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平和,脸上不见怒色,扫墨却不敢随意敷衍她,踌躇了半晌,心一横,道:“不敢隐瞒殿下,小的觉得陆都督可能在抓捕什么人,本想派人送信给太子爷,可是消息送不出去。”
金兰眉尖微蹙:“是不是东宫的人?”
扫墨摇摇头:“小的只是怀疑而已”
金兰思索了片刻,问:“如果太子在这里,他会不会让你出手?”
扫墨怔了怔,果断地点点头。
金兰莞尔:“既然如此,你不必犹豫。我这里有这么多亲兵护卫,不会出什么岔子,你过去看看,随机应变。回宫之后,我会和太子说明原委。”
扫墨迟疑了一会儿,神色一肃,抱拳应是。
第一百四十三章 放火
中午的时候, 陆瑛派近卫查问金兰和庆王妃, 审问跟随她们的宫人。
庆王妃正愧疚早上不该拉着金兰去方井打泉水, 得知金兰也被查问,勃然大怒:“查问我?陆都督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吗?”
她可是堂堂皇子妃!陆瑛居然连她都敢查?
近卫面无表情地回答道:“王妃误会了, 都督只是派小的来问一问王妃上午的时候有没有受惊。”
庆王妃恼羞成怒:“你们禁卫军看守不严, 忽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我还没和老娘娘说你们的不是,你们陆都督反倒先来查问我了?我们是深宫妇人,皆是女流, 没踏出山门一步,只不过在园子里逛逛, 正好遇见你们禁卫军拿人,你们不去捉拿歹人, 查问我们做什么?”
近卫是个大老粗,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王妃打交道, 被庆王妃质问得一阵头疼, 匆匆问完几个宫人,拱手道:“王妃恕罪,小的这就告退。”
庆王妃骂走近卫,吩咐宫人:“你们去太子妃那里看看。”
早知道陆瑛在抓人, 她就不会非要去看什么古泉眼了。
金兰这边刚刚送走近卫。
陆瑛巡视一夜, 仍然没抓到刺客, 转头开始审问娘娘庙里的道士和桃花林的禁卫, 听说金兰和庆王妃早上出现在后山附近, 立即派人查问她们的宫人。
他倒是没有怀疑金兰和庆王妃,只是出于谨慎,怕她们的宫人有什么不妥,打发人审问他们这些天的行踪。
金兰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毫无破绽。
陆瑛的属下审问完扫墨几人,隔着一道帘子给金兰赔罪,她毕竟是皇太子妃,他们不敢像对庆王妃那样怠慢她。
金兰没有动怒,让小满送近卫们出去。
近卫刚走,扫墨眼皮直跳,眉头紧皱:“殿下,昨晚小的派人下山,被山下的金吾卫拦下了,陆都督会不会怀疑我们?”
陆瑛此人看似粗莽,实则做事稳扎稳打,粗中有细,一定会注意到他连夜派人回宫,继而猜到东宫和混入禁卫的刺客有某种联系。
他们现在清清白白,和那个刺客没什么瓜葛,不过扫墨已经决定出手,事情就不一样了。
出手之前,他们必须商量好细枝末节,准备好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之策,以免被陆瑛看出端倪。
金兰想了想,道:“没事,若有人问起你为什么派人下山,你就说我夜里忽然做噩梦,想太子了,所以连夜催促你们送信给太子。”
扫墨一笑,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这个借口倒是挺合适的,宫中人人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如胶似漆,这几天太子爷每天都会派人送信给太子妃,问她饮食起居。薛娘娘她们还因为这个取笑过太子妃。
扫墨放下心来,派出亲信打听陆瑛昨晚和今天早上到底在忙什么,有没有抓到什么人。
不多时亲信回来禀报,陆瑛正派人巡查后山。据说今天早上他们差点抓到刺客,可惜刺客实在狡猾,利用地势逃进后山去了。
陆瑛当即下令搜捕后山,嘉平帝怕吓着庙中宫妃女眷,不许他声张此事,命他秘密搜捕。
下午金兰没有出门,薛娘娘邀她去前殿看喜神会,她推说自己累了,留在云房,吩咐宫人收拾箱笼。
等到入夜,扫墨换上夜行装,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之中。
娘娘庙坐北朝南,前殿中寝,中间长廊相连,前殿依次为戏楼,钟楼,鼓楼,牌楼,山门殿,三清正殿,长廊之后为后殿,垂花门和藏经楼。山门后有山门殿,栽有一株古银杏树,殿内供奉四大护法神将。
庙宇北临幽谷,东倚长河,西面是连绵起伏的巍峨群山,如果有人混入其中,只需要守着下山的必经之路,就能瓮中捉鳖。
扫墨已经提前探查过,对庙宇的布局烂若披掌,从寝殿摸到藏经楼,悄悄出了山门。
他不急着去寻人,爬到一株几人合抱粗的古树上,细听四面的动静。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山门外的幽谷里响起一片喧哗叫嚷声,长阶前守卫的禁卫立刻抓紧长矛,散落在山谷间的火光慢慢聚拢,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涌了过去。
扫墨顺着古树枝杈跳到后殿的绿琉璃瓦顶上,钻入院墙,摸进主殿,掏出火折子,点燃一幅巨大的幡幢。
这是太子妃教他的,殿中供奉的幡幢俱是后宫妃嫔所供,其中最华贵的那一幅幡幢耗费万金,用的是最珍贵的遍地金妆花缎底料,上面所写经文由庙中真人亲笔所书,垂幔、 飘带上缀有数百颗圆润晶莹的南海珍珠,正是周太后本人亲奉的幡幢。
幡幢燃烧起来,火舌窜出,浓烟滚滚。
看守的道士立刻大叫起来:“走水啦!走水啦!”
望楼上的禁卫很快敲响示警的铜钟,道士、金吾卫、内官和近卫纷纷冲进后殿救火,一时之间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扫墨趁乱钻进后山。
示警的钟声打破岑寂,响彻整个庙宇。
金兰没有睡,披衣坐在床头,手里拿了一本书在看。
钟声突兀响起,院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拔步冲上回廊,和守夜的亲兵说话。
小满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回到内室,小声道:“殿下,圣上和老娘娘都惊醒了,老娘娘听说后殿走水,大发脾气,正叫人灭火。真人说后殿的火不会烧到前头,请殿下放心。”
金兰嗯一声,她知道后殿的火烧不久,不过能拖延一时是一时,越多的人被周太后叫回来灭火,扫墨就能趁乱救人。
后殿起火,半边天空映得通红,熟睡的宫妃们都醒了过来。
掌事女官急匆匆赶过来看望金兰,安慰她道:“殿下无须惊慌,火势已经控制住了。”
金兰换了衣裳,披上鹤氅和风帽,随掌事女官一起去周太后下榻的云房。
云房前人头攒动,命妇们来不及梳洗,全都赶了过来,连来了娘娘庙之后一直闭门不出的郑贵妃也出现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众人站在回廊里,仰望后殿的方向,忧心忡忡。
黑烟滚滚,夜色中巨大的燃烧响声宛若惊雷炸响,震耳欲聋。
宫妃们吓得瑟瑟发抖,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祝祷。
周太后听道士说自己供奉的幡幢很可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怒道:“陆瑛在哪儿?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他去救火?”
嘉平帝也很惊慌,接连派出几人去后山寻陆瑛,让他带人灭火。
金兰站在角落里,松口气。
陆瑛被召回灭火,当真是天助我也。
近卫找到陆瑛,陆瑛只得返回娘娘庙救火,大半御林军被召回。
一个时辰后,宫人向周太后和嘉平帝禀报,后殿的大火已经扑灭,不过周太后供奉的幡幢已经全部烧毁了,其他宫妃供奉的经幡也烧了个七七八八。
嘉平帝劝慰周太后:“再供奉一幅就是了。”
周太后心有余悸,面色焦黄,捂着心口踉跄了一下。
嘉平帝忙扶住周太后,一叠声叫人去宣太医,又派人去找陆瑛:“事有轻重缓急,他今晚就守在太后这里,随侍左右,哪里都不要去!”
太医怕各位宫妃受惊,早就在一旁候着了,听见传唤,立马上前为周太后诊治。
廊前脚步声纷杂,一道高大的身影在近卫的簇拥中大踏步走上台阶,朝嘉平帝抱拳,屋前几盏灯笼轻轻晃动,摇曳的朦胧火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他轮廓分明的脸。
身姿魁梧,猿臂蜂腰,气势沉稳坚毅。
众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陆瑛来了。
外院人头攒动,金兰和其他宫妃已经回避到了后院,众人站在一处议论纷纷。
等周太后进屋歇下,金兰没有立刻回到自己屋中,先和众人讨论了几句为什么会突然走水,这才转身回去。
薛娘娘怕她害怕,特意打发人送她回房。
金兰回到屋中,却没有睡下,斜倚在榻前,合眼假寐。
一室昏黄烛火摇曳。
后殿的火势已经扑灭,四野沉寂,窗外只有呼呼风声。
将睡未睡之际,窗外突然一声轻响,继而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金兰霍然睁开双眼。
小满和洪山跳了起来,走到窗前,轻轻敲了几下。
安静片刻后,窗外的人也敲了敲窗扇。
小满侧耳细听,确定对方对上了暗号,回头道:“是扫墨。”说着眼神示意洪山。
洪山推门出去,给亲兵们使了个眼色。
亲兵们会意,握紧刀柄,四散开来。
小满打开窗扇,砰的一声巨响,一口巨大的布袋摔在了窗下的长案上,接着窗前探进一张蒙面的脸,来人一双细长的眼睛,眸中精光闪闪,鬼鬼祟祟地环顾一圈,扯下脸上的风帽,正是扫墨。
他佝偻着身子钻进屋中,扭身关上窗扇。
小满吓了一跳,捂着鼻子问:“你带回来什么东西?”
扫墨跳下地,闷哼了一声,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里头是个大活人,你看着他,别吓着殿下。”
小满点头。
扫墨一瘸一拐地走到槅扇前,隔着低垂的帘子,抱拳道:“殿下,小的把人带回来了。”
烛火黯淡,金兰扫了一眼长案上的布口袋,目光落在扫墨身上,“你受伤了?”
扫墨龇牙咧嘴,面色苍白:“不碍事幸好殿下机智,想到声东击西这一招,陆瑛被圣上召回,御林军群龙无首,小的才能侥幸带着人逃过他们的追捕。”
金兰看他摇摇摆摆像是要站不住的样子,道:“先不说这个,你赶紧去处理伤口,明早可能就会启程回京师。”
既然人已经带回来了,一切好说,等回到京师,告诉朱瑄这事,把人交给朱瑄,接下来就看朱瑄怎么料理。
扫墨松口气,应了声是,转身回到长案前,给小满使了个眼色。
小满会意,扛起布口袋。
“等等”金兰叫住扫墨,问,“你救出来的人是谁?”
扫墨愣了一下,眼神闪烁,心念电转,道:“回殿下,只是个寻常侍卫,以前曾在东宫当过值。”
金兰蹙眉,不怒反笑。
她冒这么大的风险让扫墨去救人,扫墨居然还有所隐瞒。
扫墨暗叹一声,心知瞒不过金兰:“殿下恕罪。”
金兰站起身,手里擎着灯台,掀开帘子,走到扫墨跟前,淡淡地道:“打开。”
扫墨额前密密麻麻一层汗,解开布口袋的麻绳,慢慢往下拉,布袋上一层紫黑色的血迹,腥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接着缓缓露出一个脑袋,人已经晕了过去,披头散发,满面血污,辨不出五官面目。身上衣衫破破烂烂,早已被鲜血浸透,血块尘土凝结成暗红色的血块,裸露出来的胸膛、手脚上伤口狰狞,血肉翻腾。
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也不知道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金兰眉头紧皱,手中的灯台往前照了照,目光一凝,久久凝视那人伤痕累累的胳膊。
第一百四十四章 活着
烛火摇曳, 投下交错的暗影。
胳膊上血肉模糊, 昏黄的火光照耀下, 可以看到外侧几道狰狞的疤痕,那是细犬咬伤后留下的。
时至今日, 金兰还清晰地记得两条细犬扑到自己身上时, 那泛着森森白光、煞气逼人的獠牙。
獠牙撕开血肉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金兰擎着烛台的手抖了两下, 伸手想抬起那人的脸。
小满忙道:“殿下,仔细别脏了您的手”
说着拨开那人脸上的乱发,随手拿袖角抹去他脸上的血污。
灯光昏黄, 干涸的血迹褪去,渐渐露出俊逸如画的眉目, 这张脸让人印象深刻,见过他的人或许不会喜欢他, 但他们都将很难忘记他。
金兰嗓音干涩:“他怎么成了这样?”
宫里的人不是说罗云瑾去查周家占地之事了吗?她没记错的话, 周家占的万余亩田地在河间府一带。他应该在河间府才对, 怎么成了刺客?
扫墨知道金兰认出罗云瑾了, 眼眸低垂,不敢和她对视,小声说:“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得等罗云瑾醒了才知道。”
他还以为罗云瑾死在保定府了,谁能想到罗云瑾居然没死?不仅没死, 还能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混入禁卫军, 多次躲过陆瑛的追捕, 真是命大。
不过他找到罗云瑾的时候, 罗严谨也只剩一口气了。如果不是太子妃要他出手, 罗云瑾必死无疑。
小满扛着人,感觉到罗云瑾浑身僵硬,长手长腿就那么无力地摊开,不像活人,更像死尸,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问:“能救得活吗?”
扫墨道:“还有气在,得尽快为他止血,山上寒凉,他这是失血过多,冻僵了。”
金兰回过神,“有没有伤药?”
扫墨想了想,说:“只有些常备的跌打损伤药和金疮药我们不能请太医,只能先用伤药给他止住血再说。”
金兰双眉紧皱,罗云瑾已经伤成这样了,不能马虎,必须尽快请太医才行。
槅窗传来两声叩响,唿哨声后,洪山推门进屋,面色紧张:“殿下,有人朝着咱们这边来了!是陆都督的副将!”
扫墨心惊肉跳,走到窗前细听外边的动静,长廊另一头有跳动的火光朝这边靠近。
“陆都督做事当真一丝不苟,万岁召他回去救火,他还记得派副将继续追捕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可能惊动了藏书阁的守卫他们追过来了。”
扫墨回头,扫一眼浑身是血的罗云瑾,当机立断,抓起罗云瑾往肩上一背。
金兰按住他的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扫墨垂眸,看着按在自己手臂上纤长白皙的手指,吓了一跳,赶紧退后一步。
“他们未必敢进来搜查,你现在出去正好自投罗网”金兰环顾一圈,指指架子床旁低垂的帘子,“把他藏到纱帐后面去。”
扫墨踌躇了一下,外面已经传来亲兵喝止副将一行人的声音,他不敢再耽搁,扛着罗云瑾踏进内室,钻进帘子里。
小满关好窗扇,拉开门,迈出门槛。
庭院里灯火通明,副将和十几名近卫手执火把,穿过曲折的回廊,迤逦而来。
不等他们开口,东宫亲兵先迎上前,怒斥:“何人放肆?”
副将停下脚步,拱手道:“我等奉都督之命捉拿刺客,听见这边响动,跟过来看一眼,你们值守此处,刚才可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经过?”
亲兵摇头,拍了拍腰间佩刀,狞笑:“谁敢擅闯太子妃殿下的居所,我们的刀可不会留情!”
副将迟疑了一下。
小满走到阶前,居高临下,冷笑了一声:“怎么,陆都督还想派人进屋查验一番才安心?院子拢共只有这几间屋子,各处值守的皆是亲兵和禁卫,你们白天已经一个挨一个排查过了,要不要再查一遍?”
副将支支吾吾。
近卫们跑了一天,又累又饿又冷,连个人影都没看到,在一旁小声劝:“都督已经得罪了老娘娘,可别再得罪了太子妃殿下听说太子爷对太子妃千依百顺”
副将权衡了一番,道:“得罪了!”
言罢,领着近卫退出长廊。
小满站在长廊前,目送近卫们离开,等到火光转过长廊看不见了,转身回屋。
屋中一股沉郁的血腥气,他合上房门,走到花几前,揭开熏炉,往里头塞了满满一把金银香块,拨弄了几下,盖好炉盖。
金兰站在帘子前,不忍看罗云瑾那一身鲜血淋漓的伤口,吩咐小满去抬热水,道:“先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小满答应一声:“殿下劳累一天了,先歇着罢,小的会照顾好罗统领的。要不要叫白露她们进来伺候殿下?”
宫女胆小,金兰怕他们露出破绽,已经把宫女打发去别处。
金兰挥挥手:“不必管我,你们先给罗云瑾清洗包扎伤口,人多口杂,事情还没弄清楚,不宜声张,不用叫白露她们进来。”
小满不敢多话,恭敬应是,出去催热水,和扫墨一起为罗云瑾擦洗伤口。
金兰回避到外间,倚坐在榻前,心神不宁。
小满送出一盆盆血水,忙得满头大汗。
金兰怀疑罗云瑾身上的血是不是流干了。
扫墨草草给罗云瑾包扎好伤口,和小满一起合力把人抬起来,在帘子后面地上铺了厚厚的被褥垫子,让他睡在上面,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只能先把他藏在内室。
小满长舒一口气,洗了手,走到金兰跟前,问:“殿下要不要挪到次间去安置?”
金兰摇摇头:“不必讲究那些了。”
娘娘庙到处都有禁卫军把守,陆瑛明天早上肯定会继续带人巡视庙宇,现在只有她住的屋子最安全。
她道:“还是得请太医,就说我今天受惊了,要太医给我开些疏郁理气、定神收敛的药,你们就在廊下熬药。”
小满应是,出去吩咐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