嘻嘻地道:“真好吃!”

熟透的樱桃果肉捣得细细的,浸在冰水里,冰水将融未融,撒上蜂蜜和甜酪,丰肥松软,酸酸甜甜,又开胃又凉爽,她忍不住多吃了两碗。

朱瑄叹口气,低头亲她侧脸:“这些天老老实实吃药膳,不许贪嘴。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谁敢纵着你,立刻赶出东宫。”

金兰点头,十分乖巧:“我晓得啦!”

洗漱了睡下,朱瑄知道金兰不舒服,没有闹她,搂着她说了会儿话,合眼睡去。

金兰还有点难受,刚睡着又爬起来,怕吵醒朱瑄,小心翼翼地挪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她刚刚动了一下,他立刻睁开眼睛,黑幽幽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金兰朝他眨眨眼睛,长睫扑闪扑闪。

朱瑄无奈,轻轻拧一下她的脸:“我没睡着,是不是肚子疼?”扶着她坐起身。

杜岩和小满候在床帐外,听见里面传出动静,忙捧上热茶。王女医交代过了,她这几天可能腹中绞痛,茶房一直备着药茶。

床帐掀开,朱瑄接了热茶,抬起金兰的下巴,喂她喝了几口。

金兰依偎在朱瑄怀里,想自己拿着茶盏喝,朱瑄一手端着茶盏,另一只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压在锦被上,不许她动弹。

喝了茶,朱瑄纤长的手指抹去金兰唇边的水珠:“现在知道难受了?”

金兰嫌他揭自己的短,悄悄白他一眼,又觉得他温暖的掌心盖在自己肚子上很舒服,翻了个身,趴在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点点头,脸贴在他颈间蹭了蹭:“五哥,我难受。”

朱瑄欲言又止,看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紧紧贴在自己身上撒娇,全心全意地依赖他信任他,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靠在床栏上,揽住金兰的肩膀,低头吻她眉心,让她安安稳稳靠着自己睡。

金兰就知道朱瑄舍不得生自己的气,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难受的时候娇娇软软地轻哼几声。

明明知道犯错的人是自己,但是他对她太好了,于是她理直气壮地对他撒娇。

郑贵妃说得对,她确实被他宠坏了。

朱瑄柔声哄着金兰,伸手轻轻按摩她的小腹,让她舒服点。

闹到半夜,中途金兰起来两次,到后半夜的时候终于好受了点,软糯的哼哼声越来越轻,朱瑄看她总算睡熟了,也搂着她睡了过去。

刚睡了半个时辰,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朱瑄睡眠轻,霍然睁开双眼,眉头紧蹙,先看一眼金兰,见她还睡着,给她盖好锦被,掀开床帐。

杜岩小声道:“千岁爷,仁寿宫那边来人了。”

朱瑄下床,走到槅扇外,轻声问:“什么事?”

杜岩答道:“说是赵王妃提前发动了,掌事女官不敢拿主意,请殿下过去看看。”

朱瑄皱眉:“接生的太医、女官、养娘早就选好了,都是太后亲自挑的人,样样妥当,要太子妃过去做什么?”

杜岩诧异地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道:“千岁爷,殿下是长嫂,如今赵王妃住在宫里,老娘娘年事已高,于情于理,殿下都理应过去瞧一眼,帮着照看一二。不然只怕别人要议论。”

朱瑄斩钉截铁地道:“太子妃今天身体不适,打发黄司正过去就行了。”

杜岩无奈,恭敬应是。

第一百三十六章 生了

第二天早上, 朱瑄寅时起身。

金兰睡得迷迷糊糊的, 欺霜赛雪的胳膊从大红锦被里伸出来,软软地搭在他颈子上,搂着他不放手。

朱瑄轻轻掰开她柔软的小拳头,送到唇边亲了亲, 塞回锦被底下。

金兰梦中轻哼:“你不陪陪我吗?”

朱瑄笑了笑, **苦短,芙蓉帐暖, 她倒好, 挽留他只是因为他给她当了一晚上的暖炉。

他俯身吻她微微翘起的红润的唇, 像吃樱桃一样。

低垂的帐幔里一番缠绵细密的喘息声, 宫人早就红着脸悄悄退了出去。

朱瑄伏在床沿边, 吻落在金兰唇间, 手伸进锦被。

金兰半梦半醒,朱唇微张,身子柔软地舒展开, 和他厮磨了片刻。

她怕冷,夜里盖了两层锦被,不一会儿热得微微出了汗,难耐地踢开了被子。

朱瑄握住金兰的脚踝塞回去, 给她擦洗了一下, 重新帮她穿上云纱褂子, 系好系带。她翻了个身, 沉沉睡去。

宫女们插不了手, 端着铜盆等在外面,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的声响,心跳如鹿撞。

这些照顾太子妃的事情太子爷喜欢亲力亲为,她们不敢多事。

朱瑄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起身掀开床帐,走到面盆架前洗手。

宫女递上布巾,目光落到他纤长的十指间,顿时臊得面红耳赤,这双手矜贵高雅,平时应该是执笔批阅奏章的,怎么能做那样的事呢

她盯着朱瑄的手指出了一会儿神,感觉到掌事太监审视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忙低下头,捧着铜盆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