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后殿走水,不少妃嫔受了惊吓,几位随驾太医忙得脚不沾地,听说太子妃也受惊了,立刻开了方子,要洪山照着抓药。

清苦辛辣的药味很快冲淡了屋中弥漫的金疮药气味。

金兰看着扫墨、小满几人忙进忙出,忍不住问:“他还活着吗?”

罗云瑾一直没醒,扫墨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时不时倒抽几口凉气,金兰听见扫墨小声和小满嘀咕:“伤成这样了居然还没死”

小满掀开帘子,跪在褥子边上,俯身听罗云瑾的心跳,道:“还是热的。”

金兰愁眉不解。

扫墨抬起头,看金兰脸色苍白,秀丽的眉宇间一股淡淡的忧愁,想了想,说:“殿下无须担心,我刚才喂罗云瑾吃了回魂丹,他是习武之人,身体健壮,一定能撑过去。”

金兰听他说得很肯定的样子,松口气,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精疲力竭,不知不觉靠坐着床栏打起瞌睡。

小满小心翼翼地抱了床被褥盖在她身上,继续和扫墨一起守着罗云瑾。

金兰睡得不踏实,梦中猛然惊醒,坐起身,问:“罗云瑾还活着吗?”

扫墨道:“活着。”

金兰微微喘气,掀开被子,拿起莲花灯,走到纱帘前。

小满掀开帘子。

她俯身,手中莲花灯放到昏睡的罗云瑾脸旁照了照,他双眼紧闭,眼底青黑,脸色雪白,额前嘴角鬓边全是细碎的伤口,可能是逃跑的时候被碎石和枝杈擦伤的。

金兰看了一会儿,感觉到罗云瑾呼吸间胸膛微微起伏,舒了口气,提灯回到榻前。

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又突然坐起身。

这次扫墨不等她问出口,先回答道:“殿下安心睡吧,罗云瑾还活着。”

金兰靠回床栏上,枕着被褥,合眼睡去。

一夜不得安宁,稍微有点声响,金兰就会惊醒,起身提着莲花灯走到纱帘外,看一看罗云瑾是不是还有气息。

天光渐明,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宫人过来禀报,周太后昨夜受惊,不能立即启程回京,嘉平帝下令多住一天,顺便派人修缮后殿,重新为周太后供奉幡幢。

扫墨道:“多留一天也好。”

昨晚走水之后,各处加强警戒,现在庙宇外院处处都是近卫,他们没有机会再借着放火的机会制造混乱,想在陆瑛眼皮子底下带走昏睡不醒的罗云瑾,难于登天。

宫妃们惊魂未定,听说要多住一天,只得耐着性子留下。

金兰借口自己昨晚受惊又染了风寒,躲在屋子里养病。各宫妃嫔打发人过来看望她,她让人进屋,隔着屏风和她们说话。

纱帘之后,小满跪坐在罗云瑾身边,听着屏风外纷杂的脚步声,心里七上八下的。

金兰面色如常,斜倚在榻上,含笑和各宫宫人闲话。

宫人们听她嗓音低沉,不敢打扰她养病,留下礼物,传达主子的问候,立刻告辞离去。

近卫四处巡查,见金兰这里人来人往,宫女太监进进出出,觉得刺客不可能躲在她的院子里,巡视几回过后,回禀陆瑛说内院一切正常。

金兰早膳午膳都是在屋里吃的。

罗云瑾仍然没醒,扫墨又喂他吃了几颗保命的丹药。

到了下午,罗云瑾脸上终于浮现几点血色,小满喂他喝水,他也能咽下去了。金兰吩咐人熬了一盅人参汤,小满一勺一勺喂罗云瑾吃下去。

扫墨长吁一口气:“这下好了,死不了!”

半个时辰后,小满为罗云瑾擦身,发现他浑身滚烫。

扫墨心底一沉,眉头紧皱,解开罗云瑾身上的绷带,重新给他换药。

金兰站在纱帘外,问:“是不是不好?”

扫墨低着头,回答说:“没事,挺过这阵就好了几年前我在开平卫救下罗云瑾的时候,他伤得比现在还重,那时候他就挺过来了。”

是太子让他去救罗云瑾的。

那时罗云瑾被人从前线送回,郎中看他半天不喘气,甩甩手,士兵直接将他抬出帐篷,准备挖个坑埋了。扫墨及时赶到,找到已经被埋了一半的罗云瑾,想着不能辜负太子的嘱托,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一碗碗汤药硬灌下去,罗云瑾没几天就醒了。

身份卑贱,心比天高,偏偏又有出众的才华,不怕死,还命硬

扫墨当时心想,此人非池中之物。

所以当老四带回罗云瑾的死讯时,他总觉得罗云瑾应该没死。保定府和涿州离得近,罗云瑾在宫中当值多年,熟悉禁卫,只有他才有屡次躲过陆瑛追捕的本事。

罗云瑾高热不醒,金兰夜里不敢睡下,和昨晚一样,听到一点动静就坐起身,拿着灯照照罗云瑾的脸。

他昏昏沉沉,反复高热,刚好了点,不一会儿又烫得吓人,扫墨不敢闭眼,不停给他擦身。

若是寻常人,可能早就烧糊涂了。罗云瑾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安安静静地躺在褥子里,连一声痛苦的哼哼都没有。

金兰必须盯着他裹着厚厚绷带的胸膛看很久,确定他在呼吸,才敢相信他还活着。

到了后半夜,钟声响起,各个院落次第点起星星点点的灯烛,宫人们有条不紊地起来收拾箱笼,为主子们准备梳洗的热水香膏。

近卫陆续从庙宇撤出,今天他们启程回京师,当地官员已经在前堂候着,准备恭送圣驾。

罗云瑾还没有苏醒。

小满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总不能把他留下来吧”

留下来太扎眼了。

院外传来嘈杂声响,掌事太监挨个提醒各位宫眷早些准备,不要耽误了出发的时辰。

金兰思索片刻,回头看着昏迷中的罗云瑾。

他夜里发热,锦褥早已经湿透,换了层新的之后又被他伤口渗出来的鲜血濡湿了,现在的他手无缚鸡之力,没人照顾的话,很可能重伤死去。

金兰道:“趁着抬箱笼的时候,把他抬到我的马车里藏起来。”

扫墨一脸讶异。

小满也呆了一呆。

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吱声。

金兰拿定了主意,示意两人抬起罗云瑾。

扫墨想了想,好像还真只有把罗云瑾藏进金兰的马车里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带出去,只得点头应喏。

第一百四十五章 神志不清

扫墨和小满刚把罗云瑾藏进金兰的马车里, 庆王妃和德王妃找了过来, 要和金兰同乘一辆马车回去。

庆王妃笑嘻嘻地说:“路上闲着没事, 我们陪五嫂说说话,再让人放一副双陆棋桌, 我们下下棋, 说说话,一晃眼就到良乡了。”

她们离京前还以为路上能看到竹篱茅舍、鸡犬桑麻的乡间景致, 结果一路都是漫天飞扬的尘土和禁卫肩扛的彩旗, 再要么就是沿途各县各州夹道恭迎的官员,单调无趣, 还不如西苑的风景好。

金兰掩着帕子咳嗽了几声, 虚弱地道:“我昨晚受凉了, 吃了药,昏昏欲睡的, 别过了病气到你们身上。”

庆王妃只得罢了,嘘寒问暖了几句, 和德王妃一边一个,搀着金兰的手,送她上马车。

小满悄悄抹把汗,庆王妃刚才差点叫她的人往马车里放双陆棋桌,幸好太子妃机智。

马车里设了厚衾软枕, 镂空缠枝莲纹熏炉里逸出袅袅青烟, 昏睡的罗云瑾躺在锦褥里, 身上盖了一层锦被, 唇色发青。

金兰掀开锦被看了看他身上的伤,绷带底下隐隐有血迹渗出,从云房挪到马车里,可能扯动了伤口,又流血了。

她十指纤纤,娇生惯养,不会给人包扎伤口,掀帘叫小满。

坐在外边车辕上的小满立刻应声,掀帘跨进车厢,看了看罗云瑾身上的伤口,利落地给他重新换绷带,包扎好,退了出去。

车厢里放了蒲团软垫,金兰就盘腿坐在软垫上,靠着锦褥,视线落到罗云瑾脸上。

他生得俊俏,鼻梁笔挺,剑眉入鬓,五官犹如刀削,轮廓线条分明,虽然满脸是伤,依旧不掩出众的姿容。

若是一位寻常富贵公子,不知道会拨动多少闺秀的情丝。

牌楼外钟鼓齐鸣,乐声大作,到出发的时间了,马车晃荡起来,嘎吱嘎吱轧过青石板道,驶出山门。

披甲禁卫在銮驾前开道,数千面旌旗迎风猎猎飞扬,烟尘滚滚,一片肃穆的车马喧嚣声。

金兰倚着锦褥走神,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下了山之后,道路坑坑洼洼,车轮轧过一处凹地,晃荡了一下,金兰醒了过来,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

锦衣卫、旗手卫前呼后拥,马蹄踏响声如闷雷,各色彩旗迎风招展,罗伞、宝盖连绵如云,遮天蔽日。

金兰放下帘子,俯身看罗云瑾,掀开锦被瞧了瞧褥子,绷带又被渗出的血迹染红了一块。

罗云瑾一动不动。

马车外彩旗招展,车帘厚实,天光一层一层筛过,漫进车厢,罩下昏暗的光影,落在他线条分明的脸上,黯影中脸庞泛着莹白如玉的光泽。

金兰疑心罗云瑾是不是死了,靠近了些,细听他的呼吸声。

听了一会儿,感觉他胸膛微微起伏,她舒了口气,目光回到罗云瑾脸上。

昏睡中的罗云瑾蓦地睁开双眼,凤眸寒芒闪烁,冷冽如电。

金兰吓得心口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往后退开了一些。

罗云瑾没有看她,目光直直地望着车顶的明黄色缠枝四季花宝罗,发了一会儿怔。

金兰回过神,坐直身子,轻声道:“你醒了?”

罗云瑾视线落到她脸上,黑幽幽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她,眼神空茫。

许久过后,他哑声道:“圆圆。”

嗓音依旧刺耳难听,声调却温柔如水,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金兰一怔,心中低叹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慢慢地道:“罗统领,这是在我的马车里,扫墨救了你,马上要到良乡了。”

罗云瑾好像没听到她在说话,怔怔地凝望着她,声音暗哑:“圆圆”

车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响声,近卫追了过来,大声和簇拥在马车外的亲兵说话。

金兰心头一凛,朝罗云瑾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罗云瑾凝眸看着她。

不一会儿,外面的说话声停了下来,马蹄声远去,小满在车帘外道:“殿下,只是寻常的巡查而已。”

一路上近卫会来回巡视所有马车。

金兰松口气,揭开攒盒,卷起宽大的衣袖,倒了一盏参汤,汤还是热乎的,她吹了几口,觉得不那么烫了,送到罗云瑾面前。

罗云瑾呆呆地看着她。

金兰想起他现在浑身是伤,翻出银匙,舀了一勺参汤,“你喝些汤吧,扫墨亲自熬的,等回了京师以后再想办法请太医为你治伤。”

罗云瑾只是盯着她看。

外面有近卫来回巡查,金兰不想惊动其他人,银匙递到罗云瑾唇边。

罗云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半晌后,张开嘴,喝下参汤。

金兰等了一会儿,看他咽了汤药,没有呛着,又喂了一匙。

罗云瑾目光发直,看着她的脸,张嘴。

一碗参汤喂完,金兰轻轻吁了口气,放下碗和银匙,倒出之前扫墨交给她的一瓶保命丸,喂罗云瑾吃了两枚。

罗云瑾昏昏沉沉,吃了药,又睡过去了。

金兰洗了手,靠回车壁上打盹,偶尔被马车外的马嘶声惊醒,低头看看罗云瑾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罗云瑾的气色好像好了很多。

这天下午,他们依旧在良乡休憩。良乡已经戒严,方圆几里之地不许闲杂人等逗留,官道上唯有锦衣缇骑策马奔忙的身影。

良乡本地官预备了丰盛的宴席接驾。

用过膳,天色愈发阴沉,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落起小雨,嘉平帝看天色已晚,决定第二天再入城。

御林军、禁卫,内官宫女,随行官员和各自的亲兵随从数千人,官驿根本住不开,整条驿街的驿馆、酒肆全部住满了人。

眼看就要抵达京师,陆瑛仍然没有放松警惕,依旧派出近卫来回巡视,每隔一刻钟就有一队近卫驰骋而过。

扫墨观望了一阵,这晚只得继续把罗云瑾藏在金兰下榻的房中,陆瑛做事实在太谨慎了,他不敢冒险。

既然找不到机会把罗云瑾送走,那就干脆带回东宫,正好让他亲自向太子禀报保定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敲打在瓦楞上,噼里啪啦响。

屋中烛火昏黄,小满打发走宫女,关上门,在架子床后的地坪上铺了层褥子。

金兰看了眼窗外廊前垂挂的雨帘,道:“落雨了,地上寒凉,把他挪到床上去罢。”

小满一愣:“那殿下睡哪儿?”

金兰指指架子床旁的窄竹榻:“我在这靠一会儿就是了,屋里有人,我睡不着。”

小满想想也是,昨晚折腾了一夜,谁都没合眼。叫来扫墨,把罗云瑾搬到了床上,给他盖好锦被。

两人收拾好,放下帘子,退到外间。罗云瑾今天醒了一回,吃了药,脉象平稳,不需要时时刻刻有人守着。

金兰盘腿坐在长榻上,靠着几枚枕头打瞌睡。

窗外雨声琳琅,来回巡视的近卫从楼下长廊走过,压低声音盘问戍守的禁卫,时不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马嘶声断断续续。

金兰拥着暖和的衾被,迷迷糊糊中跌入梦境。

一会儿梦见一间光线暗沉的幽室,她蜷缩着躺在床上,泪流满面,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跪在床榻前,低头给她拭泪。

又梦见一场瓢泼大雨,阴云笼罩,天地之间一片暗沉,她走过曲廊,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雨幕沉沉,雷声轰鸣,满院树枝在咆哮的狂风骤雨中瑟瑟发抖,一个挺拔俊秀的青年从雨中一步步走来,抬起头,面如冠玉,眉宇之间一股阴鸷之气。

他伫立在大雨中,凤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缓缓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泥泞的花砖地上,砰的一声。

雨声中骤然响起几声高亢的马嘶。

金兰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揉了揉眼睛,抱着衾被,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出了一会儿神。

转眼就忘了刚才的梦。

屋中没有点灯,雨还在下,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连屋中陈设的轮廓都看不清。

床帐里隐隐约约有痛苦的低吟声。

罗云瑾醒了?

金兰清醒过来,扫一眼外间,扫墨和小满伏在桌上,都睡着了,这几日接连忙碌,又整日提心吊胆,两人都睡得很熟。

她摸黑下榻,锦缎睡鞋踩在地坪上,无声无息,走到架子床前,拨开床帐。

正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金兰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手腕骤然一紧,一股巨力拉住她往下,紧紧攥住了她。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倒在锦褥上,罗云瑾整个人压了下来,缠了厚厚绷带的双臂勒在她肩膀上,箍得紧紧的。

“圆圆,你别怕别怕,我杀了张守勤”

他用力抱住她,“我亲手杀了他”

金兰心跳如鼓,被抵在锦褥和罗云瑾高大的身躯之间,动弹不得,又不想惊动外面的人,用力挣了挣,没挣开。

罗云瑾更加用力地按住她的手,双臂张开,整个环住她,轻而易举压制住她挣扎的动作,低头亲她,微凉的唇落在她发鬓上:“圆圆,你别怕”

金兰牙齿咬得咯咯响,不停往角落里缩。

罗云瑾追上来,冰冷的气息喷洒在她颈间耳畔。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浑身发抖,又惊又怕,紧咬牙关,一狠心,朝着罗云瑾受伤的伤口蹬了一脚。

罗云瑾双眉紧皱,闷哼了一声,抱着她的双臂力道一松,像被抽走了筋骨一般,倒在一边。

金兰双手直颤,趁机一把推开他,翻身坐了起来。

这一番动静惊醒了熟睡的扫墨,他陡然睁开眼睛,掀开帘子,快步冲到架子床前。

金兰已经站了起来,立在架子床边,低着头,掀开锦帐,让扫墨往里看,镇定地道:“罗云瑾好像醒了。”

扫墨眉头紧皱,目光飞快从金兰身上掠过,没有说什么,俯身给罗云瑾诊脉。

罗云瑾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渗出,手脚摊开地躺在锦被之间,双眼紧闭,嘴里说着胡话。

扫墨喂他吃了枚丹药,道:“有点发热,不碍事。”

小满也听到动静醒了过来,先摸黑倒了盏热茶给金兰。

金兰接过茶盏,握在掌中,回到长榻上坐定,慢慢平静下来。

扫墨手脚麻利,给罗云瑾换了药,绑好绷带,让小满坐在脚踏上守着,退出里间,放下帘子,看一眼金兰。